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原崇会宣传电影情书(经典柏原喊会)

柏原崇会宣传电影情书(经典柏原喊会)(1)

导读:甘肃作家柏原是80年代名震一时的短篇小说家,有“西北短篇王”之称,这篇《喊会》堪称他的经典代表作,虽然故事题材已经过时了,但小说的讽刺手法和生动的语言,至今看来仍然让人叹为观止。他在90年代发表的《奶头山印象》也是一篇难得的杰作。

1

开会有啥稀奇?开会这档事,山咀咀队庄稼人早习惯了。自打合作化以来,开会就是队里顶顶要紧的一项活动,只有隔几天开一场会,让队长咋咋乎乎骂上一回,很大意义上才体现了队的存在。要是一年连一场会都不开,山咀咀队在哪呢?

喊会之先,须描画一下地形。

山咀咀,顾名思义是在山上,实际它是在一条沟里,准确地说是在一条沟壑的黄土坡面上。黄土沟的名字叫毛家沟,村人说昔日沟里长满白草,犹如人体汗毛,或说历史上某一场大动乱前,沟里原有住民都姓毛,如今可是连一个姓毛的也没啦。

沟,大体是南北走向,沟垴衔接北塬,沟口通向红水河,其间七扭八拐好几道弯弯。不仅如此,每拐弯必定向东或向西分出一条小的沟岔,俗称乖沟或瘪沟,两条瘪沟挟持一座高高的尖尖的黄土山咀,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个生产队名称。队里的农家宅院,都凿在那些山咀的偏高的位置,因为当初老祖先把耕地大都开在高处了。所谓耕地,就是那一层一层重叠而上的缠山梯田。

画一幅俯视图,山咀咀队活像一条满身长腿的惶惶而行的蚰蜒,或者像一根盘结扭曲的树根,撇在那了。有一位派下来搞治贫致富的蹲点干部,蹲早先队部的大场坎塄上,俯瞰毛家沟许久,禁不住发一声怪笑。蛮子队长问,你笑什么?蹲点干部说,笑你“山咀咀”这名字。蛮子队长说,这名字咋啦?那干部说,嗐!毛家沟再没什么,只有一张一张伸得长长的嘴,长这么多张嘴咋?蛮子队长说,你说咋?那干部说,等着吃嘛。那干部还说,瞧瞧,一座山咀咀,安置这么两三户,户户连一堵院墙都不打,庄院袒露着,窑口豁张着,一孔孔黑咕隆咚的窑口,远看都像是大张的嘴巴,永远填不满啊。蛮子队长却没一点好笑,说,阿们老祖先这么叫下来,现在你听着不吉利,也改不过来了。

可是,把一个会召起来,那是相当相当的难。

一家家隔着大沟小沟,跨着乖沟瘪沟,人和人,站门前看得清表情,男人女人可以小声约会,但是要把所有人收罗到一处,圪蹴在一个麦场上,就太不容易了。光是下达开会通知这项议程,就够队干部出一身臭汗。毛家沟至今没通电,当然也就不安有线广播喇叭,在实行土地承包制以前,队里掏大价钱买了一只装八节电池的扩音喇叭,蛮子队长视若珍宝,挎手枪一样时时吊在腚上。结果,一不留神,搁他家热炕上蒸得淌了白脓黑水,坏个球。队里那点家当,如今都分到各家各户了,再没那一笔钱买电池喇叭。队长嘛,只得倒退回去,像早年那样选择地势最佳的队部大场坎塄边,把两只手卷成肉喇叭,鼓足劲运足气,直着嗓子野喊。

从大沟最深处的山咀喊开:“噢——有娃——开会唻——”

今天这场会,议题关乎所有人的“嘴巴”,非得喊起来不可。毛家沟的乖沟瘪沟里的崖娃娃,许是弄错了,以为逗他们一伙玩呢,就像演出现场趁机作秀的观众,此呼彼应地跟着喊起来。“噢——有娃——开会唻——会唻——唻——”

被喊的村民有娃,在大沟里面山咀的小场上排二茬麦秸,麦秸排干净就准备堆垛挂泥。他一边吆碌碡转圈儿轧场,一边竖起耳朵听满沟道的土崖回声。耳朵听得明明白白,脸上硬是没任何表情,这是有娃长久培养起来的开会习惯。开会嘛,这码子事,无论瞎事好事,绝不要反应灵敏雷厉风行。

于是,队长的嘴喇叭,向东偏转七度左右,鼓足劲运足气,野声野气地喊下一山咀。这也是他长久形成的喊会方式,他绝不会死盯住哪一家喊到底,打一枪换一角度。他知道,头一腔绝不会把他们哪个喊灵醒喊出声,喊得应也罢喊不应也罢,反正他首先得点名似的喊上一圈。

“噢——有生——开会唻——”

山咀咀队人家,同一个祖先同一个姓,所以相互对话不称姓只叫名字。沟岔里的黄土崖娃娃大概也是同宗同姓,他们起哄似的遥相呼应,噢——开会唻——会唻——唻——

“蛮子的声嗓哑了,听着不像了。”有娃的媳妇小声评论。媳妇在麦场坎下的谷子地里,正在给谷子苗苗培土。农谚曰:谷子锄七遍,自成黄米哩。农历七月是伏阳如火晒透骨的时节,铁锄口里有水,锄一遍等于降一场薄雨。“如今当队长,人的心劲不足喽。”有娃在谷子地坎上的场里附和着说。有娃左手牵一根细长的牛鼻缰绳,右手执一柄牛屎笊篱,人处圆心,牛走圆周,慢悠悠的,反反复复的,吆着石碌碡在麦秸上面旋转。他一只眼眯眯地睡着了,另一只眼却警惕地斜睨着牛尾巴,牛尾巴往起一扎,他忙不迭抢近几步,把牛屎笊篱杵在牛尾巴下面,以防牛屎掉麦秸里了。排这场二茬麦秸,兴许能排出一斗麦子哩。

挨家挨户喊一转,转回来打头重喊。可以听出,队长的声气有点躁了,因为喊第一遍,山咀咀所有户主是同一个反应——没任何反应。一包产到户,把你们这些孙还没治了,我就不信!蛮子队长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噢——有娃——开会唻——”

继续装聋作哑就要挨骂了,有娃这才表现出有所反应的情状。喝牛站住,搁下牛屎笊篱和鞭子,疲沓沓地走到场畔上,像队长那样把两只手卷到嘴上,作出回应。

“噢——开啥会——”

召开全村社员会,按理说无须保密,任何级别的保密文件,也传达不到山咀咀庄稼人这一级。事实上,对山咀咀人有保密价值的,只是救济款项一类。扶贫款、救济款、小投资等分拨下来,队长、会计、党小组长几个,私下捏摸捏摸就定了,也用不着喊天喊地地开他娘的什么会。蛮子队长却硬是不肯明说,今天要开个啥会,这又是长久总结出的开会经验,如果把会议内容预先隔山隔沟喊明叫响,这会八成就召不起来了。

蛮子队长喊:“噢——村民会——”

有娃喊:“噢——啥村民会嘛——”

队长躁了,小声骂:“蔫熊一个!”小声骂这一句,有娃的确没听见,不过听不清他也清楚,队长在骂他。有娃就不再刨根究底地喊着问了,当然他也不生气,队长骂社员,天经地义,队长不骂哪个来骂?有娃蔫耷耷地挪回场心,捡起绳头、牛屎笊篱和吆牛鞭子,继续吆牛走圈,继续排他的麦秸。别以为这是一种轻慢表示,不,他可没有任何抵触情绪。开会嘛,肯定是要去的,只是不打算第一个赶到队部大场去,去早了误自家的工,蹲那也没意思。今天无论开的什么会,出头冒尖的事少说少干。

蛮子队长向东偏转六七度,使出吃奶的力气继续喊。“噢——有生——开会唻——”

坎下锄谷子的女人幸灾乐祸地说:“队长现在就是骂人,腔调也不那么凶了。”场上吆碌碡的有娃应和道:“改革开放嘛,应稼人不怕当官的了。”

包产到户前,队里开会也难喊。社员被吆牲口一样喝喊了十几二十年,一个个都喊疲了。但是,以前的社员还是怕干部的,蛮子队长两腿往大场坎塄一叉,喊两三腔,喊不喘,就会破口辱骂。骂完了,说“下沟底里背沙子去”!说“上峁顶顶修大寨田去”!社员一听,跌跤扒扑地往来赶。现在,用蛮子队长自己的话说,驴没了笼头牛没了鼻系,队长把他们没处抓挖咧。还说,像这样整下去,山咀咀队还算个队吗?共产党还有王法没有?确乎是,各家种各家的责任田,各家上各家的国税粮,上粮多少按承包地亩摊派,化肥柴油按地亩往下分,当队长的还有什么权?除了这些与他们生死攸关的东西,队长手里只剩一种法杖——扶贫款、救济款一类。那,毕竟不是个常数,给了,他们觉得应该给,不给,他们也能活下去。所以呢,会越喊越难喊了,队长越当越没点劲头了。

吆碌碡的男人说:“如今队长这芝麻官儿,当头不大喽。”坎下女人附和说:“就是,让他喊得挣死!”

照各个山咀吆喊一遍,又转回原点。塬上头的日轮从一竿子高喊到三竿子高,喊得他脖颈里青筋显露,鼻窦上汗粒晶莹,喉咙嘶哑眼珠外凸。想发火却发不起来,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两三腔喊不喘,就骂日你家的什么什么。

“噢——有娃——开会唻……”最后一腔,声嗓软溜溜的颤悠悠的,明显底气不够。有娃两口子听得舒心惬意,耳朵也就变灵了。有娃喝牛站住,用积极的态度响应:“来喽——马上来喽——”蛮子队长喊问:“麦秸排完了么?”有娃一边卸牛一边回应:“完了——完了完了!”“日你家的!”蛮子队长这才下扎实骂他一句,“你家的”指他媳妇。

有娃仍然不生气。开全体社员会嘛,肯定要去的,这就去。

2

今天开这个会,讨论给国库上公购粮的事。队长一直喊到日头三竿高,才喊来半场男人和零三巴四几个女人。先到的人咂完两根旱烟喇叭了,沟两面曲曲折折的坡道上,仍有人弓腰驼背罗圈着腿,不慌不忙地往下蹭往上爬。

生产队大场有四个篮球场大,这是毛家沟高地上最平坦的一块。场后斩出一弧形崖面,崖有两三丈高,往山体里面凿几孔窑洞,窑洞里面有的可以并排停三辆汽车,有的可以搭戏台、演电影,那都是大跃进年代的美好想象。过去,每当夏收之后,窑里显得满满当当,气氛肃穆而戒备森严。实行包产到户,大窑里空了,窑角悬起蚊帐那般大的蜘蛛网,唯剩主窑门外一挂特大的石碌碡,记载着过去一段历史。

碌碡竖起来放。以免调皮的孩子滚它,一家伙滚到沟底里去了。这,正是主持会议的队长的位置,别人来迟来早不随便占据,似乎具有某种法定意味。虽然蛮子队长失去昔日的威风,官儿当头不大了,但多年造成的心理状态具一定的稳固性,自觉不自觉地,照旧圪蹴在那挂石碌碡端面上,双臂交抱,搂住膝头,瞪着两颗牛眼看人。对每个走进场的与会者,他要长长地瞪一眼。来人无意识地离他远点,寻一坨地皮就地落座。一个一个的无意识合起来,便组成一个鲜明的有意识,人人都和碌碡保持相应距离,构成一个半圆。于是,碌碡端面上的人得以凸现,造型好似一只猴子,也可比作一只老虎。总之,碌碡后面土崖上,显示一圈山大王的灵光。有人戏称这挂碌碡为“镇山石”,想想真有点道理,山咀咀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纯是黄土,没有一只轧场的石碌碡,粮食打得下来?

会眼看要开了。塬上空的日光,变得很刺眼很灼烫,这会有几竿子高,再不好拿竿子量了。男社员抓住会前的空闲谝闲传,他们的开会热情,很大一部分是来这乱谝一场。虽是同一条山沟同一个队,自从包产到户,各自为政各忙各的,难得有空闲时间凑在一起,放松神经谝一场闲传。而女人,最大兴致是撮成堆,拉拉家常。她们要离男人群远点,男人都是些山汉,谝着谝着就日哩戳哩胡说开了,臊得女人脸没处搁,只好头抵头把脸埋起来,撮成一堆。

会应该开了呀,怎么还不宣布开会?

蛮子队长不说开的话,让你们烤一阵赤日炎炎的阳光再说。召起今天这场会,把一身蛮劲喊光,又喊了一肚子火,没个发泄的捻子,打那挂石碌碡上咋下得来嘛?他的这“蛮”,其实不是绰号,是他的奶名的一个字。蛮在山咀咀这,有丑陋的意思,又有胡乱搅和的意思。山里人给娃取奶名,讲究丑陋贫贱以求吉利。他大喊他蛮,他妈喊他蛮娃,喊大了果然有些蛮横,大伙便叫他蛮子。因其蛮,才当选原先的生产队长现在的自然村长。村民叫了几十年队长,改不过口仍叫“队长”。山咀咀的队长,不蛮的人就当不了。

还等什么呀?有娃等急了,憋不住说:“开吧开吧,再不敢熬时间啦,后晌我还得扬场呢!”排二茬麦秸的一堆麦衣帽帽,现在堆在场上,他担心突然发一阵白雨。蛮子队长腾地从碌碡上跳下,捻子有了,会终于开了。

“日他家的,这会不开了!”开幕词就是这话。他说“不开了”,就是开了。“日他家的”,是在场的同辈男人的婆娘的泛指,摊在每个人头上分量轻得多,所以一场男人并不介意。

骂过,蛮子变成一位队长,以应有的姿态宣布会议议程。昨天,乡政府召开行政村自然村干部会议,布置夏粮征购任务。一听原为国库上粮的事,场上霎时静悄悄,应稼人都庄重起来,这是祖宗八辈最关心的一件事情,可不是嘴上胡谝的。蛮子队长的会议报告很短,几乎就是三言两语,一边传达乡上会议精神,一边在身上摸揣,像要掏出哪份正式文件,却不记得揣哪个口袋里了。只好,一边在身上摸揣,一遍把两只眼向上翻,努力凭记忆宣读几个数字。

“公粮,我记得是一万一千八百斤,对,一万一千零头八!购粮,两万三千四百斤吧?对,比公粮多一倍又多两千。总数嘛……”

场上轰轰作响。庄稼人像豆荚晒破了皮,豆粒儿蹦出来,喊着大大、妈妈、爷爷、奶奶,说今年这数字能把人吓死,努力表现着各种惊恐状。这时,蛮子队长脸上生出些狠毒的笑意,一转身又上了碌碡端面,手揣进口袋里抠旱烟渣子,脖板一梗一梗的,好像把在场的人都整治了一下。

“传达完了么?”有娃小心翼翼地探询。蛮子队长一边拧旱烟喇叭,一边瞪着有娃,瞪够才说:“按地亩,一亩摊二十八斤,按人口,平均一口人贡献一百七十四斤。乡上说了,二十天内全部交清,交得清得交,交不清也得交!我的话完了。”停顿一会才说:“大家踊跃发言吧!”

蛮子队长传达上级会议精神,从来没有许多的套话,关于国际国内形势,关于农村经济改革成就与问题,关于种草种树的动员部署和前景展望,等等,一概省略。他是块石头,碌碡也是一块石头,实打实。人群渐渐静下来。日头花花很凶。从场畔畔俯瞰沟壑,多皱的沟壑地表闪烁着金属箔片似的耀眼的光点。应稼人粗糙得像黄土一样的皮肤,渐渐沁出一层油膜。

“我家交不起……”

有娃解开衣衫纽扣,伸进手去摸,好像衣服里面钻了麦牛虫虫。他是说给队长听,又怕队长听见了,头尽量往怀里抠,眼皮努力向上睁,额上便涌现深深密密的沟壑。他又咕噜说:“我两个碎娃没分上责任地,我兜底儿交了,婆娘娃娃喝风呀屙屁呀。”

他家底薄是事实,但要说八九百斤粮能把粮囤底儿掏空,假话。却没人立即揭穿他,倒是有人接上话茬:“你两个碎娃没分上地,怪你媳妇亩产高了呗,怪谁哩。”又有人接口:“听说计划生育风头又紧啦!”于是,一条新闻开始传播:南河川有个李啥啥乡长,喔是个瞎孙!不交超计划生育罚款,领上计生队闯进庄子硬抢哩,见羊牵羊,见驴牵驴,见箱子柜子就往外抬。大伙儿七嘴八舌咬牙切齿的,骂南河川乡那个瞎熊李乡长……

会议议题拐到南河川那么远。蹲碌碡上的蛮子队长喝道:“大家发言!交得清得交,交不清也得交!”土场闷寂片刻,复又嗡嗡嘤嘤起来。有娃趁着人声混杂,喊冤似的小声说:“我家交不起……”大伙不再理会他。他就咕咕哝哝地自算自账,捡了根草棍,在腿当间地皮上划了许多横杠竖道。麦子国库开价:一斤一毛七分三,一百斤十七块三,一千斤才一百七十三块。黑市高价尿素:一斤八毛,一百斤八十块,二百斤就是二八一百六十块!有娃把草棍一扔,失声嚷道:“地种不得了,这地种不得了!”马上激起一片响应:种不得了!的确种不得了!

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议论尿素和黑市化肥。有人透露一则消息:说,哪地区哪县的农民来着,把县上拉化肥的车给抢了!抢车不犯法吗?说,那不是犯法的抢。怎么就叫不犯法的抢?说,把县上拉化肥的卡车半路里截住,爬上车自己往下搬,你一袋我一袋每人一袋,硬给扛了下来。这还不算抢啊?说,就是不算抢,因为谁也没扛回家去,搬下来压自己屁股底下,手里举的是拾圆票子。县长赶来,说你们怎么能抢公家的车啊?我要把闹事的抓几个!抢化肥的一伙人说,我不白拿国家啊,我有钱我买哩,犯啥法了?大伙听得眉飞色舞心花怒放,连说好好好,往后咱们遇着拉化肥的车,截住它,也硬往下扛,把拾圆的票子准备着就行。

主导会议的蛮子队长发觉,会又开到岔路里去了,打碌碡端面上往起纵一纵,吼一嗓子。“大家踊跃发言!交得清得交,交不清也得交!”

3

场上静默较长时间。碌碡的影子开始往东偏斜,当顶喷射的日光威力有增无已。男人们的黧黑面孔褐色脖颈,渗出一绺绺蓖麻油似的黏汁,女人的脸庞炙得膨发起来,像高粱穗穗似的鲜艳红亮。场面地表泛起一股黄土的腥味,唯屁股底下一坨感到潮湿不舒。没忘了开会要戴一顶草帽来的人,把帽檐稍稍向西斜扣,遮挡刺目的光晕。依崖坎坐的人,干脆仰靠下去,任凭日炎灼烧,并且拉响似睡非睡的鼾声。山咀咀应稼人经得住晒,他们权当这会儿圪蹴在山峁地里,给糜谷锄草松土哩。

“我家交不起……”过一会,有娃就会重复咕哝一遍,像他吆碌碡轧场一样,耐得住性子,并且有一种节奏感。蛮子队长也有他的节奏感,过一会就把手弯到脑后,钳住衣领抖一抖,好像担心日光把脊背和衫子烧结在一块。那么,会议是否可以考虑早早结束?

不,会还得开下去,现在散会就不像个会的样子。

终于有人打破沉闷。据说上面发了什么文,规定往后的平价化肥,按上粮任务和养猪头数下发,书记乡长说没说这事?队长答:说是说了说,可没说多会往下分,也没说一亩地一头猪分几斤。问的人叹息道:“那是没菜的包子。”一场人嗬儿嗬儿起笑。山咀咀人种菜极少,包子包菜跟城里人包子包肉一样。又问:既然公购粮能带化肥,按理也能带塑料、地膜、柴油是么?山咀咀庄稼人,已经重视现代化农业技术,也就关心化工产品和柴油一类工业物资。接着有人提一问题:买不到煤油,这是怎的回事?为什么连煤油也要卖高价?

问题越提越多。现在像是一次记者招待会了。

蛮子队长不再回答。他回答不完,也回答不上,你们爱问什么问什么,干脆来个一律无可奉告。他只管履行自己的职责,隔一会,想起似的喝一声,就前面那两句话。

碌碡和碌碡上人的影子,拉长变尖,斜阳热度逐渐减退。麦场上很静,现在真正静下来了。大家这时感到了疲困,也感到了乏味。要谝的闲传谝了,要问的问题也问了,要发的怪话牢骚也发过了……结论,自然不会有,也无须有,开会从来都不为得出一个会前没有的结论,开会就是为开会。事实上结论早就有,正如蛮子队长隔一会就喝一声的那个话。所以,挨到日头倒影这工夫,一场人沉默不语,充分显示着茫茫然空空然。这种群体意识意味着,会议应该收尾啦。

再好的坐功,终有个坐不住的时候。蛮子队长纵身一蹿,打碌碡端面上跳下,两腿打三折圪蹴得太久,站起来有点罗圈腿,一瘸一晃地,瞪着眼在人前走动。这是进行会议收尾工作了。他泛泛地训几句:“―个个装得瓷实,装着不喘就能抗过去吗?”之后,他按各个山咀住家位置,开始逐个点名。

“有能,你交得清么?”队长从存粮较多的户主问起。“交嘛,那就交嘛。”有能并不直接回答清不清的问题。“有生你呢?交得清交不清?”“交着看,尽我力量交着看。”“有宝!”“嘿嘿,交是要交,我怕交不出那么多。”“有年!懒熊一个,你还睡了个踏实!”“——哦,你问我啊?我没意见,大家说啥就是啥。”挨家挨户考问了一遍。

至此,毛家沟山咀咀队,今天的上粮会可以结束了。是的,蛮子队长认为可以,那就结束了。他本不抱什么会议目标,哪个户主在会上给他一简洁明了、泾渭分明的回答。他又不是那种科班出身的干部,按红头文件办事。他心里清楚,谁家囤里粮多,谁家囤里粮少,谁家能交清,谁家交得上一部分,谁家确实交不上……他心里早就有本底账。

既如此,开今天这会不是扯淡吗?不是,蛮子队长喊会骂会,本不是为了解决谁家交得清谁家交不清这一问题,开会能叫窑掌掌囤里的小麦变多变少吗?开会就为了开一场会,如此而已。所以,这会无论开成啥局面,蛮子队长认为可以结束,就结束。但是,还不能就这么宣布散会。会要开得像个会,还须一段结束语,蛮子队长留有一手——队里存粮最少的主,有娃,他把他留到最后最后。

“有娃!你还没吱个声呢,交得上交不上?”有娃回答得干脆:“我交不上!我两个碎娃没分上地,夏田够不着秋田呢。”“交不上咋办?”“你们当官的看着办嘛,共产党讲实事求是,你把我家囤底底掏空背走,我婆娘娃娃喝风呀屙屁呀?”“日你家的!”蛮子队长要跳起来的样子,眼珠暴凸破口大骂,表现出向来不讲理的蛮劲。“你交就交,不交拉球倒!你给我家上粮哩?你们都像是给我家上粮哩?”蛮子队长转而针对一场的爷儿父子,“从明天起,这队长不干球了!谁爱干谁来干,我图了个啥!”

蛮子队长用手拍打屁股上沾的黄土,拍打已经没土的屁股,脖颈一梗一梗,扔下一场开会的社员,扬长而去。

4

山咀咀队上粮会,到此结束。晾在场上的乡亲乡党并不难堪,甚至不感到有什么奇怪。他们从队长一通赌气的骂话中听出,像有娃这类贫穷户,购粮任务就免了吧。当然,队长嘴上不会说那个“免”字,他始终就说那两句:交得清得交,交不清也得交。至于队长这个官,虽然越来越干头不大,他还会干下去的。再呢,每次开村民选举会,大家照样投他的票。

会罢几日,各家黄土山咀小土场里拾掇整齐,山咀咀队的庄稼人开始给国库上粮。社员们循沟垴里一条蜿蜒小路,开始缓慢地爬坡。蛮子队长也在送粮队伍里。

这时,队长不再挨家挨户吆喊催骂,村民也不再怨天尤人哭穷叫苦。大家伙,运载着一袋袋粮食,气喘如牛,黑水汗流,神情却显得冷静自若。庄稼人做着几十辈子代代如是年年如是的事情。庄稼人嘛,种地哩,就要年年给国库上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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