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久根达郎漱石(漱石与宗演)

◆李长声

夏目漱石的小说《我是猫》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最近开始运动了。听到了一点儿凡事冷嘲的家伙说:就是一只猫,装什么懂运动。然而这种人不就是直到近年也不理解运动,把吃了睡当成天职吗?记得他们说无事是贵人,揣着手,屁股快烂了也不肯离开坐垫,说这是丈夫的名誉,得意洋洋地度日。”

无事是贵人,见于《临济录》:“无事是贵人,但莫造作,只是平常。”漱石写俳句也用过:春待つや云へらく無事は是貴人(等待春天呀,若问此言何所指,无事是贵人)。

他精神不安定,不能像常人一样生活,二十七岁时到镰仓的圆觉寺参禅,寄宿在下属寺院归源院。比他小三岁的铃木大拙正住在这里。漱石在小说《门》里写主人公宗助参禅即基于这一段体验,归源院改称一窗庵,居士乃大拙,“他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长得像剽轻的罗汉”。

出久根达郎漱石(漱石与宗演)(1)

漱石打坐十多天,似一无所获。给友人写信:“五百生野狐禅,终于未拨出来本来面目”。(五百生野狐禅的典故见《五灯会元》:百丈上堂,常有一老人听法,随众散去。一日不去,丈乃问:“立者何人?”老人云:“某甲于过去迦叶佛时曾住此山。有学人问: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对他道:不落因果。堕野狐身五百生。今请和尚代一转语!”丈云:“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日后铃木大拙回忆,说夏目漱石对禅有兴趣,本来有禅心,这是无疑的。

圆觉寺的方丈是宗演。他生于农家。本来兄长想出家,但他得继承家业,便硬让十岁的宗演替他出家。临走时兄长希望他成为高僧,其他人祝愿他早日拥有大寺庙。跟随越溪师父到京都的禅寺,学习佛典汉籍。还是个孩子,乐趣只有晚餐一杯般若汤(酒),再就是看着泉水中的金鱼发笑,犹如布袋和尚的喜笑颜开。十五岁挂单建仁寺,也学作汉诗,咏的是作务、夜坐、观经之类,无关乎风花雪月。又到镰仓圆觉寺跟今北洪川苦修七年,这位临济宗高僧极为赏识他,向越溪讨来当徒弟。虽然洪川反对学洋学,他还是在二十五岁时入学庆应义塾大学,结识福泽谕吉。毕业后留学锡兰(斯里兰卡)两年半。1892年,三十四岁的宗演当选管长,政府内务大臣认可,掌管圆觉寺派。开讲临济录,作一偈曰:乱世英雄太平贼,只余一喝压千兵。

铃木大拙在东京大学读哲学,到圆觉寺听洪川说教,老师迁化后师事宗演。因见性开悟,被授予居士号大拙。也受托工作,英译《佛教小史》,自道:“没有参考书,没有词典,翻译殊难解的佛语时,我自己都觉得胆大包天。”英文译稿上有夏目漱石订正的笔迹。1893年宗演作为日本佛教代表走向世界,率团赴芝加哥参加世界宗教会议,首次把禅介绍给欧美。保罗・卡鲁斯邀请宗演等人到家里做客,他是编辑,也是宗教研究家。宗演作七绝,由随行译员翻译,赠给卡鲁斯。诗曰:“人有红黄又黑白,道无北南与西东,不信请看天上月,清光透彻大虚空。”受宗演启迪,卡鲁斯撰述《佛陀的福音》,大拙将其日译出版,一时间畅销,大大增强他从事文笔业的劲头儿。卡鲁斯邀约,宗演激励,二十八岁的铃木大拙赴美,协助翻译出版并著述,旅美十二年,这才有了世界的大拙。1905年宗演应邀赴美九个月指导修禅,由铃木大拙担任翻译,还会见了罗斯福总统。

夏目漱石晚年又见过宗演禅师,随笔《初秋一日》记其事:“大约二十年没见过老师了。我特意从东京来探望,一看见老师的脸,还没有落座,马上就认出来,但对方完全忘了我。我做了问候,老师说实在是眼拙,又重叙久违,然后说真是好久了,一晃已经二十年吗。不过,二十年后的今天,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身材矮小的老师和二十年前没多大变化。只是肤色稍微变白了,或许是上了年纪,脸上多了几分可爱,跟我的预料有点不一样,其他都还是从前的S禅师。‘我也眼看就五十二。’听老师这话,我明白了怪不得老师看着年轻。说老实话,我心里一直估计老师的年龄六十上下。但现在才五十一二,以前自己执相见之礼时还是刚过三十的壮年。但老师是知识,因为是知识,所以在我的眼里显得比较老。”

宗演生于1860年,比夏目漱石长七岁,晚死三年。1916年夏目漱石病故,遗言请宗演法师为葬仪导师。宗演如其所愿,并吟了一偈:

曾斥翰林学士名

布衣拓落乐禅情

即今兴尽遽然去

余得寒灯夜雨声

夏目漱石的儿子伸六回忆:“葬礼在青山斋场举行。无数的头在昏黄的阳光中攒动如波,还仿佛在我眼前。也忘不了和尚可怕的叫作喝的大声,几乎把年幼的我吓了个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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