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古文观止(古文观止一八六)

超然台记

——苏轼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褔。夫求祸而辞褔,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今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宥,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

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译文:大凡外物都有值得观赏的地方。只要有值得观赏的地方,就一定有着乐趣,不一定非要奇特、伟丽的东西不可。食酒糟、饮淡酒,都能醉人;瓜果蔬菜,都能让人吃饱。以此类推,我在哪里寻不到快乐呢?

人们之所以要寻求幸福,躲避灾祸,是因为幸福让人欣喜,灾祸让人悲哀。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而事物满足人们欲望的程度却是有限的。如果心中总存在着美与丑的斗争,眼前总存在着取与舍的抉择,那么能够有的快乐常常是很少的,而忧愁悲伤的事常常是很多的。这就是所谓的追求祸患而告别幸福。追求祸患和告别幸福,难道是人之常情吗?这是外物对人有所蒙蔽啊!那些人局限在事物之中,而不能自由驰骋在事物之外。事物并没有大小的分别,但如果在它的内部看它,没有不觉得它是又高又大的。它依仗着它的高大来俯视我,那我就会常常昏乱反复,如同从缝隙中观看别人打斗,又怎能知道决定胜负的因素在哪里?所以美好和丑恶交替产生,忧愁和快乐也就出现了。这不是让人非常悲哀的事情吗?

我从钱塘调任密州知州以后,放弃了乘舟船的安逸,而忍受车马的奔波劳苦;辞别了华丽的厅堂,却栖身于简陋的房屋;离开了湖光山色的美好景致,而来到这遍种桑麻的田野之中。刚来的时候,庄稼连年歉收,盗贼到处都是,诉讼案件充斥着官府,而厨房中却空空如也,天天就吃些枸杞、菊花之类的东西。别人必定会认为我是不快乐的。但是在这个地方住了一年,容颜却变得愈加丰润,头上的白发也在日益返黑。我已经喜欢上了这里的淳朴民风,而这里的吏民也习惯了我的笨拙。于是我整理园林,清扫庭院,砍伐安丘、高密的树木,来修补破败的地方,作为暂时修缮这园林的办法。在园的北边,靠着城墙所筑的高台已经很是破旧了,我将它稍加修缮,使它为之一新。

有时和朋友宾客们一起登台玩赏,在那里放飞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的心志自由驰骋。向南能望见马耳山、常山,它们若隐若现,若近若远,我想那山里应该会有隐居的君子吧?向东望去则能看见庐山,那是秦人卢敖遁世隐居的地方。向西望穆陵,隐隐约约像一座城郭,姜太公、齐桓公的丰功伟业,还在那里保存着。向北能俯视潍水,观之令人慨然叹息,回想起淮阴侯韩信的赫赫战功,为他的不得善终而哀叹。这个台子高大而且安逸,深广而且明亮,夏凉而冬暖。雨雪的天气,清风明月的夜晚,我没有不在这里的时候,宾客也没有不跟从我到这里来的。于是采摘园中的菜蔬,捕捞池塘中的鲜鱼,酿了黄米酒,煮了粗米饭,边品尝边说:“在这里游赏是多么快乐啊!”

这个时候,我的弟弟子由正在济南,听到了这情景便作了一篇赋,给这个台子起名叫作“超然台”。以此来表示我无论去到哪里都能十分快乐,大概是因为我超然于物外的缘故。

六十年代古文观止(古文观止一八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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