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爱情故事(一至五节最后修改稿)

金城爱情故事(一至五节最后修改稿)(1)

/生命太轻就会飘走,肉体沉重是必须的。/

金城之恋[中篇小说]

作者: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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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有一次生命,绝无可能用实验来证明假设,因此他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为自己情感所左右到底是对还是错。

——米兰.昆德拉

校园不仅是知识的集散场、理想的航空港,还是青春的欢乐谷,更是爱的处女地。

中中关于《金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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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爱情故事(一至五节最后修改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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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之恋[中篇小说]

学校外聘了一位高三的代课老师,语文特级,年薪十万。这在全校教师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其实,学校早有一位扛着特级头衔的人,那就是校长。可惜除了在大小会议上念文件,谁也没见过咱这位鼎鼎大名的特级走进哪间教室讲一节课。听说他是从一所初中学校调来的,工资也仅仅比大家多出那瘦瘦的一点儿国家补贴。所以,虽然有人不服气,但不至于嫉妒。这几年,头儿们为升学率,脸都绿了,到处挖人。只要是顶尖老师,真舍得放血,一年十万哪——我的妈哟,这么多,令人红透了眼!

当然,那些“家花不如野花香”的酸言醋语,倒也无需搭理。改革开放呗,不倒腾点儿新鲜事儿,咋体现大胆创新、锐意进取?但是,安排新来的十万特级代三、四班的语文课,这可就一石激起千层浪啦。大家七嘴八舌的,有人公开嚷嚷什么校长偏心眼儿,要讨我个“千金一笑”,其险恶用心也就太歹毒了吧。

暑假前,我们这个年级眼瞅着要升高三了。不料,突然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期末考试的数学考场上,四班的刘吉同学作弊被发现,回家跳楼了。从遗书里得知,他是担心这次万一考不进前十名,怕给他刚升了副教授的爸爸丢脸,才事先做了准备。结果,他刚把夹带拿出来藏在卷子下面,还根本没有打算看呢,就被监考老师发现了……

我是三、四两个班的数学课任教师,对这126名学生虽不敢说各个熟稔有加,但他们每个人的数学程度自己是了如指掌,就连有人总把“≤”和“≥”的符号划拉得像“=”号的这类芝麻粒般的小毛病,咱不用翻找作业本上的班级和姓名,一看那歪歪扭扭的笔迹,就知道是哪个宝贝蛋的。刘吉的数学倒挺不错,能保持在十三四的名次。太不容易了,他们班要62人呢。咱这是啥学校啊,全省前三的重点。其他学校的尖子,即使千方百计地转过来,仍就是个兜底扫尾的。其实,人家监考老师也只是把夹带收走罢了,既没有一句责备之语,更没中断他答题。可是,刘吉这个孩子,咋偏偏就这么死爱面子啊!他好像十七岁还差三个半月呢……

班主任大王老师肯定不能再带班了,甚至连高三的课他能否继续上都玄乎。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领导居然让我把四班的班主任兼上。理由很简单:在征求学生的问卷调查表上,我中彩了。

其实,按咱这老牌名校的惯例,先甭说你的课上的咋样,只要年岁够不到四十,即使再努力,蹦跶到高二绝对天花板了。我虽然离四十不惑的门槛还差两三个台阶,好在前年帮一位患宫颈癌住院的老师带过几个月的高三数学,尽管是临时工,那也算是上四楼(高三教室全在四楼)洗礼了一圈呗。新学年自己跟着升级的学生代高三的课,也勉强说得过去,用年级组长裴老师的话:

“起码,小贾老师还爬到过四楼,知道顶层有多高嘛——”

可是,再要让我接班主任,那就是赶着鸭子上架!在学生的心目中,什么校长、主任的,那山高皇帝远的,谁认识谁呀!可惹了老大班娘(学生对班主任的戏称),位子都坐不到前排。在校长、主任眼里,带班与代课,那绝对是鱼水关系——鱼儿离不开水,水却可以没有鱼。所以,就连老师们提及学生,语气都那么微妙有别:班主任一开口便是“我的学生咋样咋样”,而代课老师则只能说“那是我们的学生”。此外,高三的班主任还貌似掌握着学生的命运之帆,弄好了,谁都记着你。反之,遭一辈子脏骂。

正因为班主任对学生、对老师、对学校太重要了,尤其高三的班主任。所以,我们这一届五个班的班主任,到了眼下的高二期末,全都波澜不惊地调换为“文革”前一水的老大学生。咱这个不年不轻又四十不搭的人,忝列于四楼教室的讲台上,本来就僭规越矩、不知天高地厚。若再带班,那伙知天命近花甲的列祖列宗们,即使不屑嫉妒,那也大有差辈不适之感。上回给高三帮忙的那几个月,有天下午在传达室门口遇见两位初二的老师,人家热情地招呼我,咱自然也得与他们客套了几句。可当我再上到四楼推开办公室的门时,全是一张张横眉冷对的脸子。很快,教物理的郑老师还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贾老师真有人缘,谁见了都如隔三秋似的。”

我被这阴阳怪气的美言夸糊涂了,若不是楼道里的铃声炸响,整个人还一直坠在云里雾里飘呢。亏得后来裴大组长及时点拨我:

“哎呦,我的小美人——有空多与自己同头的老教师聊聊,别再傻乎乎地和那些初中的人拉扯个没完……眼下,你是四楼的人,呃,尽管还是临时的,但毕竟与低年级的那帮教师大不一样……要给大家多留点儿好印象喽——”

高处不胜寒!这才是个四楼,一个个就清高得鹅不与鸭同伍,甚至还要别人也同流合污。小知识分子这画地为牢的酸腐劲儿,不臭才怪!

可还是那位裴大组长给我透露了点内部消息:

说我上次处理四班两个学生“决斗”的事儿,不仅学生们山呼万岁,就连几个校领导都颇为震惊: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女教师,哪来这么股生猛劲儿。正巧,高三缺班主任,就让这个狠的上。那位从不轻易表态的杨书记,也一反常态地添油加醋:快高考的学生,非得给点儿狠的不可……

喔,我想起来了:半个月前的那天下午,四班的赵勇和梁宏军为争李姬华,约架到黄河铁桥下的沙滩上“决斗”。

他俩撬的是数学自习课,我责无旁贷。

一对乳臭未干的“情敌”被揪到了我的办公桌前,深知祸惹大了,后果难卜,两人偷眼相觑,胆战心惊,像是掉进了青春的沼泽里。

赵勇:中等个儿,偏瘦,皮肤白净,眉目清晰,一看就是个理科男。他的数学在班里在十多名上下,若不是作文太烂,他总分能进前十。梁宏军倒人高马大,鼻直口方,只是右眼窝有明显的青紫斑痕,像是熊猫的半张脸。

“你的伤咋样,去医院了吗,还疼吗?”

“……”

“赵勇:既然你光荣凯旋,那就回去吧。”

小伙子误以为我要撵他回家,吓得小脸儿煞白:

“我错了,贾老师,原谅我一次吧。要不,我咋给家里大人交代呀!”

“离放学还早呢,我叫你回教室!”

他大惑不解,歪起脸,紧皱起眉头眨巴眨巴眼儿,又瞧瞧我,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去呀,别耽搁下节地理课……哎,别忘了给人家赔医疗费。”

赵勇将信将疑,再次看我一眼,点点头,又侧目瞟了瞟梁宏军,这才疑疑惑惑地转过身,且行欲止地向门口走去。那拖拖拉拉的磨蹭样儿,肯定是准备随时被我又喊回来。这小子,賊精。都说数理化好的孩子聪明,他可真算一个。否则,面对威猛健硕的梁宏军,若没点儿严谨的逻辑思维和缜密的计算脑壳儿,他早被灭了。果不其然,很快,我又提高了点儿嗓门追过去一句:

“人家是书香门第,讲究诗礼传家,不欣赏角斗士。”

他在门口略停了片刻,等我再没下文,走了。其他几位老师一头雾水,都伸脖子仰脸的疑望着那个背影。我回过头来,压低嗓音:

“那你呢——连矮自己一大截儿的‘情敌’都拿不下,还好意思追人家姑娘——那可是你们的班花……现在,服了没服啊,梁宏军?”

“服了……”

“得,服了就自我了断,主动出局,乘早把心思转到学习上来。咱这学校能夺中考鳌头,能中高考状元,但永远出不了普希金……再说,中国讲究男才女貌,才子佳人,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最早就是从动物择偶的争斗中总结出来的……你的数学只要努力到前二十五,不等我当什么青鸟红娘的,那些班花、级花、校花转眼就会冲你倒追猛扑上来的。”

梁宏军的数学在四班处于中等偏下。我所提的目标,是有点儿激他。但情场失意的人发奋起来,一切皆有可能。只是自己当时与他谈话的方式有点简单粗暴。不过,那也情有可原呀。前一天晚上,孩子她爸进家门时就吊着张驴脸。原来,他陪领导喝酒误了事,挨骂了。我说有本事把烟酒戒了。他嫌我胳膊肘向外拐,两人一夜无话。第二天中午,自己没心思回去,在学校门外吃了碗牛肉面后就窝在办公室生闷气。偏偏在这个茬口,赵勇他俩来自找倒霉,我当然有那么几分简单粗暴了呗!

其实,校长他们才是名副其实的粗暴呢,只是不简单。为了高考,拿我以暴制暴,还假以学生的民意。

阴谋,永远是领导的艺术。

虽然教了十几年的书,而且这帮学生也是我从高一带上来的——熟人熟面,喜怒由之。但是,马上要以班主任的身份站在讲台上时,自己反倒心里没底。不料,还真有学生冒出来扎刺找茬:

“贾老师,您对刘吉同学跳楼的事怎么看?”

“这节课先评讲期末卷子,刘吉的事……完了再讨论。反正还有三天才放暑假,有的是时间。”

“世界上还有比生死更紧迫的事情吗,贾老师?”

起来挑事的女生叫殷暘,身材高挑,鹅蛋儿般的脸上架着一副无色边框的眼镜。那对眸子在透亮的的镜片下,灵气四射,无拘无束。她是我的数学课代表,四班的女学霸。高二期末考试临近时,三个前10名的男生联袂复习数学,企图砸殷暘的场子。结果,落得个“三英战吕布”,还战的是一个梳妹妹头戴眼镜儿的“吕布”。

学生整学生,无非羡慕嫉妒恨。学生整老师,那可是蓄谋已久,有理无道。对此,古今中外,不足为奇,“文革”时期还见的少吗?其实,老师与学生的关系既微妙又尴尬。二者非亲非故,又不是同龄人,哪有那么多情呀谊呀的。老师如果不上课,国家就不给他发工资;学生若不来学校读书,他们的娘老子首先就不依不饶。不然,那位继承孔子“道统”的孟亚圣,尽管在他的人伦五常中连朋友之间的关系都正儿八经地划定了以德为善的准则,却唯独对师生关系讳莫如深,避而不谈。但是,不知从哪辈子开始,咱非要人家孩子尊师重教,顶礼膜拜,甚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难怪我对殷暘的问题倒不以为然,反而对她这咄咄逼人的叫板劲儿有点儿不舒服,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莫大的挑衅。

我没工夫细想,当然,也绝不可能乖乖认怂,只是强作深奥地反问她:

“那好吧,你……觉得呢?”

“起码,刘吉还没丧失羞耻感,否则……我要是作弊,还等回家干嘛呀,直接就从这儿跳下去得了!”

她说着,扭头朝隔着两排课桌的窗户满不在乎地乜了一眼。

嗬——这丫头,有种,比我狠多了。当老师的,就怕这种异想天开的主儿——既难以管理,又无法预料。谁也吃不准那家伙下一步再会捣鼓出什么幺蛾子来。这不,还没容自己考虑如何作答,下面的迎合之声开始还零星浪花呢,可很快就钱塘江潮般地汹涌了起来。最终,引发了雪崩:

“对喽——谁作弊,谁下去!”

“为了最后的自尊,跳又何惧!”

“朝闻‘耻’,夕死可矣!”

“把窗户打开,永远别关!”

……

面对这一片青葱的狂妄喧嚣,自己真后悔早没及时阻止殷暘那鬼丫头的胡说八道。

千万不可小觑一个漂亮女生的激情蛊惑!

猛然,我想起了这句话,但记不起是谁说的。情急之下,我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窗子开不开,要看季节,这与是否选择跳楼毫无关系。死,是生命最后的环节。没有对生命之所以短暂的认识,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更别提‘羞耻’、‘自尊’以及‘闻道’什么的。相反,假如我们当中的某一个人获得了永生,那这个人也太悲哀太不幸了。因为对不死的他而言,选择的机会是无限的,所以他的任何选择都无足轻重。而我们每一个人的每一次选择,必将决定下一个选择。这,恰恰赋予了存在的意义。难怪有人要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刘吉仅仅是要与耻辱诀绝,可我们岂能由此而泯灭他的一切吗!所以,我倒有个建议:咱就把刘吉的那个座位一直留着,也算是他继续和大家一起升高三、一块儿高考、共同毕业……”

真没想到,我竟然口若悬河,而且还那么振振有词,烈烈煽情,连米兰﹒昆德拉的话都一下子从脑海里破浪而出。那可是读大学时,最令自己挠头费解的名言。

此时此刻,要表达的意思还没说完,自己倒先被感动的难以克制,鼻腔酸酸的。

偌大的教室,满屋子的学生,一片寂然。只是每张脸上都爆发着悲悯的感激。

唉——代高三课,带高三班,纵然有“一览众山小”的优越感,可这容易吗!那天下午,哦,就是在全校教工大会上,校长还没宣布完我接高三·四班的工作安排呢,几个心强臭美的班娘们就乌眼鸡似地盯着我。她们呀,下辈子都甭想明白,不是所有的漂亮女教师都讨校长喜欢。况且,咱这号人,上班讲台,下班锅台,一天到晚除了两手粉笔灰,就是一身油烟味,见鬼个“千金”,更别奢望“一笑”了。

一个数列的教学课件,做得我昏天黑地。幸亏是暑假,天黑的迟,出校门时,虽然快九点了,街上还熙熙攘攘的。好在莉莉去了夏令营,她爸爸出差。要不,两个嗷嗷待哺的家伙,肯定又在家里饿得翻箱倒柜,大闹天宫了。

后天,学生才到校,也难得轻松几日。我没骑车,穿着件无袖连衣裙来回瞎跑。金城的夏日黄昏,斜晖唱晚,暑热渐退。宽敞的滨河大道上,华灯初放,车流如水。无论擦肩而过的男女,还是路边纳凉的闲人,总少不了用那样的目光对我前堵后追的。这眼神,自己从小就见惯了,也麻木了,尤其从中学到大学,校花的桂冠弄得我整日价敛容肃目,不苟言笑。长此以往,人的性格都变了,像个美丽的怪物。可是,低调到这等田地,许多滑稽事儿仍然无端而至。大前年,带学生去看电影,把门的竟误以为我是学生,免票!我说自己的娃儿早都上街打酱油喽——

那些二大爷们呀,也太色眼昏花喽!

我的绰号不少。什么冷美人、白雪公主、北极尤物等,全与温馨、柔情不沾边儿,连女儿莉莉和她爸都取笑我:一张阶级斗争的脸。哦,学生们倒不敢造次,只是委婉地说我讲课是:玉容香腮怒三角,冰肌雪肤傲方程。归根结底,还是脱不了一个“冷”字。其实,我也一腔热血,满腹柔肠,只是不愿张扬罢了。可是,人家特级被安排给四班代课,有人立马金丝猴似的——从眼睛红到屁股。吃不上葡萄,骨子里又怕明年高考咱取得好成绩,还拿我开涮。好个一石三鸟,比校长们的阴谋更险恶!这号作派,还不如街旁路灯下那些色迷迷的陌生目光。人家眼馋意邪,冲我放电,还明火执仗呢。只可惜浪费了他们的贼胆,没看出我的闺女都高二了。

新高三提前一个月到校补课。这不,第一天早自习还没上,就有七八位家长来诉苦,痛说孩子暑假的懒惰贪玩之恶行。直到铃声大作,仍喋喋不休,不肯离去,完全一个个回轮转世的祥林嫂。

学生在家里面对的问题,要比在教室里多得多。但是,家长天真地按照学校的规则管束孩子,结果硬是把自己变成了孩子的冤家,甚至是敌人。有时,还成了终生的敌人。

新聘来的语文老师是位男士。他等不及我向学生引见,先进教室了。补课第一天,班里许多事儿要安排。但我不想打断他们,又很不放心,候在教室门口,无奈更无聊。他正同语文课代表李海荣同学交谈。从这望去,只能瞧见他侧面。那老兄,中等个儿,不胖。月白色的短袖衬衫,灰裤子。发型是学生式的一边倒,不长,很浓。额前一绺斜出的黑发,随着他的说话,微微抖动着,显出几分萧然飘逸。他一直面对着学生,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庞。只是从那直挺挺的身板和倏而挥动的手势上,能大致感到,他属不属于那种麻利干飒的主儿,我这一时半会儿的还吃不准。但似乎能感觉到,他不是个磨磨唧唧黏黏糊糊的货。

代高三课的老师,若要拖泥带水,那学生也就只能沦落到死了没埋的悲惨世界。

“嗨——连早读都亲自督战哪,人家可是特级!”

年级组长高声利嗓地说着,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头。

“哪呀——裴老师,等早读下了,给班里布置事呢”。

“课间操吧,待会儿,我得先让你与咱那位九天而降的高薪神圣认识一下……”

裴老师话音刚落,头顶上的铃声骤响。学生轰然四起,争相欲出。见我和裴老师横在门口,霎时收敛了几分猛浪,转而闪出一张张稚气的笑脸。一声声“老师好——”的问候,此起彼伏,接连不断,但鬼知道他们问候的是谁,全然是一片应付差事的夺路而逃。

再抬头往讲台那边一瞧,见他正在擦黑板。我急忙进去,冲着没来得及出去的学生发难:

“谁的值日?”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一脸无辜。很快,又都赶忙上去抢着帮老师擦黑板。

“吆,瞿大特级,这位是咱四班的班主任——贾摸子老师,教数学的,你俩认识认识——”

“您好,瞿苏清,瞿塘峡的瞿,苏州的苏,清净的清;”

他说着,两手一摊,示意有粉笔灰,不便握手。

“对不起,第一天上课,值日还没来得及排,劳您亲自擦黑板了。”

“不不不,贾老师,我一直自己擦。下课,还是叫孩子们出去多活动活动……”

“吆嗬——听口音,准是位南方人吧,还真来我们金城喝西北风哪——”

裴老师直人快语,我都颇为尴尬。好在人家到底是男同胞,不以为然地微笑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瞿老师真幽默,您这水平,哪会仅仅……”

“我就是奔高薪来的。”

瞿老师打断她的话,神态认真,毫无幽默的色彩。

他,的确是南方人。一听那清柔短促的语气和把“重赏”的“重”字发成了“zòng”音,准没问题。那边的人“zh、ch、sh”与“z、c、s”不分。恍然间,他这夹杂着吴腔越调的普通话,勾起了我孩童时代的几抹碎影……

小学五六年级时,我还是梳着两条羊角小辫儿的傻丫头片子。隔壁院里有个南方男孩,刚上中学,姓啥不知道,我只是叫他皓皓哥。

周围别的孩子不怎么与皓皓哥玩,原因是他不会讲本地话。他只要一开口,总是鸭声鹅气的,像嗓子眼儿比我们细了几圈,小伙伴们老爱掐着脖子模仿他。可我喜欢他的腔调,尖尖的,绵绵的,充满着清新柔软的味儿,像悠悠的河水轻轻拍抚着堤岸,像他拉出的小提琴声。

感觉是互相的。当你不招惹他时,他也乐意接近你。他家有辆三枪牌的女式自行车,星期天他便推出来,让我在门前的路边学着骑。一开始,他在后面扶着,我一跨上去便拼命似地蹬。每当车子歪歪扭扭的快要倾倒时,他便疾声大呼:

“瓦它啦,瓦它啦!”(上海方言,泛指坏了、糟了)

有时,他捎上我,顺着滨河路疯也似地瞎骑。我侧身坐在后面害怕得要命,紧紧抱着他的腰,一边用头使劲地撞着他的背,一边惊恐万分,失声尖叫:

“哎呀,要瓦它啦——要瓦它啦!”

那段岁月的夏日傍晚,皓皓哥就在门外河边拉小提琴,头歪歪地埋着,板着脸儿,谁都不理。每当此时,我便坐在离他不远的石头上,脚丫子伸进河水里,跟着悠扬琴声,搅着涌来荡去的细浪,一波又一波……

后来,他家搬了,不知去哪儿了,像门前黄河的流水,逝者如斯,杳无音信。曾有好长一段日子,自己走在街上总留心三枪牌的女车。偶尔,我还依着大门的立柱,望着自己坐过的那块石头,嘴里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

“瓦它啦——”

这会儿,听他与裴老师交谈,觉得那清亮柔细的语调,像是看见了似曾相识的远帆……

课表排得满满当当的,全是两节连堂课。语、数、外三科是主课,自然全在上午,而且代语文和数学的教师,永远是两班同头,交错并行。他进三班,我在四班,反则亦然。老想瞄一眼自己班的语文课,总捯不开空。听学生说,瞿老师上课什么也不拿,课文忒熟,连页码、段落甚至标点符号都一处不差。我暗自惊疑。照本宣科,固然是教学大忌,但堂堂不带教案,自己站讲台也有些年头了,倒从未见识过。我把这事告诉了小李,就是那个四班以前的语文老师。他瞠目结舌,半晌,才几分醋意地将信将疑:

“不会吧,那空手奓拳的,又不是堂会说书、苏州评弹……学生们也太夸张了!”

为了一探究竟,当然,更是好奇,在班里有语文课时,我总要逮机会在教室后门驻足张望片刻。表面上,咱是瞅瞅学生们的课堂纪律,以尽班主任之责。其实,眼角的余光一直吊着他。

果真,如同所闻。

每次临上课前,他都提前来到教室门口的长廊窗下,两手空空,伫立沉思。而在课堂上,他或讲或写,根本不看资料,况且,讲桌上除了粉笔和板擦,再也没什么东西可瞧。看来,他的确艺高人胆大。但是,我仍心存疑虑。俗话说,外请的和尚经不灵,但愿他别曲高和寡。

不料,一周未过,人家声名鹊起,好评如潮,夸他学识渊博,思维敏捷;赞他讲课层次清晰,深入浅出……听到这些溢美之词,自己踏实了许多。但放心之余,多多少少有点儿酸溜溜的——挑葱的见不得卖蒜的呗。不过,严肃的讲,我关注他真正的原因,不外乎有两个:一是几次都见他一头扎在校外路边的人堆里吃牛肉面,还模仿本地人的习惯——蹲在道牙子上。唏,那副蹙额吹嘴的吃相,一看就是被辣得稀里哗啦,难以招架。

可不知为啥,他仍坚持蹲着吃那玩意儿。再就是令人颇为蹊跷的是,除了工作,他从没与我谈点什么。有几回,我甚至表示出想聊一聊的意思,可搞不清他是真有事,还是生疏不便。反正,他对我淡不经意,应付了事。

这人该没病吧?不是夸口,咱自打稍稍明白男女有别的年龄起,哪一个异性对自己不是殷勤有加。我的一张初中毕业照片,被照相馆放大后摆在临街的落地橱窗里,一摆就好几年嘞——而对我如此不在意的男士,自己也还是第一次领教。这,更激起了我的逆反心理。

一次,自己路过文科办公室。本来没啥事儿,远远地瞧见他在那儿,我便拐了进去。

“瞿老师,我想了解一下班里交作业的情况。”

这借口,名正言顺,无懈可击。只是人家还没抬头,那边的周济臻老师就已抢先搭讪道:

“嗬——小贾老师,凌波微步,大驾光临,咱这儿顿时蓬荜生辉。”

这老兄,北师大历史系的,课讲得忒棒,可见了女人,就不知前秦后汉了。我从不给他一丝可乘之机,侧过脸儿飘去一丝礼貌般的微笑之后,扭头便直奔主题。

他递给我《记分册》,可递过来的时候仍心不在焉:

“头一次,十二个孩子没交。这回,差七个。呶——您拿回去自己看好啦……呃,你们教室第三排挨着墙的一个座位空了好久了,怎么,孩子请了长假?”

我没法绕过去,只能把刘吉跳楼的事告诉了他。

“呃——那……那把空位挪到最后一排不也挺有意义的嘛——不然,快高考了不是,好多眼睛近视的孩子都想往前坐,毕竟活人重要啊,对吧——”

哼,那是前排后排的事吗,他咋这般冷酷啊?为了高考,连一点儿起码的恻隐之心都没有!都嚷嚷南方人精明,今天,咱算是开眼了。

我大为不满,自然不理他的建议,拿着《记分册》正欲转身,又不甘心就此罢休,反而顺手拽过把椅子坐了下来,视线在册子上堂而皇之地狠狠扫了几眼。结果,还真找出问题:

“哎——瞿老师,怎么有人用日记、信件、诗歌来代替作文呢!”

“这个嘛,我允许的。尽量少给孩子设定什么能做哪些不该做的规定。让他们自由地表达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才能催生一片想法活泼语言生动的睿智空间。只要真情实感,怎么也能看出写作能力和文理逻辑的。”

“哦……哎——瞿老师,咋都没登记家庭作业呀……那个李海荣是个蛮负责的课代表呀,难道是她……”

“呃,是我没布置课外作业……”

他话音未落,我已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哎呀——这,这哪行啊,瞿老师!我们这西北高原的娃娃,哪有你们那姑苏城里的孩子灵光呦——不做题,咋高考呀!”

不料,我这一嗓子,语惊四座。那边几个老师全都抬头回脸,一片茫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一时心急上火,没顾及到人家是什么特级不特级的。

“呃,是这样的——贾老师,语文方面的学习内容,我都尽量让孩子们当堂消化。即使个别孩子有问题,也要求他们及时来找我当面解决……课外的时间嘛,统统去做其他科目的题,尤其是数学的那些作业,既啰嗦又占时间……逻辑思维的原型本来就是数学嘛——不然,数学咋被誉为科学皇冠上的明珠呢?呃,放心好的了啦,孩子们的语文成绩,我还是有把握的。”

我愣住了。到了高三这个节骨眼上,各科老师之间因为对方拖堂、占课、抢自习而纷争不已互不相让,其目的不外乎是自己想多讲点儿,要学生多做点儿。他倒好,居然给学生腾出时间让他们温习其他功课,还专门提到数学作业!这——是否在讨好我,咱先姑且不论,那语文习题若不多背多做多练,谁记得住啊!前天的高三研讨会上,教科所的那些专家还一再强调,要求学生对各种样式的题型做到烂熟于心、胸有成竹,就像训练运动员一样,通过对一个动作的反复练习,达到肌肉记忆的程度……对,你说你有把握,我信,特级嘛——可是,唔,正如裴大组长整天挂在嘴边的那句口头禅:教别人生孩子与自己生孩子能一样吗?

他显然看出了我的焦虑和质疑,

“我们之所以要布置许多课后作业,坦白讲,不就是担心孩子还没搞懂,或者似懂非懂,甚至还有课堂上晓得了,可回家又糊涂喽……假如大家认可这一点,那咱又为何在课堂上不去想方设法地让孩子们搞懂吃透……呶,这就像驾驶汽车,哦,对不起,我不了解在座的各位是否都会开车,这个比喻缺少普遍性。嗯——那就拿骑自行车说吧。

大家见过哪一个骑车上下班或者上下学的人,晚饭后或者周六周天又专门找块空地复习一下骑车的技术……不言而喻,那些骑车者已经完全掌握了骑行技术……举一反三、温故而知新,这些古训是以搞清楚弄明白为前提的。具体拿语文讲吧,如果某个孩子没掌握一个字的内容,他就难以组一个词。当然,他若不懂这个词,自然也无法造一个句。此时此刻,即使逼着他一个字写十遍,一个词抄百遍,甚至一首诗词背无数遍,那也是徒劳无益的呀。一遍遍的机械记忆,会把独立思考的能力蚕食耗尽的……”

“言之有理!现在的学生,从小学就被这十遍、百遍、无数遍折磨得痛苦不堪,早厌学了……”

那边的周济臻老师有点儿按捺不住,不等人家讲完,就起身凑过来插腔帮调,一副愤世嫉俗的怒不可遏。

我更加懵了。当然,此刻的呆愣,已不是刚才自己那浑身焦虑和怪怨的震惊,而是幡然猛醒。呃,还不够,是醍醐灌顶般的自我颠覆!眼前的这位特级呀,还真与我们的那个特级云泥有别,截然不同。

自己虽然心服口不服,但对他刚才的愠怒和诧异不仅早已释然,而且还豁然愕然。哦,岂止如此,简直像迪亚士发现好望角似的,刮目凝视,重新打量……

他,没有江南小生的那种奶腥娘气,皮肤也不像多数南方人那样白皙,但细腻光泽。脸庞圆而微方。宽宽的前额下,两条眉毛黑黑的,浓浓的,与一道隆直微翘的鼻梁形成了横卧竖立的疏朗线条。他的嘴微张着,与那深邃明亮的眼睛和额头上一道浅浅的皱纹一起,给人以睿智与阅历相聚、机敏与坚韧相融的强烈感觉。唔,我又想起上课前,他在走廊窗下的愣神样儿:几缕淡淡的忧郁,隐隐露于眉宇间。这会儿,虽然他谦谦和蔼,但在那沉稳的神情下,我仍能窥感到一丝愁绪的隐痕匿迹……

下课铃响了。蓦然间,他一抬头,我猝不及防,四目相撞。那幽幽洞烛般的眼神遽然眸凝,恍然一怔。不过,他没躲避,反而闪着惊疑的目光,炯然直视着我。

教师节下午,全校在兰州饭店聚餐。整个大厅没见他的身影,裴老师麻烦我回学校找瞿大特级一趟。

高三老师的课外杂事,自然咱小的跑腿呗。

上次对他的唐突,使自己一直隐隐愧疚,可整日又忙得昏天黑地的,老没机会向人家略表歉意。刚才,接到裴老师支派的活儿,一缕窃喜掠过脑际。

我兴冲冲地赶回学校,没敲开他们办公室的门,便向楼道尽头奔去。那儿,与四班教室一墙之隔的把头一小间,是早已废弃的盥洗室,瞿老师来之前一直锁着,现在临时做他的宿舍。

门没关,满屋子学生,两个班的都有,全是来向他祝贺教师节的。他本人倒还不在,说是买书去了,就回来。学生一见我,哄然起身,鱼贯而出。剩下的那些小礼品,桌上放的,床上摆的,哦,还有贴挂在墙上的,花里胡哨,到处都是。在夕阳斜晖的映照下,整个房间金光闪耀,色彩斑斓。高三的学生,心眼显然长了许多,干这档子崇拜老师的事儿,生怕其他老师醋海泛滥,傻冒才去办公室自找倒霉呢。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瞧见我,满脸愕然:

“贾老师,你没去会餐?”

“裴大组长派我来喊您。”

“噢——聘约合同里,是有一款清清楚楚地写着:除按时授课之外,不得缺席有关教学的一切活动,可是,这会餐不归此类吧?”

“嗨——”

我欲言又止,啼笑皆非,想挖苦他几句,但毕竟不熟。

他草草划拉了一下床上的东西,请我坐。我问他:

“你要不去,吃啥?”

“我嘛——简单呀,有方便面的。”

“出来这么清苦,家里人放心哪?”

“没事的……女儿在英国,他姑姑那儿。爱人在家,脱不开身。”

“你要去北京、上海、深圳那边教课,收入会更高的。”

“噢——”

他愣了一下,勉强笑道:

“呶,这不大西北没来过嘛,想转转。”

“不过,我的这些学生可有福了。”

“怎么——”

他颇为不解,停止拾掇桌上的东西,呆呆地看着我。

“你来教他们了呗——光这堆小玩意儿,足见学生多喜欢你喽……瞧,有些还是自己亲手做的呢。”

“哦,我是外来的嘛,孩子们有新鲜感;”

他说着,顺手拿起一个做成桃心的书签。那正面嵌着一个女生自己的卡通相片,背面还写着贺词。突然,他抬头望我:

“您是……本地人吧?”

“您瞧呢?”

我大大方方地仰起脸儿。他正儿八经地端详了片刻:

“看不出,鼻梁直直的,起码……不是南方人吧?”

“嘿——南方的鼻子也没拐弯哪?”

“起码有点儿塌陷﹍﹍哦,准确的说,长得稍短而且扁平点儿。北方相对寒冷些,吸入的空气需要长一点儿的通道预热。这——大概也是人体进化受环境影响的结果吧。”

从没听说过这种奇谈怪论,但我还是兴致盎然:

“我呀,实实在在的本地土老冒——奶奶的奶奶呀,就喝的黄河水……解放前,就住在白云观西边。当时,那儿叫黄河沿,正对着黄河母亲的雕像。”

“嗯——您还真有点“黄河母亲”的模样儿哩……哎哎,不过——您这——名字……是按家谱辈份……还是……”

“嗨——咱这儿的五泉山公园里,有五眼泉水。其中,一个名为‘摸子泉’。相传,新娘子摸一下这股泉水,准怀儿子。当年,奶奶领我母亲去摸了‘摸子泉’,可呱呱落地的是我。后来,她老太太又执意带我去‘摸子泉’,还非给我重新改了这个名儿,坚信未来的孙子肯定是个胖大小子。可我不争气,又偏偏给她老人家生出个女娃……”

忽然,门房的老宋头在楼下大声喊我,说裴老师那边火冒三丈,快把电话吼破了。刚才,他在传达室里下棋呢,没看到我进校门呀。我扒到窗口边,朝楼下的那颗早已谢了顶的光亮脑壳使劲摆手。最后,只好也大声喊着让他给那边回话:

没找见人,并说自己也不想去了。

马春兰见办公室没别人,进来一把夺下我手中的蘸笔,要聊聊。她是三班的班主任,代三、四两班的英语,我不能怠慢这货。

“嗳,咱的华尔华拉,瞅瞅这双莫罗·伯拉尼克。”

她说着,瘦屁股一撅,半倚半坐在桌沿上,一只脚跷得老高。那一袭宝石蓝的长裙下摆,像展销会揭幕式的彩绸,一下滑落到大腿处,白花花的玉腿裸露无遗,春光大泄。可她却无意收敛,任其自然。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里的主人公名叫华尔华拉,是五六十年代中小学教师们的楷模,她总拿人家来调侃我,

“莫罗……克?”

我嗫嚅不解,傻盯着那脚上银色皮革的高跟凉鞋。见我满脸的闷样儿,她失望极了,瘦肩一耸,头一歪,刻意夸张出一个晕厥的泡斯:

“莫罗·伯拉尼克——天哪,靓丽的土妞,世界顶级名牌!麦当娜都爱不释‘脚’。外文杂志上说:‘任何腿型的女性穿上它,总能让小腿呈现最优美的线条!’知道它的口号是什么吗——‘从脚底性感上来’……”

她才大我两三岁,可那股子跟风时髦的假洋鬼子劲儿,好像我反倒比她老了几代。

“行了,你这师娘兼徐娘的,在飞天大酒店的西餐厅里,你与谁派对呢——刘长河可是考北大、清华的料……你的裙下之臣林林总总,还缺这个黄口小儿?”

刘长河是我班的外语课代表,什么都好,就是从高二开始,鬼迷心窍,走火入魔,暗恋起这位师娘来。我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马春兰。这会儿铁证如山,可她仍满不在乎:

“那孩子也就萌发了点儿单相思的嫩芽儿,真要是暗恋,倒好了,知道那句名言吗——‘暗恋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爱情’,苏格拉底说的。当今的中国呀,最最缺少的就是情感教育,更别提性教育了。”

“我才不管苏什么拉什么底的。反正,从科举到高考,谁见过考爱情的?况且,刘长河的那点儿半生不熟的性朦胧,没半点美丽可言,更与‘最’扯不上一分钱的关系。”

她一听我这话,顿时,收起腿脚跳了起来,又是捶胸顿足,又是咬牙切齿,极力痛恨出一副的悲天悯人的万古忧愁:

“难怪咱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华夏沃土,几千年也长不出个少年维特呢。原来,全被你这号冷面杀手掐死在摇篮里了。”

但她说是说,还是不忘自我辩解,声称一直没少做刘长河的正面工作,毕竟为人之师嘛。可我不依不饶,死揪着那事儿狠狠数落她:

“你这俏妮子,那天,‘ⅴ’字裙的领口那么低,胸前的乳沟袒然惹眼,人家毛头小子受得了吗!那号子正面工作,与煽情挑欲何异……”

“得得得,快把我糟蹋成蛊惑女了。那天,不是教师节嘛。人家就这么个可怜巴巴的请求。其中,大部分时间我还在纠正他的口语发音呢。他爹妈是郊区的菜农,他小子那满口韭黄味儿的英语至今根除不掉……”

“嗬——我的妈呀——夜空一钩明月,街上流光溢彩,你俩临窗对坐,烛影洋腔,一边是丰乳玉骨的多情艳妇,一边是血气方刚的英俊少年。这——哪是在黄土高原呀,简直一幅塞纳河畔的风情画……马春兰哪,你老少通吃,也浪漫得太过头啦——”

她急了,猛地倾身扑过来,一把拧住我的耳朵:

“好啊——登鼻子上脸,有完没完了,你也学这么坏!实话告诉你,那天,我还真有个约会。已经到地质局那边的旋转酒吧了,猛然想起答应过刘长河下午的邀请。要不是咱自个儿的学生,我才不会撇下人家拐回来呢……哦,对了,那天老师们都在兰州饭店会餐,咋没见你的影儿……”

“咱哪像你呀——净吃现成的,回家还有两张饿嘴等着呢!”

不料,这一托辞被她没费吹灰之力就戳破了:

“嘿——骗鬼呀——你那口子,哪顿饭回家吃过?要真有,太阳怕是从西边出来喽——”

她还没说完,我的脸早已火辣辣的。从没撒过谎,内心蹦跶的像跑着只兔子。

“吆吆吆——莫不是红杏出墙,去幽会什么梦中情人了?说!说呀,如实招来……瞧——脸蛋儿都红了,没鬼才怪呢!”

“哎——呀!快松开,拧人家的耳朵,还说人家脸红。”

我挣扎着,慌忙摆脱她。多亏这家伙动了手脚,不然,面红耳赤的窘态,咋掩饰过去呀。事情倒真被这家伙歪打误撞地言中了。那天,在瞿老师宿舍,我俩还的确聊了许久。尽管全是些有关学生们的老生常谈,但他那吴侬软语的普通话,清新顿挫,恍若故友,一下使自己那流逝已久的河畔童年,又波光粼粼地踏梦而来,以至夜幕降临,自己都没察觉。

我匆匆骑车回家。在盘旋路口等绿灯时,一瞥眼,我目瞪口呆:飞天大酒店那边,华丽的欧式落地窗前,一幕世纪之交的维特与绿蒂之恋,正被马春兰和刘长河演绎得惟妙惟肖,如诗如画。这会儿,虽然她嘴头上紧紧逼我,心里肯定在回味那浪漫之夜的小资情调。要不,我稍有托辞,她便罢手了事。不过,这妖女子临走时,还冷不丁地甩了一句:

“嗳,星期天我去游泳,咱那位十万特级也在。人家不愧是水乡泽国的产物,那蝶泳扑腾得比他上课还洒脱,我都傻兮兮地瞧了好一阵儿呢……”

她话没说完,便削肩一摆,一袭水蛇腰的轻丽背影飘然而逝,只剩下世界名鞋发出的清脆响声,余音绕梁,久久不息。

第二次月考下来,三、四班的总分上升不小,排在了二、三名。其中,语文成绩提高的幅度最大。这两班的学生扬眉吐气,很是嚣张。我和马春兰更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似的,喜不自禁,都嗤嗤嗤地笑出声来。

初到四楼的人,如果扛不住高考的压力、老教师的冷眼和学生的挑剔这三座大山,那以后的日子也就甭想再掀起什么浪花来——

其实,更让我激动的是:此轮月考的第一门是语文,监考恰恰是我。可当自己从前排往后发卷子时,有人神经兮兮地问我:

“贾老师:开不开窗户?”

眼下,已是十月。金城的仲秋,昼夜温差很大。这会儿又正值清晨一大早,天挺谅的,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那位学生的发问,一时令我莫名其妙,但随之其他同学的诡异窃笑,我一下反应了过来:这些淘气鬼们,还惦记着刘吉跳楼的事念念不放!我不由地抬眼看了看左前方那张空位,思忖片刻,也模棱两可地话里有话:

“只要你们都不怕冷,打开窗户或许头脑更清醒点儿……”

不料,我这话音未落,靠窗的那一溜学生居然早已蓄势待发,哗啦一下都弹簧似地蹦起来把窗户噼里啪啦地拉了个大开。其中,有人还一副老成持重的口吻体谅起我来:

“贾老师,您也回办公室去歇着得了,那敞开的窗户是最严格的监考……”

嘿——这世上竟有考生驱赶考官的怪事!

当然,对这些孩子们而言,没有比鬼心眼、恶作剧、逗别人出丑更加欣然有趣的事了。现在,他们用这样的方式自我调侃,咱也只好因势利导,从善如流。卷子发完之后,我便貌似痛快地从考场退了出来。其实,自己回到办公室后极度惶恐,坐立不安。只是听到其他老师进来叨叨:四班小贾老师不在,学生们倒还井然有序……我这才深深地松了口气,强装镇定地批阅起作业本来。

也就是从这次开始,一直到高考前夕,四班的各种考试,只要见窗户大敞着,我就风趣地让监考老师回去忙乎别的,并向他们保证:

我的这些学生,绝不会作弊!

在我们这些灵魂工程师的手中,考试便是玉皇大帝手中的天尊法宝,是无与伦比的万能神器,是原子弹。毕业班的每次测试,都像是为高考彩排着一场场公开的阴谋。成绩和名次除了是给几个顶尖高材生的一次次加冕之外,主要还是给大多数孩子注射的一剂剂强行针。当然,更像在他们的脖颈上挂了一个个沉重的磨盘。刘吉不就是被压垮了吗!只可惜,个体的死亡,似乎是群体进化的普遍规律。优秀班级的集体信仰,不仅仅是汗水的结晶,心血的凝聚,还有生命的代价。

不过,我和马春兰还没偷着乐几天呢,一班的慧大班主任早带着学生杀向了校长办公室,强烈要求瞿老师给他们上课。其他班也大有蠢蠢欲动之势,还不乏孙悟空那句“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歪理,觉得应该资源共享。一班是尖子班,金牌大户,领导们岂敢怠慢。再说,咱刚带高三就绿肥红瘦的,也不看看对方是何等神圣。一班的慧老师,那可是骨干教师中的骨干!人家把物理课讲得跟她四川老家的麻辣火锅一样样的,学生们既喜欢又害怕。喜欢的方面太多了,而害怕的内容只有一个——极其严厉。就连我四班的物理课代表平小珍把第一宇宙速度计算公式多背了一个字,她都“有教无类”,死揪住不放:

“那29个字的汉语表述,多一个哪得行呦——当然喽,也不得少一个,更不能错一个!噢——尤其是你,一个女娃儿萨,家境贫寒,长相又一般般,要想有出息做大事,只能比别人更认真、更刻苦……‘王候将相,宁有种乎’萨——”

瞧这番噎死人的龙门阵,咋耳一听,汗毛悚立,字字见血。仔细一掂量,人家那正宗的麻辣味儿还真值得好好品一品。

俗语说嘛——年轻无丑女。但是,成绩优异的女孩子,的确很少有相貌上突出的。特别在我们这样的重点中学,从小学考上来的俊俏丫头本来就屈指可数,升高中又被淘汰一大部分。等熬到高三时,能剩几个如花似玉的?豆蔻学女刚显出点儿人面桃花小蛮腰的春光秀色,必定被蜂骚蝶惹,心分意乱,几乎都被一网打尽。而劫后余生的个把幸存者,则犹如古诗所云:“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竞争在各科学业的四面楚歌中,小脑袋壳儿上再“立”些蜻蜓、蜂蝶什么的,能不被得折磨得愁眉苦脸龟肩驼背的?当然,如此残酷的现实,本不应该当着平小珍的面明说。可慧老师那么麻辣麻辣的谆谆教诲,倒还真鞭策得那姑娘既受刺激又受益。平小珍后来不仅考上了兰州大学物理系,而且在那女生少之又少的专业中,才读到大三就一路发飙,硕士、博士、出洋深造……

教育,从无快乐可言。学习,除了开始或许有一丁半点儿新奇感外,往后也只剩下敬畏和苦难。这就像慧老师的鼎鼎大名,一提起来就令人咂舌。她叫慧开国,听说她父亲是川军的抗日名将。当她还在娘胎里时,她奶奶就给孙子起了这么个厉害的名子。尽管结果她是个女娃儿,但奶奶仍希望她威名不倒。瞧瞧,人家老太君的气魄、格局和架势。反观我姥姥,仅仅是传统守旧的重男轻女。

看来,人与人的差别,前世几辈子就拉开喽——

其实,瞿老师起初是被安排代一、二班的语文课的。因为起始年级的各班序号是根据新生的入学成绩排定的。可是一开始,除了眼红那十万块钱,谁知道新来乍的特级有何能耐。慧老师当然不放心外来的和尚进她班的教室。结果,瞿老师这才被调换到了三、四班。现在,人家的庐山面目刚一稍显峥嵘,各班又哄抢起来。不料,校长征求瞿老师的意见时,被他拒绝了。我听说后,一种无可比拟的感激,喷然涌动,难以抑制。

天下所有的班主任,无一不盼得最棒的课任老师仅仅愿教自己班的学生。

我让莉莉她爸找了两张《丝路花雨》的剧票送给他,其中的谢意,不言自喻。在傍晚回家的路上,恍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会与谁去呢?想到这儿,心里慑然一紧,萌生出几丝莫名的小紧张。我不由地把车子一拐,驶向通往黄河剧场的那条路。

离开演尚早,可剧场门前已是人影幢幢。我扶着车子,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朝他来的方向极目张望。八点过了,仍不见他人影。我有点纳闷,更有点儿急,后悔刚才没直接去剧场门口边瞧着,也后悔怎么神经兮兮给了他两张票……我打算一走了之,可又不甘心。

上次,他猝然看我的眼神;那天,他欣赏书签的笑容;还有,他每回进教室前,在走廊窗下伫立凝思的神态……这一幕幕,像眼前的车水人流,在脑海里翻来覆去,令人心烦意躁。

天哪,这是咋了?我喃喃自问。

学校的人们都说,自己是雪肤花容、相夫守业的古典女人。我也一直沉湎于随遇而安的自满自足中。只是马春兰那号假洋鬼子,才埋汰我发育不全,情商低,性冷淡,白糟蹋了一副美人的皮囊。还损我:保守得连笑都不会,哪配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对此,我不计较。

她毕竟从敦煌乡下来的,洋芋开花赛牡丹呗。刚提出解放思想的那阵子,她把面膜都贴到屁股蛋子上了。不过,进入高三以来,自己似乎真有点儿神经兮兮的。寄宿在师大附中的女儿,周末回来也说,我有点儿变,变得爱唠叨学校的事了……呼啸往来的车流声不绝于耳。

本来就忽东飘西的心绪,被这不夜的喧嚣撕搅得支离破碎,凌乱不堪。玩这般久候守望的活儿,我可是开天辟地。就是婚礼那次,大伙儿还怨我千呼万唤、姗姗来迟。

我不知自己在等什么,等散场之后,看他来了没有;等着瞧瞧他和谁一起来;等着听他说几句“瓦它啦”式的腔调?唉——等待,原来竟这般闹心。急得人抓耳挠腮,急得人不断痛下决心,恨不得见面踹他一脚!

终于有人影出来。很快,人们摩肩接踵,从宽阔的台阶上端喧嚷而下,如水银泻地。我延颈踮脚,左顾右盼,真希望“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阑珊处”。最后,曲终人散,仍不见他的鬼影。我失望之极,禁不住仰天长叹。

第二天,自己一大早就怒守在四班教室外的过道里。两个快迟到的男女学生,见我一副没事找事的阵势,赶紧把脑袋一佝,急急惶惶地从我身边溜了过去,一头扎进教室。

他来上早读,我立在教室门口,横眉冷对:

“昨晚,戏好看吗?”

他一愣:

“呃,真抱歉,晚饭后来了几个学生。等讲解完问题,一看表,快十点了……”

苍天哪,不是身后教室里那一片伸头探脑的学生,没准,我真一头晕厥过去呢!

中午放学,见他眼巴巴在校门口东张西望。我戴上太阳镜,扬头虎脸,目不斜视,推着自行车径直向前。出门刚拐到大街上,我一跨腿,骑车走了。

周六午饭后,见女儿准备游泳的家什,自己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明天去吧。”

她惑然不解,冲我大翻白眼:

“不是每次都是周末这天去游泳吗?”

“下午,借了别人两节课。”

我怕她识破自己内心的小九九,惶惶解释道。

“瞧瞧吧,高三的师娘们都乱了阵脚,还强作镇定,叫学生沉着应对!”

死丫头嘟囔着,丧气地又从包里往出掏东西。不过,第二天中午,还没等碗筷收拾利落,我就嚷嚷着要莉莉抓紧装泳衣、泳镜,还特意提醒她,别再忘了拿拖鞋。

莉莉正埋头拖地呢,见我急猴猴的,两手柱着个长长的拖把杵在那儿,一脸愕然。[接续]

[......六之后均为最新修改,敬请关注]

金城爱情故事(一至五节最后修改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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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爱情故事(一至五节最后修改稿)(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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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中中,一位资深权威的语文教师,担任多所成功的私立中学语文教学设计。他至今依然孜孜不倦地研究高中阶段语文教学。在他人生最艰难晦暗的日子里创作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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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阅读,点击链接[金城之恋]

金城爱情故事(一至五节最后修改稿)(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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