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代越剧宗师王文娟先生(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怀念一代越剧宗师王文娟先生(天上掉下个林妹妹)(1)

第三章 好风来时篷才张 第三章 好风来时篷才张

初露头角(1942—1947)

一、尝试“单飞”

1942年歇夏时,剧团里有一位类似总务职位的人叫王惠章,他把团里的二三肩演员以及我们这些小学员集合起来,组成一个临时的演出班子去杭州、嘉兴以及上海郊县的剧场演出。这是我头一回出去“跑码头”,可以说是我“单飞”前的第一次“试飞”。在这个班子里,我是二肩花旦,头肩花旦凌喜娟,小生筱素娥,老生筱湘麟。

初次离开老师,生活和演出上碰到的问题都要靠自己来解决。第一站在嘉兴的寄园剧场,条件比较艰苦,我们住在简陋的后台,生活上诸多不便,因为在上海时,我习惯了跟着老师有单独的化妆间。但这些小麻烦和我们终于有机会独当一面的喜悦和兴奋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二肩旦意味着第二女主角,我平日的勤学苦练终于有了一次全面“实战”检验的机会。

在“寄园”的打炮戏是《盘夫索夫》,我演赵婉贞。戏是熟戏,赵婉贞的戏份也不重,照理是不难演的,但此时我却发现了一个新问题。我平日学戏时,包括看其他老师的演出,通常只注重头牌角色的台词和表演,而对配角的戏不怎么留心,看的时候也只是粗略带过。如今到了真正要上台演的时候,才发现很多具体的地方似懂非懂,印象模糊。

随团学员和科班学戏有很大的差别,随团学员什么行当都要学都要会,从龙套到主角,靠勤奋看机遇,是一个自下而上,优胜劣汰的成长过程。在科班学戏,往往一开始便由老师根据学员的天赋、资质分派行当:生旦净末丑,分派给你什么你就学什么,有的幸运儿一辈子没有演过配角,出科便唱主角。应该说,这两种学制各有长处,通过这次舞台实践,我发现了自己学戏的“盲点”,于是赶紧及时“补课”。

幸好凌喜娟在剧团时就是二肩旦,我碰到有疑问的地方可以随时请教她,她也毫无保留地热心教我,在细节上一一指点。比如赵婉贞去严府拜寿经过花园时,要用到哪些赋子;严兰贞前来索夫,哪些时候婉贞不便直言,应由丫鬟玲珠出面解释等。

回头去看,这段从六肩旦龙套一步步唱到头肩旦的学习经历,既锻炼了我塑造不同身份、性格人物的能力,更培养了我在舞台上的整体意识和大局观念。等到自己演上主角之后,我也习惯于拿到剧本,先整体通读几遍。最好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一口气把剧本读完,有条件连看几遍,把最能感动自己的地方抓住,而不是只看自己角色的戏,只读自己的台词。排戏的时候,不仅关心自己的表演,也注意给配角演员留出足够的空间。戏剧是一门整体的艺术,只有每个在舞台上的演员,都能充分展示他们的光彩,这个戏才是真正成功的作品。

在“寄园”,首先获得观众肯定的是我在《沉香扇》中扮演的丫鬟兰香。那天演完戏,王惠章的妻子乐滋滋地跑来告诉我,刚才在观众席里听见大家都在说,“演兰香的小姑娘勿错,蛮活泼可爱的。”我听了也很高兴,但心里明白,这并不全是我的成绩。《沉香扇》是姚水娟老师的拿手戏,她戏路宽广,善于独辟蹊径挖掘戏份,一人兼演两角,前半场演丫鬟兰香,后半场演小姐蔡兰英。我在“偷师”时,把这两个角色一并学了去,这回正好派上了用场。在演兰香这个人物时,重点是表现出她与小姐之间情同手足的主仆关系,表演上可以略微夸张一些,显示她机敏、热心的性格特征。比如小姐和书童蔡安(徐文秀)在书楼相会,此时小姐的哥哥忽然上楼来,她“啊呀”一声,顿足搓手,围着小姐急得团团转,本来替小姐打着扇子,情急之下,倒给自己先扇了起来。

二肩旦的角色范围比较宽,除了丫鬟之外,还要演一些正旦角色,如《碧玉簪》中的李夫人、《玉蜻蜓》中的张氏大娘等。碰到这类角色,我演起来就比较吃力,我那时才十六岁,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身形又单薄,宽大的戏服穿着直晃荡,根本撑不起来。大姐们笑我,活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上台前,凌喜娟大姐关照我,扮演中年女性,你得把步子迈大一点,嗓音压低一点,动作放慢一点,抓住这几点,基本就能过关了。

怀念一代越剧宗师王文娟先生(天上掉下个林妹妹)(2)

1940年代中期,剧照

同时,当看到头肩旦的表演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我也会将平日的学戏心得告诉喜娟大姐。如《碧玉簪》“三盖衣”一场,王玉林醒来发现身上披...

这种把人物内心潜台词说出来的手法,是姚水娟老师在表演中常用的技巧。又如《沉香扇》中“书房会”一场戏,徐文秀恳求表弟(女扮男装的蔡兰英)让他去河南招亲,蔡兰英却要他在自己面前下跪才肯答应。文秀无奈只能依从,下跪前念道:“小姐啊小姐,我为了你的终身,表弟要我跪在他的面前,你在绣楼之中可曾知道啊?”姚水娟在一边用水袖挡脸,俏皮地接了一句“我早已知道来!”每次演到这里,台下观众总是笑声四起,我在台旁也不禁暗暗叫好。姚水娟的表演擅从细节处抓人心,一句台词既增添了喜剧气氛,也不损害人物性格。我后来重排“书房会”一折时沿用了这段表演,许多观众或许不知道,“原版”正是出自这位前辈老师。

又如在“盘夫”中,当严兰贞进了书房,以“背书”为名,要复述她在门外听到的曾荣身世时,曾荣冷淡地表示:“你只管背,我是掩耳不听。”姚水娟老师在这里为严兰贞接了一句念白:“怕你不听?!”这句台词符合严兰贞娇生惯养的强势性格,并凸显了戏剧冲突,我后来也沿用了这个处理。

类似的表演细节我都会向喜娟大姐提出,她也乐意接受,马上在演出中改进。我们相互帮助,合作得非常愉快。回到上海后,我大多数时间依然跟着老师竺素娥辗转于各家戏院,有时也到别的剧团短期搭班,在上海“民华楼”等处演出,观众的反响都不错。

1944年6月,我随老师进了天潼路的河北大戏院,成为王杏花的二肩旦。从学徒时期,王杏花大姐就是我学习和模仿的对象,这次同台演出,更是观摩提高的好机会。王杏花有一出拿手好戏叫《叶香盗印》,原名《七星剑》,是个传统老戏,她将上下两本浓缩为一本,故事主线集中在丫鬟叶香身上,“盗印”一场精心设计了整套身段动作。每次演到这一场,我都到台侧仔细看,将表情、身段和舞台调度默记在心里。后来我扮演《信陵公子》中的如姬时,“盗符”一场也借鉴吸收了王杏花大姐的表演。

王杏花大姐虽然是前辈,但在我这样的后辈演员面前十分虚心,不耻下问。《叶香盗印》里我演小姐谢素珍,她化完妆反复端详了几次,又看看我,问:“我这个丫鬟是不是显得太高大了?你帮我看看怎么上了台能显得更小巧一些,更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1944年年底,王杏花大姐结婚离开河北戏院。老板为缺少头肩花旦发愁,找我老师商量,老师说:“不用找别人,文娟可以顶上去。”老板担心地问:“王文娟?她能挑得起这副担子吗?”老师说:“挑得起,我有把握,你如果不放心,她的包银从我的薪水里扣,我保证她能够胜任!”见老师如此坚决,老板同意让我试一试。

老师后来对我说,她之所以这么有把握,一是我在河北戏院唱二肩旦的这段时期,已经小有名气,积累了一定的观众基础;二是老师知道我这些年勤学苦练,会的戏已经不少,就是还缺少演主角的机会和信心。老师平常虽然话语不多,却一直默默关心关注着我的成长。

这是我第一次演上头肩旦,又是和老师这样的名小生合作,心里非常紧张。老师不断地鼓励我,为我打气,说:“你可以做到的,不要怕,不会的我教你!”她夜戏下来,就给我说第二天的戏,对一些重点场次如“写状”、“归宁”、“三盖衣”等,她都仔细替我抠戏。要求我一招一式一字一音,都要与人物的思想感情联系起来,细致入微地刻画角色的内心世界;并一再叮嘱我,每场演出务必要做到一气呵成。讲完戏,我一个人继续排练至深夜,总要老师反复催促才去休息。躺在床上,再把老师指点的关节默想上几遍,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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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与徐玉兰合演《贩马记·写状》

我和老师合作的第一出戏是《贩马记》,我演李桂枝。这出戏我并不陌生,老师和其他名旦演出时我经常看。开场前,老师又将人物的感情、身段动作反复一一指点,我自认为都已经烂熟于心了,可是到了台上,我眼睛里看出去的赵宠,依然还是我的老师,而不是戏中那个新婚的夫君,怎么也入不了戏。比如桂枝要丈夫替她写状,赵宠故意推托,桂枝激他说:“我知道你是不会写的!”赵宠说:“写是会写的,只是无人磨墨!”趁机要求妻子替他磨墨。等他写完状纸,桂枝说:“状子是有了,可是我不会告状呀。”赵宠说:“我来教你!”拿过状子顶在头上,单脚跪下叫了一声:“大老爷,冤枉呀!”此时桂枝一把拿过状纸,学着丈夫的口气说道:“来呀,带去收监,明日早堂听审!”转身调皮地用食指点了一下丈夫的额头,掩口一笑下场。这一场戏,除了要表现桂枝替父申冤的苦情外,还应该在细节中体现新婚夫妻的亲昵甜蜜,但我怎么也演不出来这一点,语气身段都显得生硬。下了戏老师找我谈,一语说出了我心中的顾虑,她说,上了台便不分老师和学生,只有角色和人物,演戏时一定要做到心无旁骛,才能够全力投入。她觉得这是我舞台历练不够的表现,演出实践多了便会改善。

我在台上演戏时,老师一边仔细观看,一边记下演出中的问题。比如演完“三盖衣”,老师对我说:“你在第一次盖衣时,不要一拿到衣服就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此时你的第一反应是担心王玉林会受凉,本能地想拿衣服替他盖上。所以前面几步路你要走得快一点,等到走近时,想起他平日对你的冷淡态度,脚步才不觉放慢下来……”这些细节上的提点,让我体会到名师大家的名不虚传,如果不是这样的密针细缕、精雕细刻,戏又怎么会好看呢?老师把自己总结的宝贵经验传授给我,令我受益终身,后来无论我演什么戏,扮哪类角色,想起老师教我的表演心得,常有一种温故知新,豁然开朗的感觉。

在河北大戏院的这段时间,我和老师演出了《盘夫索夫》、《沉香扇》、《碧玉簪》、《梁祝哀史》、《贩马记》、《玉蜻蜓》、《孟丽君》等戏,几乎囊括了所有的越剧传统名剧。那时我才刚满十八岁,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还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演完几场后,在后台遇见老板,他笑呵呵地对我说:“王小姐,这几个戏演得勿错,观众反应蛮好。”那时的剧场不比现在,喝彩和鼓掌都很少见,老板这几句话,也算是我得到的一种肯定,我心想,总算是没有辜负老师的信任。虽然只是临时顶替一回头肩旦,但这一次成功增强了我的信心。

1945年4月,我跟着老师进了同孚戏院,成为小白玉梅的二肩旦。小白大姐性格开朗,待人豪爽热情,她的嗓音亮、戏路宽,演戏不拘泥名分地位,很爱演反派角色。演《贩马记》时,她喜欢演二路角色继母杨三春,把主角李桂枝让给我演。又如演《妻党同恶报》,她演继室田氏,让我演主角柳氏。她总说:“妹妹,这角色我不爱演,你演吧。”她觉得正角不如反角、泼旦豁得开。我既有机会演正派主角,又能观摩她反派角色的表演,一举两得。很感谢这位直爽开朗的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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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40年代

二、南翔惊魂

1945年歇夏,有个叫小凤仙的班主邀我去南翔演出一个月,我担任头肩旦,小生邱桂芳,老生宣月琴。那时正逢抗战胜利前夕,日本侵略军即将投降,也是狗急跳墙最为疯狂的时刻。

一天夜戏开场前,有个汉奸翻译递了张条子到后台,点名要我演“来富敲腿膀”,这是一出诲淫戏。我说:“这种戏我不会演,从来没有学过。”见我坚持不肯演,剧场老板发话了:“这种戏都不会,还算什么头牌花旦?”我说:“那你另请高明好了!”说完就要卸妆走人,小凤仙连忙出来打圆场:“你走了,场子里的观众怎么办?算了算了,今天还是先演你的《沉香扇》。”夜戏演毕,我收拾行李准备连夜回上海,小凤仙见我要走,急道:“戏班和剧场是订了合同的,你一走,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办?你不想演那种戏,不演就是了嘛!”我心里也很矛盾,老板可以不理,同台的姐妹却不能不管,我走了必然会影响她们的生计,想了想还是决定演到合同期满。

隔了两天,日戏开场前,我正在后台化妆,一个兵痞模样的人进来,开口就问:“谁是王文娟?”大家都默不做声,我说:“我是。”那人走到我跟前打量了一下,说:“哦,是你。我们队长说了,今天晚上让你和那个小生去唱堂会,你们演完戏就过去!”我听了心里一紧,常听说一些姐妹被叫去唱堂会,遭了暗算被人霸占,我立刻拒绝说:“两场戏演下来很累了,我不去。”那人掏出手枪“啪”地往我面前的桌子上一放:“这是我们队长的命令,不去也得去!”我心想,就是打死我也不会去的,光天化日之下,你开枪试试。僵持了一阵,那人气呼呼地收起枪,临走恶狠狠地撂下话说:“你们都听好了,今天晚上一定得去,不去的话后果自负!”

他一走,大家都慌了神,让小凤仙出面去调停。我哪里还有心思演戏,好容易熬到演出结束,不料小凤仙开口就说:“晚上你还是要去!”我一听跳了起来:“我不去!我现在就回上海。”她一听也急了:“日本人得罪不起的呀,你可以来去自由,我们走不掉,你一走我们肯定要遭殃。”说着眼圈都红了。见她这样,我也有点于心不忍,何况事关全体班底的性命。我冷静下来想了想,说:“去也可以,你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你亲自带队,多带点人;第二,同去同回;第三,若是中途撇下我,闯出祸来你们负责。”小凤仙满口答应。

夜戏散场后,我和小生邱桂芳、老板娘、六个乐队总共九人出发了。走在一个很深的巷子里,曲曲弯弯的,我一边走一边记地形,脑子里就像是过电影一样,心里盘算怎么才能最快地逃出来。七拐八弯终于到了目的地,房子在巷子最深处,我飞速扫视了一下,只见一间狭长的房间,放了两张床,离地面较高处有一扇小窗户,窗户上罩着铁丝网。见里面无路可逃,我心想,绝不能进屋子,示意乐队师傅在门外坐成一排,我和小生邱桂芳拿了条板凳抵在开着的房门处坐下。那两个汉奸翻译官见我们不肯进屋,便说:“两位小姐进来坐吧。”我们不动,佯装没听见。小凤仙说:“长官还是赶快点戏吧,时间不早了,唱两段我们就走,明天还要演戏。”一个汉奸摆摆手说:“既然这样,就不要唱了。你们先回去,随后我们送两位小姐回戏院。”我一听急了,拽住老板娘低声说:“不能走,你们走我也走,要死就一起死!”这小凤仙倒也讲义气,她说:“这个不可以,我们既然一起来,就要一起回去。”汉奸不死心,装模作样同我们攀谈,问我们家里有多少人,家累重不重?说小姑娘出来唱戏太辛苦,叫我们别唱了,家里的开销他们给。任他们怎么说,我们只是板着脸不理。僵持了很久,或许是自觉无趣,他们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不要唱了!都回去吧!”我们顿时松了口气,一阵风似的离开了那里。

一场风波刚刚平息,没过几天又遭遇一次惊吓。那天夜戏演完,剧团里很多人出去散步,我们几个小姐妹在剧场门口乘凉,突然看到远处有两个日本兵朝我们奔来,嘴里叫着:“花姑娘,花姑娘!”吓得我们转身就往里跑,大叫:“日本人来了!”剧场是用毛竹搭起来的,也没有锁,两个鬼子追到剧场里,站在台上朝观众席张望。整个剧场里只有舞台上有一盏昏暗的顶灯,底下一片漆黑,鬼子看不见我们,我们却能看见他们。我们躲在座位下面,屏息敛气,一动也不敢动。鬼子看看四下无人,只好悻悻地离开,直到他们走远了,我们才敢出来。

在南翔演出的这一个月里,真是担惊受怕到了极点。虽然最后有惊无险,回到上海后,我再也不敢出去演戏了,还是在老师身边安全。但无论我怎样留恋老师温暖的羽翼,终究还是要面临真正“单飞”的那一天。1945年下半年,老师结婚逐渐淡出舞台,意味着我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即将失去靠山,在越剧舞台上独自奋斗。在学艺生涯里,我的老师不仅悉心传授我表演技艺,更是我人生的“庇护伞”,替我遮风挡雨,让我免于在这艰难乱世中沉浮飘零。对这位“阿姐老师”,我始终心怀感恩。

我第一次正式“挑大梁”是在1945年8月。当时,同孚戏院邀请我作为头肩花旦,与邢月芳大姐合作演出。邢月芳师承男班艺人马潮水,她的嗓音宽厚,传统戏功底扎实,对我这个小妹妹颇为照顾。团里的编导林健、闻钟等先生,善于挖素材写故事,新戏题材古今中外包罗万象,如《茶花女》、《汉明妃》、《西太后》、《时代青年》、《杨乃武》、《女皇秘史》等。因为观众看戏讲究新鲜感,戏码更换频繁,老戏新戏交替演出,有时每隔两三天就要换一出戏。那时的编导制度还并不完善,导演有时只是给你一个大纲几段唱词,简略地说一点戏,具体怎么演怎么唱,更多还是要靠演员自己去发挥,基本上属于“半路头戏”。

同孚戏院位于石门一路,相比当时其他闹市黄金地段的剧场,位置略偏,在业内被认为是一个不容易唱的场子。我在1945年至1947年,前后三次进同孚演出,票房却一直很好。这和时局也有一定关系,随着抗战胜利,越剧演出市场日渐繁荣。这一时期也是我艺术生涯中的积累期和上升期,在连年累月的演出实践中慢慢站稳脚跟,在观众中逐渐有了一定影响。当时有报纸评论说,短短几年,我从一个六肩花旦(其实就是龙套)飞升到头肩,进步之迅速,令人刮目相看。其实,从学艺算起,我在舞台上也已经摸爬滚打了六七年,差不多等于一个初中生念到大学毕业。

大学生要有一技之长,在当时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要想坐稳头肩位置,也必须掌握一定的艺术才能。首先,必须会演众多传统老戏,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碧玉簪》、《沉香扇》、《盘夫索夫》、《玉蜻蜓》等,还有一些应时戏,如端午演《白蛇传》,中秋演《阴阳河》,七夕演《牛郎织女》等。另外,头牌演员还要有属于自己的拿手戏(或称看家戏),所谓“名角必有名剧”,如王杏花的《秦雪梅吊孝》、《叶香盗印》,竺素娥的《投军别窑》、《武松》、《剖腹验花》,姚水娟的《沉香扇》、《孟丽君》、《貂蝉》等。

我演戏不大会耍噱头,相信认真用心的表演才经得起观众的审视和回味。以前在学艺阶段,只是简单地模仿老师们的唱念做打,后来戏演得多了,逐渐悟到一些表演中的道理,能够举一反三,融入自己的体验和设计,也有了几出自己比较拿手的戏,如《沉香扇》、《三看御妹》、《孟丽君》、《盘妻索妻》、《白蛇传》等,这些戏都是在前辈老师的基础上加以修改丰富,感觉演起来比较得心应手。

比如在《沉香扇》“书房会”一折中,姚水娟老师过去的演法是,她故意戏弄徐文秀说,我要到河南与蔡小姐拜堂成亲,等到第二年我们生个儿子,说着她作双手抱孩子状,一只脚抬得高高的,眼睛瞟着徐文秀,像是在刺激他,看我多么幸福,如何肯把小姐让给你呢?我在演出时,根据剧本的变动,在吸收姚水娟老师表演风格的基础上,加以修改和发挥。当徐文秀要求让他去河南招亲时,我唱道:“小姐的终身……”唱到“终身”二字时,我故意压低声音拉长音调,引得徐文秀喜出望外:“这么说来你是答应了?”此刻我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提高声音唱道:“我不依——”把水袖用力向两面甩开,右脚往左边一抬,冲着徐文秀得意地一笑,把个老实书生气得无计可施,观众看了也乐不可支。另外,对于“书房会”中两人的出场,我也做了一些改动,原来是蔡兰英走在前面,徐文秀跟在后面,我改成蔡兰英拉着徐文秀的手快步出场,这样更能体现两人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尤其是蔡兰英与金榜夺魁的未婚夫重逢时的欢喜与兴奋。

应时戏如《白蛇传》、《阴阳河》等,是每逢端午、中秋节各家剧团必演的戏码,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体现了演员的艺术个性与创造力。《阴阳河》的情节比较简单,演员一般都在“挑水”的技巧中大做文章。支兰芳对这出戏下过苦功,她用的那根扁担,做得软而轻,水桶边上装饰一圈彩球和电珠,桶内装有干电池。演出时台上灯光齐暗,顿时将一副挑水担子衬得光彩夺目,配上圆场步、雀步、云步、鹞子翻身等,边舞边唱,可谓满台光影流转,令观众目不暇接。我的表演在学习支兰芳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些身段技巧。这出戏除了考验演员的功力,还很消耗体力,光是一副担子就有二十来斤重,演出时载歌载舞,非常吃力。

《白蛇传》的演法更是各人不同,擅唱的多加文戏,擅打的武戏出彩。我的老师以武功见长,在她的严格要求下,我的幼功还比较扎实。比如“盗仙草”一场,我肩背双刀手拿拂尘,在幕后唱着导板出场,走圆场快步找仙草,望见仙草在山顶,连翻三个虎跳上山。采得仙草后遭遇鹤鹿二童子拦阻,无奈只能与他们打斗起来,我用了双刀枪、小翻、虎跳、十字马等武打身段,这时台下观众常会发出阵阵惊叹声,我意识到哪些段落观众喜欢看,以后在演出中就会保留。

那段时间,我的生活重心除了演戏还是演戏,十八九岁的年纪,按理正是女孩子爱玩爱打扮的时候,我的心思却全都放在了舞台上。虽然身在繁华的十里洋场,根本没有时间玩乐或考虑其他事情,似乎神经总处于紧绷的状态,整天想的都是今天的戏演得怎样,明天哪些地方可以提高,下一个新戏是什么角色,服装又该如何解决……那个年代有不少女演员唱出些名气之后,便趁年轻结婚退出舞台,曾经也有不少人来给我提亲。跟着老师演出时,有个富商托人来说:“这个小姑娘我要背回去的(意思是做小老婆)。”被我老师当场严词拒绝。在杭嘉湖演出时,有一些人看完戏觉得这个小花旦不错,托人来做媒,在同孚时期也有不少观众写信要与我交朋友,都被我拒绝了。我暗暗下了决心,在把家里安顿好、培养两个弟弟念完大学之前,绝不考虑自己的婚嫁。

三、回乡探亲

1946年初,我在老闸戏院天红剧团搭班。演完《父母之爱》后,中间有近半个月的空当期,我正好趁这个机会回一次家乡,恰巧有个同乡也要动身,我便与她结伴而行。

自从1938年夏天离家来上海学戏,我已经有七年多没有回去了。学戏期间,每年都有较长的歇夏期,那时没有钱作路费,年纪小也不敢一个人回去。等到满师后能挣一些包银了,那几年总要与师姐妹组班去外地演出,锻炼的机会也不想轻易放弃,外加老板调兵遣将频繁更换搭档,每天忙于演出生计,回家的事就一直搁下了。

这些年,我只能通过同乡带的口信了解家里的情况。有时候母亲会腌制一些家乡特产如糟鸡糟肉,托人带给我,每当吃着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更想家了。那时候通信不便,传话的人有时以讹传讹,还闹过不少笑话。有一次家乡有人来,说我父亲得病去世了。我信以为真,当场大哭了起来,每天要演出又不能回去奔丧,只能在住处设一个小小的灵位,每日焚香祭奠。过了几天,又遇见另一个同乡,见我戴着孝,便问起来,我说:“我父亲过世了。”那人大惊,说:“我刚从乡下上来,前几天见你父亲还好好的呢。”后来才知道,前一阵父亲生病,去镇上就医,不知怎么就被误传成他病逝的消息。

有一次,一个自称是家乡来的人找我,说我母亲托她带口信,家里急需钱用,让我把钱交给她带回去。我深信不疑,陆续给了那人两次钱。后来家里人告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我这才知道遇上了骗子。过了一阵,那人居然又来了,被我揭穿后,她央告说,自己也是生活所迫,现在身上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我念在同乡,又给了她一些钱。

那时虽说抗战已经胜利,但时局还是不稳,我们尽量避开大路,选择水路坐船回家。临行前,我带了一枚金戒指给妈妈,买了一些吃的给弟妹,另外还准备了一点礼物给家乡的亲朋。那枚金戒指我怕路上丢了,特意缝在内衣的口袋里,想着这样便能万无一失。经过一路车船奔波,终于回到了这些年来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坑边村。

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她正在收拾晾晒的衣服,我快步跑上前叫了声:“姆妈!”母亲回头看见是我,惊喜地叫了起来:“彩娟,是你么?你回来啦!”说着眼泪已经溢满了眼眶,拉着我的手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母亲带我走进了一间小柴房,原来自从我走后,家乡闹过几次土匪,我们家原来的房子都被土匪放火烧了,好在家人都平安无事。

怀念一代越剧宗师王文娟先生(天上掉下个林妹妹)(5)

1947年剧照

母亲拉着我问长问短,忽然想起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烧年糕去。”七年多了,母亲做的年糕只能是我梦境里的美味,吃着眼前这碗母亲烧的油菜年糕汤,望着她瘦削的脸爬上的细密皱纹,虽然年糕汤依然如同记忆中那么好吃,我的心里却满是酸涩。

两个弟弟长高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记得我离家时,最小的弟弟才五岁,抱在母亲的手里,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大男孩了。一开始弟妹们对我还有点陌生,怯怯地望着我,我拿出礼物分给他们,说起小时候带他们玩耍的趣事,他们渐渐对我热络起来,“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

父亲在外乡教书,没有见到。晚上等弟妹都睡下后,母亲跟我聊起家里近年的情况。几次匪乱后,家里除了三间柴房,什么都没有了,连吃饭的米、替换的衣服都是问别家借的。村里有的人家更惨,只能长期住在祠堂里。说着说着,我忽然想起那枚金戒指,可是翻遍全身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那只戒指是我身上唯一贵重的东西,是准备送给母亲的礼物,偏偏就弄丢了。我心里又急又痛,母亲也很难过,说:“你怎么这样不当心呀!”我理解母亲的心情,家里的生计艰难,一枚戒指或许能抵上一段时间的家用。我忙安慰她:“姆妈别难过,以后我给你买更好的。”这次回乡让我了解了家里的困境,回去之后,我找到一位在上海做生意的亲戚,通过他的办事处每月给家里寄点钱,父母也可以常来上海看我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把家里唯一一只生蛋的母鸡杀了,说要给我补身体,还跑去十里路外的黄泽镇买了我爱吃的菜。望着母亲忙碌却满足的身影,弟弟欢喜天真的笑容,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

回家的第三天,我去了父亲教书的村子,他见到我,似乎并没有显得很高兴。我和父亲一起吃了晚饭,他默默地看着我,总在那里叹气。我隐约觉得,他对当年同意我去上海学戏的事依然无法释怀,为自己没有能力抚养子女而内疚。吃完饭,父亲淡淡地问了一句:“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得还好吗?”我说:“阿姐很照顾我,一切都好。我现在可以独立了。”父亲点了点头,似乎安心了一些。

怀念一代越剧宗师王文娟先生(天上掉下个林妹妹)(6)

1940年代末,剧照

转眼假期将满,我必须回上海了。父亲不放心我一个人走,他给学生放了几天假,执意要送我回去。第二天清晨,我和父亲离开家。步行了二十多里地,父亲怕我走不动,在县城里给我雇了顶藤轿,他自己却坚持不肯坐轿,跟在后面走。到三界镇已经是黄昏了,父亲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让我先休息,他说要出去走走。

没多久,父亲带着一个陌生人回来了。那人对我说:“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是这里剧场的管理人,今晚我们这里有个戏班要演出《孟丽君》,想请你来客串一下。”我犹豫地说:“那怎么行?这里的剧团我不熟悉,再说时间也来不及,戏马上就要开演了呀。”那人说,你只演后面半场,来得及的。碍于父亲的面子,我只得答应。

一进剧场,就看见台上醒目地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今晚特邀回乡省亲的上海名旦王文娟小姐登台表演,机会难得,切勿错失!”其实当时我在上海越剧界还只是一名崭露头角的新秀,可能在这小镇里,人们觉得大上海来的演员都是了不起的角儿。消息一出,大家都争相赶来看戏,冷清的剧场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我急忙走进昏暗的后台准备化妆,戏班里的演员们都围了过来,热情地与我打招呼,一口一个“文娟姐”。我只好微笑着点点头,定定神准备上场。

老戏《孟丽君》的情节和现在大不相同,后半场是孟丽君已经露出女装,金殿上皇帝欲封她为贵妃,孟丽君拒绝,皇帝大怒,下旨立刻斩首。皇甫少华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历数孟和皇甫两家的功劳,要皇帝赦孟丽君无罪。皇帝只得假装同意,实则圣旨上仍写着“立斩无赦”。少华不知情,兴冲冲拿了圣旨赶到法场宣读,念到:“午时三刻立……”顿时念不下去了。眼看午时三刻将到,众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最后还是太后和皇后及时赶来,救下了孟丽君,孟丽君和皇甫少华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剧情可知,后半场孟丽君的戏份并不多,只有“抗旨”和“法场”两场戏,又是一出熟戏,我很轻松地演了下来。演出结束后,许多热情的观众涌进后台来看我,我在包围中匆忙卸了妆正准备离开,猛然间在人群里看到了父亲的身影。虽然他只是微笑着递给我一个鼓励和欣慰的眼神,可是那一刻却让我感到无比幸福。父亲的神情告诉我,他终于改变了对我学戏的看法,他是以我为荣的,这比所有的掌声和喝彩都更让我快乐。

怀念一代越剧宗师王文娟先生(天上掉下个林妹妹)(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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