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催泪语录三更(雪中悍刀行你读到哪感觉想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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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催泪语录三更(雪中悍刀行你读到哪感觉想流泪)

雪中悍刀行催泪语录三更

#以书之名#

101.宁峨眉喝了一口酒,低声呢喃道:“生在北凉,死在北凉,真是痛快!”

102.陆诩放下酒杯,“相较沙场争锋,人人赴死。我陆诩不过搬弄唇舌而已,百无一用。”

孙寅摇头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张竹坡,宋笠,赵毅赵骠父子,卢白颉,元虢,你的旧主赵,吴重轩,卢升象,加上整个广陵道……这么大一副棋盘,你我两个小小工部员外郎,却能在这里纵横捭阖,岂能无用?”

陆诩低头“望着”桌面,一如当年坐在永子巷,身前摆着一张棋盘。

陆诩自言自语道:“下棋有输赢,赌棋有盈亏。可是为帝王为天下谋的这种指点江山,你我指尖都是血啊。”

103.杨虎臣摇了摇头,伸手举起茶碗,对徐凤年正色沉声道:“王爷,没有酒,就让杨虎臣斗胆以茶代酒,敬你,敬所有北凉将士一碗!我杨虎臣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北凉做到了,不管以后离阳和北凉是怎么个狗屁倒灶的光景,我杨虎臣都欠你一碗酒,以后你要是有朝一日死在凉莽沙场上,我就带兵去你战死的沙场上敬你!以后你徐凤年要是死在离阳朝廷手上,那我就单独去刑场上敬你那碗酒!”

104.此时此景,杨慎杏有些唏嘘,北凉,是跟离阳不太一样。

徐凤年收敛了笑意,轻声道:“穷地方的人,命苦,但很多人吃苦的同时,不认命。”

105.在马背上的杨慎杏回头望去,依稀看到那一幕。

不知为何,身在北凉的老人心底没来由浮起一个念头。

百无一用,是中原。

106.宋岩身体微微后仰,肩头随着马背轻轻起伏,懒洋洋道:“我宋岩若是去了太安城,赵家天子能够与我并驾齐驱吗?不能吧?会为了我升不了官特地跑来亲自解释一二吗?更不能吧?我宋岩膝盖称不上有多硬,可好歹在北凉不用每天去朝会上跪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没个尽头,一个读书人,站着当官,总比跪着当官舒坦些,何况当下我这个官,也不算小了。当然,要是有一天赵家天子让人来找我说,宋岩啊,朝廷六部缺个尚书,要不你先将就着,回头再让你去中书省和门下省当主官,保证进棺材的时候能有个文贞啥的谥号,我保证会心动,恐怕到时候就算王爷拦着,我也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107.老太监带着兵部礼部两位官员率先返程。

圣旨依旧在。

从离阳一统天下以来,自永徽元年到祥符二年,只有两次圣旨被拒。

而且两次拒收圣旨的悖逆之徒,是同一人。

就是那个连车帘子都懒得掀起的北凉王。

108.靠近街道尽头的一栋酒楼内,窗户那边已经拥挤不堪,只为了一睹为快。

一位两鬓霜白的青衫儒士不知为何,没有去凑这个千载难逢的热闹,跟店伙计要了一壶酒后,独坐角落,自饮自酌。

对面酒楼,一样有个独饮的白衣人,如果不是北凉王的名头太大,街道上的风波够劲,估计很多人都会多看几眼这个神情冷漠的英俊男子。

白衣男子要了一壶绿蚁酒,举杯次数不多,但每次举杯必然会饮尽杯中酒。

邻近青衫儒士的一栋楼内,东越剑池的李懿白被人认出,只好坐回座位,同桌还有一位老人和一对少年少女。分别是柴青山,宋庭鹭,单饵衣。

毗邻白衣男子的客栈厢房内,一名谐音无剑的沧桑老人,站在窗口。

太安城城门口,走入一名英气勃的俊逸“公子哥”,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帏帽的朱袍女子。

两人前脚入城,就有个牵毛驴的中年汉子后脚入城。

一处城墙上,有个裙摆打结的紫衣女子,迎风独立。

————

祥符二年,在这个蝉声凋零的深秋,在北凉王徐凤年入城后。

一座太安城内。

徐偃兵,于新郎,齐仙侠,贾家嘉。

曹长卿,陈芝豹,吴见,柴青山,洛阳,徐婴,邓太阿,轩辕青锋。

皆至。

109.孔镇戎始终没有转身,面无表情。

这个昨夜被父亲厉声斥责不许前往下马嵬驿馆的年轻人,前程锦绣的车驾司员外郎,狠狠揉了揉脸颊。

年哥儿。

曾经的兄弟四人,严吃鸡成了国舅爷,也像他小时候希望的那样,安安心心做起了文章学问。

而我孔武痴,也会做官了。

我和他还是兄弟。

曾经最怕死的李翰林,竟然当上了凉州关外游弩手的都尉。

跟着你一起上阵杀敌。

你们还是兄弟。

我只想知道,我们和你们,还是兄弟吗?

年哥儿,这些年我在太安城帮你搜集了六十多套兵书,你还愿意要吗?

110.唯独中书令齐阳龙无动于衷,置若罔闻,老人一手拎着那本被朝廷列为禁书又给他拎出来的诗集,看得津津有味,一手时不时从桌上小碟子里抓出几粒花生米,吃得亦是津津有味。

那本并无署名的诗集中,那个一辈子都不曾走入江湖的张姓读书人,原来也能写出“我有匣中三尺锋,有蛟龙处斩蛟龙”这般肆意诗句,同样也作得出“但愿白首见白首”这般婉约诗句。

咦?碟子空了。

至于写诗之人,早已死啦。

老人怅然若失。

111.年轻人想了想,苦笑道:“当时一起进京的五人,四人在今年开春就都回去了,下马嵬驿馆那边,会给咱们北凉落第士子返程的盘缠,所以四人都把余下的银钱都掏给我了,其实他们的道德文章,做得不比我差。”

衍圣公纳闷道:“怎么回去了?下一次会试,你们会顺利许多的。就算不知道这个……你们五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怎么就不再搏一搏?而且,当时北凉不是正要打仗吗?”

年轻人咧嘴笑道:“所以才回去啊。”

衍圣公停下笔,若有所思,转头问道:“冒昧问一句,你们那位北凉王,为人如何?”

年轻人自嘲道:“我一个穷书生,在北凉除了两任家乡县令,就再没见过什么高官了,哪敢置喙王爷的好坏。”

衍圣公把毛笔抵还给北凉寒士。

两人换了个位置。

年轻人这次没有急于落笔,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那块石碑,然后转头对那个猜不出身份的儒士说道:“先生,知道我们北凉树起多少块石碑了吗?也许有一天,会比国子监所有石碑上的字还要多。我留在这里,不是贪生怕死,是怕京城庙堂上只有晋兰亭这样的北凉人,是怕整个离阳误认为我们北凉读书人,都如晋兰亭这般不堪!我自幼体弱多病,去上阵杀敌,恐怕只能成为北莽蛮子的战功,但是留在这里,可能我今天只能与先生你一人说这些,但同样也许有一天,哪怕北凉打没了,我还可以跟一百个一千个先生说这些。”

112.以前,太安城只要有徐骁在,就不缺热闹。

现在,太安城来了他的儿子,好像也很热闹。

113.陈渔置若罔闻,仿佛是个局外人。

北凉世子殿下,先帝赵惇,大皇子赵武,四皇子赵篆。

当年,身为春秋十大豪阀之一的破落家族,要她入京,先当皇贵妃,再争皇后的位置。

恩师黄三甲,却要她嫁给那个出门游历江湖的年轻人。

后来,一个说话含糊不清的元先生,要她接近当时尚未迎娶严东吴的四皇子。

再后来,那个成为皇太后的妇人,要她嫁给此生无望那件龙袍的嫡长子,辽王赵武。

没有人问过她,她想要嫁给谁。

那个曾经在中原文林以风骨著称于世的爷爷,临死前只是跟她说,家族中兴,需要她。

那个身份隐蔽、让她无比敬重的恩师,只是笑着说,有本书,该这么写。

那个半寸舌元本溪,只是用手指蘸着酒水,当着她的面,在桌面上写下了六个字:你皇后,我苟活。

最后,她被召见入宫,遥遥看着那个妇人,只看到妇人好像点了点头,就让自己出宫了。

她一次都没有抗拒。

陈渔从不向往江湖,因为她知道江湖里的男人,看似风光,其实人人身不由己。

她也从不向往皇宫,因为她知道那里的女子,人人都是笼中雀。

114.年轻皇帝和仍是白丁之身的陆诩一起登上台阶顶后,陈望笑着向陆诩打招呼道:“门下省陈望,有幸见过陆先生。”

陆诩作揖道:“陆诩拜见陈大人。”

陈望坦然受之。

那一拜,是陆诩入京后,直到人生尽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某位离阳官员行礼。

很多年后,陆诩悄然病逝,首辅陈望站在唯有一名白老妪所在的冷清灵堂,还了今日一拜。

115.赵篆点头道:“所以,如果我只是赵篆,那么我其实很羡慕徐凤年。”

年轻皇帝停顿了很久,“也很佩服徐凤年。”

陆诩柔声道:“在青州一条叫永子巷的小地方,我跟北凉王赌过棋,赢了他不少钱。所以大致知道,想入北凉王的法眼,说起来很难,这满朝文武,屈指可数。但同时也很简单,可能贩夫走卒,就跟他对眼了,愿意待之以朋友。”

陈望笑道:“如果不是北凉王买诗文的银子,让我凑出了进京赶考的盘缠,我如今多半就在北凉道做私塾的教书先生了。”

116.老板娘笑着收回手,“算了,怕脏了老娘的手。老娘九九馆做的虽然是小本买卖,但好歹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干干净净的。至于你们这些大人物掺和的军国大事,是怎么个乌烟瘴气,是如何忧国忧民,我关心个屁!反正我只知道一件事,有吴素的儿子在,只要他徐凤年活着一天,不管他是在太安城,还是他在北凉,也不管他是今天死在钦天监,还是将来死在关外沙场,终归让我觉得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因为让我觉得这天底下,不止只有我的男人是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傻子,还有徐家父子,徐骁,徐凤年!”

117.严池集突然死死抓住徐凤年的袖子,泪流满面道:“年哥儿,别去,就当我求你了!”

徐凤年轻声道:“放心,我不会死的,而且不管我杀多少人,三百万石漕运,离阳一石也不敢少。”

然后徐凤年轻轻抖袖,挣脱开严池集的束缚,笑骂道:“赶紧滚蛋。你要是留在这里,我会分心。”

严池集天人交战,一咬牙,不再废话什么。

猛然转身,再度上马。

没有转头,这个年轻人只是高高举起手,伸出一根大拇指。

118.北凉,可战可死,不可退!

面对北莽百万大军尚且如此,何况你赵家三千甲?!

119.能够当上离阳赵室的御林军副统领,自然不会是贪生怕死之辈,这名魁梧男子洒然一笑,有了几分既食君王之禄便为君王慷慨赴死的意气,大概是心知必死,没有往年在皇宫天子身侧当差的古板,看着眼前这个西北藩王,爽朗笑道:“旧东越乡野武夫杨东坪,十二年前入京担任御林军侍卫,算来已经远离江湖十二年,此生最后一战,能够跟北凉王交手,不枉此生!”

120.当小书童读到十则最后那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时候。

中年儒士跟着默念了一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然后突然睁开眼睛,拍了拍小书童的肩膀,眼神坚毅,缓缓道:“正因为任重道远,我辈读书人,才更要记住一件事:士不可不弘毅!”

小书童不明就里,知道使劲点了点头。

正是当代衍圣公的中年儒士,笑着打开盒子。

空的。

衍圣公轻声道:“徐凤年,有你北凉死战在前,我中原自当弘毅在后!”

121.马禄琅缓缓闭上眼睛,“生得比你徐骁早,死得比徐骁你晚,总算赢了你一场啊。”

当老人说完最后那句话,终于溘然长逝。

122.一甲之前,偌大江湖仅一人。

一甲之后,大雪坪剑来二字。

年轻剑客揭幕,是御剑大笑过广陵。

老人谢幕一战,是广陵江畔一剑破甲两千六。

入江湖时惊艳,出江湖时潇洒。

这就是李淳罡。

千年以来,独此一人可与吕祖并肩的李淳罡。

123.洪洗象抬头望着天空,“当年不去,以后也不去了。所以那件事,就只好辛苦你了。”

李玉斧眼神清澈而坚毅,“小师叔且放心。”

124.当洪洗象抛出桃木剑的那一刻,天雷滚滚,声势顿时压过了江涛。

似有天人高坐云端,向人间大声怒喝道:“吕洞玄,你大胆!”

洪洗象仰头大笑道:“贫道胆大包天已有八百年了!”

依然在鞘的桃木剑先是在江面悬停片刻,然后一闪而逝。

天上天人顿时噤声!

李玉斧望着江面,没有转头。

小师叔走了。

三尺气概。

千古风流。

125.徐凤年勃然大怒,怒喝道:“姓洪的!”

年轻道人缩了缩脖子,挤出笑脸道:“世子殿下,你肩上担子够多,就别揽这一副担子了,有小道,有武当,有掌教李玉斧,够了。”

徐凤年怒目相向。

年轻道人咽了咽唾沫,轻声道:“总不能让你姐担心,是吧?”

徐凤年嘀咕了一句你又皮痒了不是,下意识就习惯了一脚踹出去,年轻道士往旁边跳了几步,也是习惯了自己的畏畏缩缩。

如果是很多年前,世子殿下会觉得自己那一脚很有高人风范,而旁观年轻师叔祖与纨绔世子大战的山上小道士们,更会由衷觉得他们师叔祖真是厉害啊,每年每次躲那几脚都是如此仙风道骨。

如今,世子殿下成了北凉王,成了武评四大宗师之一。

那个胆小但和蔼的年轻师叔祖,也成了骑鹤下江南的神仙道人,成了齐玄祯,成了吕祖。

但是等他们重逢之时,他还是他,他们都还是他们。

徐凤年悄悄红着眼睛,嗓音沙哑道:“你该早点下山的,早一天也好,我姐也能多开心一天。”

年轻道士抿起嘴,皱着脸,流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突然一把手搂过年轻道士的肩膀,低声问道:“有李玉斧帮忙,你还能跟我姐见面吧?”

年轻道士使劲点了点头。

徐凤年冷哼道:“以后不管哪个你在哪一世,再跟我姐见了面,都要好好对她!要不然我一样能揍你,吕祖了不起?老子还是那谁谁和谁谁,比你有背景多了。”

一个还算有出息的弟弟,生怕出嫁离家的姐姐受欺负。

应该都是这般故作恶人跟姐夫说话的吧?

126.老人转头目不转睛看着这个身负重伤的年轻人,“碧眼儿那本可能永远都不会流传开来的诗集上,他说人生有两大快事一恨事,江湖里,绝处有侠气,是一快事!沙场上,死地仍提刀,是一大快事!每每在书籍上读至史官喜欢一笔带过的‘白骨累累’,‘生灵涂炭’,是一大恨事!”

127.突然,老人几个箭步快速跟上徐凤年,拉住徐凤年的右手,死死不肯松开。

徐凤年转头望着这个神情突然肃穆起来的老人。

老人压低嗓音道:“徐凤年,一定要让这个天下,少死人!”

徐凤年想要转身走人。

老人不知哪来的气力,死皮赖脸攥紧徐凤年的手,涨红了脸。

徐凤年本可以稍稍挥袖就能挣脱,但是不知为何,徐凤年轻轻叹息,点了点头,无奈道:“需要说吗?”

老人这才悻悻然松开手。

走出去几步后,徐凤年听到那个老人小声说道:“不这样做,显不出我齐阳龙拯救苍生的态度嘛。”

徐凤年嘴角抽搐,抬起右臂,伸出大拇指,然后朝下指了指。

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

老人又说道:“嗯,有我年轻时候的几分风采。”

大概是觉得离得远了,年轻藩王听不到自己的嘀咕,所以当那位北凉王突然扭头的时候,老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背转过身,双手负后,快步走上社稷坛,像是急着要去那儿浏览风景。

一老一少,背对而行。

老人收敛了脸上神色,在心中默念道:“碧眼儿,如果你在世,是咬紧牙关也不开禁一石漕运,还是力排众议全部打开漕运?不管如何,我都不如你。”

老人站在社稷坛顶端,看到那些扎眼的松散土壤,缓缓蹲下身。

徐骁,张巨鹿。

你们两个生前斗了半辈子,死后到了地底下,其实就会一起喝酒了吧?

128.徐偃兵将酒壶随手高高抛出墙外,缓缓起身,说道:“徐偃兵有个不情之请。”

徐凤年说道:“徐叔叔你说。”

徐偃兵平静道:“不要只因为是大将军徐骁的儿子,才当北凉王。不要只因为是北凉王,才站在关外。”

129.桓温转身望向那扇大门,“齐先生,等广陵道战事平息,我就辞官回乡,以后……”

齐阳龙打断坦坦翁的言语,沉声道:“没事,我尽量再撑几年。”

桓温突然哀伤道:“碧眼儿啊碧眼儿,你还是输了。”

齐阳龙摇头道:“桓温,你错了,看似一人输而天下赢,其实啊,是天下输一人赢。我齐阳龙相信,后世百年千年,很多人翻过有关我们的书页,翻过也就翻过了,唯独张巨鹿,这个碧眼儿,会让人在夜深人静之时,缓缓翻回那几页,仔细再看几遍,说不定还会遗憾一句:为何桌边无酒可饮?”

桓温喃喃道:“手边再有碟花生米,就更好了。”

————

多年以后,那个爆竹声声辞旧岁的冬末,病榻之上的坦坦翁,临终言语,无人可闻。

老伙计啊,有无酒?有无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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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辞世的第二年,离阳新帝为永徽年间第一人张巨鹿平反,追封安国公,美谥文正。

有个姿色并不如何出众的温婉妇人,带着已经可以背诵许多儒家经籍的孩子,看着那一排坟墓,让她儿子依次磕头过去。

最后娘俩并肩坐在一块刻有张边关这个名字的碑前,孩子像往年一样,为他爹,为他爷爷,为母子两人和一位女子之外的那张家一家人,大声读书。

更远处,站着没有任何扈从的离阳皇帝和皇后,却不敢打扰。

————

有个归隐田园的老人,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暮色中,步履蹒跚,不是前往那仅有娘俩扫墓却也不算缺酒的安国公墓,而是去了远远称不上极尽哀荣的一座小坟前。

在碑前倒了杯酒,放了碟花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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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老人离开后,又有个毅然辞官的门下省官员。

为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老爷子,又添了酒,又添了花生米。

一夜独坐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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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些人,临死事也未了,也从未如何潇洒拂衣去。

但是这些离阳读书人,到底还是无愧离阳的。

130.他们身后突然有人喊道:“橘子,锡亮,我突然觉得身体好些了,要不你们坐车,我来给你俩当马夫?”

马车附近的白马义从都会心一笑。

徐北枳转头望着身边同龄人,问道:“怎么说?”

陈锡亮一本正经道:“可以有。”

两骑同时拨转马头。

坐在车夫位置上的北凉王徐凤年,看着这两位北凉谋士缓缓而来。

他突然举目远眺。

有位听潮阁枯槁文士,他死后无坟,那坛骨灰就撒在了这北凉关外。

大江南,大江北。

南山南,北凉北。

南方有江南,三千里。

北凉有墓碑,三十万。

131.老人没有回头,大声喊道:“矫情!有本事……”

老人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打击这个臭小子,有本事当上天下第一?这家伙没死在王仙芝手上,与拓拔菩萨转战千里,太安城内更是一人战两人。

江湖如此,庙堂沙场,何曾输了?

到最后,已经快到坡脚的老人吼道:“徐凤年,有本事就死在我后头!你小子记住了,到时候别忘了给爷爷我弄点好酒好肉!”

132.徐凤年握紧马鞭,“比起我以前的愤懑,现在其实好多了,因为这次京城之行,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把我们北凉的死战和战死,当成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还是有很多人,为北凉鸣不平。”

133.李贤轻声道:“刘先生身负国仇家恨,我先生从不敢让你忘记什么。”

李贤环视四周,“但是我们北凉,刘先生眼中的穷乡僻壤,从不忘恩!从不负义!”

李贤笑了,“我没见过大将军,也没有见过新凉王,但我见过先生王长青,见过那个早年与我一起下河摸鱼的李二娃,见过那个小时候还骂过我书呆子也揍过我的赵顺子,更见过先生的两个儿子,见过师娘……那么我想,既然我们生在了北凉,那就也理所应当地死在北凉吧,对需要直面北莽铁骑的我们北凉人来说,只要边关战事一天不停,那么每天每年都要死人,其实是很平常的事情。也许有哪一天真摊在了自己头上,一样会心有不甘,但是怕归怕。”

“死归死!因为北莽由不得我们北凉苟活啊。而我们也不想苟活!”

“刘先生你说早年的中原春秋,是恨不娶十姓女,恨不为大楚人。如今的离阳,是恨不生江南,是恨不居太安。”

李贤洒然笑道:“至于我李贤,一介文弱书生,只恨不死凉州!”

身形伛偻的西楚遗老,怔怔看着这个年轻北凉士子的远去背影。

老人突然趴在溪边,把脑袋伸进溪水中,狠狠喝了口水。

然后就那么盘膝而坐,哈哈笑道:“好酒啊!”

134.离阳朝野上下尽知,这位崛起于北凉官场然后就再无离开过北凉一步的江南寒士,在入凉之前便有“死当谥文正”的远大志向。

他刚刚在昨日辞官。

如今,垂垂老矣的老人,霜发与风雪同色。

就在视线模糊的老人以为等不到人的时候,一架马车悠然而至。

老人颤颤巍巍走下阶梯。

马车上走下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

远道而来的老人,身子骨显然不如那栋大宅子的陈姓老人,姓徐的他披着厚重裘衣,需要那个与他同样姓徐的车夫的搀扶才能走到陈大人身前。

三人一起走上台阶,转身望向街道大雪纷飞。

隔着中间那个最无老态的人,担任了三十多年都不肯挪窝的北凉道经略使陈锡亮,微微身体前倾,转头望向另外的那个老家伙,轻声沙哑笑道:“我帮王爷守住了北凉道和这清凉山四十年,所以你不如我,是吧,徐北枳?”

那个老态龙钟披厚裘的老人拿出所有气力冷哼一声,“你赢了……你赢了,行了吧?”

位置居中的老人,虽然年龄相仿,但是看上去却仅是四十不惑出头些的岁数,他一左一右握住陈锡亮和徐北枳的手,轻声笑道:“别争了。”

离阳皇帝换了换,年号换了换。

但是三位老人,徐凤年,徐北枳,陈锡亮。

只在今夜,看了一场北凉大雪。

135.姜姒示威地重新抓起毛笔,点了点,“要不是当这个皇帝,我就偷偷摸摸把那个姓宋的家伙揍成猪头。”

曹长卿忍俊不禁道:“学谁不好,那个北凉王在太安城拔掉了晋兰亭的胡子,害得那位礼部侍郎隔了大半个月才敢去衙门点卯。”

姜姒重重把笔搁在笔架上。

曹长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叹息道:“清凉山必须在大胜之后有个北凉王妃,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姜姒一拳轻轻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后皱了皱鼻子,冷哼道:“怪我咯?!”

曹长卿笑着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了,那个宋茂林根本不算什么,北凉王娶妃才是咱们大楚皇帝生气的重点。所以他曹长卿这回其实给那个姓徐的小子殃及池鱼了。

曹长卿笑脸温柔。

男女在各自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没有谁不喜欢谁,真好。

世间男儿皆有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136.姜姒促狭笑道:“我娘可不能早些遇到棋待诏叔叔,否则就没有我姜泥了嘛。”

不知为何,她自称姜泥,而不是无论复国成败都会注定载入史册的“姜姒”。

曹长卿黑着脸恼羞成怒道:“陛下,小心我故意忘记一句话!这句话可是在太安城某人让我带给陛下的!”

姜姒赶紧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棋待诏叔叔,国事要紧,你说!”

曹长卿板着脸道:“陛下,微臣有些口渴。”

这位西楚女帝以惊人的速度站起身,一溜烟跑到门口,也不顾忌是否失去君王威仪,亲自打开门吩咐道:“给尚书令大人端壶春神湖贡茶来。”

没过多久,老神在在的曹长卿一手端茶碗,一手用茶盖扇动茶香。

曹长卿闭上眼睛,闻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好似全然忘记了那件“正经事”。

曹长卿根本不用睁眼看,都晓得那位皇帝陛下正在故意板着脸,却竖起了耳朵。

曹长卿嘴角翘起,喝了口茶后,“陛下,骗你的。微臣在太安城只是打了一架,没听到什么话。”

姜姒哦了一声,假装不在意。

看着桌案上那张宣纸的字,怒气冲冲,杀气腾腾。

密密麻麻的宣纸上,其实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

137.姜姒猛然发现棋待诏叔叔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案那边,赶忙伸出双手遮掩那摞宣纸,涨红着脸道:“不许看不许看!”

曹长卿故意伸长脖子一探究竟,好奇问道:“似乎瞧着不像是王八蛋三个字嘛。”

姜姒脱口而出道:“当然不是,谁愿意写他是王八蛋!我骂都懒得骂!”

曹长卿笑着不说话。

一身龙袍的年轻女帝就那么坚持挡住曹长卿的视线。

曹长卿笑眯眯问道:“‘刺死你’,御书房内就棋待诏叔叔一个人,陛下,这让微臣如履薄冰啊。”

姜姒干脆弯腰趴在桌案宣纸上,抬起脑袋,“看错了看错了,棋待诏叔叔你眼神不好使了呀,以后少挑灯读书!”

曹长卿盖上茶杯,身体前倾,余下空闲的那只手揉了揉这个傻闺女的脑袋,“棋待诏叔叔老了,不光眼神不好,记忆也不行喽,现在总算记起那句话,那个人在太安城的时候说了,大致意思就是说很快他就会亲自带着北凉铁骑来广陵道,接你回去,如果你不答应,那他就抢,把你塞麻袋里扛回去。离阳西楚天下什么的,他徐凤年才懒得管。”

她目瞪口呆,只是眨了眨眼眸。

曹长卿笑道:“这次没骗你,是真的,千真万确。”

138.但是不久后的一天,离阳的祥符三年,西楚的神玺二年。

那时候,顾剑棠独自站在帐内,一宿沉默,最后只有自言自语一句话:曹长卿误我二十年。

而北莽边境上的王遂,独自痛饮,哈哈大笑:“解气解气!这才算我辈痴情种的真风流!”

那一日,太安城外。

有西楚曹长卿。

一人攻城。

139.那个女子终于转身,转身之前擦干净了泪水。

她对谢西陲说了一句话。

裴穗听到这句话后,对这名女子郑重其事地做了一揖,并且无比心甘情愿地说道:“昆阳裴氏裴穗,拜见嫂子!”

因为那个名字很俗气的女子,说了一句让裴穗觉得最不俗气的言语。

也正是这句话,日后促成了对大楚忠心耿耿的谢西陲,隐姓埋名悄然入北凉。

她那句话很简单,也很决然。

“谢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从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因为我不怕做谢家的寡妇。”

140.徐凤年笑了笑,眼眸眯起,尽是风流,轻声道:“我当时好奇询问老掌教是不是真的一指断江,老人先摇头说不是,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说是两指。那时候我除了惊呆,佩服,神往,其实还觉得这位老掌教除了满身神仙气,其实也挺有地气儿。你是没有看到老人说出两字后的表情,明显是在很用力地尽量假装那种世外高人,但是又没装好,让人事后一回味,就觉得只是个早年做出大事壮举的老头子,等到上了年纪,被年轻人记住,尤其又当面提起,然后就高兴得很,藏都藏不住。”

141.这位白莲先生,抬头看着那块气势赫赫的匾额,又看了看两侧那即将换新的春联,想起先前湖心亭那个年轻人,自言自语道:“北凉,离阳,这个天下,有你徐凤年,算不算是雪中送炭?”

142.这样的北凉,女子不论如花似玉还是相貌辟邪,男子不管是从文习武还是市井小民,都平平安安。读书声,贩卖声,马蹄声,呼噜声,吵架声,都热热闹闹。

徐凤年双手拢袖,抬头望着天空。

这个年轻人,所做一切事,都是在求一个“春秋不再怨徐家”而已。

143.老人伸出手指,指了指高楼最高处,“就是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读书人,一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一个活着比死了要累多了的可怜人。”

晋宝室跟着老人一起抬头,轻声感慨道:“李义山。”

老人,王祭酒,沉声缓缓道:“跟很多人的看法不同,在我眼中,李义山才是春秋第一谋士。”

144.但是身处北凉的徐凤年,徐渭熊,王祭酒,白狐儿脸。

广陵道的小泥人和曹长卿。

不提以往,只说在这个除夕夜,好像都忘了北凉,从不是离阳!

所以接下来那一幕,让晋宝室毕生难忘。

王祭酒更是目瞪口呆。

只见褚禄山向前踏出一步,转身面朝主位,抱拳低头朗声道:“北凉王领万余抽调出来的骑军南下也好,单枪匹马赶赴广陵道也罢,我褚禄山第二个不答应!”

袁左宗也踏出一步,动作与褚禄山如出一辙,“王爷身边没有我袁左宗,我袁左宗当然不答应!”

燕文鸾冷哼一声,大步踏出,依然如此,冷笑道:“没有大雪龙骑踏入中原,如何能彰显我北凉军威,我燕文鸾如何能够点头答应!”

徐北枳懒洋洋道:“堂堂北凉王,手握三十万铁骑,就领着从各地抽调出来的狗屁‘精锐’去中原?我北凉丢不起这个脸,徐北枳如何能答应?”

宋洞明随即出列抱拳大笑道:“世人皆言我宋洞明这个副经略使名不副实,这也就罢了,难道战力冠绝天下的北凉铁骑,也要给人小瞧了?宋洞明便是文人,也不答应啊!”

李翰林扯嗓子道:“年哥儿,你要迎娶小嫂子,嫁妆少了如何能行,我做兄弟的,不答应!”

白煜在等一声声不答应之后,最后由他来收官,笑道:“中原容不下一个在徐家长大的女子,我北凉铁骑自然不答应!我相信刘寄奴王灵宝他们这帮大老爷们,也都不会答应!”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年轻藩王身边的那张空椅子,“哪怕你徐凤年能答应,但是大将军,第一个不答应!”

徐凤年一脸茫然。

所有人心有灵犀地轰然大笑开来。

大伙儿串通一气,演戏到现在,真他娘憋得辛苦啊。

徐北枳笑脸灿烂,与褚禄山相视一笑,这场戏,他们两个算是始作俑者。

北凉,关外三十万铁骑,关内参差百万户,都欠他们北凉王一个惊喜!

徐凤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手臂,擦拭眼睛,小声骂了一句王八蛋。

这一刻,所有人异口同声道:“大将军,请坐!”

王祭酒看着满堂文武,老人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激动得浑身颤抖,想起了某个年轻人的口头禅,喃喃道:“技术活儿,没法赏啊。”

徐凤年那一刻,不论是与拓拔菩萨转战千里,还是下马嵬一人战两人,或者是钦天监杀人,这一生从未如此豪气,只见年轻藩王大袖一挥,率先坐在那张椅子上,朗声道:“坐!”

145.老人先是错愕,继而叹息一声,环视四周,终于彻底死心了,这里的确不是他传道授业的地方。

孙寅转身就走,笑道:“姚大人估计连谥号都没了,我孙寅就不去雪上加霜喝绿蚁酒了。”

孙寅走出几步,突然转身,轻轻伸手拍了一下胸口,“有一揖,不适合众目睽睽之下送给姚先生,但放在心里。”

146.最后,管事小心翼翼将一只布囊拿到小院。

尚书大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既然不是那个老人的后人希冀以此作为官场进身之阶,那就好,很好。

暮色中,小院石桌上摆放着明显已经尘封多年的两坛绿蚁酒,孙寅竟然没舍得开封痛饮。

第二天朝会,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前朝老人,突然名动天下。

姚白峰,北凉道人氏,谥号文节。

哪怕已经位极人臣,但仍然以放荡不羁著称朝野的吏部尚书孙寅,他在退朝后,走出大殿在台阶顶部站了一会儿,然后独自来到御道街旁一处,明明无人,孙寅仍是毕恭毕敬弯腰作揖,此事迅速传为京城一桩怪谈。

147.袁左宗抬头望向远方,“义父说过,世间比雷声更大的声响,唯有我北凉马蹄声!”

徐凤年小声道:“徐骁可说不出这么豪迈的话语,肯定是我师父第一个说,然后他就借了不还,还会私下叮嘱我师父千万别说是他剽窃去的。”

袁左宗顿时无言,揉了揉下巴,“听小年你这么一提,真有可能。”

148.老和尚骤然停下言语,缓缓转头,满脸震惊地望向身边那个修长身影,“你……你纳兰右慈是想让徐凤年当皇帝?!”

纳兰右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开始捧腹大笑。

纳兰右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垂下耳鬓的一缕长,咬牙切齿道:“李义山的唯一弟子,怎就当不得皇帝了?!”

149.从靖安王府跟随陆诩来到京城的那名婢女杏花,她突然现自家先生正襟危坐,但是桌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颗孤零零的棋子,没有送给皇帝赵篆。

她好奇问道:“先生怎么自己留了一颗?”

陆诩轻声道:“不是留给我自己的,是给某人留的。”

女子悚然。

陆诩伸出手指,轻轻压在那枚棋子之上,“当以国士报之!”

150.徐凤年松开手指,站起身。

他开始入城。

他想告诉这座城中那个有着酒窝的女子。

徐凤年喜欢你,第一眼就喜欢了,他也从没想过不喜欢。也许你以前不知道,那么我到你跟前,亲口告诉你。

151.老人心中那支曲子,叫《春秋》。

西楚的大江,东越的雄山,北汉的塞外,南唐的荔枝,西蜀的绸缎,后隋的巨木……

老人还叫江水郎的时候,西楚叫大楚!

我大楚有天下第一国手李密,有春秋兵甲叶白夔,有御剑飞过广陵江的李淳罡,有书甲天下的赵定秀,有诗歌冠京华的王擎,有曹家最得意的曹长卿,有弱冠之年便位列中枢身着紫黄的孙希济,有世间最讲礼的曾祥麟,有精通百家学问的汤嘉禾……

老人流泪不止。

152.一气之长,千里之外又百里。

一口剑气,千里之外起滚雷。

只要每当你能够问心无愧的时候,比如一甲子前的青衫剑神,比如一甲子后解开心结的羊皮裘老头,总是那么轻轻松松就成为了天下第一。

因为你是李淳罡啊。

江湖这么大,只有你不过是手中剑那短短三尺距离。

天下无敌的头衔那么重,也只有你李淳罡说放就放,想拿起就拿起。

153.“我爹临终的时候,跟我说不管怎么样,不管天下怎么乱,以后都要把你领回家,在他心目中,你姜泥从来是我们徐家的第一个儿媳妇。我爹是如此,我娘就更是如此想了。”

154.然后他站起身,对天地高声一句:“敢杀姜泥者,我徐凤年必杀之!”

当他说完这句话,他抬起手臂挡住眼睛,久久没有放下。

一步跨出,一闪而逝。

她的手始终伸向远方,想要抓住什么。

她突然脸色雪白,另外一只手捂住嘴巴,但是仍有猩红鲜血从五指间渗出。

可那只想要抓住什么的手,不愿放下。

她很想转过头,很想那样就可以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庞,会有一个面无可憎很多年的家伙,在对她满脸笑。

她转过头。

他不在。

155.她捂住心口,可还是心疼。

灯火阑珊处,她很想他。

他来找她,她其实很开心。

她很想告诉他,刺你一剑,她很后悔。

在将来的岁月,你可以恨我。

但你不要不喜欢我。

她抬起头,满脸泪水,轻声抽泣道:“就算你不喜欢,也只可以不喜欢西楚的姜姒,不可以不喜欢姜泥。”

156.孙希济已经说不出话,竭力睁开眼睛,眼神只有一个长辈看待家中晚辈的怜惜和慈祥。

她想要说话。

想要说一声对不起。

但是老人用尽最后的精气神,微微摇头。

老人似乎是想笑着跟她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要愧疚,不用愧疚。

在昔年曾是中原正统的大楚王朝,这个缓缓闭眼的老人,二十岁视便志得意满,功过荣辱六十年,一切已无言。

老人闭眼后,那只长满老人斑而无肉的干枯手掌,好像推了一下这位女子皇帝,好像想要把她推出去,推出这座乌烟瘴气的庙堂,推出很远,远到那个西北塞外。

157.槐阴唐家的家主,大楚的从一品平章政事,唐师跟在身后,凄然低声道:“孙希济,世人皆言人须往高处走,你为何偏偏要从离阳庙堂来到这座庙堂。”

唐师老泪纵横,突然加快几步,对那名太监喊道:“我来背!”

蟒袍太监满脸惊讶看着年迈老人,唐师凄然笑道:“老人背死人,慢一些又何妨?”

唐师背起孙希济,缓缓前行。

满城春风里,一个名叫孙希济的昔年大楚风流人,在一个叫唐师的老人后背上,无声无息,落叶归根。

158.这个男人缓缓走出举风镇后,摘下行囊,取出两只棋盒。

且容我曹长卿,为你最后下局棋。

159.纳兰右慈掀起帘子,春风拂面,他眯起眼望向东北方,“曹长卿,你我皆苦,但是你依然比我幸运。”

纳兰右慈突然放下帘子,猛然伸手捂住嘴巴,摊开手心后,低头看着满手鲜血,他喃喃自语道:“无奈皆是少年郎啊。”

160.“我曹长卿之风流,为你所见,方是风流。”

161.曹长卿轻声道:“春秋之中,风雨飘摇,有人抱头痛哭,有人檐下躲雨,有人借伞披蓑,唯我大楚绝不避雨,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

162.大楚儒圣曹长卿,他终于说出一句话,一句他整整二十年不曾说出口的话。

“这个天下说是你害大楚亡国,我曹长卿!不答应!”

163.邓太阿朗声道:“我邓太阿已经在此生,此生已经到此处,你们能奈我何,有谁敢来问过我邓太阿一剑否?”

天上无仙人回答此问。

地面上的谢观应喃喃重复道:“疯子,邓疯子……曹长卿是疯子,你邓太阿也是!”

164.就在轩辕青锋欲言又止犹豫要不要转身致谢的时候,曹长卿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已经有九十多枚棋子的棋盘,微笑道:“我无妨,你们莫要学我就好。天大地大,那江南广陵有清风明月大江,那西北蓟凉有黄沙苍茫劲气,先看遍了再说生死。生死是人生头等大事,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不要随意决断,生不易死简单。而生死之间,又有缘来缘去,人活一世,总要活得比草木一秋更精彩一些。”

165.孙寅问道:“为什么要嘲笑那些有情怀的人?”

范长后想了想,“太聪明的人,不乐意有情怀。太憨蠢的人,做不到有情怀。所以两者都不待见这玩意儿。”

孙寅咧嘴笑道:“我应该是前者。”

范长后慢悠悠把棋子放回棋盒,微笑道:“我应该是后者。”

孙寅突然眼神锐利如刀子,“那么黄龙士?”

范长后脸色如常,反问道:“那么徐凤年?”

两人相视一笑。

点到即止,云淡风轻。

166.就在此时,徐凤年听到小泥人说了一句他打破脑袋也没想到的言语。

她那句话不太吉利,但是语气很坚决。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么你徐凤年的尸体在哪里,我就站在哪里!”

167.白煜也没奢望得到答案,好似自言自语道:“某人当了皇帝,我白煜在哪里当官不是当官,都挺好的。”

徐凤年答非所问,“咱们北凉的读书人要官,要得如此理直气壮。我很高兴。”

白煜微微睁大眼睛,看着那张依旧模糊不清的脸庞,微笑道:“如果王爷让天下所有读书人可以不去卑躬屈膝。我也很高兴。”

徐凤年感慨道:“怕就怕天下人不高兴。”

白煜冷笑道:“一家一姓不高兴而已。”

徐凤年愕然。

白煜说道:“也许王爷会奇怪为何我白煜要改变初衷,其实很简单,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某人当皇帝,也许在位不过三四十年,最多五六十年,但也许足可以使天下承平两百年,风调雨顺两百年,很可观了。”

徐凤年看着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衣读书人。

就像当年徐骁看见赵长陵。

先后两人,皆要扶龙。

168.夜色中,徐凤年盘腿坐在城头垛口上,望着城外的那座龙眼儿平原,闭上眼睛,依稀有千架投石车同时开弦后天女散花一般的巨石呼啸声,依稀有城内骑军主动出击慷慨赴死的马蹄声,依稀有自己早年初次入城见到刘寄奴在内一大帮校尉的喝酒笑声。

满城皆战死,袍泽死同穴。

169.衣袖飘摇比神仙还神仙的徐凤年并不知道。

充斥心胸间的那股豪气。

过天门而不入的吕祖有过,一剑飘过广陵江的李淳罡有过,在西垒壁跻身儒圣的曹长卿有过。

也叫浩然气。

170.徐凤年是要为自己了断因果。

李玉斧则是要为世人了断天人强加世人的因果。

这场两人并肩作战的天人之争,可能从头到尾都悄无声息,却决定了人间以后千年的宏大格局。

徐凤年依旧不知李玉斧真正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愿。

但是,徐凤年看着这个道袍素洁的年轻道士,心生敬意。

李玉斧背着徒弟余福,小道童背着小竹箱子。

这位武当年轻掌教吐气轻声道:“贫道想要为人间说句话。”

徐凤年疑惑不解。

年轻道士看着远方的安详夜色,微笑道:“希望贫道死后的世道,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以厚德载物。希望千百年以后,无论有无江湖,皆有侠气之士,仗义行事。”

徐凤年忍不住打岔道:“这是两句话吧?”

李玉斧点头笑道:“那就当贫道多说一句?”

徐凤年沉默片刻,“这个……可以有。”

两人在武当半山腰并肩而立。

好像一望便已千年。

171.第二日,天微微亮,当武当诸峰的悠扬晨钟同时响起。

武当主峰大莲花峰的紫虚观外广场上,站着数百位各个辈分的武当道士,不但如此,还有数百位或者昨夜就借宿在此、或者在夜色中登山的香客,一同打起那套相传是上代掌教洪洗象从古籍里翻出的拳法,圆转如意,中正平和。

领拳之人,是三人,武当现任掌教李玉斧,徒弟小道童余福。

还有一袭青衫悬玉佩的北凉王徐凤年。

清风徐来。

自然而然。

满山雾气,仙气,侠气,意气。

原本信誓旦旦要独自去烧香的姜泥,偷偷站在广场后方,踮起脚跟看着那个修长身影,听着好些女子香客不知羞的窃窃私语,她笑了起来,脸颊两侧浮现两个酒窝。

姜泥在徐凤年打拳结束后,正大光明地穿过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那些女子的视线之中,她微微红着脸牵起他的手。

他昨夜说过,他的习武,起始于武当山,那么他的江湖,也应当终于武当山。

在这始终之间,甚至在始终之后,都有她。

172.最后,魏木生朗声笑道:“这事儿,我看行,回头这次我要是没死在战场上,就亲自去问问孙吉……那老小子要是不说话,就当答应了这桩娃娃亲!”

人已死,如何能开口说话。

那么这桩临时起意的娃娃亲,多半是板上钉钉了。

祥符二年,大暑。

北凉白马游弩手校尉孙吉、魏木生先后战死于关外龙眼儿平原。

这一日,还有北莽耶律洪才战死。

还有老凉王徐骁的义子齐当国战死。

而那桩在铁蹄如雷的边关沙场中,一桩显得是那么不起眼的娃娃亲,终究不成。

173.李翰林顾不得其它,只能埋头杀敌,当他意识到身边仅剩的李十月也没有出现在眼角余光之中,抓住一个空当回望一眼,看到已经落在身后十几步的李十月刚好斩杀一名北莽蛮子,满脸鲜血,李十月这个出身优渥的官宦子弟刚好也看到李翰林的回望,笑脸灿烂,点头致意,让李翰林不要担心自己。

李翰林会心一笑,转头继续厮杀。

只是当他终于头一个凿穿敌军阵型后,稍作喘息,耐心等着李十月的身影出现后,他却没有能够等到。

这辈子,都再没有等到。

174.他突然想起很多往事,这个徒弟总是嫌弃他这个当师父的,行走江湖不够宗师风范,没有神仙风采,总是要他要多注意派头,总是愤懑于他的名头被谁压下了,恨不得整个离阳都知道他的师父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可是,那个少年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让天下人知道他那个师父其实收了个徒弟,从来没有想过让江湖知道那个人的徒弟,到底叫什么名字。

整座江湖,没有人知道那个牵驴少年的名字,甚至连桃花剑神的徒弟姓什么都不知道吧。

自从他收了这个徒弟后,两人一起行走江湖,再有路见不平,这才会在徒弟的连累下不得不出手。

每次他救了人就要不耐烦地离开,徒弟便会磨磨蹭蹭跟所救之人笑道,我师父那是桃花剑神邓太阿,你们千万别忘了啊!

你师父是桃花剑神邓太阿。

那我邓太阿的徒弟又是谁?

中年人轻轻呼吸一口气,看着那张已经长出些许青涩胡茬子的年轻脸庞,然后转头望向那个卖花少女,笑道:“小姑娘,我叫邓太阿,我的徒弟叫李怀念。”

一头雾水的少女红着脸说道:“邓叔叔,我是知道李大哥名字的。”

邓太阿扪心自问,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伤感道:“可是这个狗娘养的江湖不知道。”

175.年轻人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父,我不是徐凤年那样的人物,没能让师父有个可以不辱没你名声的弟子,对不起。”

邓太阿正色摇头道:“你错了,有你这个徒弟,已经是最好了。”

离阳江湖有曹长卿有徐凤年这样的风流人物,当然很好。

但我邓太阿有你这样的徒弟,是最好。

天底下如果有人要你过得不好,很简单,先问过我这个做师父的答应不答应。

176.那一天,拒北城外,北莽孤注一掷,四十万铁骑压境。

穿上藩王蟒袍的徐凤年独自掠下城头,腰佩凉刀。

姜泥身披缟素,登上城头,将紫檀剑匣重重竖放在战鼓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气后,双手拿起鼓槌,开始擂鼓!

当第一声北凉战鼓在天地间响起。

城外独自站在北莽大军阵前的徐凤年,鬓角飞扬,双袖飘摇,飘然如神仙。

一道身形如流星降落在战场上,刚刚站在徐凤年左侧,中年人双手负后,腰间悬挂一柄寻常铁剑,洒然道:“邓太阿在此!”

鼓声中,又一道身影急坠而下,站在了徐凤年右手边,她只是高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洛阳!”

一人持枪从天而降重重砸落在战场上,高声道:“北凉徐偃兵!”

一袭紫衣如虹掠下,女子神色冷漠道:“徽山大雪坪,轩辕青锋。”

一袭腥红如血的袍子飞旋而下,“徐婴!”

一声声战鼓。

一道道流星急坠。

在年轻藩王左右两侧依次排开。

“隋斜谷!”

“东越剑池柴青山!”

“武当俞兴瑞!”

“吴家剑冢吴六鼎!”

“剑侍翠花。”

“西蜀薛宋官。”

“龙虎山齐仙侠!”

“武帝城于新郎!”

“楼荒!”

“龙宫程白霜!”

“南疆毛舒朗!”

“南诏韦淼!”

……

在北莽骑军和拒北城之间的那条横线之上,十八人,十八位武道宗师,就这么齐聚拒北城外。

江湖千年未曾有,以后千年更不会有。

什么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这就是。

北凉铁骑的马蹄声战鼓声,何其壮烈。

西北关外,大军阵前,那一声声自报名号,又何其尽显中原本色?

姜泥擂鼓如雷,怒喝道:“杀!”

绝代风采一如当年北凉王妃吴素。

徐凤年握紧凉刀,默念道:“杀!”

几乎同时,一线之上的所有宗师,都念了一个杀字。

他们要以十八人,拒敌四十万骑军!

177.与此同时,比起袁南亭一万白羽轻骑其实要更早动身的铁浮屠,这支介于重骑轻骑之间的凉州精骑,领军大将正是徐骁义子之一的齐当国。

齐当国身披重甲,一马当先。

自古将帅出征,身后必竖大旗,扛旗之人,无一不是军中猛将,故而被兵家誉为膂力最盛者扛纛。

北凉铁骑甲天下,如果从徐骁领着八百老卒出辽东算起,被世人熟知的扛纛者,号称万人敌的王翦死于益阙大败的城门下。

陈邛战死于锦辽之战,而此人,还有一个身份,便是蜀王陈芝豹的亲生父亲。

这两人甚至连封侯拜将的影子都没看到,就死在战场。

之后王林泉卸甲还乡,成了青州首富,如今又成了新凉王的老丈人,可谓善终。

接下来便是轮到齐当国了,进入北凉之后,官职不显,仅仅担任正四品的折冲都尉而已,

这一次齐当国要求率领铁浮屠奔袭龙眼儿平原,怀阳关北凉都护府从上到下,没有一人愿意答应,褚禄山尤其如此,甚至连骑军主帅袁左宗闻讯后也急书都护府,要求褚禄山绝对不允许齐当国擅自领军出征。

什么六千铁浮屠不擅长长途奔袭,什么衔接凉州流州的西大门清源军镇需要一支精锐骑军坐镇,什么他齐当国需要以扛纛姿态出现在将来最大的战场上。万般理由,齐当国都懂,但是从头到尾错过了第一场凉莽战事的他,觉得自己愧对义父,愧对那位曾经在西垒壁缟素擂鼓的敬重女子,愧对在听潮阁殚精竭虑的李先生,更愧对那个义父的嫡长子。

徐骁六位义子之中,被人屠赐死那两人,当年虽然看似从来与世子殿下最为天然亲近,而褚禄山当年最为谄媚看好年纪轻轻的世子殿下,陈芝豹和袁左宗则一向持有冷眼旁观的态度。

唯独齐当国,跟那个年轻人言语不多,交集不多,但是唯独他发自肺腑地喜爱那个孩子,哪怕后来那个少年越来越有出息,甚至练武练出了一个他齐当国只能远望的武评大宗师,可是在齐当国心中,总是觉得那个孩子,需要他的照顾,这些年徐凤年越来越成熟,越来越举世瞩目,但齐当国自豪的同时,也有些失落,一个人喝闷酒时候,越来越觉得自己老了,而且老得毫无用处了。

那一年,听闻世子殿下三年游历返回凉州,正是他齐当国率领那支骑军,甚至兴师动众地以扛纛之姿出城迎接。

齐当国毅然决然率军奔赴龙眼儿平原,身后出自老字营之一满甲营的六千铁浮屠,军中六名校尉和二十余名都尉,联袂请战,铁浮屠全军上下,无一人不愿死战。

满甲营,如今人马俱甲,器械精良不输给一万大雪龙骑军,但很久以前,却不满甲。

最早那会儿,徐骁军中经常粮草不足,兵马不足,为一营兵力添足铁甲更是痴人说梦,可以说满甲营是徐骁给予太多期望的一个老字营。

齐当国出行之前,在军帐中留下一封信。

“我可以死在义父之后,但绝不死在世子殿下之前!”

不知为何,齐当国在信中末尾,依旧把那位已经赢得凉莽双方尊重的新凉王徐凤年,称作世子殿下。

在齐当国已经能够看到远方战场的硝烟四起之时,这员北凉猛将突然转头大声道:“诸位,我铁浮屠昔年原身满甲营,如今既已满甲,当如何?”

六千骑齐声怒吼道:“死战!”

临近战场,齐当国高声道:“起矛!”

大漠黄沙,铁甲铮铮。

满甲营已满甲!

178.战场之外,有个年轻人在清凉山梧桐院得到紧急谍报后,在给怀阳关都护府下达一份措辞近乎苛刻的军令后,他弃马而掠,孤身一人,一路狂奔至关外清源军镇,看到了那份字迹陌生的书信。

再然后,他继续北奔。

那是年轻人第一次看到齐当国的手书。

字不好看。

年少从军沙场武夫出身的粗糙汉子,很少写字,以前在看到那封信的年轻人身边,每次过年清凉山张贴春联,人屠六名义子中,褚禄山一定会是那个溜须拍马最殷勤的家伙,姚简叶熙真还会中肯点评几句,陈芝豹袁左宗则习惯性不置一词,但只有这个叫齐当国的汉子,会笑呵呵跟少年世子殿下讨要几幅春联拿回自家府上去,然后绝对不会让府上仆役去张贴,而一定是他亲自动手,年复一年,就连府上的下人们都习以为常了。

年轻人的父亲,那个老人生前有一次随口说起那几位义子,说陈芝豹心思最重,褚禄山心思最深,袁左宗心思最醇,姚简心思最杂,叶熙真心思最乱。

唯独说到齐当国,老人自顾自笑起来,说了句这个憨子根本就没有心思嘛。

当时年轻人跟着老人一起笑出声。

179.几个眨眼功夫过后,一个嘴唇干裂身穿便服的年轻人盘腿坐在齐当国身边。

这个汉子弥留之际,视线模糊,但是不知为何硬生生认出了那张年轻的脸庞。

他想要说话,却已经说不出一个字,反而嘴角鲜血涌出愈发厉害。

年轻人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胸口,触手之处,铁甲支离破碎,冰冷甲胄为鲜血浸染,而显温热。

年轻人弯下腰,轻轻摇头。

这位昔年北凉铁骑的扛纛猛将,竟然在临死之前凭空横生出一股无法想象的气力,一只手死死攥紧年轻人的手臂。

沙场自古膂力最盛者扛纛。

北凉铁骑三十万,唯有齐当国当之!

而这个男人,这辈子最后的力气,只是想要让那个年轻人不要为了他去北方。

死也不愿松手。

年轻人反手轻轻握住那个死人的手,安安静静,面无表情,无悲无喜。

大苦无声。

————

最后,年轻人将齐当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俯身帮他合上眼睛。

他当时离开北凉王府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悬佩凉刀。

他在齐当国尸体不远处找到那根铁枪,握在手中。

一人一枪,北掠而去。

早已远遁数十里之外的洪敬岩耳畔如同响起炸雷。

“你找死,我就让你死!”

180.褚禄山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生离死别,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眼神恍惚,似乎想起了清凉山后面那三十万碑林,“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那些名字被刻在石碑上的人,谁都有亲人,跟齐当国一样。所以不论谁死了,都会有人伤心,不见得就是我徐凤年最伤心。”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只不过一想到明年春节,我像往年那样写了那么多幅对联和那么多个春字福字,可是那个每年都会跟我讨要的人不在了,我就算想送也送不出去了,心里头就有些空落落的。 ”

徐凤年抬起头,“第二次游历江湖之前,徐骁带我去过一趟听潮阁底,见到那里摆放有很多灵位,那时候还不太理解徐骁的心情,现在明白了。其实虎头城刘寄奴褚汗青他们死的时候,就有些明白了。”

褚禄山安安静静听着年轻藩王的自言自语,面无表情。

181.褚禄山摇摇头,这一次开口说话他没有用王爷这个称呼,“小年,你错了。”

徐凤年有些疑惑,“嗯?”

褚禄山缓缓道:“我大概清楚你所说的那幅场景,老齐当时看到你,不是像看到义父登门,而是像一个自认没什么出息的庄稼把式,突然看到了离家多年却高中状元的亲弟弟回到了家,而且没有瞧不起他这个哥哥,所以他很高兴,而且很自豪。”

徐凤年沉默片刻,苦笑道:“那时候的我,只知道花天酒地,能有什么出息?”

褚禄山笑道:“也许在老齐心里,你一直是有出息的,在这件事情上,别说袁白熊,就算是我禄球儿也比不上他,六人当中,只有老齐从始至终,觉得你这个世子殿下有出息,从不怀疑你将来能够成为义父那样的男人。用祖籍是东越人氏的老齐口头禅来说,就是这种事情,‘么的道理好讲!’”

徐凤年坐在门槛上,怔怔出神。

北凉都护背对年轻藩王,年轻藩王背对棺材。

两个活人一个死人,一时间皆是无言。

182.白衣人伸手覆在棺材上,好像在自言自语,“齐当国在领兵出征之前,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以后他万一战死了,就让我抽空回北凉看看,在信上他还傻乎乎希望我能够为北凉效力,说做兄弟的,没有迈步过去的槛。我收到信后就知道齐当国的‘万一’,十有八九会成真,所以破例回到这里,就是想着能够让他别真死了。没想到你徐凤年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好不容易终于练武练成了个武评大宗师,还是半点用都没有,在战场上连一个人都救不下来。”

183.那个高大淳朴的年轻人,不论在沙场上杀过多少人立下多少战功,都没有褚禄山的枭雄气,袁左宗的英雄气,姚简的才子气,叶熙真的迂腐气,身上总会始终都带着一股乡土气。

以至于连死后的柏木棺材,看上去也跟躺着的人一般土气。

陈芝豹站起身,没有转头,冷笑道:“北凉三十万铁骑死绝,到头来就只是保了离阳赵室一个平安?徐凤年,你真是了不起!”

徐凤年欲言又止,但是最后仍是没有反驳什么。

184.徐凤年瞥了眼另外一坛还未开封的绿蚁酒,然后望向李彦超,“你觉得在左骑军爬升无望,就想去右骑军挣取战功当上一军主帅,对于一名武将来说,这没有什么过错,而且我刚刚从何仲忽的院子过来,老将军也没觉得你对不住他,反而还劝本王来着,生怕本王在以后的日子里给你李彦超穿小鞋。”

李彦超欲言又止。

徐凤年淡然道:“老将军这十几二十年中待你们如何,你们比我更有体会,不用本王多说什么,北凉边军在徐骁手上,就只看军功不认出身,所以你李彦超在何仲忽的左骑军是杀敌,在周康的右骑军一样是杀敌,也许有了有望跻身主帅的盼头,杀敌只会更多。但是,老将军,到底还是老了,就像我徐凤年,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可还是会怕看到徐骁生前那几年的光景,走到清凉山山顶都要歇息。我爹徐骁也好,把你们当儿子的何仲忽也罢,等到他们真正老了的时候,知道事情才会他们心甘情愿服老吗?”

徐凤年自问自答道:“那就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出息了,他们才敢承认自己老了。”

徐凤年站起身,看着李彦超和左骑军众人,“今天在那座院子里,我没有看到什么经历过春秋战事的北凉左骑军主帅,就只看到一个老人。所以我来这里,请你们喝一坛酒,也希望剩下一坛酒,你们能带去请那位即将离开沙场的老人,请他喝上一碗,让老人不要带着遗憾离开边关。”

寂静无声。

李彦超默默起身,捧起那坛绿蚁酒,走出小院。

到头来,只留下徐凤年和徐北枳。

徐北枳叹息一声,“我本以为你想杀人的。”

徐凤年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低头说道:“谁说我不想了?”

徐北枳愣了一下,然后笑道:“给我也来一碗。”

185.陈芝豹面无表情,跟那位广陵道节度使卢白颉坦然对视。

最终卢白颉叹息一声,颓然坐回位置。

中原,这次要死多少人才会罢休?

陈芝豹嘴角有些冷笑。

中原不死人,何记得有些人在为他们而死。

我陈芝豹不是徐凤年,从不怕打仗,更不怕死人。

186.这一刻,谢西陲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似乎总是言笑温和的年轻人,那个在凉州关外亲口对自己建议多走走多看看的年轻人。

谢西陲深呼吸一口气,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自言自语道:“你为我大楚留下五百读书种子,谢西陲何惜以一死相报?”

从今天起,再无大楚将军谢西陲,只有北凉边军谢西陲。

187.徐凤年突然轻声道:“姚先生,我有个提议,白马书院能否安排一些士子定期去往凉州城内外的村野私塾,为那些出身贫寒的蒙童讲学,授业内容不用太细致,粗浅即可,一来不用耽搁士子在书院的学业,二来那些孩子也听不懂高深内容。因为我希望我们北凉未来的读书种子,能够越早了解中原的风土人情,希望他们知道在寒苦的北凉家乡以外,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让他们生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志向,所以书院士子们大可以随意讲学,哪怕是随口与孩子们说些中原当地的吃食菜肴也好。”

徐凤年沉默片刻,试探性说道:“可能此事的确有些大材小用,如果书院士子实在无人愿意去做,我可以拿出听潮阁藏书作为外出讲学的酬劳。”

此话一出,姚白峰怔怔出神,半响无言语。

藏前的空地上,秋天的阳光里,那些帮忙晒书的年轻士子也许听不清楚那边的言谈内容,但人人都可看到那一幕。

一个年迈的读书人心安理得地坐在主位。

一位位杀人如麻的北凉功勋武将坐在左右。

一位手握三十万铁骑兵权的藩王,更是安安静静坐在那边缘。

然后,年轻人们又看到一幕。

那位桃李遍天下的理学宗师缓缓站起身,对那位年轻藩王毕恭毕敬作揖,低头时热泪盈眶,颤声道:“我姚白峰,我白马书院,为北凉所有读书人,拜见北凉王!”

188.桓温怔怔出神。

陈望问道:“坦坦翁在想什么?”

老人眼神恍惚,嗓音沙哑道:“衮衮诸公,忙忙碌碌,人人聪明,机关算尽。”

陈望无言以对。

老人转过头,问道:“是不是每一个朝代,都难逃此劫?”

陈望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何等心思老辣的老人嗯了一声,根本不用陈望解释什么。

老人双手负后,苦笑道:“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都在这里。结果剩下些笨蛋蠢货,都跑到那儿去了。”

老人沉默片刻,最后喊了一声陈望的名字。

陈望轻声道:“坦坦翁请说。”

老人撇了撇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需要有人站出来,为那些傻瓜说上些公道话,而我那时候又已经死了的话,你来说几句?”

陈望停下脚步,紧紧抿起嘴唇,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老人也没有继续耐心等下去,缓缓前行,喃喃自语:“当整个世道都只剩下我们这些聪明人的时候,何其悲哀。”

189.宋洞明总算明白了,在离阳官场厮混其实不难,太安城容得下齐阳龙桓温这样才德兼备的读书人,也容得下温守仁晋兰亭这样沽名钓誉的读书人,容得下司马朴华这些一味公门修行的读书人,可是容不下那些心底坚持民为贵君为轻的读书人,同样也容不下功无可封之人。

190.杨虎臣也收敛笑意,由衷感慨道:“世人大多只听说义山先生的毒士之称,粗浅视为徐家一介幕僚,并不清楚先生在兵家之事上的卓绝造诣!”

白煜也是轻轻点头,抬起头望向亭外湖水,眯眼笑道:“义山先生,我亦是心神往之。”

徐凤年看着微微晃动的炉火,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走出几步,从朱漆大柱上拔出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再弯腰从地上捡起刀鞘,缓缓收刀入鞘。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收藏天下武学秘笈的听潮阁。

他在心中自言自语。

师父,你若能再活十年,该有多好。

我一定会为你去争坐那张椅子,蟒袍换龙袍。

191.陈望没有起身相送,也没有望向徐北枳的背影,说了句题外话,“帮我捎句话给北凉王,当年他不该冷眼旁观的。”

徐北枳停下脚步,“当时若是拂水房为那名女子出手,今天陈大人就没机会坐在这里了。也许陈大人并不知情,离阳赵勾盯着那名女子已经整整十二年了,甚至极有可能那几名幽州权贵子弟,也是被赵勾暗中怂恿蛊惑,一旦拂水房贸然插手,陈大人的身份必然随之泄露。北凉的苦衷……”

说到这里后,徐北枳没有继续说话,再说就是多余了。

陈望站起身,站在窗口,默不作声。

等到徐北枳离去多时,陈望始终凝视远方。

看这家乡一眼两眼三眼,百眼千眼万眼。

都已看不见她了。

看不见她在自己读书时,抬头之时她在看自己。

读书人皆是负心人,最负痴心人。

他泪眼朦胧,嘴唇微动。

我陈望只愿当年不曾高榜提名,只愿当年黯然还乡。

192.徐北枳突然笑道:“陈大人,其实啊,说不定将来你有叶落归根的一天。”

陈望握紧酒壶,轻声道:“再也不回了。”

世间遗憾事,往往起始于再见二字。

而世间幸运事,又往往在于之后真正再见之时。

只可惜,遗憾事多,而幸运事少。

陈望重复道:“再也不回了。”

193.徐凤年也跟着笑起来,“如果北凉侥幸打赢了北莽,以后你我之间恐怕还会有一雏面。”

年轻宦官叹息一声,“希望只是分胜负而不是分生死吧。”

徐凤年感慨道:“其实很羡慕那些既愿讲理又能顺意的人。”

年轻宦官笑道:“当真有这样的人物?”

徐凤年点了点头,“有啊,北凉刘寄奴,蓟州卫敬塘。”

可惜都死了。

194.老人虽然不知其中玄机,仍是忧心忡忡道:“千万小心,一有不对,打声招呼。”

萍水相逢,可轻生死。

也许,这就是老人那一辈人的江湖。

195.原来,如今江湖,亦有痴人。

不可理喻,不用理喻。

196.在原路返回的路上,陈望遇到了一位身材结实的同龄男子,看到他后,那人神情复杂,有愤懑,有敬畏,有惊讶,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口气,然后板着脸递给陈望一个粗布行囊,“我妹留下的东西,都是你当年留下的书,还给你。”

陈望接过布囊,怔怔出神。

那人转身大步离去,停下身形,嗓音沙哑道:“望子,虽然我妹妹……但你别觉得她死得不清不白!她比谁都干净!”

陈望捂住嘴巴,望着那个早年经常与自己勾肩搭背喊一声妹夫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对不起。”

那人喃喃道:“这话你对她说去。”

陈望默然,指缝间渗出猩红色。

久久没有挪步。

————

陈望捧着布囊,来到渡口,找到那座小坟。

宦官不知所踪。

陈望盘腿坐在坟前。

与小坟相对而坐。

有位不识字的女子,会在太阳底下寻个干净的地方,晒书,摊开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没有嫁人的女子,会在无人时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远望一次一次,转身一次一次。

陈望轻轻打开布囊,低头望去,有再熟悉不过的《礼记》,《大学》,也有年岁更为久远的蒙学读本三百千。

当年,或是田间劳作,或是渡口捣衣,或是大雪时分,或是采摘芦苇,他经常背书给她听。

今年与当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与她,也已是阴阳之隔。

陈望闭上眼睛,柔声念道:“国有患难,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庙,百姓最后死乡间……”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里,读书人读书。

风吹芦苇轻轻椅,如女子点头,笑颜如花。

197.白衣僧人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身体后倾些许,抬头望向天空。

天下经文佛法,贫僧已悟透。

世间良辰美景,贫僧已看遍。

唯有那张经常涂抹厚厚胭脂的容颜,总也看不够。

198.苏酥二话不说,牵着薛宋官就走。

虽是仅次于老夫子赵定秀的扶龙之臣,可齐姓铸剑师到了蜀昭,却从不掺和军政事务,他向徐凤年抱拳告别,徐凤年同样起身抱拳相送。

既然相逢于江湖,那就别于江湖。

只有江湖,没有庙堂。

199.“哦。师兄差点忘了,小师弟如今名义上是你徒弟的徒弟,你们仨香火情旺着呢。”

“师兄这话就有些酸味了不是?哈哈,没法子没法子,师弟我收了个好徒弟。”

“师弟啊,你今天不是本该在经楼当值吗,怎么有功夫在这里跟师兄闲聊啊?晚上把《道教义枢》抄一遍吧。”

“师兄!那你还本该此时在敲磬了呢!”

“哈哈,没法子啊,师兄掌管武当山戒律嘛。”

“……”

200.程白霜缓缓睁开眼睛,坦然道:“那样的儒家圣人,还是儒家圣人吗?我儒家圣人曾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今日我程白霜从不垂涎长生,奈何以长生诱之?”

澹台平静讥讽道:“皆是井底之蛙!”

程白霜意气风发,放声大笑道:“都说盛世出能臣,乱世出名将,又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我程白霜作得些酸诗,可不愿点头答应!国难当头,慷慨赴死,虽死无憾,我们读书人如何能让沙场武人独享其美!”

澹台平静冷笑道:“你要死便死,无非是我宗水月天井,又多出一位儒家的孤魂野鬼罢了。”

程白霜笑意豪放,朗声道:“如此才好,今人无愧古人!”

201.这位今夜在武当山上力压两位武评大宗师的张家圣人,放声大笑,仰天大笑。

苍凉,悲恸,欣喜,百感交集。

老人突然朝天空大骂道:“我辈读书人,自我张扶摇起,虽善养浩然气,却从不求长生!滚你娘的天道循环!我镇守人间已有八百年,便看了你们仙人指手画脚八百年,如今你们竟然还想得寸进尺?!”

那座天门,砰然炸裂!

202.大凉龙雀剑缓缓飞升,一对年轻男女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大莲花峰。

洪洗象和徐脂虎之后,世间又有一双神仙眷侣。

也正是这一天,有位腰佩双剑的中年男子,将那头陪他走过万里山河的老毛驴,留在了小莲花峰上,与那头老青牛作伴。

有位目盲女琴师,在那个自称百无一用是苏酥的年轻男人不舍视线中,独自缓缓下山,她下山,只为山上的他心安。

有位其貌平平的矮小汉子,下山之前对一位苗疆女子说了句话,“要是我死了,你就找个英俊男人嫁了。”

有位身旁站有两人的年迈儒士,在崖畔向滔滔云海深深作揖后,直腰朗声道:“晚辈向张圣人辞行!读书人程白霜,不负圣贤书!”

一袭紫衣站在紫阳宫屋脊之上,她高高仰起头,望向渐飞渐远的那对年轻男女,轻轻嗤笑一声。

一位老道士揉着他徒弟的徒弟的小脑袋,然后对更为年迈的师兄释然笑道:“此生修行,无愧武当。”

一位气质清逸的龙虎山道士在跟武当山道士辞别,“若有机会,再来喝茶。”

一位老人在屋内轻轻拿起佩剑,悬佩妥当后,自言自语道:“我东越剑池,岂能不死一人在关外!”

这一日。

邓太阿,轩辕青锋,韦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齐仙侠,柴青山,薛宋官,俞兴瑞。

十大中原宗师,不约而同地离开武当山,共赴凉州关外!

203.陆东疆每赏玩一物,都要念叨一声败家子。

尤其是得知北凉外乡人想要取走看中物品,只能是去搞定负责广陵江漕运的离阳官员,用粮草来换取,亦是相当廉价,许多原本价值连城的案头雅玩,竟然不过是一两百石粮草而已!

陆东疆心头滴血啊。

而陵州刺史常遂回到码头后,站在岸边。

天下人共分徐家。

清凉山千金散尽还复来?不复来!

常遂不知道那位副经略使大人作何想,他只知道自己愿为这样的北凉共生死!

204.卢白颉默默蹲下身,翻起那张桌面,望着女子早年刻下的字迹,怔怔出神。

纳兰右慈说完最后一句后,缓缓走出屋子,还不忘替那位棠溪先生轻轻关上房门。

那句话是“我倒要看看,那个姓徐的年轻人,要怎么帮你们中原镇守西北国门!”

纳兰右慈走出屋子,离开院子,登上春雪楼顶楼,来到走廊凭栏而立,远眺广陵江。

他喃喃自语道:“醉持酒杯,可吞江南吴越之清风!拂甲而呼,可吸西北秦陇之劲气!”

只是如今,我活在江南,说出这等豪言壮语的你,却早已死在西北。

纳兰右慈抬起头,轻声问道:“李义山,如果你还活着,会不会劝你的那位学生,这西北国门,就别守了?”

就在此时,一个嗓音在纳兰右慈身后响起,“李义山绝对不会说出这句话。”

205.纳兰右慈笑问道:“离开北凉,你不后悔?”

陈芝豹扯了扯嘴角,连开口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纳兰右慈重新转身,望向那条滚滚入海流的广陵江,说道:“铁骑拒北如大戟横江,这是谁说的?”

陈芝豹依然没有说话。

纳兰右慈趴在栏杆上,下巴轻轻搁在双手叠放的手背上,“北凉北凉,谐音悲凉,不吉利。也不知道那个家伙当初怎么就不劝徐骁改改。”

陈芝豹终于冷笑开口,“悲凉?”

他走到纳兰右慈身侧,大笑道:“我北凉铁骑三十万!生可悲凉,死却壮阔!岂是你们中原温柔乡能够明白!”

纳兰右慈轻声道:“你说了‘我北凉’?”

206.宋长穗沉声道:“老李,你也知我从不是那种喜欢夸人的人,你家翰林,真是不错。龙眼儿平原一战,打得漂亮!北莽董卓麾下乌鸦栏子在内,所有精锐斥候全军覆没,这一仗,委实大快人心!”

嘴唇干裂的李功德捻须而笑,“对嘛,这种事情,就得外人来夸才舒服,我当爹的说再多总是味道不对。说实话,老宋,你也真够沉得住气,我等你这些话可等了好一段时间了!把我给憋得都快憋出内伤了。”

宋长穗无奈道,“在这之前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半点气力跟你说些闲话。”

李功德感慨道:“倒也是,我自诩这辈子当官颇有心得,总之成天琢磨来琢磨去,都在琢磨别人,虽说也不能说全然不做事,可如这般事必躬亲,无法想象,感觉就像在短短一年里,把我李功德一辈子欠下的官场务实都给还上了。”

宋长穗会心一笑。

李功德突然一巴掌重重拍在箭垛上,大声道:“这么好的城墙,如果还是守不住的话,别说被北莽蛮子杀了,就是骂也要被我骂个半死!”

宋长穗愣了愣,然后环顾四周,城内外又是那副最熟悉不过的建城场景,号子声此起彼伏,虽说脚下这座巨城已经可以挂匾,可依然有相当规模的工程要继续,这位墨家矩子轻声笑问道:“你当真舍得骂他们?”

原本气势汹汹的李功德顿时气焰全无,只是轻声呢喃道:“这么多北凉边军儿郎……我李功德便是舍得骂儿子,也舍不得骂他们啊。”

207.徐北枳轻声道:“李功德喝醉之前,跟我买了一件东西。”

徐凤年有些讶异,打趣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们这位经略使大人,可是从来都只癖好收藏金银的,对于文玩古董一向嗤之以鼻。”

徐北枳一笑置之,“是一方小私章,既然是听潮阁的库藏,材质当然不俗,在我看来,一代代传承下来,由于经常使用的缘故,所以朱墨的沁色极佳,不过这些都是其次,你知道印文是什么吗?”

徐凤年哑然失笑,“这我哪里猜得到。”

徐北枳挥了挥双袖,不知是挥散酒气还是挥去愁绪,“是‘臣心如水’四字,即廉洁自守、清白如水之意。若说是当年严杰溪没有离开北凉,他来购买这方小印,甚至是名声还算不错的田培芳,我都不奇怪。可李功德来买这四个字,是不是滑稽了一些?”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

徐北枳笑问道:“那么你再猜一猜,李功德买这四字,用了多少银子?”

徐凤年恍然道:“这次庆功宴,李功德不方便光明正大掏腰包出钱,否则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所以用了这个法子帮咱们清凉山垫上银子?”

徐北枳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两万银子?早年天底下能够从李功德手上抠出银子的英雄好汉,就只有李翰林那家伙了。那时候喝花酒的钱,都是李翰林出的,只不过每次回家,都少不了他爹一顿收拾埋怨。”

徐北枳摇头笑道,“两百。”

徐凤年一脸愕然,“两百两银子?这个李叔叔啊!”

徐凤年开怀大笑,也是第一次称呼李功德为李叔叔。归根结底,北凉徐骁徐凤年这徐家两代人,和李功德李翰林这李家两代人,皆有很大的香火情。说句难听的,当年严杰溪叛离北凉,徐骁其实本意是要稍稍刁难一番的,不至于太过分,但绝对不会让严杰溪走得那么轻巧。倒是李功德,很早离阳朝廷那边就有消息传出,老首辅张巨鹿曾经有意让此人担任户部侍郎,统辖广陵道和江南道赋税一事,要知道当时李功德不过是一州刺史而已,虽与一部侍郎品秩俸禄皆同,可离阳京官从来有高一品之说,何况是近在天子眼前的实权侍郎?所以一介书生文人的严杰溪出走,对于离阳而言只是意外之喜,反而是李功德的留下,算是匪夷所思。至于徐凤年和李翰林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更不用多说。

徐北枳笑了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万!”

徐凤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徐北枳轻轻吐出一口气,感慨道:“是两百万两银子。”

徐北枳继续说道:“当时李功德跟我说,他这辈子勤勤恳恳积攒了这份偌大家业,本来是想要让他儿子李翰林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只是现在用不着了而已。”

徐北枳转头望向徐凤年,抬起手臂,握起拳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先前老人就是这么拍胸脯跟我说,他说我李功德的儿子,李翰林!堂堂北凉白马游弩手的校尉!需要他爹的银子做什么?”

徐北枳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那座藩邸,重复了老人最后那句话,“我李功德这辈子可以被任何人瞧不起,唯独不能被我的儿子瞧不起!”

徐凤年双手揉了揉脸颊,轻声问道:“橘子,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把李翰林从流州撤下来?”

徐北枳猛然怒道:“放屁!”

徐凤年笑了,抬头望向西边的流州方向,“李翰林也一定会这么说。”

208.谢西陲不愿走,从未上过战场的于新郎不知为何,也觉得不该走,两人便都不走了。

谢西陲觉得自己应当战死此地,于新郎觉得死在这流州关外黄沙,倒也不算太坏。

209.白煜稍稍转头,满脸笑意,笑问道:“知道什么叫书生意气吗?”

心情本就不佳的齐仙侠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这种莽夫,可不懂你们读书人的抱负!”

白煜眨了眨眼睛,“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齐仙侠板着脸不说话。

白煜不再刨根问底,重新望向那条河流,只不过向后撤退一步,双腕抖袖,正衣襟而肃立。

“一个时代,一个国家,大概终究需要某些人在某些时刻,毅然决然站出来,站在某个位置,就站在那里!一步不退!”

“只要站在了那里,便是责无旁贷,便是当仁不让!”

“战场上,虎头城的刘寄奴,蓟州横水城的卫敬塘,是如此。庙堂上,张巨鹿更是如此!”

“如今就轮到了新凉王徐凤年!”

白煜眯起眼,望向远方,“我不管徐凤年出于什么目的出于何种初衷,最终选择站在那个地方,反正我白煜只看结果,不问原因!所以,我也选择站在这里。是非功过,容我死了,再由你们后人评说。”

白煜大笑道:“我可不喜欢后世描绘这场荡气回肠的战争,不喜欢后世读书人将那部书翻来覆去,竟现到头来无一位读书人死在此地!”

齐仙侠轻轻叹息。

白煜突然伤感道:“以前并无太多感觉,如今我越来越现,那些中原朝堂之上官衙之内清谈之中,流露出对北凉的讥讽,那些居高临下的指指点点,是何其可憎。”

齐仙侠突然翻身上马,沉声道:“走了!再听下去,我怕自己也走不了!”

白煜哈哈大笑,“走吧走吧,滚回你的中原去!”

齐仙侠果然一夹马腹,策马离去。

白煜没有一直目送齐仙侠离去,反正本就看不真切,就不徒劳费神了。

白煜猛然伸手一拍桥栏,高歌道:“大风起兮!壮哉我北凉!”

210.程白霜大开眼界。

一位谈吐儒雅风流得意的白莲先生,一位早年差一点就要称霸文坛的上阴学宫右祭酒,怎么到了北凉这地儿,就这般厚颜无耻了?

211.当一位军机参赞郎说自己愿上阵杀敌绝对不惜战死之时,年轻藩王没有拒绝也没有认可,只是环顾四周后,看遍那一张张书生意气的年轻脸庞后,才告诉那位慷慨激昂的外乡读书人,读书人在幕后运筹帷幄,愿意为边事出谋划策,愿意为国事放声,愿意为死战边军鸣不平,这就已经尽了天大的本分,更是谁都不可被忘却的功劳。在此之外,你们读书人若是愿意赴死,肯定是好事,但我徐凤年绝不推崇此事,从徐骁到我,都一直认为,北凉铁骑镇守边关,既然身在关外,腰佩凉刀骑乘战马,那么退无可退战死沙场,便是天经地义之事。至于不擅弓马厮杀的读书人,有那份心即可,北凉不愿意,也不应该要求你们读书人捐躯赴死。甚至说,不曾经历过沙场硝烟的读书人怕死惜命,也无可厚非,书房士子,沙场武人,各司其职,前者以笔端文字书写正气抒发胸臆,后者披甲执锐守关拒敌,你做好你的,我做好我的,便是问心无愧。至于生活在市井巷弄的普通老百姓,更不该奢望他们来到边关杀敌,他们就该好好活着,一辈子太太平平。

212.程白霜突然问道:“王爷,你觉得何谓读书人?”

徐凤年想了想,答道:“书生治国,太平盛世。”

程白霜又问道:“那乱世之中,国难当头,书生又当如何?”

徐凤年不假思索道:“不当过多苛求他们。”

程白霜笑问道:“难道不应该是毅然奋起,书生救国吗?”

徐凤年一笑置之,“那我管不着。读书人的担当,读书人自己挑,愿不愿,敢不敢,能不能,都是读书人自己的事情。”

程白霜似乎有些讶异这个说话,沉默良久,笑道:“也是。”

213.楼荒摇头道:“这件事,你让徐凤年找别人去,我帮不了。”

于新郎皱眉道:“你也要留下?”

楼荒冷哼道:“难道只准你于新郎英雄气概,不许我楼荒豪迈一回?”

214.夜幕降临。

昼夜交替之际,一道道声响如滚雷骤然响起于北凉关外天地间,不知为何,却只有年轻藩王可以听见看见,其余所有武道宗师,境界高如邓太阿也没有察觉到半点异象。

赵长陵出现在拒北城城头之上,仰头大笑道:“诸位,此时不落人间,更待何时!”

天上有一位仙人高声附和道:“我大楚即中原!”

脱去破旧道袍换上那一袭儒衫的读书人,冷哼道:“李密!什么大楚,西楚才对!”

一道气势恢宏的虹光直坠人间,落在拒北城城头之上,来势汹汹,偏偏悄无声息。

另外一位仙人高声道:“我煌煌中原,岂能6沉于草原铁蹄之下?!”

又有仙人在九天之上豪迈大笑,“三十万铁骑,镇守我中原西北门户,二十年死战不退,亲眼目睹,幸甚幸甚!”

还有仙人紧随其后走出天门,伸了个懒腰,“我大奉王朝当年不济事,现在就看你们北凉铁骑的能耐了。”

一名身披玄甲的魁梧仙人低头俯瞰人间,“呦,草原蛮子摆出好大的阵仗,仗着人多势众就了不起啊。”

……

一位位仙人,一道道虹光接连撞入拒北城各处。

数十位于不同朝代飞升的谪仙人,今夜一同化为北凉气数。

天上谪仙人,如雨落人间。

腰间悬佩凉刀的年轻藩王站在枇杷树下,赵长陵涣散不定的身形突然出现在他对面。

徐凤年欲言又止。

老人伸出手,虽然无法触及徐凤年身躯,却像是拍了一下年轻藩王的脑袋,“有聚有散,缘来缘去,不用伤心。”

徐凤年抬臂抱拳,嘴唇抿起,一言不发。

老人遗憾道:“只可惜无法帮你更多了。”

徐凤年保持腰杆笔直的抱拳姿势,如一棵西北黄沙最常见的胡杨木,生而不死有千年,死而不倒再千年,倒而不朽又千年!

老人嗓音飘忽不定,变得含糊不清,瞥了眼年轻藩王腰间那柄新凉刀,满脸欣慰,“好刀!”

徐凤年嘴唇颤抖。

老人笑道:“大将军让我捎话给你,说他徐骁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娶了你娘不去算,便是把北凉交给你,不过他觉得很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徐凤年摇头。

老人轻声道:“以前总劝你别轻易与人冲突,能忍则忍,希望能够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如果以后有人惹你生气了,那就不打白不打,往死里打。”

说到这里,老人显然也有些无奈神色。

在以往印象中,王妃不是这样的女子啊。

年轻人泪流满面,轻轻点头。

身形稀薄至极的老人闭上眼睛,貌似侧耳聆听状,讥讽道:“咦?好像听到了我徐家铁骑对手的马蹄声?而且声势不小啊。”

老人睁开眼睛,如同自己风华正茂时那般询问徐骁,笑问道:“怎么办?”

新凉王徐凤年松开拳头,伸手按住刀柄,朗声笑道:“咋办?简单得很,干他娘的!沙场之上,最后只会剩下我徐家铁骑的马蹄声!”

老人最后闭上眼睛,在神魂消散之前,这位春秋谋士好似在缅怀沉醉往昔的峥嵘岁月,又像是在想象未来的太平盛世,轻轻说道:“小年啊,这就对喽。”

215.拒北城城头之上,女子擂鼓。

这大概是北凉第一次向这方天地放声。

循着鼓声,当徐凤年出现在城外后,一道道身形如同一颗颗流星,纷纷坠落在拒北城外的地面之上,与年轻藩王同处一线,向北而立。

位于年轻藩王左侧,是一位由西蜀赶赴北凉的中年剑客,武评四大宗师之一,邓太阿。

他双手负后,腰间悬双剑,大风拂面,让这位因为相貌平平而常年行走江湖,却从未被人识破身份的桃花剑神,终于流露出一种天下剑道唯我独尊的剑仙风采。

年轻藩王右侧,是一袭白衣,正是拥有北莽公主坟大念头和离阳逐鹿山教主双重身份的魔头洛阳。

她没有转头望向徐凤年,而是目视前方淡然道:“你失约了。”

年轻藩王微笑不语。

徐偃兵手持铁枪重重落在邓太阿左侧,轻声道:“不曾想今生还有机会与桃花剑神并肩作战。”

邓太阿简明扼要地回答道:“我亦是幸甚。”

一袭紫衣飘然落地,轻轻跺脚,裙摆打结处轻轻松开。

轩辕青锋笑意释然,如天真无邪的世俗女子,当年那场大雪坪变故之后,这位惊才绝艳的女子第一次如此轻松。

此战之后,你我再无相欠,那就再无相见好了。

朱袍徐婴落在白衣洛阳身侧,转头嫣然一笑,满脸欢喜,看着她与他。

白衣白的隋斜谷落地后,抬起那条独臂,双指捻动雪白长眉,这位吃掉世间无数名剑的老人依旧不曾佩剑,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

杯酒满日月,吐气摧五岳。

目盲女琴师薛宋官抱琴而立,脑袋微斜,并拢双指轻轻按在琴弦之上,一触即发。

叩指问长生,叩指断长生。

吴家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望向前方的北莽大军,啧啧笑道:“比起咱们吴家老祖宗当年遇上的阵仗,可要大了不少,以后定要跟温不胜好好吹嘘一番,走过这一遭后,小爷我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

一直闭目示人的剑侍翠花转头睁眼望向城头,看了一眼那位擂鼓如雷的白衣女子,收回视线后,道:“我是不是丑了些,脾气也差了些?”

吴六鼎愣了愣,咧嘴笑道:“翠花!自从吃过了你的酸菜,你便是我吴六鼎此生第一等的良配佳人!必须的!”

不远处背负一柄桃木剑的武当大真人俞兴瑞闻言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倒有几分贫道那位小师弟的风采。”

另一边,刀法宗师毛舒朗、年迈儒士程白霜与南疆龙宫席客卿嵇六安,三人并肩而立。

毛舒朗闭目养神,手心抵住腰间刀柄。

嵇六安眯眼望向北方,如同淘淘洪水涌来的北莽大军,泰然自若。

与儒圣境界只差一步之隔的程白霜一手负后,一手抬起拈须,望向天空喃喃自语道:“先生,谁言我辈书生无胆气?”

最左方,南诏第一人韦淼双臂环胸,身边是东越剑池宗主柴青山。

韦淼用蹩脚的中原官腔问道:“柴宗主,听说东越剑池风景很不错?”

柴青山点头笑道:“不比你们十万大山险峻幽远,却也独具特色,韦先生以后若有机会去我东越剑池做客,我定当拿出那三坛子自酿杏花酒待客!”

最右侧,于新郎和师弟楼荒各自腰间刀剑,佩剑分别是跻身世间十大名剑之列的蜀道扶乩,佩刀则只是寻常的北凉战刀。

楼荒一本正经说道:“你别忘了约定。”

于新郎一笑置之。

西北关外,一线之上。

十八人。

216.在一场注定会湮灭在历史尘埃的围炉夜话中,坦坦翁笑问某位手掌朝柄的至友,若是惹恼了徐家,干脆造反,与北莽联手南下中原,到时候你我咋办,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你碧眼儿位列榜,我桓温得榜眼?

那位当时在离阳朝堂如日中天的首辅大人,神色淡然给出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谐趣答复:只希望到时候咱们庙堂之上,衮衮诸公别都觉着殉国水太凉,悬梁家无绳。

217.“国家不幸诗家幸,一愿后世再无边塞诗,再无大诗家。二愿后世读书人,人人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不知老之将至……”

程白霜最后一次抬起手臂,长袍宽袖,书生风流。

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

归来何太迟?

当这一次手臂颓然落下之后,老人嘴唇微动,再也无法抬起手臂。

背对那座中原西北国门的拒北城,面向北莽数十万大军,老人默然低头,寂静无声。

————

在程白霜生前,北莽不曾有一颗巨石,一枝床弩箭矢,落入拒北城。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218.吃下天下名剑无数柄的隋斜谷,将积攒百年的满腹剑气都散入两座大阵,每一柄飞剑都被灌输一缕凌厉剑气,霎时间如通灵犀,如获灵性,无论是步阵竖立剑,还是弩阵横剑,两座大阵四千剑,皆是同时颤颤巍巍,哀鸣不止。

老人小声呢喃道:“李淳罡,你在广陵江一剑破甲两千六,我隋斜谷不愿输你……”

曾与春秋剑甲李淳罡互换一臂的老人,含笑而逝。

两座剑阵,两气呵成。

百年意气,三口吐尽。

219.不远方,韦淼站在原地,无声无息。

南诏宗师韦淼,全身筋脉寸断,死而不倒!

既然天下拳有韦淼,岂有我韦淼畏死收拳的狗屁道理!

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看着呢。

220.柴青山用袖口轻轻擦去剑身之上的漆黑血水。

老人临死之际,颤声微笑道:“我东越剑池,开宗立派五百年,仗剑看江湖……山高水深剑气长!我柴青山……不曾让三尺剑蒙羞!”

继程白霜隋斜谷两位中原宗师之后。

柴青山,慷慨战死。

韦淼,尾随其后,默然赴死。

221.徐凤年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气,怒喊道:“邓太阿!”

天空遥远处,传来笑声,“我已至天门外,你放手厮杀便是。”

桃花剑神邓太阿,已步步登天,一人仗剑,来到天门之外!

邓太阿悬空而停,横臂且横剑,笑问道:“试问天上仙人,谁敢来此人间?!”

222.若是来年清凉山有块墓碑上,刻着徐凤年这个名字,不会孤单的。左右前后,皆我北凉英烈!

223.桓温没来由想起那个年轻人,碧眼儿的幼子张边关,那个被说成是京城身份最显贵却无品的官宦子弟,被说成连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窝囊废,高不成低不就,年轻人两头不靠,所以谁都不爱搭理。

碧眼儿的子女中,反而只有张边关最讨自己的喜欢,见到自己也不怕,什么玩笑也敢开。

桓温听说张边关当年离开张府后,娶了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在市井巷弄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四处闲逛,看那些鸽群在太安城的天空飞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惜到最后,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年轻人也死了。

老人打开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突然有些哀伤。

老人提着那壶酒,起身来到窗口,推窗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杯哪里够!一壶才马马虎虎。

老人狠狠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嘿,此等醇酒,你喝不着,馋死你。”

这位历经三朝始终身居高位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叹了口气,小声道:“差点忘了,你是不爱喝酒的人。”

老人像个孩子一脸愤愤道:“天底下竟然有不爱喝酒的人!岂有此理!”

坦坦翁背靠窗户,望向那张书案,小口小口喝着酒,很快就喝去大半,有几分醉眼朦胧。

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老人好像看到了一位紫髯碧眼的读书人,正襟危坐坐在书案之后,正笑望向自己。

坦坦翁记起当年自己与那家伙年少时分,一起同窗苦读圣贤书的光景,缓缓提起酒壶,轻声笑道:“莫道儒冠误,读书不负人。”

那人好似回答,“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坦坦翁便继续朗诵一句,“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郎。”

最后两人一同念道:“天子重英豪!”

坦坦翁哈哈大笑,不敢再看那边,生怕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

老人饮尽壶中最后一口烈酒,将酒壶搁在窗栏之上,踉跄离开这间书房。

唯有我辈有负圣贤书,自古圣贤书不负我。

书案上,留下一壶无人喝的美酒。

自古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224.王雄贵正衣襟,转身向窗外,郑重其事地作揖。

元虢叹息一声,缓缓起身,同样正衣襟,作揖。

赵右龄与殷茂春相视一笑,同时起身,作揖。

读书人之事。

不管天下其他读书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张庐书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225.不过老人只是拿出一本并不厚的泛黄书籍,轻轻抛给小姑娘,自嘲道:“他送给我的一部刀谱,后来他自己也添加过一些招式,我大致看得懂,可惜全都学不会,小丫头,送你了。”

陶满武双手接过那部刀谱,捧在怀中,眼眶湿润。

她知道,老人是真的要走了。

老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头,记住喽,白头老爷爷我啊,叫楚狂奴。是那个人一生当中,见到的第一位绝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给那湖水泡过的鸡腿,狗日的……竟然还真好吃……”

陶满武擦了擦眼泪,对着死去的老人大声许诺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跟他说的!”

226.世间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后,大概活得久些的那个,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纳兰右慈缓缓闭上眼,小声呢喃,喊着一个名字。

义山。

世间豪杰女子,都只恨自己是女儿身。

可我纳兰右慈,却只恨自己是男儿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227.名叫徐念凉的小女孩眼神坚毅,握紧手里那把短小木刀。

徐凤年松开她,没有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而是伸手帮她擦拭脏兮兮的脸颊。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连累他这个不坏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也要说一声对不起。

不过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样子大小两个倒霉蛋都要死在这里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蛮子面前哭鼻子,凝视着他的脸庞,嘿嘿笑道:“没事,放心啊,我不会笑话你的,谁都怕死,你看我刚才也哭了嘛。”

徐凤年站起身,低下头,仔细佩好那把按照凉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狭长木刀,悬在腰间。

他柔声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内是蛛网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数都在万人左右的骑军。

旭日东升,东方霞光如潮水一线缓缓推进。

徐凤年一只手放在小地瓜脑袋上,眺望远方,轻轻说道:“小地瓜,爹没能保护好你娘亲,但肯定会保护好你。今天,我们一起回家。”

孩子呆呆站在徐凤年身边,然后哇一下哭出声。

从她懂事起,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亲分别离开敦煌城时,她也很懂事地没有哭出声,哪怕眼睁睁看着童贯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着嘴没敢哭出声。

她大声哭喊道:“你没有保护好娘亲,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爷爷了,如果爷爷在的话,我一定让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把木刀还我,我不送给你了!”

“我才不要许愿快快长大去找你!”

徐凤年眼神森寒看着那些蛛网死士,听着伤心孩子的气话,这位名动天下的北凉王,嘴唇微微颤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只手的手心抵在狭长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这一刻,就算十个位于巅峰时期的拓拔菩萨拦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现此地与他为敌,就算北莽还能有百万铁骑挡在前方。

徐凤年都毫不畏惧!

徐凤年依然泪流不止,但是笑意越来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228.继坦坦翁桓温、理学宗师姚白峰和三人之后,刘怀在不惑之年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之后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没有转任别处馆阁衙门,最终死于国子监左祭酒任上。

期间这位离阳历史上最年轻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绝了离阳新帝的招徕,不去做礼部尚书,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学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后一次在国子监授课,不合常理地专门为满堂北凉读书人讲学。

老人手中拎着一壶绿蚁酒,为那些正襟危坐的衣冠士子开课授业之前,举起手臂,轻轻摇晃酒壶,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这壶酒卖多少银子吗?你们肯定猜不到,如今这壶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酿的绿蚁,也不过六十文而已。记得在那个祥符四年的初春大晚上,我头回喝酒,就是咱们北凉道的绿蚁酒,那叫一个贵啊,某人只给我剩下小半壶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两银子!当时还真没觉得好喝,只觉得喉咙滚烫,如果不是当时身无分文,加上是糊里糊涂赊账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绿蚁酒吐了。而这个某人呢,还大言不惭说是看在北凉同乡的份上,三两银子的酒卖我六两了,你们说这家伙心黑不心黑?”

在国子监求学的年轻士子们顿时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确很黑心对不对?嗯,这个家伙你们其实不陌生,曾经短暂担任过咱们国子监右祭酒,所幸很快就卷铺盖滚蛋了。他姓孙名寅,你们没猜错,正是咱们太安城的那位‘孙老五’,把尚书省六部衙门除了兵部之外,担任过五部尚书的孙寅孙大人!”

北凉士子们先是下意识噤若寒蝉,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来。

若说别的官员,别说什么位列中枢的正二品尚书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绝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孙老尚书不一样,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你们小辈,只要不欺负我气力不济当场揍我,那就都没事,当面暗中骂我都无妨,我孙寅自从当上大官后,就从不骂比自己官小的人了,为啥?反正看不顺眼,就直接让他滚蛋,还骂他作甚?只有当官比我大的,嗓门比我粗的,我才只能骂一骂,过过干瘾罢了。”

孙寅不是脾气好,反而脾气奇差,可偏偏是这么个家伙,要么对他痛恨畏惧至极,要么敬佩得五体投地,少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连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孙老儿每次在朝会上指着鼻子跳脚骂人,不管当下朕觉得有理无理,绝不忙着下定论,每次都先装在耳朵里,等彻底回过味儿,才决定是回骂他一通,还是赏他几壶好酒。”

先后辗转尚书省五座衙门且都当上尚书的孙寅,与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当世唯一能够在骂人一事上稳稳压过孙寅的家伙,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仅仅入京三次的北凉道老经略使,天底下担任经略使一职最久的封疆大吏,陈锡亮!就只有他了。

半辈子的经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离阳朝廷专门用以形容官场上某人的长久不挪窝。

前者是指陈锡亮,后者便是说刘怀。

老人等到众人恢复平静,沉声道:“你们这一辈的北凉读书人,大概无法想象当年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在我动身赴京赶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入京是祥符元年,我在当时的太安城,就碰到一帮别地士子,衣衫鲜亮,持扇腰玉,风流倜傥。嗯,你们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会儿,有两人知道我是北凉人氏后,便阴阳怪气地一问一答,一个问‘离阳科举重经义,轻诗赋。按理说,北凉穷书生是占了天大便宜的,为何仍是年年会试颗粒无收?奇了怪哉!?’一个便大声回答‘因为那北凉蛮子莫说经义文章,就连诗赋也作得狗屁不通嘛!’”

老人望向那些年轻的脸庞,大多是愤懑神色,也有风水轮流转后的坦然和反讽,自然也有些是全然无动于衷置身事外的,老人见多了风风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说道:“我当时没能脱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实了外人眼中我们北凉读书人的粗鄙印象。你们如今,应该是没这种机会了。换做你们如此讥讽别地士子还差不多,比如当了很多年过街老鼠的南疆道读书人。”

老人没有对南疆道读书人的命运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从不在别人嘴上。

刘怀只是重回正题,缓缓说道:“我刘怀自认喝酒第一,授业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脸皮第五,吵架第六,当官最末。世人笑骂国子监刘老儿居心叵测,是想做那文坛霸主士林宗师,手握一国文柄,最终满朝黄紫,岂不尽是我刘怀之门生弟子?”

满堂北凉士子寂静无声。

老人哈哈大笑道:“谬矣!”

老人突然间神情坚毅,极具威严,不输那些品秩更高权柄更重的中枢大佬,沉声而言,皆是老人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入京城,便有个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若能跻身庙堂,必不让我刘怀在京求学之困境窘态,在后辈北凉士子身上重蹈覆辙!”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买书买笔之时,所耗银钱便要更多!”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与人言语之时,因乡音而惹人白眼!”

“刘怀必不让庙堂之上,无北凉士子为国声,为民请命!”

这位国子监左祭酒脸色潮红,停顿许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凉党齐心,骂我凉党跋扈,尤其恨我凉党骨头最硬!”

凉党这个说法,在离阳朝廷上,向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没谁敢直接挑明,不曾想倒是被视为凉党中坚大佬之一的刘怀,在今天亲自诉诸于口!

“在我刘怀心中,有凉党,老一辈当中,只说跟我差不多岁数的,有的已经走了,有的还在世,例如老辅陈望,有老尚书省孙寅,有老翰林严池集,都是!京城之外,寇江淮,谢西陲,陈锡亮,曹嵬,郁鸾刀,李翰林,陆丞清,皇甫枰,宋岩,常遂,洪新甲,曹小蛟,汪植,洪书文,洪骠等等,他们皆是!”

老人哈哈大笑,自问自答道:“这么多日后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皆是我们凉党成员,你们怕不怕?我自己都怕啊!”

老人挑了挑眉头,满脸鄙夷道:“啥?你们说我好像忘了那位?那个很早就躲去江南道隐居的老侍郎老学士?因为他啊,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嘛,当然了,我骂他不是个东西,已经骂了很多年了。不过你们可能不清楚一件事,这个老东西在晚年也是试图想要以北凉人氏自居的,只可惜他晋兰亭一门心思想要认祖归宗,可咱们当老祖宗的,根本就不乐意认这个孙子嘛。”

老祭酒之前自称吵架第六,仅在当官之前,只是听这些骂人不带脏字的言语,这个所谓的第六,分量十足啊。

老人骤然高声道:“离阳兵部,先后三任尚书七侍郎,寇江淮!曹嵬!郁鸾刀!之外七位正三品侍郎,皆出自当年北凉边军!”

“四十年,武将美谥,半出北凉!”

“何其壮哉!”

“我北凉!何其壮哉!”

“你们不要忘记,你们今日之衣冠大袖,你们的腰玉琅琅,你们的高谈阔论,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凉铁骑先后以战死三十二万人的代价换来的!是昔年那座北凉王府、如今的经略使府,用那里的清凉山三十二万块有名字的石碑,换来的今天!”

“别地读书人如何想,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你们这些出身北凉的读书人,我刘怀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们能够牢记一天!”

“最后,我最后说一句,你们记住那个人。”

“他姓徐!”

已是极其口无遮拦的老人,到今天最后,老人都没有喝一口绿蚁酒,而那仅剩一句话,也始终没有说出口。

这句话太过忌讳,也太过沉重。

无他无中原。

229.身材纤弱的少年李翰林,背着身材壮硕的少年孔武痴,步履蹒跚。

而少年世子殿下,背着不重的少年严池集,当然轻松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没有疑惑,为啥不干脆让扈从背着孔武痴严吃鸡回马车啊?

世子殿下说了,咱们才是兄弟啊。

四位少年郎,当时都觉得天底下,好像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儿,你骗人。”

那个人,答应过离阳王朝,或者说答应过天下人,此生都不会再入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时,一只温暖手掌,轻柔搁在老人的脑袋上。

有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那般熟悉的调侃笑声响起,“呦,严吃鸡,哭鼻子啦!是你爹不准你跟我玩耍啊,还是你姐又说我坏话啦?多大事儿,年哥儿我带你喝花酒去!老规矩,李翰林出钱,孔武痴牵马!走着!”

老人没有抬头,唯恐是梦。

按住严池集脑袋的那只手掌,轻轻抬起,然后轻轻拍下。

那人气笑道:“严吃鸡,读书读傻了?!咱哥仨,可都等着你呢!”

严池集缓缓转身,竭尽全力瞪大眼睛,嘴唇颤抖。

这个位列离阳新朝十二殿阁学士之的武英殿大学士,这个被誉为“每逢大事,以严学士静气最多”的老人,泪水流过那张干瘦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他胡乱抹了把脸,又哭又笑,轻声道:“年哥儿,我很想你。”

230.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千年修得吕洞玄。

何况人生恰好不过百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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