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紫陌冯春 世无双常燕熹冯春

雨后的夜月湿成一团溟濛,冯春从袖里掏出银票给潘衍看过,且说:“实不瞒你,这是问人借来的!”

  潘衍伸个懒腰,空气中有一股泥腥味:“桂陇县能一口气拿出百两银票的,非商即官,商以张家为大,我开罪张少庭,断不会相帮;吴县令的衙门清水如雪洞一般,指望不上,也只有那位常将军有此手笔,阿姐晚间是去找他?”

  冯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何时心思这般细致了?”

  潘衍淡笑道:“我问你,什么是春?”

  冯春答:“莺啼燕舞芳草树,小桥流水飞新红。”

  潘衍又问:“那什么是夏?”

  冯春答:“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王令”

  潘衍颌首:“那秋呢?”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王健”冯春答:“你定会问冬,闻道梅花拆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陆游。问这有何意?”

  潘衍笑了:“四季之景皆有轮换,人穿行四季,年岁渐长,岂有不变的道理!”

  冯春愈发深沉地看他,稍顷才移开视线:“常将军绝非良善之辈,限我连本带利半年内还清。我算算手头积攒的银子,大抵还缺六十两,依茶馆的营收,到了期限之日只怕难还清。”

  潘衍“嗯”了一声,算算时辰,半年后他已在前往京城的途中。

  不干他的事了!

  冯春接着说:“常将军整行装要前往扬州平乱,他有个提议,身边缺伺候的人,若我肯随去,可少还二十两!阿弟觉得我去还是不去呢?”

  潘衍暗忖,好个司马昭之心!但得随去无异羊入虎口......又如何,也不干他的事:“阿姐勿用问我,你自拿主意!”

  冯春心一坠,她道:“二十两不是小数。我若随去,巧姐儿和茶馆不知怎样安妥!”

  潘衍立刻撇的很清:“巧姐儿你自带走,茶馆可交有柳妈照看。”他打个呵欠,不愿再多谈:“明早还要去学堂,你也早些歇息吧!”。

  冯春看着他的背影一闪入门内,呯得关阖,心底五味杂陈,又站了很久,听着风声、夜虫声、鸟喃声、檐滴露声,猫儿踩瓦声,还有房内读书声,后来这些声儿都没了,直到天边割开一条阴白缝儿,才转身回了房。

  柳妈听她要带巧姐儿去扬州城走门远亲,有些担忧:“听闻那边不太平,你要多警醒些,巧姐儿就莫去了,我来替你看顾她。”

  冯春心升暖意,笑道:“你帮我看管茶馆已是辛劳,哪还有余力顾她!且她也一步离不开我。”拿出些银子:“若忙不过来,你就雇个人帮衬着。”

  柳妈接过收下,又问何时是归期。她也说不准,只道快去快回。

  转瞬两日过后,冯春寅时起身,做好早饭,巧姐儿晓得要出远门,一喊就醒了,穿衣洗漱,潘衍听到响动也从房里出来,他看出长姐的冷淡,佯装不知情,巧姐儿则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仰脸儿道:“二哥哥随我们一起去!”

  “我要读书,去不成!”潘衍抱起她回到桌前坐了,拿起一枚煮鸡蛋磕碎壳剥给她吃,雇的马车到了,冯春遣着车夫搬箱笼,再回来匆匆吃了两口,出门上车时,不曾想潘衍也晃悠悠跟来,抬腿一跨坐到车夫的旁边。

  清晨的天色是蟹壳青,车轱辘碾行被薄雾打湿的石板路,过了状元桥,常燕熹和曹励站在一辆马车前说话,还有五六将士跟随,其余的已先行而去。

  冯春牵起巧姐儿走到他俩面前见礼,潘衍背倚桥柱并不近前。

  曹励笑嘻嘻作揖:“春娘子好气色。”命手下搬箱笼,常燕熹则眉眼冷淡不言语,直至见巧姐儿被抱着欲上马车,方蹙眉问冯春:“怎么回事?你可没说还带个小的?”

  “你也没说不能带呀?”冯春抛他个媚眼,笑意盈盈。

  这毒妇在用美色勾引他......梦里领教过!常燕熹阴沉着脸色,语气不容置疑:“让你阿弟带她回去。”

  冯春摇头:“阿妹体弱多病,让旁人看顾我难安心。”

  “既知体弱多病,更不适舟车劳顿。”常燕熹冷声道:“那不是旁人,你的阿弟!”虽然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巧姐儿这时也明白被嫌弃了,紧抱住冯春的脖颈,眼泪汪汪地:“我要和阿姐在一起。”

  冯春咬着牙道:“你若执意不肯,那我也不走了。”抬箱笼的兵士停住步,观望这边情形。

  “随你的意!”常燕熹冷哼一声,翻身上马,一甩鞭子驰骋而去。

  曹励朝兵士呼喝:“杵着作甚?快抬,快抬!”又朝冯春道:“快带你阿妹上马车,时辰赶早不赶晚。”

  见她站着不动,笑起来:“常大人都说随你的意,你还犹豫什么!”一把将巧姐儿抱进车内。

  马车行驶起来时,冯春这才看向潘衍,他一直站在桥柱那里,身影越来越模糊,后来终是看不见了。

  且说潘衍,自冯春姐妹走后,落得十分自在,这日下学回到富春茶馆,柳妈带了个姑娘到他面前,解释道:“最近吃茶的来客多,我一人实在难顾周全,就请她来帮忙。她名唤赤怜。”又道:“这是二少爷。”

  那姑娘福身见礼,潘衍细看认得,便问:“你不是卖身葬父么,怎跑到这里来?”

  赤怜低头垂颈,看似胆怯,小声回话:“棺材铺的掌柜好心,用边角料打制出一口棺材,这才安顿父亲落了葬,并未索取银钱。”

  潘衍啧啧笑两声,自去后院念书习字,快至黄昏日落时,他又出了茶馆,穿过财神街,来到小甜水巷,这里饭食酒肆多,妓馆也多。恰看见无赖曹胜和宋万坐着吃酒,他过去搭话,那二人连忙站起作揖:“冯二爷这般晚怎到这里来?”

  潘衍道:“我是特地还寻你们俩。”见桌上只有面筋盐蛋之类,便要了爆腰子和炸骨头给他们下酒,俩人感谢不迭,只问:“冯二爷寻我俩有何事么?”

  潘衍道:“我向你俩打听棺材铺的翁掌柜,他人品如何?”

  宋万笑道:“发死人财的,人品能好到哪里去?”

  有词为证:早来晚来早晚都来,先到后到先后全到,管你王侯将相、平民百姓,齐往我这里报道,我是阴间阳间的交接使,钟馗小鬼的引路人,檀香木、楠木、杉木、柳木、拼拼凑凑木;金漆、红漆、黑漆、白漆、原原色色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无钱,休来与我难缠,放句话给你,纵是阎王要你三更死,我也拖你五更难上奈何桥。

  “二爷你提他做甚?诲气的很!”

  潘衍笑问:“你们可认得一位叫赤怜的姑娘?”

  曹胜答道:“不认得!”

  潘衍吃了两盏酒,叫他们附耳过来,嘀咕了几句,宋万一拍胸脯:“我俩的绰号就是顺风耳和千里眼,不出三天就能给二爷带回话来!”

且说这晚已近三更,正是那:

  四壁暑气消,三街灯火黯,七户关门牖,六市闭门庭。月明漫花窗,雾薄迷梧桐,流萤翻墙过,烛花伴读声。

  潘衍愈至晚间精神愈好,这是前朝在宫里落下的习性,他读书读的口干,正持壶倒茶时,饶是耳听灵敏,院落有脚足轻响,顿时神情微凝,“嗤”的吹熄油灯,满室陷入昏沉,等过半晌,烛烟散尽,也未见异样,索性从屉里抽出短刀别在腰间,打起灯笼出房,四方院庭如淌银海,一阵风送,桐叶扑簇簇筛动,他把几个房间照遍,又去灶房探过,暗忖或许是自己听错了,转身要回房时,身后又传声响,猛地回头,却见赤怜托着盘绕过仪门走来。

  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赤怜近到跟前,微笑道:“我在茶馆忙活,看见二少爷房内有光,想来尚在秉烛苦读,便办了些酒菜,以慰辛劳。”

  潘衍道:“劳你挂心。”进了房来,复将桌上的油灯点燃,赤怜把酒菜摆在他的手前,一盘白切肉,一碟酱醋浸姜蒜,一条腌鱼,一壶酒,两杯盏。

  赤怜道有蚊虫咬人,去把门帘子放了,又点起熏香,往潘衍身边站着,持壶倒酒,再把盏递给他:“二爷吃酒。”

  潘衍不接:“你先吃一盏。”赤怜未推辞,端起一饮而尽,又倒一盏递来,潘衍这才接过,先嗅了嗅,再呷口,暗诧,表面却不显:“桂陇县可打不到这样好酒。”

  赤怜笑道:“二爷是懂货的,这酒乃用万年冷泉水所酿,岂是平常烧酒所能比。”持筷挟起一片白切肉,在蘸碟里一滚,送到他嘴前,他吃进嘴里。

  她问:“我听闻,二爷找人四处打听我?”潘衍点头:“茶馆里雇人总要知根知底地。”

  她叹息一声:“我并非本县民,家住离此地百里外青山镇松樟巷,和爹爹逃荒到此地,他染病死了,徒留我一人在世间,孤孤单单无依无靠。”

  潘衍道:“你也怪可怜的。”

  赤怜用帕子抹把眼泪,转悲为喜:“幸得二爷给我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你谢不到我。”潘衍噙唇:“是柳妈行的善!”

  他俩对饮三四盏后,赤怜已是眼含春水乱恍,腮赛胭脂嫣红,笑嘻嘻道:“二爷没日没夜读书,肩背想必发酸的很,我替你按按捏捏舒服一通罢!”

  潘衍也淡笑:“那敢情的好!”赤怜便绕到他身后,纤纤十指各按他左右肩处,捏按揉砍好不卖殷勤,潘衍道:“看你柔弱,力气却不小。”

  她回话:“乡野农女,砍伐耕犁样样要做,力气自然大。”

  “你的指甲怎又尖又利?”

  “前些日只顾安葬爹爹,忘记将它剪短些。”

  “你身上怎有股子奇异的味儿?”

  “浴洗时打翻了桂花露,洒得浑身都是。”她吃吃地笑,俯首到他颈间,轻舔他的耳垂:“香的很,二爷不想闻闻么?”

  “你这骚狐狸,果然名不虚传!”潘衍吃着酒大笑,眉梢微挑,唇齿清洌。

  赤怜一只手从背后绕到腰前,再往腹胯间游移而去,被他阻拦:“慢着,从长记议!”他那吊子精贵的很,不是随便谁能摸得。

  赤怜并不为意,手指沿腰而上,扯松衣襟,伸探进去,忽然指骨粗壮,指甲尖细,满掌毛发丛生,直朝心窝子掏去,电光火石之间,一条青光划过,潘衍蹬腿跃起,窜到门帘子外、院落中央,站定再看,那赤怜也追出来,却不复人形,但见她:长眼尖鼻,竖耳稀须,浑身一团毛赤火烈焰,仰颈一展喉婴孩夜啼,伏在地,燃灼灼一盆热炭,站直腰,绒篷篷一弯红屏,怎地是,拜月炼丹一妖狐,最喜夜深山静。

  她一爪被潘衍的短刀砍断,鲜血肆流,在浓夜里愈显凄厉,潘衍摇头:“果然是只骚狐狸!”那股子味儿喷再多的桂花露都不管用。

  他又问:“你不专心修行,却要来害我的性命!是何道理?”

  那狐狸忍痛道:“你阿姊冯春娘为救你命,窃我金丹,害我千年功力尽失,如今金丹被你吞食,你还我来!”

  潘衍笑起来:“你个成精的妖狐,竟连个弱质妇人都斗不过,要金丹又有何用!”

  “冯春娘有降妖除魔的手段,谁能斗过。”那狐狸气怒难当:“总算她不在,我要掏你心窝,夺回金丹。”闲言不再叙,九尾舒开,如铜墙铁壁般朝他迅猛甩来。若是普通人,定会被打成肉泥一饼,但碰到的却是潘衍,他穿来时胸口插着一柄短刀,这把刀可不寻常,后自会详讲,此处暂不表,且这妖狐失了金丹,没有法力可展,全凭肉身硬扛,忽觉痛上加痛,踉跄匍匐在地,九条尾巴竟night被斩掉半数,血染满地,扑腾两下没了气力,奄奄一息。

  潘衍近前,上上下下打量:“这身皮毛不错,剥下来去卖,十两银子总能得。”刀尖抵到它脖颈处,正欲划开,忽听“叩叩”两下敲门声。

  顿住细听,稍顷又是“叩叩”两下,院墙开了条通街的侧门,正是从那里传出。

  深更半夜倒是热闹的很!潘衍也不带怕的,一把拎起狐狸尾巴,推闩开门,却见是个禅僧,身穿袈裟,肩背经卷,手持紫金钵,面容俊朗,目若星子。

  他问:“你这和尚法号是什么?打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那禅僧唱诺:“我是月明和尚,从牛腰山兰若寺来,要往京城天宁寺去。”

  潘衍笑着再问:“你尽管走你的路,敲我的门作甚?”

  月明回道:“我途经此处,闻得血腥浓烈,悲鸣不止,是而过来一探究竟。”

  潘衍懒与他废话:“我不过斩杀一只要害我性命的狐狸,干你这和尚什么事!”

  月明阿弥陀佛一声:“我虽不是浮云,遮月光几分,我虽不是流水,映落花一片,我侍佛祖,度苍生一轮。此狐狸救过你的性命,你何苦动这杀念,为十两银子,损了你的春风和气,不如交把与我,度它佛前解结,也是化你前朝戾气,修得今生福报!”

  潘衍心神一凛,未再多言,把狐狸交予,那明月脱下袈裟,把它包裹其内,搂在怀中转身自去了。

  潘衍阖上门,一面打水将血迹洗刷干净,一面想着冯春,皆是有秘密的人,是他一早小瞧了她。

有诗曰: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张祜

  又有诗曰: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王建

  皆赞天下繁华赛京都之处是扬州。其人烟浩闹、船车簇集,万货流通,乃南行北运江淮交会之处。

  且说光阴迅速,岁月堪紧,马车的剧烈颠簸惊醒了冯春,巧姐趴在她怀中正睡得香甜,掀帘朝外看,是个婆子掼倒在地,篮里鲜花抛洒一地,车夫与她理论不通,只是放声哀嚎两腿折断,索要雇轿看病的银两,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恰此时听得马蹄哒哒由远渐近,最前的兵士呵斥:“是何人胆敢阻将军去路!”

  那婆子唬得不轻,一骨碌爬起来,手脚甚是灵便,捡起花儿胡乱栽进篮子里,灰溜溜避让开来,看热闹的在旁耻笑,她也佯装听不见。

  城门已开,守城吏及巡城吏把守森严,见到他们连忙见礼,曹励交待车夫两句,又朝冯春道:“常大人和我要会旧友,你先往扬州知府,那边已安排妥当。”冯春连忙称谢,眼睛扫瞟常燕熹,他勒缰甩鞭,熟门熟路朝一条斜岔路打马而去,并未瞅她一眼。

  马车摇摇晃晃沿街而行,不过五更时分,曙意朦胧,晨雾未褪,仙鹤寺院的和尚,正敲着木鱼循门报晓,咚咚咚声敲进人的酣梦里。城门早市也开始买卖,各色店铺开张取板,有卖刀剪的、铜镜的、胭脂蛋粉的、手帕汗巾的、开钱庄的、生药的、成衣的、五谷杂粮的,掌柜伙计满脸困倦,行动懒洋洋,神清目明最殷勤当属卖早饭的吃食店,也最热闹。

  “鸡丁肉丁笋丁馅的,三鲜包子。”

  “翡翠烧卖,千层油糕,还有灌汤包子,你来嘬,一包肉汤喛,鲜!“

  “蟹壳烧饼,咬一口,酥脆,满衣襟白芝麻!

  “流油的腌蛋,加糖的糯米粥!”

  巧姐儿不知何时醒转,闻着香味儿,咂吧着手指头,显见是很饿了。

  冯春让车夫停一停,在就近的小吃摊子,要了一碗虾籽馄饨,寻个桌子坐下,稍顷功夫,馄饨便热腾腾地端来。

  她们一个喂一个吃着时,忽见数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由个婆子在前带路,排成队走着,皆穿细软绸料的衫裙,发上簪花插翠,再细瞧脸儿,白皮水眼红唇,各有姿容,相同之处,一色的腰肢拳头粗细,脚足似莲小,婀婀娜娜,似宫灯上画的美人。每个都跟着丫头,有怀抱月琴,有手托琵琶,有腕上挂萧,还有拿竹笙,提胡琴的。冯春听旁有人道:“豆花院教养的瘦马名不虚传。”有人问:“她们去哪儿?”有人回:“还能去哪儿?一准是扬州城又来大人物,去陪筵唱曲子。”

  冯春原当巧姐儿瘦弱,看她们如烟柳模样,倒觉得庆幸,用过早饭,复上马车,过几座桥,来到扬州知府,但见府衙坐北朝南,四面风火墙,有大片黑灰的焦痕,三五衙吏站在梯子上,把歪斜的大匾重新端正。其中个年纪长的衙吏走到冯春姐俩面前作揖,又朝她身后看看无旁人,迟疑问:“夫人可是随常大人和曹将军来哦?”冯春回礼道:“我不是谁的夫人,随常大人身边伺候,他们去见故人,命我先行回府。”

  那衙吏不再多问,领着她们进门,站梯上的几位斜目睃身影远去,再互换眼色,低低嗤笑道:“来平乱还带着妇人,常大人怪会享受!”另个道:“他却是错了,我们扬州出美女,不说青楼翠馆的娼妓超群,单那瘦马也是天下第一。”还有道:“平乱已来过三拨人马,鬼六三枪(有点本事)又怎地,还不是连拿带人的回去,噶趟也要搭浆(做事糊弄)。”有人咳嗽一声:“又油嘴搭花(胡言乱语)!”一时没了声音。

  冯春和巧姐儿跟着衙吏路过府尹办公的正堂,进右侧的角门,是条两人宽的夹道,阳光晒的青石板路发白,因是南北通风,倒还凉爽。进了内门,有树有花,有井有径,有池有石,三间正房并东西厢房,院落虽小,却也精巧雅致。

  冯春忽然听见女子笑声,衙吏也听见了:“隔墙外是府尹张大人的家眷居所。”她抬头望,那边的榴花红胜火,结的石榴熟透裂开,露出满腹的水晶籽。衙吏道:“房间已让粗使婆子打洒干净,舟车劳顿,可先歇息。”又简单说了两句,就退出门去。

  冯春抱起巧姐儿进了西厢房,净几明窗,墙上挂着一轴山水,案上燃着一炉香,桌上摆着一壶茶,一张床一张矮榻,两把椅,窗台搁着瓶花和盆玩,给单调简室增添几许意趣。她先收拾箱笼,忙得汗湿透背,再打来热水给巧姐儿沐浴,自己也顺势洗擦一番,待收拾干净,两人在床上笑闹会儿,搂着困着了。

  常燕熹和曹励打马奔出市街来到观音山,穿过三亩蔬菜瓜田,两亩树栽花草,绕过十里荷花鱼塘,便到一处山斋,两人把马拴在梧桐树荫下,推开虚掩木门,院中十分清幽,蔓草为地,藤萝为墙,葡萄为架,蔷薇为棚,花叶正盛,遮阳蔽阴,一男子散发敞襟躺在卷棚内午睡,听得响动坐起来,两小厮从房里奔出来,待要询问来者何人,他已大笑着摆手:“不必问了,我知晓是谁来!你们去把我罐里的好茶泡了招待,再把大螃蟹蒸熟端来。”

  常燕熹亦露出笑意,和曹励走进卷棚随意坐了,伸直腿,打个呵欠道:“属你闲云野鹤日子过的最快活!”这位男子是何人,姓庄名天合,字泰安,曾和常燕熹国子监同窗,后为同袍,同带兵征战沙场,一时风光无限。但他是个至孝之人,宁愿舍弃大好前程,只为照顾家中老母,前些年母逝后,朝廷也曾来邀他官复原职,无奈早把争名夺利之心淡透,皆寻了借口推托掉。

  小厮捧来茶水,还有一盘冰湃的西瓜,绿皮红瓤黑子,常燕熹吃了两块,想到冯春最好这口......想那毒妇作甚!

  庄天合看着他俩,笑问:“什么风把你们吹来?”

  曹励回话:“你不知么?扬州涌入数名流寇,惊扰民生,我们接圣旨前来平乱。”

  庄天合摇头:“毛贼倒有,却不曾听闻什么流寇作乱,或许是我常居这里,不进街市,而孤陋寡闻了。”

  常燕熹思忖道:“我早时至扬州,观城门内外倒还安定,民众也未见慌张,此前兵部遣派两次将士带兵前来,均无功而返,也是蹊跷。”

  到底哪里蹊跷,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伍章 吃螃蟹惊闻秘密 替更衣回首从前

  小厮捧了一盘红通通的大螃蟹过来,三样姜醋浸橘丝调成汁儿的蘸碟各搁在他们手前,香味扑鼻。

  庄天合笑说:“我这螃蟹今年尤其肥壮,你们好口福。”又问曹励:“不知你吃不吃?”

  曹励道:“我祖家镇江,自小吃蟹,晓得扬州螃蟹最好,从前戍守边关,每到这时想的不行,也不得一只来吃。”

  庄天合颌首道:“你尽管吃,我用坛子封了数只,你别时可以带走。”曹励道:“不会死么?”

  庄天合摇头:“坛底铺了田泥,上架糯谷喂食,封严盖子,风露不透,能活许久,且肥壮不瘦。”

  他三人边说话边吃蟹,小厮在旁斟酒,七月天气多变,先还赤日骄阳,不过一只蟹的功夫,乌云翻滚,浓雾迷障,雷电轰隆,骤雨如断线珍珠乱蹦,直砸的泥地儿生烟,绿枝儿翻腰,这正是:黑云急雨泻长空,庭树廊花洗烟尘。

  庄天合问常燕熹:“还不打算娶妻么,要等到何时?”常燕熹没说什么,只笑着挖蟹壳内的黄吃。

  庄天合没瞧见曹励朝他挤眉弄眼,依旧问着:“听传言,平国公府这些年支庶不繁,如今子嗣衍展唯你不二,可是真的?”

  常燕熹淡道:“问你扬州城内流寇之事,你只说不进街市不得知,这远至万里的流言蜚语,你倒似生了千里眼顺风耳。”

  “你就说真不真吧!”庄天合追问,曹励清咳一嗓子,常燕熹看风停雨止,西方透白,新虹一弯,遂走出卷棚观景。

  曹励道:“我拼命使眼色你也不睬。”

  “我当你眼疾犯了!”庄天合命小厮端来菊花酒洗手:“有何问不得的?”

  曹励道:“就是问不得,四年前和鞑靼插汉儿部一场大役,赢的十分艰苦,常二爷身中数箭落马,昏迷数日,重伤不治,幸而请得钱秉义来诊疗,他说二爷那话儿也废了。”

  “哪话儿?”庄天合一时不明。

  “还能哪话儿?”曹励道:“光头将军从中卧,一团乌草乱蓬蓬。”

  庄天合吃惊的阖不拢嘴:“是神医钱秉义治的?”见他点头,猛一拍大腿:“那是板上钉钉的真了!完蛋,平国公府要断子绝孙......”

  曹励示意他莫声张:“二爷那次醒后闻悉打击甚巨,许多日沉默寡言、阴晴不定,我等此后三缄其口,从不提及,你心里晓得,就勿要再多问,徒惹人伤心。”

  常燕熹回来时觉得气氛不对:“怎么了?”不过随口一问,接着道:“时辰不早,得赶回知府去,张府尹怕是已等急。”

  庄天合去鼓捣出一堆名贵草药用黄纸麻绳包扎了扔给他,长长地叹息:“拿去死马当活马医罢!”

  常燕熹看向曹励:“你又说我什么?”这副将才能是有,就是话多,堪比长舌妇。

  又问庄天合:“不是还有螃蟹么?”

  曹励正要溜,止住步笑起来:“倒把这茬给忘了。”

  他俩人打马来到知府,府尹张崇德率众早已在正堂等候,常燕熹先回院更衣,推门而入不见人声,唯有蝉嘶鸟鸣,巧姐儿坐在廊前,腿间夹着一枝碧绿莲蓬,低头很认真地剥莲子。听得响动,抬起头见是他,高兴的一骨碌爬起来,跑到他面前,要抱,抱起来又伸出掌心给他看,有五颗剥的烂糟糟的莲子,送到他嘴边:“大老爷,给你吃!”

  常燕熹吃进嘴里,发苦。这个潘巧,他记得前世听潘莺提起过,曾有个亲妹妹,很早就病故了。

  却原来是这样娇憨的样子。

  他嗓音不觉缓和地问:“你阿姐呢?”

  “在房里困觉!”巧姐儿忽然指着树桠间一只鸟儿,眼睛闪闪发亮:“大老爷,我想要那只鸟儿。”

  常燕熹随望去,那鸟自头至尾有四寸长,黄嘴白眉胸背黄,是只画眉雀,大抵从笼子里偷飞出来,也不晓得逃,只在枝间跳脚磨嘴。

  .......哼!他把巧姐儿放在地上,双臂环抱,懒得和姓潘的扯上关系。

  巧姐儿抱住他的大腿,仰脸看他,先还期盼,渐渐目光黯淡,瘪起嘴想哭,又忍住。

  四寸黄眉忽然啾啾鸣唱起来,甚是悦耳动听。

  算罢,对他不起的是那毒妇,何必和个稚童较劲,反显得他小肚鸡肠!如此一想,他退步借力,蹭蹭蹭蹬着树干跃起,伸长胳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那欲飞的鸟儿握进掌心,在腾身而下,稳立地央,去廊前拽下个空笼子,塞进里面,再递给巧姐儿,也不理她,掀帘直接进房。

  但见冯春侧身躺于矮榻,穿着藕荷衫裙,似睡得正熟,窗外树叶筛风,一条条光影在她曲伏妖娆的身段处摇晃,团扇和红绡帕子都落在枕间或地上。他站在榻沿默了会儿,忽然冷笑道:“还装,装给谁看?非要我踹两脚才肯起?”

  冯春见掩瞒不住,假意打着呵欠坐起,其实他进院子时她就醒了.......趿鞋下榻:“常大人来我房里做什么?”

  “你房里?”常燕熹坐到椅上,嘲讽道:“你哪来的房?你是托我的福才有片瓦遮身,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这人嘴有毒......冯春抿抿唇:“常大人有何吩咐?”

  “去把我的衣裳取来,我要更衣。”

  冯春懒得多话,去他房里取了鸦青色云纹福字直裰再过来,恰见他已脱掉衣裳,赤露着精壮的胸膛,不知怎地面庞就发红。

  “替我更衣!”嗓音低沉。冯春只得走近,他不同京城那些富贵子弟,因常年征战,身上伤痕深深浅浅,却也威慑逼人。

  替他穿好内衣再套上直裰,把领子和衣襟都抚平顺,再垂颈认真地系革带,浑然不晓挨得极近,都要贴进他的怀里。

  常燕熹低眸看着她的头顶,黑亮的发髻插着一根点翠莲花簪子,便再无其它饰物,耳上穿了小金环,随着动作微微地震颤,耳根后现出一点温白的柔腻。突然神志有些恍惚,时光交错间,那个颇被他喜爱的妇人也在默默替那个他整理衣裳。他俯下头去亲吻那点柔腻,含糊的轻唤:“阿莺!”

  她面无表情,眼底却含满厌弃。

  冯春系好梅花结,抬起头,他的亲吻落到她的发间。

  “你说什么?”她似乎听见他的声音,疑心自己听错了。

  常燕熹嗓音冷洌:“滚开!”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陆章 常二爷华筵贬讽,张夫人抛头露面

  冯春看见那一包药材和一坛螃蟹,没敢动,只移到背阴处,又坐在院里把常燕熹换下的衣裳洗了,晾晒完时,有流萤翻墙飞来庭院,遂捉了几只倒扣在琉璃盏里,叫小妹来看,巧姐儿没兴趣,自顾嘬着嘴逗那只画眉鸟玩耍,高兴的眉开眼笑,忽然听见隔墙有弹琴唱歌声,唱的是《拜月亭》:

  满伤怀长歌短行,诵梵音晨钟暮鼓,捧流霞现月影,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

  那喉管若萧管、着实婉转动听,冯春站在墙根处直到那边没了声响,天色已近黄昏,忽听一个衙吏拍门问:“春娘子在么?”她去把门开了:“可有什么事?”衙吏拱手作揖道:“常大人在前厅吃筵,命你去伺候!”冯春笑问:“厅里难道没仆子?还要我巴巴的去?”

  衙吏回话:“我领常大人命来传讯,旁的并不知。”

  冯春非故意难为他,只因把巧姐放心不下,却也无奈,交待她只在院里玩耍,别四处乱跑。巧姐好奇问:“阿姐去哪里?”又摸摸肚皮:“我也要去吃筵。”冯春温声道:“很多大老爷在呢,不是巧姐儿能待的地方。我快些去,早点回来陪你。”

  巧姐便不再坚持,继续逗她的鸟儿。

  冯春随着衙吏穿园过廊,来到另一处房院,捧酒送菜的仆子进进出出,掀起帘子,灯火光芒混着语笑喧阗直往人面扑,她环顾厅里陈设非富则贵,好不奢侈,两张八仙桌儿的各位爷们已叙礼按爵位就坐,府尹张淮胜是主,与常燕熹并坐首席,曹励次之以此类推。

  冯春低眉垂眼站到常燕熹身后侧,张淮胜举杯敬酒,有些吃惊地将她打量:“这位是......”姿容颇为妩媚,似妾;但衣着打扮,又若婢;常燕熹淡道:“不过一个近身伺候。”又朝冯春喝斥:“杵着作甚?还不斟酒!”冯春抿唇执壶倒满盏,张淮胜恭敬道:“常大人鸿才伟略,运筹帷幄,对蛮化外族之战无不胜,是国之栋梁,民之盾牌,大人的功勋齐天地,与淮黄并永,此次带兵前来助下官平寇,还扬州盛世如初,令下官愧赧之至,感激不尽!”常燕熹虚做拱手,捏盏一饮而尽。他俩吃毕,在座轮流前来敬酒,冯春不停地斟酒,胳臂都泛起酸意。

  总算把酒吃遍,桌上盘碟摆得满当,香味扑鼻,常燕熹让冯春为其布菜,且挑挟亲自喂他。

  冯春暗忖这人这世真的疯了!故意挟起一块肥肥的羊灌肠送他嘴前。

  常燕熹面不改色的吃下肚,自端起茶水喝两口解腻。

  外人看来又另一种光景,原来这位常大人与传闻失实,也不过酒色智昏之徒。

  曹励却是满脸玩味,直至常燕熹冷冷给他一个眼色,方才笑问张淮胜:“今日进扬州城后,次序井然,百姓安泰,倒无流寇杀烧抢掠的踪迹,甚为纳罕,张大人怎么说?”

  张淮胜叹息道:“实不瞒曹将军,这些流寇从蜀地而来,打着劫富济贫的幌子,只朝城中盐商富贾下手,且时常趁夜作案,觊觎盗取衙府中钱库的官银,昨晚围墙放火射箭,意图声东击西,指在钱库,幸得被我等识破,坚守不离,未曾让他们得逞。”

  冯春恍然辰时来到衙府时,门匾歪斜、墙面烟熏火燎,处处狼藉景象,是这样来的。

  曹励又问:“他们有多少人,可有打探清楚?”张淮胜摇头:“这些人很是狡诈多端,并非一起出动,又有夜色掩护,说少又多,说多又不知怎个多法,实在难以算计。”一众附和,皆道千真万确。

  曹励又问了些旁的,所答之言云遮雾绕没有实际头绪,常燕熹若有所思,抬眼见冯春也竖起耳朵在听热闹,指骨屈起重重叩两下桌沿,冯春连忙挟起爆腰子递来,他不吃,冷言奚落:“不是羊灌肠,就是肚肺,要么猪头肉,或就熏肠子,刚盛的牛鞭汤,这就是腰子,皆膻腥味怪难闻之物,我贵为京城侯府皇孙,买的是洛阳花,赏的是梁园月,骑的是飒露紫,饮的是秋露白,红拂为我夜奔,虞姬为我自刎,我所行所举皆风雅尊贵,你却这般粗俗不堪,丢煞我的脸!”

  无人敢吭声儿,冯春也低头不言。

  张淮胜陪笑:“既然她伺候不周,我这里有两个尤其伶俐的婢女,不妨让她们为常大人布菜。”

  常燕熹看向冯春:“若不是见你有些姿色,早撵回桂陇县去,还敢怠慢!”

  冯春被当众难堪,纵是泥人也有三分性子,不由心生恼火,一气之下伸筷子挟起颗鹌鹑蛋送进他嘴里,曹励拍手称赞:“喛,我挟鹌鹑蛋滴溜溜直滚,春娘好功力啊。”

  一众笑起来,其中有个趁势献媚:“若论姿色,整个扬州城的美人都不及张府尹的夫人。”

  张淮胜只是推脱:“你就好惹事,贱内平庸,见不得人,还是免了吧!”

  常燕熹淡笑道:“见也无妨,让我这近随也晓得我外有人,日后再不敢妄自尊大。”

  张淮胜无法,只得命随从道:“去请夫人出来,给常大人进一盏酒便可。”

  不多时就见数位丫鬟簇拥着一位美人过来,但见她出落的果然齐整:

  星落双眸,霞飞两靥,鬓挽青云,肤凝瑞雪,体态弱柳扶风,行动三寸生莲,虽上不及瑶台仙子,下不及罗刹鬼女,也算是个人间第一。

  她看去甚是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相貌,反衬的张淮胜容颜渐老,众人也是首见,此时端详,不禁两眼放光,惊为天人。

  张夫人含羞带怯到常燕熹的面前福身见礼,常燕熹坐着不动,只微微颌首,在他看来,这妇人虽有些姿色,但还是不及潘莺!

  前世里他就栽倒在潘莺的美色中,这是不争的事实,纵然轮回转世,他的眼光照旧一成不变......万不能让这毒妇知晓得意了去。

  “倒酒!”常燕熹蹙眉低喝,冯春惊转回神,持壶替他满杯。

  张夫人敬酒,再掩袖吃尽,满面绯红,他还礼,拈盏一饮而尽,沉稳平静,至多不过如此。

  张夫人退下,众人继续吃酒,已过三巡,都有些意兴阑珊,

  冯春看窗牖外天色发乌,想着巧姐儿一个人在院里还未用晚饭,便求辞去。

  常燕熹不耐烦地挥挥手,倒没有再为难她。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柒章 冯春娘偶遇妖娥 巧姐儿饱食口欲

  冯春心底惦记巧姐,步履匆匆,张夫人和丫鬟立在拱桥中央观赏沐水的鸳鸯,两相照面,冯春福身见礼,那张夫人把她仔细打量,笑问:“你是我们府里的丫头?瞧着面生!”

  冯春回话:“不是,我是常大人的近身伺候。”

  张夫人回想起刚才筵席上,这位妇人确是在旁斟酒,颇有兴致地问:“你多少岁了?叫什么名儿?”

  听冯春答今年虚长二十二岁,名唤春娘,她笑称:“我比你大十岁。”

  冯春有些吃惊,她依旧娇艳如少女的模样,哪里看得出已是徐娘半老,遂笑着坦言:“看不大出,似才及笄的样貌。”

  “是么?”张夫人很受用这样的恭维,拉住她的手亲热道:“你若愿意,我让老爷问常大人讨了你来做我的丫鬟如何?便不用再跟他东奔西顾。”

  冯春忽闻得一股血腥之气,丝丝缕缕绕在鼻息处不走,难判是从哪里传来的味儿,她心生诧异却不表,只笑着婉拒,指还有事儿,告辞离去。

  待那身影恍远不见,在一旁的丫鬟方撇嘴:“竟是不实抬举。”

  张夫人笑容敛起,面色阴沉:“她的肌肤摸去细腻轻弹,正当年轻,我是不是又老了?”

  丫鬟陪着小心:“不曾见老!那春娘也说夫人看去不过及笄。”张夫人叱喝道:“虚情假意的恭维话,岂能当得真!”

  心似猫挠抓似的烦躁,撩起衣袖把胳臂嗅了嗅,有些着慌,朝那丫鬟附耳低语几句,丫鬟点头应承了。

  冯春走的远后,那股子血味儿才消散殆尽,她琢磨着,忽然把张夫人方才握过的手掌抬到鼻下细闻,神情微变,不及多想,抬眼看到了宿住的院落前,巧姐儿乖巧地坐在踏垛上,一团小身影笼罩在灯笼的淡红光晕里,正托着腮打瞌睡,忽听动静,眨眼见是阿姐,高兴地跑过来,冯春蹲身问:“吃了晚饭没?”她在筵庭时,拜托个传菜的厨婆给巧姐送些吃的。

  巧姐道:“没有吃呢!”她揉着咕噜作响的肚皮,冯春也听见了,又气又急,交待道:“你进房喝点茶水,我去弄吃的来。”转身就往厨房疾奔,到时因筵席已散了,都围着桌吃饭说闲话呢,那传菜的婆子也在,冯春从她面前走过,瞪了两眼,有人欲拦阻问:“哪里来的?你要作甚?”那婆子理亏,说道:“随她去罢!”

  冯春拿了一碟凉掉的油糕,没见有热乎的饭菜,幸亏灶膛里还有火,就挽袖下了一碗面条,再寻着食盒装好,马不停蹄往回赶。

  常燕熹坐在房里,衙吏送来几只煮熟的大螃蟹、一碗烫干丝,一壶黄酒。他吃着酒,垂首凑近灯火看衙府的构型图,听到窸窣声响,顺而望去,门帘子掀起一道缝,有双黑眼珠闪闪发亮偷瞄他,不过半高,一眼便知是那毒妇的妹妹冯巧。

  “进来!”他沉声道。冯巧便高兴地跑过来,站到桌前喊了声大老爷。

  常燕熹嗯了一声,没再理会她,继续看他的图纸,稍顷去挟烫干丝,顿了顿,看巧姐儿含着手指头,巴巴地盯看他吃。

  常燕熹吃了一筷子......再吃一筷子,忽然叹口气:“要吃么?”巧姐儿咂嘴唇:“嗯!”

  他寻个碟子夹了些,连筷一并递给她,巧姐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常燕嘉迟疑地问:“晚饭没吃?”见她点头,不由冷笑:“你阿姐死哪去了?”

  巧姐儿道:“阿姐没有死,她去给我找吃的。”又指着螃蟹好奇问:“大老爷,这是什么?”

  常燕熹沉着脸将她抱上椅子,把那碗烫干丝移她面前,自去拿了一只螃蟹,掰腿掀盖去腮,挑出膏黄喂她。

  “好吃!”巧姐儿笑眯眯地。

  冯春进房不见有人,唬得脸色发白,再奔出来,见正房窗纸映透光亮,连忙走过去掀起帘子,常燕熹不晓何时回来的,巧姐儿吃得满嘴流油,听得有人唤她,回头看是阿姐,连忙爬下椅子跑向她,手里抓着一只大螃蟹:“阿姐,给你吃。”

  常燕熹冷淡道:“领你阿妹走,再打水来,我要洗漱。”

  冯春谢过,抱起阿妹回到西厢房,从食盒里取出面条和油糕,想想软声问她:“怎么会跑去常老爷房里?”

  巧姐儿吸溜面条子:“大老爷房里有好闻的香味,勾着我的脚去。”又道:“我下次不去了。”

  阿姐的表情似乎很难过。

  冯春鼻子一酸,却不知该说什么,伸手摸摸她的头,去外头舀了铜盆热水端进常燕熹的房里,见桌上一堆螃蟹壳,又取来澡豆给他手指去腥气。

  常燕熹今日酒接连吃的多,终归有些微醺之意:“瞧把你妹子饿得,你知道饥饿的滋味么?”

  怎会不知呢!她前世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冯春抓住他的手揉搓澡豆,听他接着说:“我曾在烟瘴之地七天七夜不进水米,所幸弥留之际抓到一条蛇,我一口咬下,只觉鲜腥的血液淌进喉管,汩汩暖热而急促的涌入,差点被呛死!”他反掌攥握住她的手,目光平静覆满寒霜:“我就告诉自己,若有命再遇到那害我至深的人,我定当千倍万倍的报还她!”

  冯春以为他说的是戍守边关的事儿:“你后来杀了他么?”

  常燕熹冷笑两声,盯着她发髻上插的白珍珠风凉针:“杀了她有甚麽乐趣!我有九九八十一种手段,要令她生不如死!”

  “愿你如意!”冯春看了看他,醉的着实厉害!伺候他洗漱再扶上榻歇息,放下帷帐,把桌上收拾干净,挑暗了灯芯,端起铜盆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回到房里,巧姐儿揉着眼睛还在等她,洗漱后沾枕就睡熟,冯春这才松口气,紧绷的心落回原处,把剩半碗的面条吃了,又吃掉两块油糕,因是凉的,喉咙直起腻,喝了两盏热茶方感好些。

  她想起常燕熹说的吃蛇那些话儿,不由地怔忡,前世里他被打入诏狱受尽折磨、后判流徙烟瘴之地服刑,走出城门时,其实她也在的,听得他愤恨至极的怒吼:“潘莺你这毒妇可在这里?你听好,你这毒妇,你这毒妇,你好生等着,但得我有归来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她没等到他回来,就先死在了桃花如锦烂春城的时节。

  常燕熹忽然睁开眼,窗外更深露重,他趿鞋下床,换了夜行衣,出房,迅速消失在院门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柒章 常二爷银库追迷案 冯春娘街头度七夕

  翌日,常燕熹正在用早饭,一个衙差火烧火燎来禀报,张府尹有急事请大人前去正堂相商。

  常燕熹不慌不忙地吃着碗里最后几只馄饨,也就此时,曹励一阵风的卷帘进来:“昨晚出了件大事,你怕还不知!”他坐下接过冯春递来的碗筷,挟起一只野鸭菜包,一口咬掉半个,接着说:“昨晚银库被洗劫一空。”

  常燕熹蹙眉问:“被谁发现的?”

  “还能有谁!”曹励道:“轮守的库丁五更来换值 ,见皆中迷毒昏晕不醒,银库被打开,里面什么都没了。”

  常燕熹起身洗手:“原来张府尹说的急事就是这个?”

  曹励压低嗓音:“我来时听到些议论,似要把屎盆子扣在我们头上。早晚无事,怎地我们一来,这钱库便被洗劫了?有监守自盗之嫌。”

  常燕熹没说什么,径自往外走,曹励把筷子一放,连忙跟在后,冯春给他们打帘,顺嘴说:“稍会我要带巧姐出府买些用的。”他们走的很快,也不晓有无听到,很快就没影了,巧姐儿钻进来,嚷着要吃桂花糖藕粥,常燕熹不嗜甜,一锅都没动,她两人便围桌拣爱吃的吃了,再拾掇一番往府外而去。

  常燕熹和曹励进了正堂,大小官儿来得满当,三五结群窃窃低语,神情各异,张淮胜谁也不理,背手走来走去,急似热锅上的蚂蚁,见到他俩立刻近前拱手见礼,常燕熹面不改色,颌首回礼,往太师椅撩袍而坐,衙差捧来热茶后,退到门外。

  “何事匆匆请我来商?”常燕熹端盏吃了两口茶,才问。

  张淮胜抬起袖管拭满额汗珠,苦笑道:“发生什么,常大人真得不知?”

  常燕熹把茶盏重重顿于桌面,脸色一沉:“张大人说的什么话!你府中的事我怎会知晓!如此便可治你以下犯上之罪!”全无所晚筵席中觥筹交错的亲近之意。他双目冷冷扫过众人,又道:“我和曹将军此次奉旨带兵到此平乱,你们需把流寇现在何处、有几数人细报上来。否则将以谎报军情上报朝廷,莫怪我不给情面!”

  有俗语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一众瞬时被震慑住,皆摒息默立,不敢多言,张淮胜跪地求饶,曹励道:“你因何事急得六神五主,现可说了。”

  张淮胜详述昨晚酒醉回房歇下,五更时库丁遭毒烟迷昏,银库被洗劫经过。常燕熹凝神沉思,稍后方问:“库丁管事何在?”

  不多时,库丁管事赵五前来拜见,他哪见过这等阵仗,扑通跪在地央那瑟瑟发抖。

  常燕熹打量他片刻:“赵五,你每日会盘点库银,昨还有多少余量?”

  赵五回话:“近几月所领三州七县涝的涝,旱的旱,奉朝廷之命开库赈灾钱粮,如今还余百万银两。”

  “你们平日如何轮守?”

  “每一个时辰换一次,每次三人驻守,因近日惧那流寇来犯,三人增至五人,外门还有衙吏轮值。”

  又问了些细节,赵五都答得颇为流利。

  常燕熹看向张淮胜:“我也曾去过旁的府衙,大门入,过仪门,绕戒石坊,前是正堂,正堂两侧东为吏礼户科、西为兵刑工科,银库位列兵科邻房,这是通用布局,但昨看过这里的构型图,倒觉有趣,你的银库在二堂,夹于正堂和后宅之间,可有什么用意?”

  张淮胜连忙道:“原先银库离仪门很近,若是流寇入侵,盗取搬运十分便利,故而深入二堂,离得远了,且垂花门和后宅门处均有衙吏把守,如此夜里若有动静,我也能够察觉。”

  常燕熹便问:“既然如此,可谓铜墙铁壁,天衣无缝,百万银两怎会这般轻易就飞了?”

  张淮胜十分羞惭:“是我昨日为大人们设下接风筵、酒吃多而糊涂,也赏了下属酒吃的缘故,以致众吏松懈,疏于防范,着了流寇的烟毒。我甘愿领受朝廷的惩处。”

  吏科科长董伦道:“怎怪得了张大人,原以为常大人曹将军携兵而来,足以威慑那些流寇不敢妄动,这才设接风筵款待,实属一片好意,若是追责有错,吾等均沾。”

  他话里有话,众人听得分明,皆纷纷附议,倒把张淮胜感动的迭声称谢。

  常燕熹不动声色,静观他们嘴脸,吃完手中的茶,方站起身来,曹励也随之。

  张淮胜忙问:“常大人这是作何?”

  “在这纸上谈兵已足够。”常燕熹朝外走:“我去瞧瞧银库。”

  张淮胜及一众也忙站起跟在后面,出了正堂,曹励压低声道:“看来真是流寇所为!”

  “流寇?”常燕熹笑了笑,抿唇不语,走有一射之地,进入垂花门,西边是改成银库的集珍堂,东边是库工衙吏临时歇息的梦珍堂,再往前便是后宅院门,有吏把守,朱门阖紧,墙头簇簇红杏绽放,如火喷霞,更听见传出阵阵女子笑声,在放风筝,天上荡着鸟兽飞禽。

  再说冯春牵着巧姐四处溜达,不觉到了闹市,巧着今日正值七夕,行人愈发多起来,商铺门庭大开,伙计卖力吆喝,吹拉弹唱的艺人和表演杂耍的也趁时赚钱,巧姐看有卖小佛像的,漆的浓墨重彩,雕刻的十分生动,还用红纱碧笼子罩着,她看中个非要买,冯春问要一两银子,可贵,便笑着商量:“你不是欢喜鸟儿么?那有用黄蜡浇的莺儿。买那个可好?”

  巧姐很坚持:“这个像常老爷,我欢喜常老爷,要买这个小像!”冯春抿了抿嘴,别说,这秦琼吹胡瞪眼的还真有几分相似,都一样的凶神恶煞。

  巧姐拿着小像蹦蹦跳跳地走,又被杂耍的吸引住,有吐火圈的、耍猴的、还有壮汉在胸口碎石,竖起高耸的幡竿,拉起绳索,有人在上面走,扮鬼吐着烟火。那盆里的铜钱咣咣铛铛声就没断过。越来越多的男女老少簇拥过来,冯春怕巧姐走丢了,抱起她挤出人群。

  又看见有农人在卖双头莲,新鲜摘的,插在水桶里,巧姐很喜欢,冯春便让她自己挑,她挑来拣去,拿到手里又觉另一株更好,这般的认真,把小像掉在地上也没察觉。

  冯春弯腰捡起,吹吹秦琼脸上沾染的尘土.....

  巧姐儿对常大人的欢喜之情,实在有些短暂啊。

红尘紫陌冯春 世无双常燕熹冯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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