80后网兜(一副普通的网兜)

二姐退休了,她把自己的一切从那个叫做雪域高原的地方带到了这里,也将父亲的一切带到了这里。

走进二姐的新居,第一眼便发现了书房里供桌上父亲的遗像。父亲那双深沉凝视的眼睛,让我再次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是的,这是父亲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我们家姊妹的各个角落存在着。

80后网兜(一副普通的网兜)(1)

父亲离开我们已30年有余。关于父亲,记得的事终究记得,但他身后的遗物,还是一年年少下去。

30年前我们家的几个兄弟姐妹相继从学校毕业,开枝散叶般到了各自希望去到的城市。唯二姐,父亲操心最多、陪伴在父亲左右时间也最长。在她心中父亲永远都是那擎天的大柱,没有了父亲,姊妹中第一个以沉重心情去担负一切的一定是她。所以我比二姐她自己还要热烈地期待着二姐的到来。

见面伊始,二姐便告诉我说她珍藏着一副父亲留下的网兜。网兜,顾名思义就是类似网状的兜,一般以细软的尼龙绳编织而成。网兜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百姓出门购物的必备之物,相当于今天城市居民购物用的纸袋或布袋,但网兜更结实耐用,清洗后可反复使用。父亲在世时常将这副网兜放在他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没事出去溜达带点蔬菜水果什么的回家,永远都是这副网兜在服役,二姐在父亲火化前、清理父亲随身物品时发现了它。

80后网兜(一副普通的网兜)(2)

这件像风一样散去又散来的遗物,好像隔着岁月才能看清其中的意味。表面看不过是一没有生命的物件,却与人的际遇有关。三十年没有改变的网兜,三十年实实在在的生活,每一个角落都是满满的回忆。

想起英国作家萨克雷说的:“人生一世,总有些片断当时看着无关紧要,而事实上却牵动了大局。”

人即生活,生活即故事。故事本来就是猛然开始而又突然消失的情节。没人说得清楚父亲的离去,就像没人看得透自己。于二姐似乎更是,留下了这副网兜就留下了父亲的一切。

自成年以来二姐就养成了一习惯,凡事必要与父亲汇报。尤其是在单位上遇到点什么难事,总想着要跟父亲说道说道,可一抬头,哪里还有父亲的影子,最后,目光落到这副沾满了父亲旧日气息的网兜上。

80后网兜(一副普通的网兜)(3)

轻轻地从放着自己最珍贵首饰的抽屉里取出,翻来覆去地掂量,却没有勇气打开。二姐怕,怕那早已逝去的父亲的音容笑貌会随着过去的一切顽强执拗地浮于面前。心口剧烈疼痛的二姐,这时候多半会在家里另寻一安全之处,将网兜放入。就这样,二姐发现她会经常找不到这副网兜,可它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出现。

二姐跟我哭诉完这一切后,我的本能反应是:二姐,我现在能不能看看。二姐说,当然可以,就在我那个床头柜里放着,我一会儿就拿给你。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一种让人丢魂的病,那一定是养在人身体里的。

二姐翻遍了她卧室里的所有她认为可以存放这个物件的地方,没有!二姐只好满含着眼泪跟我说:30多年了,一直怀疑,它是不是已经有了灵性,为什么我越是精心地存放,就越是找不着它呢?你放心,它一定就在我的卧室里,我继续找……

80后网兜(一副普通的网兜)(4)

世界上的大事都很简单,都一目了然,但人生命运的转折有时却要由很琐碎的细节才能解释,而这个解释往往和结局又完全对不上号。

我已经无法用文字来描绘我当时看到这副网兜时的心情:折得不算方正,但却是父亲当年亲手折的样子,旁还有一半旧的尼龙布兜,我知道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新鲜物件。用网兜装菜固然很环保,但提在手上却非常勒手,手上常常会被尼龙绳勒出一道道或长或短的血印。也不知是家里哪个姊妹送给父亲的,希望父亲那只残废的左手提菜回家时少遭点罪却是真的。遗物中还有一支圆珠笔,一把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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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翻出一个物件,二姐就在旁絮叨:

这是爸爸随身携带的笔,他每次跟我说话时,遇到点重点需要交代的事情,他就会从他穿着的中山装左上方口袋里取出这只笔,我们后来看到的他写的很多字都是出自这只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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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爸爸随身携带的小刀,用习惯了,大概是怕放在家里被谁随手弄丢了,干脆就带在了自己身上。我到现在都记得爸爸用这只小刀削水果的情景,右手握刀,水果在左边那只残废的手上,灵动如风……

二姐的絮叨还在继续,我早已泣不成声。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我的生活静止了,或者说我的生活已停滞了多年。

80后网兜(一副普通的网兜)(7)

人生不是漫长的告别吗?何以结束得如此仓促?

有人说,巨大的悲恸不过是戏剧家的夸张,因为我们所遇到的都是平庸。这话我信,但我又知道正是在这平庸的司空见惯中,蕴含着一个个你我都要经历的故事。

父亲属于长得比较高大,却瘦弱的那种。留给我们最清晰的形象永远是天已擦黑,略微佝偻着身子的父亲提着满满一网兜的青菜出现在家门口,姊妹们赶紧迎上去从他被网兜勒的满是红印的手里接过一家人第二天的吃食。此时父亲那永远充满了慈祥的脸上满满的都是爱意,朝正弓着腰从网兜里取菜的二姐高喊一声:小蓉,去帮我把网兜洗一下。父亲声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严,二姐说她很受用,这让她有种安全和踏实的感觉。

80后网兜(一副普通的网兜)(8)

一副看似普通的网兜,却是活了一辈子的父亲。

退休后的父亲整个陷入了沉默,身体也在这无边虚空中一天天弱下去。二姐说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但一定是他去世那年夏天的某个早晨,二姐正在水利厅机关上班,忽听有人说父亲来办公楼了,二姐赶紧迎了出去,可哪里还有父亲,一抬头父亲的身影已到了几十米外的厅门口,单薄瘦弱的身体挑着那身他常穿的灰蓝色中山装,正在晨风中摇曳。二姐赶紧追了上去,父亲只淡淡一笑,说一个人闲在家里没啥事,就想来看看自己的女儿。二姐听罢,不知怎么突然就觉得心要碎了,眼泪开始在眼眶里不歇气地打转。人谋难知,天意难料,世事不可违。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二姐不知道,这两眶眼泪是冥冥中父亲最后在向她告别。

80后网兜(一副普通的网兜)(9)

生死离别寒冬日,这日子属于父亲,也属于我们。当所有外在的仪式结束后,才是漫长岁月里属于自己怀念的开始。

二姐说,父亲刚去世的几年,她实在无法接受父亲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竟然把火葬场里的骨灰堂当成了自己的归宿。每到一个与父亲有关的重要日子,如逢七的祭日、父亲的百天,抑或父亲的周年,她一定会早早地赶到火葬场。烧纸、祭拜、跟父亲说说话……第一次去骨灰堂就在里面呆了很久很久,待她终于想到该回家的时候,发现骨灰堂的大门早已上了锁,如果不是陪伴自己同行的小赵执意要翻越骨灰堂的高窗而将自己带回家,二姐差不多要在骨灰堂里度过一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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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二姐,如果真要在骨灰堂过夜怕不怕?二姐说不怕,因为父亲就在里面,有父亲在,就有了战胜一切的力量。后听说越窗出去后的小赵多少天都没有缓过劲来。二人从骨灰堂跑到火葬场门卫要求开门出去时,门卫被吓得半死,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个离开我们已30余年的老父亲,何以让我们一家人如此难以释怀?我和二姐一致得出结论:父亲是个圣人。因为任何一种让人为之感动的感染力,都来自于将一种信念的坚守一如既往地予以有力的呈现。而父亲,则正是这样一个富有感染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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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仅为我们家付出了一切,于单位也同样如此。年轻时跑工地将左手卷进了机器;年老后在物资仓库盘货,被开着翻斗车的莽撞小伙子不小心砸伤了右脚;单位里年终对账时他案头的账本永远是最多的;好不容易盼来一次n多年才有的涨工资他又让给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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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正是父亲的两袖清风,多少年里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水平就一直徘徊在生存线上。记得那时的面条永远是家里的主打,为了省钱,父亲通常是买挂面,一买就是五十斤,挂面存久后大多已受潮,下到锅里瞬间便成为不足一寸长的小段。父亲见我们面露难色,经常调侃,这可是经了创新的面皮哈,别人家可是想都不敢想啊……吃面条的调料很简单,酱油、醋和一点油辣椒。油辣椒是唯一能见到油水的东西,但每次吃面条时,油辣椒里都看不到一丁点的油水,早就被哪个馋嘴的家伙偷吃去了。这时候再看看周围人家,就觉得谁家的饭都比我们家的好吃,可父亲为什么要骗我们呢?

我当时就读的子弟学校里有个同学,父亲是司机,家里隔三差五的总能看到点有油水的东西,如卤猪蹄、卤排骨等,所以当我一听到她爸爸出车回来了,总要想出各种理由泡在她的家里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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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离去,还是让我们如在荒山野岭之间,一个个瘦骨嶙峋的少年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寞。

望着这副留着他最后影像的网兜,我禁不住地仰天长哭:人类的悲欢可以相通吗?

人只有具备了更强大的内心,才有勇气去逼问更具精神意义的问题。今天的我常常想起那些与我擦肩而过又归于冥冥之中的生命,想起他们起步的刹那以及留给生命的诸多启示,算是慢慢明白了一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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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父亲

年轻时心气盛,总觉得后浪总比前浪强,到中年有了阅历,才知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遭际与梦想。

父亲是在前面为我们开路的人。他所有的行为,都自带光芒。他用一生的行动将高尚、勇敢、坚韧精神和他作为一个大写人的光泽和人格传给我们。今天的我们,每每忆起他来永远都是:他没有任何缺点!

80后网兜(一副普通的网兜)(15)

经历了大悲大欢,人生才能说宽广,才能说丰富。在万花筒般喧嚣浮华的今日世界,一副网兜将我们的生命体验激活,我知道那是因为有关父亲的一切早已刻在了我的心上。而我,也在这有关活着与死去的思考中,感到了生与死连接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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