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者登山时不小心掉下去了(登山家做足了万全准备)

登山者登山时不小心掉下去了(登山家做足了万全准备)(1)

鱼津无法马上决定,是在七月里从泷谷出发攀登穗高比较好,还是八月再去比较好。

过去鱼津曾跟小坂一起两次挑战过这个地方,但是一次是在三月份去的,雪崩太多了,所以就中途放弃了原定计划,还有一次是在八月中旬去的,那次虽然因为滚石遇到了危险,但最后还是登上了第四山脊。

鱼津考虑到这次是自己一个人去,所以最后把时间定在了七月上旬。虽然七月份还有很多积雪,雪谷边上容易出现缝隙,有一定危险,但是应该能够躲过在不断掉落的碎石中前进的痛苦。泷谷,正如其名,是一个有着很多瀑布的山谷[1]。虽然七月份比八月份的水量更大,或许滚石也会更多,但是他不想在陡峭的碎石坡上长时间手脚并用地攀爬。

飞驒一侧的穗高一直以来被人称为飞鸟难至之地,其中经由泷谷登顶的路线更被视为是难中之难。这是一个被剜成U字形的巨大的阴暗山谷山谷下方有两条瀑布,称为雄瀑和雌瀑,山谷上半部分还有一条名为滑瀑的瀑布,全都阻挡在登山路上。而且,上半部分还有阴暗的岩石丛和深深的山沟一脸不悦地挡在那里。

泷谷首次被征服是在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三日。这一天,两组登山队不约而同地都初次登上了泷谷。一队是从雄瀑左侧攀登,进入泷谷,沿着 A 岩沟,来到大山凹 (山脊深陷处),经南岳?枪平回去。另一队则是从雄瀑右侧的宽沟壑(陡峭的岩沟) 攀登,进入泷谷,沿着 D 泽,来到涸泽岳鞍部。前一个登山队的队员包括登山家藤木九三等人,后一队包括早大登山队的四谷龙胤、小岛六郎等人。

以此为开端,在接下来的十年间,登山家们从各种路线攀登了泷谷,其后更有早大登山队创造了在积雪期成功登顶的记录。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许许多多的登山家们在尝试通过泷谷攀登穗高,但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这片岩石丛都被认为是令人无法接近的险峻之地。

即使是现在,整个夏季都不一定有一个登山队进入这个穗高背面的溪谷,经雄瀑、雌瀑来攀登。

虽然不亲自到现场无法想象出当地的险峻,但是鱼津还是想,如果可能的话,经由雄瀑对面向上攀登,沿着 D 泽,来到涸泽岳的山口。虽然这一路线有点平平无奇,但是他想着既然是要攀登泷谷,那么就老老实实地从有雄瀑、雌瀑的山谷下半部分开始攀登。因为如果是一个人沿着 D 泽走的话,这一路线是危险最少、成功率最高的。

鱼津制作了从穗高背面登顶的日程。

七月十日从东京出发。在岐阜换乘高山线,十一日中午在古川站下车,坐巴士经神冈前往栃尾。从栃尾步行约三个小时,来到新穗高温泉。当夜在此住宿。十二日早上来到雌瀑、雄瀑下方,开始攀登。下午登顶,夜宿穗高休息点。十三日下山,经涸泽到达德泽休息点。

当然,这只是一个大致的日程。到新穗高温泉为止还可以按计划行动,但是后面则要看天气。如果下雨的话,原计划十二日开始的登山就必须等到天晴才行。下雨的时候是绝不可能攀登泷谷的。原本这次攀登的方法就比较特殊,需要身体半淹在溪谷湍急的水流中往上爬,如果水量激增的话,很有可能会被水冲走,还会大大增加遇到滚石的危险。

鱼津心想,如果天气给面子,按计划行动的话,可以在十三日到达德泽,但是最好还是请阿薰做好从十三日往后多等三天的准备。所以,阿薰只要十二日早上从东京出发就可以了。阿薰会在当天到达上高地,第二天来到德泽休息点等自己。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当天两人就能在德泽碰上面。

做好计划之后,鱼津打电话跟阿薰说了一下。

“鱼津先生您出发的时候,我去东京站送您吧。在此之前,我们就先不见面了。”

接着,她以一种非常明快的声音说道:“我现在好忙哦。必须要去做新衣服。”

“做什么新衣服啊,你这是要去山上啊。就算只是到德泽,也得走约八公里的山路呢。”鱼津说道。

“当然是做适合上山穿的衣服啊。我现在什么都想换成新的。心情当然是崭新的,衣服也要做新的。”

阿薰充满活力的声音从电话线的另一端传来。

这次去山上,鱼津至少得请一周假。今年跟往年一样,公司正处于暑期休假,从常盘到普通员工,大家都互相调整彼此的时间,让每个人都可以休息六天。只是没有人会一次休...

鱼津先自己决定从十一日开始休息一周,但是这件事他总觉得很难跟常盘开口。因为还没有人开始休假,鱼津倒要率先休假了。今年他连平时上班都经常请假,而且现在还是非正式职员的身份。他感觉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脸面可以要求休假。

等到买好了列车车票,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后天晚上就要出发了,鱼津才站在常盘大作的办公桌前说了休假的事。

“经理,关于休假,”鱼津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能不能请五天假?我想把假一并请了。”

“五天,就够了吗?”

常盘从文件上抬起眼,一动不动地说道。

“我想应该够了,不过也许要休六天。”

鱼津说道。他觉得自己这么说有点得寸进尺,但是五天内应该是赶不回来的。

“六天啊。”

常盘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是的,不过我想应该不会需要请七天。”

鱼津试着说道。于是,常盘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感觉就像是沉睡的狮子忽然醒了似的。

“你的意思是也有可能要请七天假了?”

常盘的声音大了起来。

“七天,也就是一周。是一个月的四分之一哦。你请那么多天假要去哪里呢?如果你要去登山的话,我是不赞成的。”

“不去山上。”

鱼津说道。他很少说谎,但不可思议的是,此时他用力地否定了自己要去登山。

“我想去某个安静的乡下,写一本关于登山的书。”

有人委托他写一本关于登山书,这一点是真的。

“哦,你想做的是这么好高骛远的事啊。不过,这也行吧。”

“我想后天晚上从东京出发,所以想从十一日开始休假。”

鱼津说道。

“你可以休假,但是会不会太早了。能不能再晚点呢?”

“可是我刚把票买了。”

于是常盘把身子探了出来,问道:

“在哪里?给我看下。不会是前往松本的吧?”

鱼津从上衣的内袋里面掏出车票,放在常盘的办公桌上。常盘稍微瞄了一眼,说了声“是去岐阜啊”,就再没有别的反应了。常盘似乎认为要去登山就得从新宿出发到松本,经上高地去登穗高。

“岐阜啊,我跟岐阜还有点渊源呢。那里有一个酿酒商人的女儿曾经很想嫁给我。长得非常漂亮。她还说非我不嫁。我真是头疼啊。如果不是个美女的话也罢了,可偏偏还是个大美女。你可能没有过被美女倒追的经验,不过真成了当事人你就知道了,那可是相当不好受啊。”

常盘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高了起来,还有两三次说着就扑哧笑出声来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您跟她结婚不就行了吗?”

“不行啊。那会儿我已经跟我老婆订婚了。跟我老婆在一起,我从一开始就没什么热情,但是双方都已经约定好了的。为此,我老婆一直到现在都很感谢我。”

说到这里,他突然口气一变:

“去岐阜吧。给你休五天假。第六天就来上班吧。”

常盘一声令下,休假就变成了五天。

出发那天,鱼津晚上七点就离开了公寓。车票买的是十一点出发的快车,他跟阿薰约好了八点在有乐町见面,一起吃晚饭。

行李尽可能地压缩了。像替换的衣服、不是登山直接必备的东西,准备都由阿薰带去德泽,所以就另外装了个包裹。鱼津自己带的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囊和冰镐。考虑到需要钻进瀑布攀登,所以选的是橡胶做的有防水内袋的背囊。

背囊中除了洗漱用品,还有毛衣裤、地图、指南针、铝制饭盒、水壶。除此之外,还有二十米长的登山绳、登山锤、两根钢锥。

鱼津在有乐町下了电车,刚走出中央出站口,就看到阿薰马上朝自己走了过来。

“哇,这一身看着真奇怪。”

一身登山装束,在山上自然没什么,不过在都市拥挤的人群中,看起来就很扎眼了。

鱼津把包裹递给阿薰,说道:

“穿成这样还想毫不在意地吃饭的话,这附近就只有那家店了。”

说着,他朝车站附近一条狭窄的餐饮街走去,走进了位于街中央的一家店。

店里的座位都是围着一个炖锅而设,此时店里只有三四个客人,但是鱼津没有朝那边的座位走去,而是在门口脱了鞋,朝通往二层的楼梯走去。阿薰也跟在他身后。

平时鱼津要去登山的时候,就会去银座的浜岸吃点好吃的,给身体补充好营养,但是今天他不想去浜岸。自从那次他带常盘去过浜岸之后,常盘似乎经常自己一个人去,万一正好在那里碰到了,那就麻烦了。

二层有六叠大和四叠半大的房间各一间,是开这家店的中年夫妇和两个女服务员的卧室兼起居室,不过有时也会让那些不需要客气的熟客来这里。

面对着街道的六叠大的房间里有小小的梳妆台和碗柜,看着不太像客厅,但是里面也放着一张桌子。阿薰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她有些坐立不安地站在窗边,等到年轻的女服务员送上了啤酒和毛豆之后,隔着桌子,坐在了鱼津对面。

“还是这样的地方比较好吧?”

“嗯。”

“我们有自己的家的话,目前也只能是这样的房间吧。”

因为有女服务员在旁边,阿薰稍稍有点端着架子,她环视了房间一圈。每次有电车开过时,房子都会摇晃起来。

阿薰把啤酒倒在杯子里,喝了两杯。喝第一杯的时候还没什么,第二杯喝到一半,脸就变得通红了。

鱼津感觉今天晚上的阿薰话特别少。之前她勇敢地说了很多话,但是看今晚的阿薰,完全想象不到是同一个人。

“看起来心情有点低落啊,是身体不舒服吗?”

鱼津问道。

“没有。”

只有这个时候,阿薰才一脸认真地拼命摇着头。

“我感觉现在好幸福。我今晚才知道,原来人在幸福的时候,会什么都不想说,就想静静地待着。”

她这样说道。此时,鱼津感觉,自己或许会爱上这个美丽又可爱的生物吧。必须爱她吧。

两人点了很多菜,烤猪肉啊、炖菜啊、山药泥啊什么的,也不多说话,默默地动着筷子。阿薰是因为幸福而变得沉默,鱼津是因为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幸福而变得沉默了。

过了十点半,两人起身离开了饭桌。站起来的时候,阿薰朝鱼津伸出两只手,让他把自己拉起来。鱼津伸出两只手,握住了她柔软而纤细的手。

“我十三日在德泽休息点等你。一定要精精神神地下来哦!那时候我会多开心啊。我会穿上新做的衣服。衣服稍微有点花哨,也不知道你会不会不喜欢。”

说着,阿薰似乎很怕楼梯上传来的声音,缩回了手。

“我们走吧。万一迟到了就麻烦了!”

于是鱼津拿起了自己放在房间角落的背囊。

两人从有乐町乘上出租车前往东京站。

列车已经开进站台了。两人朝列车前部的三等卧铺车厢走去。

鱼津先上了车,又很快回到了站台上。阿薰再次朝鱼津伸出了双手。鱼津觉得此时阿薰的动作有些大胆。两人周围都是乘客和前来送行的人。

鱼津也借着被阿薰激起来的大胆,握住了阿薰的双手。

接着,两人又什么都没说,放开了手。

开车的时候,鱼津从车窗中伸出了头。阿薰在站台上跟着列车走了一会儿,说道:“那我们十三日见。”说完,她停下脚步,举起右手,用力地朝鱼津挥了挥手。

鱼津从古川站乘坐巴士前往栃尾。又从栃尾出发,步行三个小时,来到了建在蒲田川边上的山中只此一家的新穗高温泉。这时已经是十一日傍晚。他在河边涌出的温泉中泡了泡,当晚很早就上床睡觉了。这一天入住的客人只有鱼津一人。

第二天,鱼津五点就醒了。夹杂在溪流的水声中,他还听到了几种小鸟的叫声。他很快起了床,来到房子外,用蒲田川冰冷的河水洗了脸。接着又匆匆吃了早饭,做了下准备工作,来到门口,系上了鞋带。时间正好是五点五十分。

当他把背囊背在肩上时,这家旅馆的老板出来了。这位老板是最早和藤木九三一起攀登了泷谷的人之一,当时正当壮年,如今已经快六十岁了。以前那个精干的登山向导,如今也和许许多多其他的登山向导一样,有着充满苦恼的表情和两只和善的小眼睛。“请注意安全。不过鱼津先生是第三次挑战了,所以应该不用太担心。”

在老板的送行声中,鱼津走到了屋外。天空一片晴朗。

从这里到雄瀑、雌瀑下方的水流汇合处,慢慢走的话,需要四小时,不过今天鱼津准备三个小时就走完。

他沿着蒲田川,走在左岸森林地带的林间小道上。细想想,这还是小坂出事以来的第一次登山。不知不觉间半年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如果小坂还活着的话,当然会两人一起来,但是这次只有自己单枪匹马了。

来到两条瀑布的水流汇合处,鱼津把背囊从肩上卸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时间是早上九点。他只抽了一根烟,又马上站了起来。

接下来,他沿着水流的右侧往前走。都是陡峭的碎石场。又走了一会儿,变成了雪谷。到处都是张开着大口的雪缝。他怀着不安,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陷下去的雪谷中。

雪谷下方传来的河流的水声听来似乎都带着几分不祥。

从瀑布水流汇合处开始加快了速度,花了约三十分钟时间,来到了雄瀑下方。高达六十多米的瀑布从天而降,蔚为壮观。水量非常大。瀑布前方,雪谷形成了一个拱形的雪桥。

在瀑布的轰鸣声中,鱼津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他本来想吃午饭的,但是没有食欲,最后只喝了一口装在水壶里的可可,抽了根烟。

根据前两次的攀登经验,要征服雄瀑,至少需要一个小时。他打算这次也跟以前一样,先从左侧的雌瀑出发开始攀登,然后再登上雄瀑右边。虽然岩壁上生长着桦木,但是都不大能用来借力。

鱼津站起身,抬头看着自己接下来将要攀登的闪着水光的大岩壁,站了一会儿。以前在开始攀登之前,总会有一种令人陶醉的兴奋感弥漫全身,使他变得多话起来,但是今天鱼津没有人可以说话。他慢慢地吸完了最后一口烟。

他看了看手表,九点四十分。鱼津小心翼翼地朝岩石和雪谷之间的缝隙下降。在经过这样的危险操作之后,终于来到了对面的岩壁上。接着,他慢慢地寻找着落脚处往上爬。

过了约二十分钟,鱼津全身都湿了。一块长着青苔的大岩石上密布着欧洲花楸的根。但是这些根只要一拉,立马就从岩石上脱落下来,完全无法借力。连苔藓也被拉起了三十多厘米见方的大小。

雄瀑的水花一直像下雨一样从头顶掉落下来。对于一半身子泡在水中,手也泡在水中的鱼津来说,雪水的冰冷实在令他难以忍受。

登上三四十米高的流着水的岩壁之后,鱼津来到了一片小小的阶地。心想着可终于爬上来了,他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这里正好是雄瀑岩壁的中部。但是也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他感觉自己全身冷得像冰一样。

鱼津再次开始攀爬。接下来他准备像进行横切攀登一样,借着巨大的桦木向上攀登。大概花了三十分钟左右,终于爬到了雄瀑上方。

爬上的地方长满了高及胸口的野草,还算平坦。终于告一段落了,鱼津稍稍舒了口气。时间跟预先计划的一样,正好是十点四十分。但是他有点担心接下来要攀登滑瀑的情况,所以还不能放下心来休息。鱼津在这里把鞋子换成了草鞋,在腰带上挂上铁锁,在其中插了三根钢锥,又把登山锤挂在肩上。

鱼津从长满野草的地方下降到山沟地区,发现积雪覆盖了整片山沟。于是整个山谷看起来更加狭窄了,抬头看去,雪谷呈曲线向上延伸着。

在雪谷中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才来到了滑瀑下方。滑瀑看起来似乎是由多条瀑布接连而成的,说它是瀑布,不如说是水流在陡峭的岩壁上迅速滑落而形成的。瀑布两侧的岩石是黑色的,水流带着白烟,奔腾直下。无数黑色的小蝴蝶在山沟地上飞舞着。数量非常庞大。

鱼津在这里一边休息,一边思考接下来该怎么攀爬。这条瀑布的上半部分是向左拐弯的,最后的二十米极为陡峭,应该是最难攀爬的地方。而且,这处的岩石质地松脆。三年前的八月份,鱼津曾经跟小坂一起攀登过这里,所以知道只要征服了这最后的陡坡,前方就是一片光明了。狭窄的山谷到那里就没有了,那里的水流也相对比较平稳。

鱼津休息了十分钟,站了起来。他下降到山沟中,决定先在瀑布右侧的岩壁上向上攀爬三分之一左右来绕过险处。

下降到山沟中时,鱼津突然发现水边有一根长着铁锈的钢锥。他捡起来一看,钢锥很大,看起来应该是很有些年头的东西了。

鱼津冒着飞溅而下的水花,再次来到山沟边上。过了一会儿,鱼津来到了一个完全无处着手的寸步难行的地方。这里是瀑布的中间部分。于是他再次钉入一根钢锥,以此为落脚处向上攀登。到十二点,鱼津终于征服了之前认为最为难爬的最后二十米陡坡,来到了滑瀑上方。

来到滑瀑上方,这里的自然风光与之前的大为不同。视野变得非常开阔,积雪覆盖的台地在眼前呈扇形铺开。到这里为止,难爬的区域算是爬完了,接下来要走的地方是危险地带。

鱼津在瀑布源头第一次好好休息了一下。吃了一个饭团、一个牛肉罐头、一个小小的桃子罐头、喝了一杯可可,还抽了一根烟。

当手表的时针指向一点时,鱼津站起身来。他脱下草鞋,换上鞋子。接下来他要穿过D泽。他即将要攀登的是第四山脊末端像猫尾巴一样弯曲延伸着的右侧的碎石场。

在碎石场攀登了一个多小时,四周再次变成雪谷时,鱼津休息了一下。四周开始弥漫起淡淡的雾气。前面还有很长的路,所以鱼津想着还是快点往前走比较安全。要穿过这片雪谷至少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

起初的二十分钟,鱼津走在雪谷左侧的碎石场上。不一会儿,碎石场走到了尽头,于是他只好在雪谷中前进。在这里,他又休息了一下。时间是两点四十分。四周的雾气时隐时现。必须加紧往前走。

雪谷中的雪被冻得硬邦邦的。鱼津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不停地往前迈着步子。在人迹罕见的穗高背面的大山中,鱼津不停地往前挪动着此时逐渐变得沉重起来的脚步。

穿过了雪谷。时间是三点三十分。雾气变得比刚才更浓了。鱼津没有休息,他从雪谷尽头的右侧向上爬。爬上去之后,眼前是一片岩沟。

到这里,山谷的模样又是一变。鱼津没有坐下,朝自己接下来将要攀登的最后一段路线——漫长的、冷漠的D泽看了一眼。

雾气依旧时隐时现。当雾气隐去时,可以看到左手边涸泽岳的西山脊和右手边第五山脊,带着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冷漠,带着些许绿色,耸立在那里。接下来即将要踏入的 D泽,就蜿蜒在这两座由岩石堆积而成的大山中间。

要走完D泽,至少得花一个半小时。鱼津在这里抽了两根烟。接着,他把背囊背在肩上,扔掉第二根香烟的烟蒂,正用脚把它踩灭时,岩石掉落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祥,这天第一次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鱼津开始在到处都是巨石的岩沟中前行。不一会儿,远处又有石头滑落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是右手边涸泽岳西山脊的陡坡上有石头滚了下来。

石头滚落的声音,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独特的声音。如果不会影响到自身安全的话,这种会在山间产生回声的骨碌骨碌的声音会显得特别有穿透力,带着一种别样的欢快,但如果自己正处于可能威胁自身安全的危险地带的话,这种声音听来就显得极其阴沉,令人生厌。

石头滚落的声音不绝于耳,又传来了。

雾气越来越浓。脚下的路还看得见,但是两三米远的地方已经全都看不到了。鱼津摸着石头,一步步往前走。非常难走。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鱼津忽然紧张地停下了脚步。

耳边传来了仿佛地鸣一般沉闷的声音,很快这声音又变成了轰隆声,仿佛大地都要被晃动了似的。这不是一块两块石头滚落的声音。因为大雾,视线不清晰,但是应该不会离得太远。此时,鱼津开始被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了。

鱼津又开始往前走。

看样子雾气一时半会儿也散不去。鱼津在大雾中,紧盯着脚下的石头往前走着。远处还是会不时传来石头滚落的声音,但是那声音并没有达到令鱼津停下脚步的地步。

又走了大概十分钟,鱼津又停下了脚步。因为离他很近的地方又不断地传来了石头滚落的声音。他无法判断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在前方还是在后方。他感觉到有数十块巨大的石头不停地、仿佛无休止地在滚落着。

终于,这令人生厌的声音停止了,但是鱼津还是呆立在原处。这么走下去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大石头砸中。这条山沟是一个半小时的行程。眼下才走了不到四十分钟,所以还不到一半。要远离这个危险地带的话,还是往回走更快一些。

但是,鱼津此时忽然想起了阿薰。阿薰此刻应该已经到了上高地吧,或者是正一个人走在从上高地到德泽休息点的森林地带吧。这个时间她应该正在做这些事。一想到阿薰,鱼津又开始往前走了。不可思议的是,鱼津开始变得大胆勇敢起来。阿薰也在前行。自己也必须往前走。他心里想道。

脚下的石头有大有小,从一块石头走到另一块石头非常困难。无论是哪块石头,每次鱼津踩上去的时候,都会因为他的体重而不停晃动。

鱼津前行着。在远远近近不绝于耳的石头滚落的声音中前行着。他感觉阿薰纤瘦的身体仿佛正在前方的浓雾中面朝着自己站着。

阿薰正在看着自己。——这种心情令鱼津不停地交替着双脚往前走着。

鱼津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人走在黑夜中一样。但是还能看清脚下石头的白色,只有这一点跟黑夜是不一样的。

不知道第几次,鱼津又紧张地停下了脚步。这次不再是之前那种有许多石头接连滚落的声音,而是离自己非常近的地方有小石头滚落下来的声音。声音一下子变得越来越大,仿佛是朝着鱼津滚过来的一样。不一会儿,二十多米远的前方,传来了石头砸落在山沟中的声音。

鱼津全身都紧张起来。他呆立在那里,心想再往前走太危险了。

鱼津突然调转方向,开始朝来时的路返回。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这是在撤退,忽然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可以撤退呢?

鱼津停下了脚步。他总感觉自己就这样返回的话,就意味着回到八代美那子身边。返回只是为了离开这个危险地带,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含义,但是,此时鱼津却不这么认为。

鱼津在流动的雾气中呆立着。后方是八代美那子,前方是阿薰。鱼津心里这么想道。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仿佛真的相信两人就在他的前后方。

应该往前走,必须往前走,鱼津心道。自己必须要到阿薰身边去。自己不就是为了消除美那子留在心中的幻影,所以才决心要进行这场艰难又危险的登山的吗?

而且,不管是撤退,还是前行,都有可能遇到石头滚落的危险。

鱼津用力地闻了几下。他这时候才发觉,雾气中带着一种硝烟般的气味。这是在大规模的山崩之后这一地带长时间散发的一种独特的焦臭味。

鱼津再次改变方向朝前走去。阿薰正在等着自己。自己必须尽快赶到阿薰身边。

鱼津又走了五分钟左右。他已经不再考虑撤退了。

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巨大的地鸣声。那声音感觉就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变得越来越大,就像海啸一样朝自己席卷而来。作为巨石滚落的前兆,无数小石块从鱼津正走着的路右侧山上的斜坡处滚落下来。

小石块像雨点一样落在鱼津四周。阿薰!鱼津大叫道。

为了靠近阿薰,鱼津朝阿薰的方向跑去。他心里想着要跑过去,但其实并没有跑。在雨点般掉落下来的小石块中,他感觉巨石滚落的轰鸣声正在朝自己靠近,但是,此时鱼津沉重的脚步挪动得异常缓慢。

十二日早上,阿薰坐上了早上八点十分从新宿出发前往松本的普快列车。她此行并不是去登山,只需要沿着梓川,从上高地走到德泽休息点,步行八公里左右就可以了,所以她并没有准备登山的物品。

她穿着黑裤子,白衬衣,脚上穿着旅行鞋,肩上背着帆布背包。

背包中装着鱼津让她带过去的替换衣物,还有自己这次新做的连衣裙、薄毛衣、凉鞋。此外还塞了很多食品。

从松本坐电车到岛岛,再从岛岛坐巴士到上高地。这条路阿薰已经是第三次走了。最开始时接到了哥哥乙彦遇难的消息急匆匆赶来那次,那会儿巴士只能到开到泽渡,所以在泽渡的西冈屋住了下来,每天看着越积越厚的雪,度过了不安的几天。那次旅行黑暗而悲伤。但是,初见鱼津,就是在那个时候。阿薰总感觉是哥哥把鱼津引向了自己。

第二次来是跟鱼津一起前来搜寻哥哥的遗体。那次是在德泽休息点住了好几天。自己在深夜的森林中看着焚烧哥哥遗体的熊熊火光,下决心要嫁给鱼津。

这次是第三次来。为了完成自己和鱼津之间只有彼此知道的约定,此刻自己坐在了巴士上。

巴士在四点半到达了上高地的河童桥。

阿薰背上背包,马上朝德泽走去。从巴士上下来的乘客们都走进了五千尺旅馆中的小店,或是在附近稍作休息,只有阿薰立刻往前赶路了。

阿薰想尽快赶到德泽休息点。顺利的话,鱼津今天会攀登泷谷,晚上会住在穗高休息点,虽然今天不会到德泽休息点,但是阿薰还是想要尽快赶到鱼津即将出现的地方。

梓川跟之前春天的时候相比,给人的感觉又有所不同。

可能是梅雨季还没结束,降雨多的缘故吧,水量较之春天的时候大了很多,略微浑浊的河水冲过变窄的河滩,波涛滚滚地向前流去。

阿薰走过水池边,之前她曾在这里看到了大量从冬眠中醒来的青蛙群,仔细地朝四周看了一圈,但是一只青蛙都没看到,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沿着梓川边上的小路往前走,对岸的绿色非常美丽。钻天柳绿得郁郁葱葱,赤杨的绿色则要浅得多。钻天柳、赤杨,这些都是之前鱼津告诉她的。

七点左右,四周开始暗下来的时候,阿薰走到了德泽休息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没到登山季,住的客人很少,休息点里很冷清。

“欢迎!”

S 很快从里面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依旧是一脸的和善。

他看到只有阿薰一个人进门,惊讶地问道:“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来的。”

阿薰如此说道。跟鱼津约好在这里见面这件事,虽然之前没觉得怎么样,但是一走进德泽休息点,她忽然就不想说出口了。

阿薰先就之前的多方帮忙向S表示了感谢,拿出在东京买的礼物送给他。接着又很快在S的带领下去了二层最靠里的房间。

点上油灯之后,阿薰才终于感觉自己是来到了远离城市的地方。窗外被夜色的黑暗笼罩着,万籁俱寂,这份安静简直静得令人出神。阿薰感到自己腿肚子有点酸痛。

她很快泡了澡,吃了一个据说是S家亲戚的女孩送来的饭菜。是煮的蕨菜,但是很好吃。

阿薰吃过晚饭,写了日记,很快就上床了。她想着自己早点睡的话,跟鱼津见面的明天就会早点到来。

凌晨四点,阿薰醒了。窗外已经天光大亮,耳边传来两三种小鸟的鸣叫声。其中有一种鸟叫起来是“咯啾啾、咯啾啾来”的声音。

阿薰想,此刻鱼津应该还睡在穗高休息点吧。虽然她想象不出来穗高休息点是个怎样的地方,但是应该跟德泽休息点不一样,是真正建在高山山顶上的小屋吧。鱼津正在那里仰面朝上躺着,大声地打着呼噜吧。阿薰一遍遍在眼前想象鱼津睡觉的样子,感觉想象多少次都不会厌倦。

五点半,阿薰起床下楼去休息点旁的小河洗脸。她刚走出房子,就碰到了刚刚起床的女孩。阿薰问她叫起来是“咯

啾啾、咯啾啾来”的声音的,是什么鸟。

“你听,你也听到了吧?”

女孩侧耳倾听了一下,说道:

“啊,是叽啰零,叽啰零,零零零的叫声吗?”

确实,阿薰听她这么一说,觉得还真是这叫声。女孩跟她说,这是一种叫做白腹鸫的鸟儿的叫声。除了白腹鸫之外,还可以听到白脸山雀的鸣叫声。白脸山雀叫起来很吵,一个劲地叽叽叽。

小河里的水冰冷得冻手。洗完脸,从正面看着耸立在湛蓝晴空下的明神岳时,阿薰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与其像这样在这里等着鱼津过来,不如出发去路上迎接他吧。

阿薰吃完早饭之后下了楼,问S自己想去涸泽,不知道能不能一个人去。她没有说鱼津的事。

“这个嘛……”

S 没有明确回答。不只是此刻,只要是关于上山的事,S总是一副需要慎重考虑的表情,不会给出明确的答复。过了很久,他才说:

“挑夫 (行李搬运工) 阿幸今天早上应该会从横尾过来,等他过来了,就拜托他跟你一起去吧。”

阿幸大概五十五六岁,经常帮忙搬运搬运行李,或者做做登山向导,他昨天前往离这里大概8公里远的横尾工棚搬运木材了,应该今天早上就会回来。

“从这里到涸泽只有一条道吗?”

阿薰问道。她怕路上跟鱼津错过了就糟了。

“虽然不是只有一条道,但不是特殊情况的话,人们来往涸泽都会走固定的路线。”

“如果有人从那边过来的话,会在路上错过吗?”

“谁要过来?”

S问道。

“有个熟人今天可能会从涸泽过来。”

阿薰回答道。这次她还是没能把鱼津的名字说出口。

“唔,应该很少会在路上错过吧。难得到这里来,去涸泽走走也好。可以今晚住在涸泽的休息点,明天再回来。”

说完,S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走到屋外,但是很快又回转身来。

“天气应该没问题。不过,下午可能会下雨。昨天晚上有月晕。”

虽然S这么说,但是阿薰不觉得下午会下雨。天空一片湛蓝,万里无云,朝阳细细的光粒洒满了休息点前面宽阔的院子,看上去非常美丽。

阿薰回到二楼,刚把前往涸泽要带的行李收拾好,年轻姑娘就过来说挑夫阿幸回来了。

八点五十分,阿薰和阿幸一起走出了德泽休息点。

仿佛秋高气爽一般的好天气中,明神岳的山顶上涌起了团团白云。阿幸虽说已经五十六岁了,但是看起来完全没有这么大年纪。他的皮肤还像年轻人一样光滑,体型瘦削,但是正因为如此,身姿轻盈,仿佛走多远都不会累似的。

两人在森林中走了大概十五分钟,来到了新村桥。到这里为止,是阿薰之前来寻找哥哥的遗体时走过的路。那会儿,大家走过新村桥,去了河对岸,但是这次不过桥,而是沿着梓川一直往上游走。

抬头可以看到前穗山峰的一部分,桥下,梓川流水淙淙。昨天河水还有些浑浊,今天已经非常清澈了,连河底的小石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对岸的山麓一带是一片夏日树木的浓绿。

从新村桥再往前在森林中走了一会儿,穿过森林,就到了河岸边上。河滩上都是碎石头。两人在这里休息了一会儿。

“最好在没感觉到累的时候,就休息一下。”

阿幸说道。接着,他向阿薰介绍了前面将要走的大山。

从这里开始,就可以看到前穗的全貌了,明神岳已经被抛在后面,只能看到一部分了。对岸山与山之间的褶皱中,白色的雪谷蜿蜒其中。

两人从这里沿着横穿断崖的栈道前行。走过栈道,再次来到一片河滩上。前方不仅可以看到前穗,还能看到北山脊的尾端。在这里再次稍作休息。阿薰把一个水果罐头放在河水中冰了冰,打开,和阿幸一人一半分食了。

两人从这里出发,又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来到了横尾的河流汇合处。又在宽阔的河滩上休息了一会儿。时间是早上十点二十分。

接着,两人又在森林中穿行了三十分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梓川变成了在岩石间穿行的溪流,对岸被称为屏风岩的大岩壁已经露出了它峥嵘的面貌。

又走了三十分钟,两人来到了本谷的河流汇合处。两人坐在到处都是大石头的河滩上,抬头看着矗立在眼前的如同屏风一般的岩壁,吃了午饭。

据阿幸说,从这里到涸泽都是陡坡,如果他自己一个人走的话,一个半小时左右就能走到,但是按阿薰的脚程的话,得走三个小时。阿薰心想,这三个小时内或许能碰上从对面过来的鱼津吧。如果在路上突然相遇的话,鱼津该有多吃惊啊。

十二点三十分,两人再次出发。穿过河流,脚下的路很快变成了陡坡。阿薰心想,果然是很难走啊。到处都是石头

的陡坡,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背包由阿幸背着了,阿薰是空身前行,但是才走了两三分钟,她就气喘吁吁了。似乎是为了照顾阿薰,阿幸稍微走一段就休息一下,然后再稍稍走一段,又停下脚步。

狭窄的山路在大山的斜坡上不断地向上延伸着。右侧是高高的断崖,断崖下,长长的本谷横躺在那里,河床裸露,一片荒凉。

阿幸很规律地走五分钟就停下脚步,向阿薰介绍日本重楼、蕨菜等脚边的小植物。山樱正在萌发新芽。城市中已经是夏天了,这里才刚刚是初春。

每次休息的时候,阿薰都会想到鱼津。如果他昨天晚上住在穗高休息点的话,今天早上就会从涸泽出发,就算他在那边休息的时间足够长,这会儿也差不多要到这里了吧。

从河流汇合处出发,爬了约一个半小时的时候,阿薰忽然觉得很想跟人说说鱼津。这并非出于一种不安,而是出于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她感觉自己再不提鱼津的话,就会一直见不到鱼津似的。

“你知道一个叫做鱼津的登山家吗?”

休息的时候,阿薰这样问阿幸道。

“鱼津?你说的是鱼津恭太吗?”

阿幸很快回答道。

“是的。你知道他吧。”

“知道啊。小坂先生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做盲肠手术,所以没能帮上忙,但是我跟鱼津先生和小坂先生都很熟的。

小坂先生人很好,可惜发生了那样的事。鱼津先生的话,自从去年春天碰到过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还挺想他的。”

“今天肯定能见到。”

“真的吗?”

“他昨天晚上应该住在穗高休息点,今天应该会来德泽。

我就是来接他的。”

“啊,来接鱼津先生啊!”

“可是,他是不是来得有点慢啊?”

阿薰说道。但是阿幸没有接话:

“是吗,能见到鱼津先生啊,那真是太好了。”

“我们差不多也该在这一带遇到他了吧?”

“他可能在涸泽休息点等着吧。”

“可是他并不知道我会来啊。”

“他那个人,这会儿可能在涸泽休息点跟人闲聊呢,也可能在睡午觉吧。”

听了阿幸的话,阿薰稍稍安心了点。她想,也许鱼津真的是在睡午觉呢。

阿薰去滑雪的时候,爬过很多山,但是像这样正儿八经登山,还是第一次。再过半小时就能到涸泽了,但是阿薰全身已经被深深的疲劳包围了。

“要下雨了。在我们到达涸泽休息点之前可千万不要下。”

阿幸说道。阿薰抬头看看天空,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已经一片阴沉了,山上斜坡处的树木在风中激烈地摇摆着。

当前方的山坡上可以看到一部分涸泽休息点的建筑物时,一滴小小的雨滴冰冷地落在了阿薰的脸上。

虽然休息点近在眼前,但是通往那里的路是最后的陡坡,好不容易走到了被积雪覆盖的山谷,穿过山谷,又是一片碎石场。阿薰在细雨中,走一会儿,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又接着走。

终于走到涸泽休息点前时,阿薰看了下手表,正好是下午三点。

休息点建在一片被北穗、奥穗、前穗高高耸立的大山所包围的盆地的正中央。四周的山上,白色的雪谷长长地蜿蜒着。

有一小会儿,阿薰被这巍峨险峻的穗高连峰吸引住了,但是她心里挂着鱼津,所以又很快推开了休息点的门,走了进去。入口处是一间没有铺地板的泥地房间,有四五个年轻的登山者正围着火炉坐在椅子上。

休息点的工作人员阿甚,大概六十多岁,他面无表情地朝阿薰说道:

“欢迎。”

他戴着一顶上面有个毛线球的毛线帽,个子很矮小。

阿薰朝里面看了一圈,没有看到鱼津的身影,就问道:“鱼津先生呢?”

“鱼津先生!鱼津先生会来吗?”

阿甚说道。

“他应该今天从穗高休息点过来的。”

“是吗,还没见到他呢。”

“他应该早上就过来了的。难道他没有到这里来?”

“这不可能,只要他过来了,肯定会来我这里的。”

“可是……”

阿薰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安,令她不敢再往下说了。

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去洗脸了,阿幸一边用手帕擦着脸,走了进来:

“别担心,我们先在这里等等。他肯定马上就到了。”

阿薰不大相信阿幸的话。她从阿甚端过来的托盘上拿起一杯茶,喝了一口,问道:

“现在出发的话,能走到穗高休息点吗?”

“走是能走到。”

“要多长时间?”

“慢慢走的话要三个小时吧。——不过,你今天是不行了。”

阿幸说道。阿薰带着些许不安,透过窗户,看着雨声越来越急的屋外。

阿薰离开火炉边,打开了休息点的大门。雨下得很大。

阿幸来到阿薰身后,说道:

“雨并不是大问题,但是今天还是不能继续走了。因为从九点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没停过脚。——累坏了吧?”

阿薰没有回答阿幸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大叔你累了?”

“我吗?我没累。我是经常背着三四十公斤重的行李来回走的人哪。像今天这么走走,就跟玩儿似的。”

“那你能带我去穗高休息点吗?”

阿薰的语气很认真,阿幸有点吃惊地看着阿薰:“真的想去?”

阿幸沉默了一会儿,走到雨中,抬头看了看天空。

“雨应该很快会停。云在慢慢散开。”

接着,他回到阿薰身边,说道:

“行,那我们就去吧。可是你已经很累了吧?”

“好,我没关系的。”

“现在几点?”

“三点半。”

阿薰看着手表说道。

“要去的话,我们就马上出发。路上再慢慢走。”

两人很快回到了休息点内。

休息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阿薰和阿幸离开了休息点。

正如阿幸所说,雨已经基本停了,天空有一半已经是蓝天了。

阿甚送他们到屋外,说道:

“回来的时候住我这里吧。”

“好的,明晚或许会叨扰您。”

说完,阿薰跟在阿幸身后,从休息点所在的台地,往下走到了台地背后宽阔的雪谷中。正面高耸着奥穗的高山,穗高休息点所在的山脊,因此显得格外地低。穗高连峰的大斜坡几乎全部都被雪覆盖着,偶尔裸露着岩石的碎石场看起来又黑又小。

阿薰听阿幸说,自己两人将会从北穗绕一下路,沿着雪谷往上走,再改变方向,走一片名叫重太郎山脊的碎石场,直接爬上那片碎石场,再横穿一条雪谷,就可以到达穗高休息点了。粗粗一看的话,似乎用不了三个小时。

阿幸横穿过休息点后面的雪谷,来到第一个碎石场时,每走两三分钟就会停下脚步。阿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紧张,几乎没觉得累。

“很美吧?”

每次停下脚步时,阿幸都会这样说。对于阿薰来说,第一次亲眼看到的穗高白雪皑皑,气势雄伟,非常壮观,但是并不美。人在大自然中是何其渺小,这令此刻阿薰心头的不安变得越来越浓重。

第一个碎石场上长着很多卧藤松。从那里继续走到雪谷,横穿雪谷之后,来到了重太郎山脊。这里到处堆着岩石,阿薰跟在阿幸身后,一丝不差地踩着阿幸踩过的岩石往前走。很快她就气喘吁吁了,但是阿幸总是稍微走一段就休息一下。岩石上生长着很多低矮的桦木,岩石和岩石之间的些许泥土中欧洲花楸和赤杨正在努力发芽。

藜芦、牛皮杜鹃、伏毛银莲花、毛茛、猩猩袴[2]——阿幸口中不停地说着这些小小的高山植物的名称。阿薰没有精力去关注究竟哪个名称对应哪种花,她只是稍微瞄了一眼紫色的小花、黄色的花,一边喘着气不停地挪动着脚步。

“雷鸟!”

听到阿幸的叫声,阿薰终于停下了脚步,朝那边看了过去。她看到一只半黑半白的小鸟如箭矢一般穿梭在岩石之间。

“是篱雀。”

当阿幸接着这么说的时候,阿薰没有再转过眼去。

穿过重太郎山脊的碎石场,再次站在一个雪谷中时,已经过了六点了。

到了雪谷之后,阿幸慢悠悠地修整了一下。阿薰很着急,但是阿幸怎么也不继续往前走。因为接下来要走的雪谷很陡,如果滑倒的话会很麻烦,所以阿幸想让阿薰好好歇歇脚。

但是,阿薰不觉得雪谷有什么可怕的。可能是因为阿薰经常滑雪,她已经习惯了该怎样保持身体的平衡,所以面对雪谷,从一开始她就不觉得害怕。但是,她还是遵照阿幸的命令,一步步沿着阿幸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谨慎地往前走。

就这样,穿过了两个雪谷。穿过第二个雪谷时,穗高休息点粗矮结实的样子猛然间出现在了眼前。

阿薰在休息点前停了下来,说道:

“大叔,麻烦你先进。”

她没有勇气自己先进去。

阿幸走了进去,又很快出来了。说道:“没有见到鱼津先生。”

阿薰突然感到眼前一黑。自己刚刚爬过的大斜坡上的积雪似乎都在摇晃,四周的风景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紫色,变得阴沉起来。

阿幸身后紧跟着休息点的主人J。J以前是非常有名的登山向导,他有着像岩石一样健壮的身体,穿着朴素的衣服,一副登山家的样子。

“鱼津先生说了他要来这里吗?”

J问道。

“是的。”

“他说什么时候来?”

“他说过按计划昨天早上从新穗高温泉出发,攀登雌瀑、雄瀑,再攀登D泽,然后昨天晚上会住在这里。”

阿薰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J。她不想错过 J 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J一言不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想什么,一脸严肃的样子,盯着地面,说道:

“不管怎样,请先进来吧。”

房子内部很暗。没有铺地板的房间内放着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桌子旁边放着几把木头椅子。四五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抽烟。进门右手边有一家小小的商店,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站在那里,无所事事地翻着杂志。卖的货品很少,商店的台子上杂乱地放着几个图章。

阿薰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但还是静不下心来。她问女孩要了一杯茶,喝了之后,又走到了休息点外面。

休息点前面是狭窄的台地,一面是刚刚阿薰他们走过的靠近涸泽的斜坡,另一面是鱼津应该走来的靠近飞驒的斜坡。

阿薰走到台地边上,看了看靠近飞驒的斜坡。和靠近涸泽的斜坡不同,这里很难俯瞰。狂风嘶吼着。风仿佛是从下面往上刮的,又在斜坡中部形成了漩涡。

阿薰心神不宁地听着风声。她不得不担心鱼津究竟身在何处。

阿薰什么风景都没有看。她只是听着风声。台地上没有风,只有飞驒一侧的斜坡上有风声嘶吼,在阿薰听来,这风声仿佛是无数恶魔在吼叫。

不知道站了多久,阿幸在休息点门口叫道:“可以洗澡了。”

阿薰没有心情洗澡,但是她感到自己整个人冷得像个冰坨子,于是走回了休息点内。

走进休息点内,阿薰吃惊地看着房间内的样子。不管是

学生们,还是J先生、阿幸都在做着出发的准备,他们或是在系着登山鞋的鞋带,或是在卷登山绳,或是正把手电筒放在头顶上。一行人准备离开休息点,出发去寻找鱼津。

“谢谢。”

阿薰只短短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J先生、阿幸和学生们都没怎么说话,他们麻利地做好准备之后,就一个个离开了休息点。

阿薰觉得此刻的阿幸跟之前带领自己过来的阿幸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人。他精瘦的身体里仿佛有着千锤百炼之后的坚韧,表情也是一派严肃。

“你先洗个澡,好好吃饭,然后好好睡一觉。鱼津先生可能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从新穗高温泉出发去登山。不过,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还是会去趟D泽。鱼津先生这么有经验的人,你不用担心他。他哪用得着人担心啊。”

说着,阿幸最后一个走出了休息点。

阿薰和休息点的女孩一起,把一行人送到了休息点外。

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周已经一片暮色,寥寥数颗星星,散落在天空中,不停地闪烁着。

一行人从休息点出发,直直地爬上了涸泽岳的斜坡。一两支手电筒的灯光时隐时现,越走越远,不一会儿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了。阿薰的耳边再次传来了飞驒一侧斜坡上的呼呼风声。

“这会儿有点黑,过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昨天晚上八点多月亮就出来了。”

女孩说道。女孩一句都没有提鱼津的事。她似乎想把阿薰的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去。阿薰也没有说鱼津的事。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说到鱼津,就会变得坐立不安。

她用烧开的雨水泡了澡,又坐在桌子边上,吃了女孩准备的晚餐。阿薰觉得煤油灯下,自己映照在地面上的影子,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正如女孩说的,八点钟,月亮从屏风一般的大岩壁顶上探出头来。黑色的大山在月光下清晰地显现出来,大山一片黝黑,雪谷泛着锋利的白光。

“二层已经铺好床了,现在休息吗?”

女孩这样劝了几次,但是阿薰一点都没有睡意,就说要在客厅坐一会儿。她劝女孩早点去睡。

十点女孩回自己房间睡觉了,阿薰一个人留在了客厅。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薰睡了过去,又猛地睁开了眼。煤油灯变暗了。她看看手表,是凌晨两点。阿薰走到屋外。月亮已经升到头顶了。高山山巅上深夜的寂静,一下子抓住了阿薰的灵魂。

阿薰在两点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睡,她睁着眼睛,靠

在桌子边上。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心想这点冷算什么。

可是她的身体还是因为寒冷不停地颤抖起来,于是她开始绕着桌子走动起来。

塞在帆布背包里的衣服已经全部穿在身上了,所以阿薰的影子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一点也不好看。

凌晨四点,当拂晓的晨光即将洒向大地时,昨天晚上出去寻找鱼津的学生中的一个人回来了。

阿薰感到有人推开了门,赶紧站了起来。学生走进房子,站在门口,说道:“马上就回来了。”

他的语气很冷静。冷静到令阿薰脸上血色顿失。

“其他人呢?”

“还在后面。”

“为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他走进房间,把厚夹克上的帽子摘下来,叼了根烟在嘴上,又从厚夹克胸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本笔记本。然后一言不发地递给阿薰。

阿薰双手颤抖着接过了笔记本。笔记本是湿的。

“里面还夹着个香烟盒。是打开着的。”

笔记本里夹着一个和平牌的空香烟盒。阿薰把它打开。

笔记本有一半被雨淋湿了,但是用铅笔写的大大的字体还是能够清晰地读出来。

三点半进入D泽。落石频频,雾气浓重。

四时三十五分左右,在塔状岩峰附近遇到了滚落的巨石,受伤。

躲到从涸泽岳延伸出来的无名山脊上一块裸露的大石头背后,昏迷。

七点,恢复意识。大腿部位大量出血。

下半身麻痹,没有痛苦。

雾气还是很浓重。

间歇性神志不清。

此次遇险的原因非常清楚。——冒着浓重的雾气往前走。不顾落石频频等异常现象。简而言之就是太过鲁莽了。

在此之前也有很多有名的登山家因为原本能够避免的危险而丧命的。自己也踏上了他们的老路。

雾气已经完全散去了。月色皎洁。时间是两点十五分。

完全不觉得痛苦,也不觉得冷。

很安静。万籁俱寂。

手记到此为止。

[1]“泷”所对应的日文汉字为“滝”。在语中意为瀑布。

[2]学名:Heloniopsis orientalis 百合科胡麻花属。多生长于山地斜坡、湿地等处,叶细长,花紫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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