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故事小太监(她本是洒扫宫女)

历史故事小太监(她本是洒扫宫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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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阔别五年的青梅竹马,再见面时他居然成了一个太监!

我不敢认。

五年不见,他胖了些,也更白嫩了些,从前稍显稚嫩的眉目随着岁月的增长逐渐舒缓,要是不看他那一身的太监服,还真像极了一个俊朗的少年郎。

他似乎发现了我,顶着一脸的不可思议向我走来。

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带我们来的管事姑姑却将我推出了列,恭敬地给他介绍道:“德公公好,这位是今年新晋的宫婢,原名锦绣。”

我乖觉地行礼,偷觑他时见他满脸欢喜,我暗道晦气的同时又放宽了半边心。

我初入宫闱正无依无靠,他应该还记得从前情分,应能看顾到我几分。

我和他是邻居,自幼一起长大的。他从小便跟在我屁股后头转,心里眼底都只有一个我,很是如珠如宝地护着,更不止一次地承诺长大后一定会来娶我。

可还没等我及笄,他倒是被家人送去了宫中。

也不知一穷二白的他家是怎么寻到的头路,又或者他格外争气了些。反正他入宫当侍卫五年就混得风生水起,不但给家里盖房买地,还顺带给他老大不小的大哥讨了房漂亮媳妇。

我一直想嫁个有钱人,从前见他家太穷一直很纠结,等到他混成了侍卫有了本事,我倒是十二万分的愿意,可他家却拿乔不干了。

偏偏在这时,我娘居然打算把我卖给村东头的屠户换些彩礼钱回来,好给我哥娶上个媳妇。

我哪里肯?那屠户凶神恶煞,天天拿一把杀猪刀舞得飞快,发起怒来眼瞪得像铜铃,听说他前一任婆娘就是被他给打死的。

可我娘吃了秤砣铁了心,我只能半路逃跑。

正逢宫中要采买宫女,我咬着牙便进了宫来,就盼着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拿多年的情分来笃定,看不上我不过是他家那势利的爹娘单方面的意愿,而他定然一直将我放在心上。

可他,怎么就成了一个太监!

怪不得他家人虽然日日吹嘘得紧,却从来没提过给他寻媳妇的话头。

当他把我留在添禾宫,趁无人时与我寒暄,我到底没忍住将这个问题丢出。

他的眉眼里聚上轻愁,可怨怼不过一瞬便淡淡道:“当年家里要是能有门路,也不至于穷得饿死了小妹。我爹娘这般掩藏,也是怕我太监的身份丢了刘家祖宗的脸。”

他说那年进宫当太监能多换十两银钱,他爹娘考虑到家中还有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到底是忍着愧疚打发了他。

我暗暗鄙夷他爹娘的做派,也亏得他肚量大,还愿意拿自己的月例银子来救济一二。要是我将来能出了头,肯定会对上门打秋风的我娘和我哥不屑一顾。

可想着想着我又泄了气,跟在一个不受宠的主子后头,也就能图个安稳无忧,可要是求飞黄腾达,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

添禾宫里头的主子沅昭仪从前确实得宠了些时日,不过后来因故失子,她伤心过甚一时冷落了皇上。等到她从悲痛中走出来时,宫里的新人早已一茬一茬地冒了出来。

“沅昭仪娘娘虽然不受宠,可脾气是顶好的,咱们在她手底下做事,最起码总能少去许多责骂。

且不受宠有不受宠的好处,宫里头的主子们斗得你死我活,最先倒霉的肯定是咱们这些奴才。”

他看出我的失落,特意拿自己来举例来安慰我。

“刚进宫时我便被分了来,这些年兢兢业业地伺候着,沅昭仪娘娘便破格提拔了我。要是在别的宫里,哪里能短短五年时间便爬到一宫主管太监的位置。”

我还能再说些什么,自己无依无靠地进宫,要不是遇见了他,就凭我这囊中羞涩的模样,还不知道会被分到哪个犄角旮旯去。还不如就先在他的庇护下待着,等熟悉了再说。

我暗暗打算着,甫一抬头,冷不丁与他的视线对上。

他的瞳孔里似有光在流动,内里的情愫尚来不及掩藏,将欢喜的温柔呈于眸前。

我悚然一惊,佯装打了个哈欠飞快地转头。

要说从前还有诸多旖旎情思,可如今既已知道了他的身份,哪里还敢与他有更深层次的纠缠。

寻个真正的男人,养育几个活泼又调皮的孩子,才是一个女人正儿八经的一生。

2

添禾宫生活平淡,沅昭仪喜静,每天不是在绣花就是在礼佛。我的任务就是打扫庭院,活计不多任务不重。

这天我刚打扫完,刚回屋便闻到一股子桂花香气。宫婢同喜对着我的床头努努嘴:“喏,你的老乡又来给你送温暖了。”

床头放着一盒桂花头油,昨天我刚抱怨头发总是打结,现在刘天德便巴巴地将桂花油送来。

我不得不承认,刘天德待我真的很好。但凡得了些什么好东西都会送到我的跟前,平日里还偷偷替我干活,让我能偷会小懒,见我哪里不舒服更是紧张又关心。

我得了便宜的同时却又心有惴惴,生怕传出我和他的闲话来。可怕什么便来什么,同喜揶揄得厉害:“他这么痴心对你,我要是你便就嫁了。”

我羞恼万分,生怕她出去也这般胡乱掰扯而坏我声誉,便忙不迭地找借口道:“这些都是他自己要献殷勤的,他好歹是咱们的总管,我要是拒绝了他,他给我小鞋穿怎么办。”

她瞪大双眸看向我,我连连点头,怕她不信又补充道:“他也不瞧瞧自己的样子,还指望着寻个对食便能做回真男人。”

这话便说得刻薄了,所以我也只敢在屋子里头说说。可我这边刚住了嘴,门外便传来一道问安声:“德公公?”

说话的是同屋的另一个宫婢桃若,我吓了一跳,赶紧打开房门。

她行礼的姿势还未收,目光里甚是疑惑,问我和同喜道:“你俩在屋里说了什么,那德公公的脸色难看得很是厉害。”

同喜唏嘘地看向我,低头又发现了地上的食盒。盒子中摆有一碟制作精良的糕点,一瞧便知是主子们才配享有的。

我记得自己前些日子格外眼馋这些,只不过随意嘟囔了一句,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底。一时间我心中五味杂陈,更觉那碟子糕点烫手。

一晚上我都辗转反侧,天一亮终于忍不住提前起身洗漱,想早些给他赔礼道歉去。

我守在院中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见到了他。他远远地看了我一眼,身子一转又回到内室。我目瞪口呆,心底不知怎地竟涌起几分失落。

而后一连几天,他都故意躲着我。我堵了他几天没成功,也生起了气。

我承认自己那天的言语是过分了些,可我说的都是实话。身为豆蔻年华的女子,谁不想求一个能白头偕老的真男人。

我越想越委屈,决定找他把话说个清楚。我去时他正站在树下和沅昭仪的贴身宫婢明柳说话,二人不知说到了什么,皆展颜笑得欢快。

此刻树上的桃花被风吹落,浅粉色的花瓣落满了他俩一身,单看画面好似一对金童玉女。

我局促地站在廊下,不知怎地就有些气闷。从前他围着我转时并不觉得什么,如今见他对着别的女子献殷勤,我的胸口一下子堵得厉害。

我把这归结于占有欲作祟,毕竟他从前在宫外时便只和我这一个女孩有说有笑。

我气呼呼地扭过头,哪里还记得要和他道歉的事儿。他竟也没有追上来,气得我愈发胸口疼。

短时间内,我实在不想看见他。为了避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我自告奋勇接下了去给沅昭仪熬药的重任。

本负责熬药的宫婢思雨兴高采烈,将一应注意事项交代我后跑得飞快。我不明所以,等提着瓦罐走到御膳房时,才知道她的兴奋从何而来。

不得不说,给不受宠的宫妃熬药确实是个苦差事。因为各宫各院不允许私自生火,所以御膳房中专门开辟了一块地儿给各宫主子们熬药。

各宫的宫婢们被迫聚到一处,得宠主子座下的自然趾高气昂些,而如我这般失宠宫妃身边的宫婢们,便只有殷勤奉承、遇事忍让的份儿。

这些规矩我都清楚,可毕竟第一日进这地儿,手忙脚乱间我竟失手打碎了一个最大的陶罐。所有人都默默地退避三舍,看我的目光充满了幸灾乐祸。

我暗叫一声不好,一看她们的模样便知道我得罪了十分不好说话的人。果然,没等我收拾完现场,一个凤眉吊眼的宫婢便被人前簇后拥着进了门。

我赶忙低头弓腰地上前赔礼,她却得理不饶人,恨不得将手指戳到我的脸上:“你是个什么身份,居然敢打碎我家娘娘的坐胎汤药。这些都是你一个贱婢能赔得起的么。”

她左一个“贱婢”右一个“贱婢”,听得我心头火起。自我进宫便在添禾宫,主子温婉甚少责骂,刘天德又很是护我,宫人们之间更是和和气气,我何时受过这样的刁难。

我这几日本就有气难出,此刻被责骂得狠了,一时间心火上头,哪里还顾得了其他,我将手往腰间一插,拿出泼妇的气势回敬于她。

我出生乡野,尚存泼辣本色,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她气得脸红脖子粗,冷笑道:“你给我等着。”

“你可知道她是哪个宫里的?”旁边有宫婢直摇头,好心道,“听说过冯婕妤么,那位就是她手底下的。”

我眼前一黑,额前冷汗涔涔。冯婕妤是皇上的新宠,听闻最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据说前些日子她下手惩罚了一个宫婢,差点儿没要了那宫婢的小命。

刚才那人被我气得狠了,回去少不得要到冯婕妤跟前添油加醋,回头冯婕妤寻起我的麻烦来,我这么点子微末身份如何抵得住。

失宠的沅昭仪本就是个小透明,也不大可能为了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婢出头。

3

我浑浑噩噩地回了添禾宫,里衣几乎被惊吓得汗水湿透。我环顾四周,心底只不断回响着刘天德的名字。

“刘天德,你快救救我。”性命当前,我哪里还记得之前的别扭,颤抖的唇几乎囫囵不出完整的话。

他被我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来拍我的背,待我情绪稳定些后才仔细询问。他耐心地听我讲完前因后果,眉头几乎打结。我看到他这样心更凉,害怕他也无能为力。

他看到我的惊惶,忙扯出一抹笑容,安抚我道:“你放心,有我在呢,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他言之凿凿,肯定的话语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我得了他的保证,心中的忐忑一下子消去了大半。

潜意识里,他一直无所不能。从前还在宫外时,我每每受人欺负,都是他想方设法地替我出头、为我出气。他这么聪明,定然已想出解决之法。

我复欢喜起来,惊恐消散后再望向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诋毁他的话,一时间又不自在起来。

我努力张了张嘴,想要跟他道歉。可到底脸皮薄,从前相处时也多是他让着我,是以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倒没在意这些,只以为我还在担忧,很是耐心地将我送回去,临分别时用力握了握我的手道:“你先休息一下,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的掌心温热,一下子便烘干我手心里的冷汗。他对我挥了挥手后大步离去,我怔怔立着,愈发唾弃起自己之前的白眼狼行径。

我等到天黑,他终于回了来,不过是被人放在担架上,臀腿处的衣裳血迹斑斑。

听回禀的宫人说他在半路上冲撞了冯婕妤,被冯婕妤赏了好一顿板子。我听到消息时惊得跌落了手中的扫帚,整个人颤抖得如风中摆柳。

沅昭仪念着多年伺候的情分,遣了一位御医过来瞧他。御医看着直叹息,说是这样的伤动了筋骨,就算能好也得吃疼受苦上两三个月。

我在屋中惴惴不安,还没想好该以怎样的名目去看他,他倒先叫人传过话来,叫我不必担心,冯婕妤气已出,不会再来寻我的麻烦。

到了此刻,他首先关心的依旧是我。我瞬间泪如雨下,哪里还能瞻前顾后,慌慌张张便去瞧他。

我去时沅昭仪也在,我只能先老实地等在外头,眼睛却时不时地越过门帘向里头张望。

“你知道威风如冯婕妤,也不敢三番两次地磋磨同一个宫,因此她绝不可能拿我宫中的两个宫人作法,所以你便先将自己凑过去。平日里你最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又怎么可能冲撞到她。”

沅昭仪的声音传出,带了几分的无可奈何。

“你呀,这么护着那个狼心狗肺的人,值得么?”

沅昭仪性子恬淡不假,但并不代表她不知自己宫中琐事。此刻她这般高声说来,不过就是知道我在外头,特意给刘天德打抱不平。

我默默垂下头去,越听越想自我唾弃。

4

“自然是值,只要她好便已足够。”刘天德虚弱的嗓音紧随而至,寥寥数字满是温柔。

他怅然道:“我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喜欢我,我不过一个太监罢了。她青春正盛,将来就算年满出宫也不过双十年华,我又何必耽误了她。之前我也并不是生她的气,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来面对她罢了。”

“哎。”沅昭仪不防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重重叹息一声后便不再言语。

她掀帘而出,我赶忙蹲身行礼,她凉凉地看过我一眼,低声道:“你若是在乎他半分,就且慢些进去寻他,好歹给他留一分脸面。”我连连点头。

她急走数步又忽而转身,语重心长道:“在这宫中,真情最不该被鄙夷。你就算看不上他,也别再轻易伤了他。”

我神思恍惚,又在外头吹了很久的风,才擦掉满眼的泪水进门去。

他见了我来,赶忙扯了刚掀开不久的被子遮身,忍着疼痛扯出一个无事的笑容:“你别听御医乱说,我其实伤得并不重,仔细将养上几日也就好了。”

我低头不语,只叫得往昔的回忆扑面。那个一直护着我的小男孩始终未变,即使自己吞下诸多委屈,也不肯叫我的心上存半分为难。

“这后宫到底还是皇后做主,冯婕妤就算再得宠爱,也不敢任性妄为得过分。你这些日子便在添禾宫里头呆着,等过些时日叫她忘记了这事儿,你再四处走动。”

他细细解释,千言万语汇聚到最后,便只剩下郑重的“别怕”二字。

我再次呆住,脑海里那昔年护我在身后的小男孩与眼前的身影渐渐地重叠。

那时我被邻家的恶犬吓得哇哇大哭,正手足无措间,是他从天而降。他因护我而被恶犬咬伤,却因为担心我害怕而强忍着疼痛。

“别怕。”那时的他也用的这两个字,带着温暖而坚定的力量,抚平我心底的恐慌。

我努力扯出让他安心的笑脸来,可心底酸涩却阵阵翻涌。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脑海中不断地盘旋,任是如何努力都挥之不去:如果当初他没有被卖进宫,如果我们一直能笑闹着长大,大抵还能叫得两家凑上一对天定良缘。

只可惜……

我终于捂住了双眼,靠在他的肩头哭得厉害。

他手足无措起来,想要安抚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又因牵动了伤口而蹙起眉头。

许久,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伸出双手将我半抱住。曾经的少年羸弱,而如今的怀抱却温暖又宽厚。

我哭得更加厉害,这世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如果。现实的世界里,他只是一个太监。

5

我承认自己懦弱了,我就是个虚伪的女人。明明不可能对刘天德的情义给出回应,却又沉溺于他给予的庇护与温暖。

他伤好后待我一如既往地好,仿佛之前的龃龉从未存在过。沅昭仪颇为恨铁不成钢,可也无法左右他的决定。

我愧疚难当,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补偿他。他生辰那天,沅昭仪大方地放了他一天假,我忆起从前,忍不住地亲自下厨为他做了一碗长寿面。

为怕有心人看到而传出流言蜚语,我将面端出了添禾宫,就摆在宫外头的一个僻静假山后。

他根本不在乎其他,只盯着那一碗面眼放光芒。那眸光璀璨得堪比漫天繁星,眼底的温柔细腻动人。我慌忙将头扭向一边,假装欣赏无边的月色。

“锦绣,我有些想家了。”他仔仔细细地喝完了面汤,抬头望月时才想起今儿是月圆。

他轻叩桌面,呢喃道:“你唱个家乡小调给我听听吧,离家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

我着实为他心疼,他舍了自己身为男子的尊严在这后宫中挣扎,一心所盼不过是外头家人的喜乐安康。

我不忍拒绝,低声哼起乡间歌谣。我还记得那时明月挂夜空,我和他并肩倚在金黄的麦田里,我唱时他打着节拍,回眸时相视一笑。如今恍然,旧情旧景却仿佛还在眼前。

“啪啪啪。”忽而,身后响起赞叹的击掌声。我与他惊得同时回头,恰见一道明黄的身影驻足。

我反应不及,他已然伸手拽着我跪倒在地,并将我脑袋深深地按下去,战战兢兢道:“奴才叩见皇上。”

入宫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得窥天颜,我的心跳咚咚直响,一时竟胆大包天地将视线上扬起几分。

“大胆。”一道尖细的嗓音响起,皇上身边的太监对着我甩出了拂尘。

我立刻将头埋得更低,下垂的视线里出现了勾着精致龙纹的皂靴,而后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勾住我的下颚。

我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抬头,耳边响起对方略有好奇的疑问:“方才你唱的是什么?”

我被迫直视,见到一张虽年轻却很是威严的面庞。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眼底的探究一览无余。

我被他的目光攫住心神,脸色不自觉地柔和,嗓音情不自禁地柔软:“启禀皇上,奴婢唱的是家乡小调。歌词大意是说天下风调雨顺,是因为上天赐下了明君。”

也合该感谢百姓们对天家人的追捧,才给了我此刻殷勤谄媚的机会。他听罢果然心情舒畅,连带着眉眼都舒展了几分。

我的心跳得极快,浑浑噩噩的瞬间想起的都是沅昭仪周身的锦衣华钗。

一个失宠宫妃都能得七八个宫人伺候,那若盛宠如冯婕妤之流,生活又该是怎样的雍容华贵。

不得不承认,我心动了。想那冯婕妤得宠前也不过一宫婢,为何她行我不行?

“你叫什么名字?”终于,皇上还是问出了这句话,似由此敲开了我的进阶之路。

6

我忍着激动刚要回答,忽然又有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奔来。那太监低低禀报了数句,皇上眉峰一挑,暂歇了与我调笑的心思,径直大步离去。

我怅然若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皇上手指捏住的余温犹在,叫我又欢喜几分。刘天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回头再看向我时眼神五味杂陈。

我正高兴着,哪里能顾及得了他的情绪。我拉住他的衣袖,笑得志得意满:“你看到了么,皇上居然称赞我了,他还问我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说话,目光在月光下明明灭灭。我这才想起他的心思,不由得心虚地低下头。

无言的静谧蔓延在四周,半晌,他认真地拉住我的手,郑重嘱咐道:“锦绣,在皇上未曾正式召见你之前,你千万不能将今夜的事情给透露出去。”

我有些愕然,虽不知道他有什么意图,但还是点了点头。我信他,信他就算心中再如何地煎熬,也总不会害我。

既然拥有可能一步登天的机会,我立时便将未雨绸缪提上日程。我叫他帮我准备些胭脂水粉,总不能日后与皇上再见时蓬头垢面。我的心情已然雀跃,哪里还能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黯淡眼神。

我夜夜祈祷日日期盼,可转眼便过三月光阴,那一晚与皇上的相遇却宛如南柯一梦。

我着急忙慌地去找刘天德,指望他能给我想个办法。

他却一力劝我:“皇上既没再找你,便是将你忘了。这宫中试图上位的女人太多,可真正成功的又能有几个,就算成功了也新鲜不过几日。你看前些日子还风生水起的冯婕妤,这不便被打入了冷宫。”

他斟酌着用词,真心实意道:“要不你还是放弃吧,在这宫中咱们连个靠山都没有。”

我如何听得进去,头一回怀疑起他的话,认定了他是对我求而不得反生怨,遂气急败坏道:“刘天德,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我们根本就不可能。你不能因为你的不甘心,就阻挡我的荣华路。”

这是我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将他的情义踩到脚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脸色惨白一片。

我的心狠狠一揪,可再想到自己指望着他出头无望,有些柔软的心又硬了下来。

我猛地掀帘,气呼呼道:“我不用你帮,可等我成了主子娘娘,也别指望我拉你一把。”

荣华富贵触手可及,我怎会轻言放弃。

7

我翻出攒下的体己,抱着孤注一掷之心行贿了一个御前太监。我相信只要能叫皇上再见到我,他一定会想起那一夜。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银钱塞够了数,那御前的小太监也终于送了准信来。今晚皇上会途径御花园西侧的陶然亭,成败几乎在此一举。

我立时描眉画目,等旁人都睡下后摸了过去。我换上一身飘逸的纱裙,又将发髻正了正。

我自认一身装扮足够惊艳,练了多日的小调在喉咙间也婉转又空灵。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些许的动静。我打起精神,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歌。

近了,近了!

我浑身轻轻颤抖,刚要提高音量,忽然背后伸出一双手。那手一只向上捂住我的双唇,一只向下紧紧箍住我的腰身。

我拼命挣扎,可男女的力量实在悬殊。我被对方拉扯着滚入亭后的小树林,茂密的枝丫将我俩的身影遮了个严严实实。

倒地的瞬间我看清了掳我的人,居然是刘天德。

他的目光坚定,连同四肢都有力地将我死死箍住。我动弹不得,更发不出任何声响。

“咦?”提着灯笼的来人已疑惑地左右逡巡,我急得张口便咬上他的手心。

嫩软的肉咬在牙间,我下了死口,不一会儿便觉口腔染满血腥。可他依旧不肯放,将我死死地压在阴影之下,断绝我欲露头会面的全部奢望。

那人遍寻不得怏怏离开,直到确定那人真的走远,刘天德才将我松开。

我气急,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他半边脸颊迅速红肿,我却看也不看,只拿眼睛死死瞪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洞来。

他擦净嘴角的鲜血,却什么都没有说。我起身打算再追上一追,他又拦到我的跟前,一路将我拖回添禾宫。

我气得整夜未眠,第二日顶着硕大的熊猫眼梳洗。

刚梳完发髻便见值夜的同喜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在我耳边八卦道:“你知道么,昨夜皇后娘娘大显神威,在御花园各处捉了试图勾引皇上的宫婢。皇后娘娘当场便传了板子,打至后半夜便径直将那些宫婢裹了草席丢了出去。”

我如坠冰窟,哆哆嗦嗦地起身去找刘天德。他正给自己的手心换药,见我这般狼狈模样轻叹一声。

一看到他,那些个伤心与后怕便落到了实处,我顾不得什么得体仪态,抱着他的手臂直哆嗦,眼泪鼻涕顺势而下,一股脑儿地全蹭在他的身上。他不但没嫌弃,反而拿了绢帕为我抹净面皮。

“宫中的消息向来有真有假,你就算要花银子买消息,也该先与我通通气。”

他细细与我解释缘由,有些恼我的自作主张,却又不敢将话说得太重。

“昨夜不过是皇后娘娘肃清宫闱的戏码,否则御前太监哪里会轻易看上你手头的那点子银钱,就你傻乎乎的。但凡我得到的消息晚些,你现在就是一具尸体。”

我一听这话更加惊惶,下意识地紧紧拉住他的衣角。

他反手将我的手握住,传递给我力量,镇定道:“昨夜咱们根本没露头,皇后娘娘也不可能总这么收拾后宫。可接下来的日子,你千万要安生些。”

我老实地连连点头,可现实却远不如我们所想。皇后夜半出手后竟还不罢休,显见要把漏网之鱼一网打尽。

我如惊弓之鸟,牙齿不断地上下打架,本就不安的内心根本经不住任何消息的摧残。

当日我行贿的动静不小,难保没人会联想到我头上来。

他也眉头深锁,就在我绝望之际,他忽然用力将我抱住。那般地用力,仿佛要将我融进他的骨血里。

他一抱即放,用尽全身的力气坚定道:“你会没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8

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他也并未与我多做解释,只是在隔天来亲自为我画眉。他拿眉笔勾得小心翼翼,我几次三番要抢夺过来他都没肯。

待装扮毕,他又亲自领我到门口,细细叮嘱我道:“过一会儿皇上便会来添禾宫,届时你在廊下候着。你不必过分殷勤,他自会来寻你。”

我如置身云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刚才说什么?皇上,会亲自来找我?

片刻后,门外果然传来众宫人请安的嗓音。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恍恍惚惚晃到廊下。

“这女子瞧着分外眼熟。”终于,那绣着龙纹的皂靴停留在我的跟前。我一如既往地低着头,再被皇上用相同的方式勾起下巴。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皇上领着我出了添禾宫,带着心照不宣的缱绻与温柔。

我羞窘得垂下脑袋,只是在临出门时蓦然回头,想去寻找刘天德的身影。可惜他没有出现,我的心蓦然慌乱了几分。那份慌乱探不到底,不似欢喜,倒似失落。

帝王一朝宠幸,卑贱如我荣升为花美人,我终于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宫殿,流水般的赏赐更被抬进了门,成群的宫人恭敬地跪在我的脚下。

按理说我本该高兴,可不知为何我总是没来由地心慌。我遣人去将刘天德找来,在看见他的刹那,心终于似寻到了港湾,又慢慢地落回了实处。

“美人万安。”他向我叩首,以奴才身份向我请安。他板正地唤我“美人”,却再不负当初温柔至极的“锦绣”称呼。

心确实不再慌乱了,可与走出添禾宫那日相同的失落感却如潮水般汹涌。

可细细究来,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失落些什么。荣华已成、富贵可享,我有什么好失落的。

“你愿意过来伺候我么?”我在宫中举目无亲,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我下意识地找来他,就盼着他能到我身边来。

“奴才着实担不得娘娘厚爱。”面对我的提拔与示好,他无动于衷,更一力拒绝。

我倏地落下泪来,泪水流得真心又实意,带着他不能再陪伴在侧的惶恐,期期艾艾地质问道:“难道,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么?”

“娘娘圣眷正隆,自有大把的人可用,”这次轮到他侧过头来不看我的眼,他将手垂在身侧捏紧,待得吐匀气息,仍旧恭敬下跪向我叩首辞行,“还请娘娘保重,奴才祝娘娘步步高升,安享荣华一世。”

我从高座上走下,在他的身边停下脚步。他未曾抬头,脊梁弯曲出最恭敬的姿态。

我昂起头,逼着眼泪倒回了眼眶。我落寞地挥手放他离开,他再叩一首,一路躬身退了出去。

咫尺天涯,我与他到底回不去了。

9

新鲜感尚足,皇上待我不错。

本还时常为难我的皇后一朝因谋害皇嗣的罪名被关了禁闭,我没了掣肘,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宫中妃嫔众多,我居所明华宫的访客络绎不绝。我忙着接待众人,倒暂时忘记了感伤。

不过添禾宫的沅昭仪身子每况愈下,就在我获封婕妤的几日之后,她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她到底曾对我不错,我也前去上了一炷香,表示默哀的同时顺便也瞧一瞧刘天德,看能不能再劝他跟我回去。

阖宫的宫婢都盼望能借着从前的情分调入我的宫中,唯独他自请留下守院。

我很是气恼,决定再不要去拿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兴而过,我只以为后宫生活本就是这般平静无波,可现实却给了我重重一击。

当一众嬷嬷把我压倒在冰冷的大殿上时,我才惊觉自己的愚笨。

殿上的莫美人哭哭啼啼,言说我残害她腹中骨肉。她言之凿凿在我的宫中用了茶后回去便腹痛不止,要不是御医来得快些,恐怕龙胎便要不保。

“刘天德,你在哪里。”

被诬陷的第一时间,我脑海里试图求救的身影竟不是皇上。我悚然一惊,幸亏瞬间的清醒叫我明白情势,将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求救吞回腹中。

我的宫人也跳出来指证我心思不纯,早早地在茶中下了药。我如坠冰窟,真真知晓了什么叫百口莫辩。

就在我惶恐不安之际,御医又送来最新诊断,意外给了我喘息之机。

我被暂时关押去稍间,一个人在阴冷的室内胆战心惊了许久,忽然听到窗户的敲击声。我连滚带爬了过去,叩开窗户纸瞧见了刘天德分外焦急的脸庞。

我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泪水不自觉地滚滚而落。我哽咽着伸出手去,他也急忙将手指伸来让我勾住。熟悉的触感让我的心安定了几分,我颤抖着一遍遍问他:“刘天德,我会死么。”

“不会。”他一遍遍地回应着我,坚定的回答抚平我的惶恐。

生死关头,我,不得不承认,皇上只能给我荣华富贵,可提及心安,唯能从他身上获得。

“不要怕,且等着我。”到了此刻,他终于不再固执地用“奴才”二字将我与他的距离拉开。

我透过洞口看到了他无比坚毅的眼神,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肯定道:“相信我,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说完这话便匆匆离开,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传来众宫人山呼“太后千岁”的敬语。她带着雷霆之势,所展锋芒悉数针对莫美人。

后宫的风云变幻不过一瞬,太后带来的证据皆指向莫美人腹中胎相不稳,眼见着便有流产之兆,所以特意拿我栽赃。

皇上龙颜大怒,层层审问下去又勾出之前莫美人拿龙胎陷害皇后一事,环环相扣,着实波诡云谲。

我的脑子根本不够用,眼见着殿上再没我什么事儿,便悄悄地退出这一片战场。我迷惘地在宫道上走着,脑子里乱成一团。

偏僻的角落里似乎有人在小声地说话,两个身着太监服的身影在月光下几乎重叠。

“我早就说过,我办事你放心,更何况这次本就和花婕妤没多大关系。”这声音我经常听到,是御前太监钱海。

我隐隐绰绰地看着属于他的那道身影向另外一道身影倾斜,带着些许狎昵的味道。

我倏然想起宫中的传闻,钱海此人虽是个太监,却仗着在御前伺候,总对宫人有些不合规矩的举动。

另一道身影不曾说话,却不断地挣扎着试图远离。

钱海似生了气,本还软言软语的嗓音顿时冷了下来:“怎的,你竟是想再次过河拆桥?

你也不看看这次是谁请来了太后,你以为光凭你的本事就能让花婕妤全身而退么?就凭花婕妤那猪脑子,还真不知道下一次她还有没有这么好运。”

这番话训得另一道身影终于停止了挣扎,钱海腆着老脸笑得欢快:“那今夜忙完,你来我这边坐坐?”影子里的手在另一道影子的腰部重重一捏,待听到对方轻微的呼痛声后,他才满意地收回了手。

我彻底僵住,瞪直了双眼看那道被迫应承下屈辱的身影缓缓地抱蹲在地上。

那在痛苦中压抑着妥协的嗓音,叫我如何能不熟悉,是刘天德。

10

钱海的“再次”二字让我猛然想起了自己承宠的前一夜,那时刘天德默默地对我说了“放心”二字便离开了,我心中仍旧忐忑难安。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待到月将尽时才发现他疲惫地立在我的门外。

我想开门,他却大声地喝止了我的动作。我隔着门缝,只见得一身疲惫的他抬起手悬在我的门边。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步履似十分艰难地离开。隔天我便在他的带领下,走向了我的富贵路。

我张着嘴大口地呼吸,胸口的疼痛夹杂着愤怒将我席卷。我心疼于他为我所做的牺牲,又愤怒于钱海的恬不知耻。

就在我们二人各自挣扎间,残酷的宫斗也进入了尾声,莫美人被打入冷宫,太后带着释放皇后的旨意大获全胜,而我作为无辜的受害者原样打道回府。

刘天德已收拾好心绪来送我回宫,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到了明华宫前,他挥手与我告别。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的手给抓住,一气儿拖回内室。

他艰难地扯出笑意,言及再不离开宫中便要下钥。我心一横,将门拴牢,又死死拦抱住他的腰,顶着哭腔道:“不,你不许去。”

那般难堪的事我无颜当着他的面挑明,只能固执地拖住他的脚步:“我不让你走,今晚你哪里都不许去。”

他的笑容渐淡,憔悴的容颜中更添一笔浓墨重彩的难堪。他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后了然道:“你都知道了?”

没头没尾的话,不过是我们两人的心照不宣。

我的眼泪倏地流了下来,有一抹痛从心头刮起,生疼地划开了所有的血肉,我紧紧抱住他,哭道:“都是我对你不起,都是我贪恋虚荣,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啪。”他扬起头,也没能阻止泪水落到我的肩头,那泪珠滚烫,几乎要将我的肩膀灼穿。

他试图拉开我的手,我却将他箍得更紧。我们二人如两只困兽,在不大的方寸之地里纠缠。他累得气喘吁吁,到底没能挣脱开我的双手。

他无奈地靠在墙边,苦笑道:“锦绣,你既然知道了那件事,便该知道如果我今夜不去你会有什么下场。”

“我不要以后。”我倔强地捂住他的嘴,将他困在我的身边。

第二日,皇上总算想起了无辜受牵连的我,特拨下赏赐安抚一二。

在他眼中,我便是一只听话乖巧的黄鹂鸟,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只要他的荣宠一到,必然能欢快地忘记所有的委屈。

钱海亲自送礼前来,我装模作样地请他喝茶,在他举杯时意有所指道:

“海公公有所不知,那刘天德是本宫的人。本宫这人眼底容不下沙子,不但喜自己干净,也要求身边伺候的人干净。就算一时不干净了,只要本宫愿意,他日后也必得干干净净。”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明说也听得明白。

方才还摆出笑脸的钱海陡然收了笑容,他依然恭敬地弯着腰,话语里却带上了威胁:“娘娘说得极是,可干净的地方特别容易冷清。”

“冷清这种事不过是各人的缘法,有些人福分绵长,便是想要清净都清净不得。”我寸步不让,只要一想到刘天德为了我而被迫躺在他的身下,我便心如刀绞。

“那奴才就恭祝娘娘福分绵长。”钱海直起腰身,将拂尘放在手边轻甩。他斜眼看我,嘴边噙起嘲讽的笑。

等到钱海负气离开,刘天德终于从我上锁的内室里挣脱出来。

他急得满头大汗,一时间竟忘记了我与他的身份,只当我还是从前跟在他后头的小小女子,急急训斥我道:“你怎么能得罪钱公公,他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要是他在皇上跟前上眼药……”

我看着他分外焦急的脸庞,忽然笑出声来。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看着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怎么办呢,我突然不想要恩宠了。有间屋子住,有饭可以吃,有你陪着,就已足够。”

我直视他的双眸,再次问道:“天哥哥,你愿意陪着我么?”

经历此番磨难,我似乎看清了些东西。

他蓦然昂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待收到我确定的目光时,眸子里星光骤起。

我伸出手来,将自己的手塞到他的手心里头,他舒展开眉眼,低头看着我们交握的手,怔怔地点了点头,道:“好。”

11

钱海果然有些本事,皇上不知怎的恼了我,还真真将我冷落下来。

就算我亲自送糕点过去,也早早地被拦在外头。我不以为意,就算他来也没了往日的殷勤与小意,甚至还惹得他几番不快。

很快地,宫中新人换旧人,我似乎被遗忘,偌大的明华宫冷清得彻底。

刘天德为我担忧,我倒是松了口气。

在这心定即安的寂寞日子里,因为有他的陪伴我竟不觉得十分难熬。我不由得嗤笑自己从前的眼瞎心盲,千辛万苦谋求的恩宠如今看来不过笑话一场。

可这样的欢快还没维持几天,我就生病了。风寒入体导致高烧不退,偏偏御医的治疗汤药难求。

我浑浑噩噩地半醒半睡,总感觉度过了极其漫长的时光。再次醒来时,身边只有一个脸生的宫女伺候在侧。

这些日子,明华宫中的宫人们早想法子走了大半,唯有刘天德坚定地留在我的身边。

“德公公呢?”我虚弱地问,本以为他在外头熬药。谁知那宫女眼神躲闪,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一股不祥的预感直冲脑壳,我艰难起身,一把揪住那宫女询问个仔细。宫女支支吾吾,到底没经得住我的追问,指着殿后头那扇紧闭的庑房门惊惧不已。

我心中的不安被放大,跌跌撞撞地向那庑房奔去。尚未靠近,便听得钱海的笑声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带着蔑视与高傲施舍道:“早这样子不就好了,还省得苦了婕妤娘娘。你且等着我的消息,稍后便有御医上门。”

我呆若木鸡,我舍了荣华保下的刘天德,我承诺要好生照顾的刘天德,终究还是因为我的缘故,让自己的尊严再一次零落成泥。

我气得浑身发抖,想将钱海打倒在地,屋中的刘天德动作却比我更快,双臂将我死死箍住。

钱海顶着得意的蔑笑,恶意过来拍了拍刘天德的肩头,道:“做奴才做到你这份上也该知足了,既能伺候得了咱家,还能取悦得了主子娘娘。”说罢,便大笑着扬长而去。

目睹了这一切的宫女愈发地战战兢兢,未等我吩咐便匆忙退下。刘天德终于放开了我,我飞速转身,对准他的脸颊狠甩几下。

“到底也算是个人,你怎么这般下贱。”

我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发泄着心底的悲凉。我费尽心力只想护着他,可他竟将人邀进门来。最为悲哀的是,他辛苦这一遭,为的仍旧只是我身体康健。

他眸中的光灭得干净,悄然松开我后回屋披上一件外衣。

他脚下虚浮,却仍旧努力地将自己掩藏在门板之后,叹息道:“娘娘,我便是这样一个自甘堕落的人。你我身份不同,日后也别再多管闲事了吧。”

到了如今,他仍旧在为我考虑,企图彻底将我气走,用自己一生的堕落,来换回我的富贵荣华。

我的泪再也忍不住,我拼命地冲了过去,想要将他抱住。他动作比我更快,费力地将房门关上。

我拼命地拍着门板,他始终不肯开门。

门后传来他压抑的痛呼,那呼声转瞬即逝,他将身子往里头又躲了躲,不愿叫我窥得一分一毫。

12

我枯坐一宿,将入宫的这些个年岁全都放在心头咀嚼。

越是回忆,便越是笑自己天真与愚笨。

我自以为是的失宠根本救不了刘天德,这宫中从来都是强者居之。而强者的选择,不过是帝王恩宠的绵延。

获宠亦有多条路可走,以色事人、心意相通皆是出路。

我自知容貌并不上乘,歌技也不过凡品,加之又不愿再费心神与皇上周旋,是以只能将主意打到太后身上。

太后信佛,那我便要叫自己佛光加身,背诵佛语、抄写经文至滚瓜烂熟。

我雄心万丈,可现实又是一道难关。我出生乡野,并不识得几个大字,且明华宫已然冷落,又哪里有人愿意来教导于我。

就在这时,从前沅昭仪身边的贴身宫婢明柳自荐上门。她从刘天德那里偶然得知我的难处,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我欣喜若狂,昔年沅昭仪每日里有大半时辰皆在礼佛,贴身伺候她的明柳自然也熟能生巧。

有她倾情教授,加之我如饥似渴地学习,废寝忘食了半载光阴,居然还真真小有所成。

之后,我便日日穿素衣往来于明华宫与大佛堂之间,诵经礼佛从不间断。宫中能长久耐得住寂寞的女人并不多,我风雨无阻的虔诚终于感动到太后。

她愿意庇护于我,而皇上素重孝道,看在太后面上对我礼遇几分。因着这些,钱海也不敢对我身边的刘天德轻举妄动。

我自知此路可行,便更加卖力地研读佛经。明柳是我当仁不让的好帮手,可她也存了私心,在我又一次向她认真请教时,她恭恭敬敬地叩首向我求一个恩典,她想与刘天德对食。

我倏然便想起那年添禾宫中的桃花树下,原来她那真挚的笑容里真掩藏着深种的情根。原来,真的有人会愿意嫁给一个太监。

可我还是犹豫不决,一方面我想长久地得到太后的宠幸,那她的这个心愿便不能不应。

太后认定与佛有缘之人因有慧根皆能自学成才,我自然不能让太后知晓我在私下里用功苦学。

可另一方面,私心作祟,我直觉不想将刘天德拱手于人。

最终,还是刘天德率先妥协。他立在我的身前,将案前的佛经放到我的手中,缓缓道:“锦绣,就算我与旁人结成了对食,我依然会陪着你、伴着你。”

“一生一世?”我心有惶恐,知道他是为了我的前程打算,才愿意“牺牲”自己。

“对,一生一世,”他语落坚定,“无论事世如何变幻,我都会在你的身边。”

我被他的话安抚下内心,待到他们成亲那天,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全然做好了准备,可看着他们交叠而握的双手还是心痛难忍。

有些情谊,即使再不想承认,也根本无法磨灭它的存在。

亲事办得热闹,他们行完礼后携手而归。我借口身子不爽婉拒了皇上的留宿,待得众人退下后躲在屋中哭得不能自已。

她本是洒扫宫女,被皇帝看中晋升为妃,心中所爱却是个太监

我为自己斟了杯酒水,对着他们屋子的方向遥遥一敬,酒入愁肠,化为满脸不甘的泪水。直到此刻,我才知晓自己送出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打开了窗户,对着在云中时隐时现的月满饮一大杯。

杯中落下月影,却又在下一刻被一片黑影罩住。似乎有人来抢夺我的酒杯,隔着窗户探进了半个身子。

这番场景似曾相识,我依稀想起从前在家时,也有人这般地与我笑闹。

那时我偷出家中的果子酒,与刘天德隔着墙头喝得醉意熏熏。他喝到重心不稳似要摔下墙去,我伸手勾住他的衣领硬拽了回来。

在那一拖一拽之间,他的唇吻上我的。

年少时的青涩之吻不过倏然间的蜻蜓点水,可我此刻却要沉浸在梦中,丝毫不想放开那记忆中的唇。辗转相依,只为释放那根本无处可寄的情愫。

一朝梦醒,窗户落着栓,桌边酒壶歪扭,我的唇角一如往常。我嗤然而笑,笑自己竟会期待那荒唐的梦能成真。

明柳与刘天德携手来向我见礼,明柳的眼下青黑,而刘天德的唇角还破了一块。

我又不自主地泛起了酸,昨夜属于他的洞房花烛,就算他无法行使身为男子的权利,但到底也能算得上缱绻温情吧。

钱海又奉皇上的旨意前来送礼,不过这次他目不斜视,显然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我终于保护得了我想保护的人,我欢喜得连连对着神佛祷告,只有看着院中刘天德与明柳相携的身影时会心痛骤然。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在添禾宫中的光景,那时刘天德眼底皆我,我却嗤之以鼻。如今想来,倒真真愚笨得可以。

13

三个人的挣扎叫明华宫里头的生活陷入了一个怪圈,明柳顶着刘天德之妻的名头嘘寒问暖,而我则借着主仆之名时常命他伺候左右。

我明明知道这样不该,可却总控制不住这般“横刀夺爱”的行为。

每每接收到明柳忧怨的目光,我总是格外地心虚。可一想到无数个夜晚都由她伴着刘天德,我腹中酸气翻腾,又故意视而不见。

我到底忘记了,一个女人的醋意一旦彻底爆发,绝对会将自己抛入“因爱生恨”的无间地狱。

明柳居然跑到皇上跟前告发我,昔年的感激如今尽数化成怨怼,她毫无保留地向皇上检举我与刘天德的“私情”。

她说我与刘天德在添禾宫时便有些不清不楚,从前添禾宫人皆可作证。

她还说自己新婚当夜亲眼所见,我与刘天德对月相拥相吻。

她又说自己夜夜独守空房,而我却时常召刘天德守夜并且只留他一人。

她更派了人去宫外打听,证明我与刘天德不但是同乡更是青梅竹马……

我嗤之以鼻,她说的桩桩件件都不曾冤了我,可仅凭一条我便能脱身。

刘天德是太监的事实不可更改,那再深的情愫在他的身份面前也不过无稽之谈。

况且也无人会相信,我作为皇上的女人,作为高高在上的主子,会去喜欢一个无根之人。

我本成竹在胸,可流言却没有如我所愿止于智者,没几个月,整个宫闱都传得沸沸扬扬。皇上一面怒斥这等无聊言语,一面却将我禁了足。

我知皇上有些多疑多思,但想着只要太后愿意信我,我便还有翻身之地,如是想着倒也没显出多大焦急。

谁知谣言愈演愈烈,太后终于也坐不住,她宣我去佛堂训话。我恭敬颔首,回屋时终于有了几分心慌意乱。

作为当事人的另一方刘天德慢慢跪坐到我的身边,他从我手中接过玉梳,细细地替我将发髻盘起。他又取出眉笔,在我的眉宇间细细描摹。

他画得认真,仿佛每一下都要画进我的心底。待收了笔,他在起身的瞬间又忽然躬下身来。他头一次僭越,将嘴唇印在我的额间。

我惊愕地看向他,心底却很快乐。他温柔地握住我的双手,然后将我往他怀中一带。

忽然有温热的血喷出,我与他交握的手立时便侵染了他的鲜血。

我不明所以地低头瞧去,他的腹部已然插上了一把匕首。匕首贯穿了他的肺腑,他却弯着唇笑,笑得释然。

我惊惶起来,想起身为他唤太医。他却拉着我的手不肯放,用力道:“回头面见太后,你就说你不堪被人诬蔑,已然亲自了结了我。”

我哆嗦着双唇,只是拼命地拿手按压住他的伤口。他艰难地摇着头,一字一顿地细细叮嘱道:“如今能庇护你的只有太后,你一定要让她相信你的清白。”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抚摸我的眉眼,仿佛要将我永远地记在心头:“我不过无足轻重,死了一个我能换你平安也够本了。不要为我过分伤心,你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而我,只是一个太监呀。”

不,你从来就不只是一个太监!

我在心底呐喊,可哆嗦的双唇中只能发出呜咽。他已然支撑不住,口中的鲜血也越吐越多。

生命的最后,他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臂,道:“锦绣,再为我唱一曲家乡小调吧。”

我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起唇的瞬间所有的记忆扑面而来。

那时他要被送进宫中,我约他在玉米地里见面。离别的情愫蔓延时,我难得没有提及自己曾经只图富贵的择婿要求,只是跟随自己的内心,脱口而出道:“刘天德,要是我们还能再见面,你就娶我,好不好。”

我倏然醒悟,原来许诺相随一生一世的是我。

他应诺而来,我却被浮华迷了眼。

乡间的两小无猜、添禾宫中的岁月静好,错过了,便成了一生。(原标题:《花开不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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