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去哪里都是一个人(一个不知道去哪儿的年轻人)
想出去走走,结果一走就走了48天的年轻人李成(化名),在刚刚过去的夏天成为了一则都市新闻的主角。临时起意,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方向,他出了城市走向人迹罕至的山林,从重庆走到了成都。
漫长的徒步过程中,22岁的李成遇到过年轻人、乡村老者和执勤民警。他们问李成为什么走,李成绞尽脑汁,发觉自己也不知道。
生理决定
呕吐是22岁的李成熟悉的一种生理反应。在工厂工作两三个月,就会出现。
李成的工作类似某种零部件。在这家大型电子厂,他每天的事情是把平板电脑的保护膜撕下来,放入下一个流程,从早8点到晚8点,简单重复直到下班才会停歇。夜晚的闲暇时间适宜打游戏,那种惬意会让李成舍不得合眼。最短的一次,他一天只睡了20分钟就起来干活了。
熬夜使他在工作中处于一种游离状态。李成找到一种方法,什么也不想,不和任何人说话,只盯着流水线。他说,这样可以把身体状态降到最低,连枯燥的感觉也不会有,只剩身体是敏感的。有那么几天,李成感到体内阻滞,胃不消化,肝脏的位置微微有些疼。
一天,李成下班回到寝室,坐着玩游戏,突然呕吐了出来。他刚刚吃完辛辣食物,没有消化的油腻涌入鼻腔,进入肺部。他憋得不敢吸气,吓坏了。同样的呕吐,上次发生时,刚好是李成在上家工厂三个月试用期将满的节点。当时,他逃命似的跑掉了。
生理上无法抑制的呕吐,让李成惶惶不可终日。他有一种直觉,觉得自己非走不可,否则会出事。
2022年5月辞职后,他花3000元租住在宾馆,剩余2000元用于日常开销。白天去网吧玩游戏,深夜回来睡觉。40天后他领取了最后一份工钱,又玩了15天,直到他全身上下只剩下500块钱。
他需要一份工作。在重庆劳务市场,李成去面试一家工厂,招聘的人委婉地提醒他该减肥了——他身高1.7米,体重180斤。这个块头一动就会憋闷喘粗气。第二次去应聘汽车厂的普工,他刚准备填写资料,对方直截了当地说:你的体重过不了。没有等到面试,他就被淘汰。
现实逼迫李成调整了对工作的预期:上手快,月薪1千元左右即可。职业中介调查他银行流水,发现了一笔异常情况的转账,是他借给工友的3500元钱。债务可能引起纠纷,中介以此为由拒绝为他推荐工作。“我不可能再找到工作了。”李成说。
熟悉的生理反应涌了上来,先是憋闷,接着是无法抑制的心慌。决定出走的当天,无所事事的李成躺在床上打手游。这是他最大的爱好。几个小时后,他陡然关掉手机,感到自己非走不可。
如同呕吐,是生理做出的一个应激决定,必须立即马上走。
敏感的新闻工作者发掘了李成这次持续48天的游荡。他被描述成一个茫然失意者,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是觉得需要出去走一走,就上路了。带着仅有的500块钱,李成从重庆出发,经历了42个场镇,走到了成都。
走前,平板电脑、蓝牙耳机和两部多余的手机没了用途,李成找到二手回收店换了970元。他用这笔钱还了一部分网贷,又在重庆市永川区的一家旅店度过了安稳的一夜。他下好地图,收拾背包,扔掉了一半的东西,保留了一套衣物、一个水杯、一把雨伞、一个太阳能充电器,还有一把长剑状的可以砍树枝的铁质工艺品。
7月20日上午11点,他上路了。
没有目的的目的
带着生理的不适感,李成试图远离人群和城市。脚步开始迈动,正对着他的西南方位有一座山,名叫黄瓜山,名字和山形都普通。李成想往山里去。
黄瓜山,成了漫无目的的行走中第一个目的地。
依靠手机地图,李成沿着乡村道路徒步。全然按照自己的节奏,感觉累了,就停下来休息,打游戏消磨时光。他在公厕里洗漱,晚上就在公园长椅上睡觉。上路的新鲜感,让李成想要直播自己的行走。直播时他不说话,只将镜头对准前方,边走边拍。网络游客对这百无聊赖的画面缺乏耐心,他只有10个关注者。直播耗费流量,播了一段时间,李成就停了。
第二天进入山区附近。黄瓜山600米海拔的山势,不高,却足以让李成察觉到自我的单薄。生存的知觉,让他停下来,为进山作准备。眼下没有钱购买专业的设备。他网购了一副凹凸镜,也许可以用来制作望远镜。他还想到了另一种用途,生火——非常古老的功用。为等快递,他在原地呆了两天。拿到凹凸镜时,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多少有些天真,仅对着镜片看了一眼,就放进了背包,没再用过。
4天走了不到10公里,到了黄瓜山脚下。只是他已经不想进山了。目标一旦接近就会失去。问题是,接下来该往哪里走?需要一个方向。李成打开手机直播,和一位成都的网友聊天,这位网友是他在游戏直播间里认识多年的人,邀请他去成都玩。于是,李成拐向西北,往成都方向出发。
图 | 黄瓜山附近
李成身体沉重,走路喘粗气,同时还得忍受憋闷和高温。7月底正是成渝地区高温天气时段,太阳毒烈,皮肤和嘴唇很快就被灼烧干裂。他在头上绑上一块黑布,用来吸汗,腰部绑上类似围巾的布条。遇到公厕,他用水将身体淋湿,来得到一点点凉爽。
持续的走动后,身体的不适感逐渐消失了,整个人轻快起来。失去目的的路途四通八达。李成给自己定了一个简略规划,每天走十公里,一天走一个或两个镇,每走到一个镇就在地图上标注一个星号。
炽热的高温天气越来越考验他的生理,他需要留意找水喝。开始时他买矿泉水,渐渐尝试接公厕的自来水喝,为防止闹肚子,他兑一半的自来水,另一半是矿泉水。再后来,矿泉水没有了,他只喝自来水。
喝水的事让他回想起自己了解的一个知识,飞蓬草和艾蒿有杀菌作用。他下载了植物识别软件来检视野草。在一丛杂草里找到了野艾蒿,他把枝干扯下来,放两根在水杯里,用以杀菌消毒。野草泡水的用途,启发他开始有意地寻找可食用的野菜充饥,比如狗尾巴草、蒲公英、小蓬草。野菜不好吃,他一点点把枝干咬碎,吸取水分,然后强迫自己吞咽。
蒲公英能让舌尖发麻,降低味觉感受。这似乎是一个办法,可以短暂应付饥饿。
行走剥离了烦冗的生活程式,简单的本能主导着一切。为节省花钱,李成会在饿到不行的时候到乡镇小饭馆里吃饭,点一个菜一二十元,米饭可以吃到撑。偶尔,为奖赏自己他会买一瓶可乐,3块钱,享受糖分的快乐。有时夜深人静,他借着月光走,边走边把以前听过的音乐或看过的动漫画面在脑海里回放。白天乡间公路往来的车辆嘈杂,对思维活动构成干扰,他就什么也不想。
头脑放空的李成自然不会想到,自己漫无目的的行走会触发社会的某种戒备。
有一天晚上下雨,李成在某小区内公共区域里避雨,伏在健身器材旁睡了一晚。流浪汉模样的李成引起了一些居民的注意,对方警惕的问他是哪里的,看了一会儿后就走开了。他去小镇上吃饭,把背包留在原地。等回来时,他发现包里的物品被人翻过了,那把铁质工艺品不见了。
被注目引发的不适感,在一瞬间被点燃。李成立即找到当地管理部门,说明工艺品并非是危险品,最终将物品取回。
经过了40天,李成走过了42个场镇,8月22日抵达了成都。他在成都龙泉驿区洪安镇联系上网友,见了面,一起坐公交去成都新都区。他们找了一个森林公园,坐下来一起打游戏,中午吃了个饭。李成和网友说起自己今后的打算,他想找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野菜也多,搭一个简易的棚子能够长期住下来。
见完网友的第二天他就上路了,一直往西进入山区。他从新都区走到郫都区、再过温江。此时,成渝地区的高温灼热已经结束。川西山区地形崎岖,气温低,雨水多,他进山6天都在下雨。多数时候,他只能躺在搭好的架子上,顶上放把雨伞躲雨,让自己多休息。
第6天,天终于晴了,太阳很晒。饥饿使他的生理疲惫到极点,撑不下去的他拨通110求助。9月6日,李成与民警汇合。这一趟行走正式结束。
图 | 用木棍作登山杖
无路的走
回家后,李成时常怀想这趟出走,想路上的舒心和自由。“我的生活肯定是绝对痛苦的。”他说。
李成生在四川巴中,一个四线小城。父母很早离婚,把他寄住在亲戚家。初中毕业,他不再继续读书转而投奔父亲。父亲在成都开公司,从事装修设计。跟着父亲学习,他16岁就能独立设计、接待客户并监督各个施工环节,直到完工交房。
可是很快,他就对这份工作失去兴趣。照他的话说,找不到工作的理由,人变得懒散。2017年,他的父亲接触到了产品直销,卖保健品,拉着他一起做。他还是在混日子。父亲无法忍受,把李成推向了母亲。
李成的母亲只有初中文化,在都江堰的一处工地里做工。他在工地做了几个月帮手,负责搬运沙子水泥。在工地,李成得了甲沟炎,疼的厉害,实在不想上工。和母亲大吵一架后,又待不下去。广州工作的哥哥找关系把他安排进了一家针织厂。这不是他喜欢的工作,考虑到没有退路,也咬牙坚持了一段时间。
18岁,李成决定终止被家里人踢皮球的状态,独自外出谋生。他在餐馆打过短工,洗碗、倒泔水;在富士康做过三个月工人。此后,他便辗转于各个工厂区。生活不停兜圈,在眩晕感带来的憋闷与心慌中,他出现了生理性的呕吐。
有一段时间,他在广州番禺的一家针织厂工作。晚7点从厂里下班后,他突然想去走一走。“说不了怎么回事,特别想走。”他没有带手机,也没有地图,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他开始走。
一路上,他整个人都是兴奋的。他在脑袋里模拟一个方向盘,往东偏南方向走。沿着城市的街道,看见路就走,一条路走到头就调整方向,始终让自己处在东南方位。偶尔走到乡间野道,天已经黑了仍继续走,他走了整整一夜。
李成感到自己的情绪和身体,像两支交战的军队,“两边肯定要死一个”。
可什么都没发生,自己还是自己。他最终走到海边,看到一座跨海大桥,听了听大海的声音,心情不好也不坏。直到第二天下午,身体能量消耗殆尽了,他停下来折回去上班。那份工作他做了七个月。
从重庆徒步去成都的路上,李成一度下决心不和人说话,不搭车,只是走。这种把自己憋在身体里的方式,反倒滋生了他和世界的一些联系。坐在亭子休息时,一位好心的大妈把他当成徒步旅行者,送给他两个冻梨;路过核酸检测点,工作人员给了他矿泉水、苹果和两瓶八宝粥;公园里,他坐下玩游戏,一位小朋友来搭讪,他们一起玩了几局王者荣耀。
图 | 在路边的亭子里休息
pl“当我开始走路,痛苦就消掉了。”李成开心起来。无所羁绊的人生里,这些浅淡的联结弥足珍贵。
徒步的第7天,李成抵达重庆西边的来苏镇。他为自己买了一顶竹编遮阳帽,随手捡了一根树干作拐杖。路途中,他的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妥妥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这天,他被一个中年男人拦下,对方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一会儿,工作人员也来了,要把他带到局里去。在局里,他拿出身份证,出示健康码。
“为什么要这样走?”工作人员问。
“暂时不想工作,也找不到工作,想出来走走。”李成回答。
“必须这么走吗?”
“是,想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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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周婧
编辑 |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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