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牛的宿命(牛总是在无言中慢慢地反刍着茫茫的人生)

编者按:

近日,陕西作家陈仓喜获鲁迅文学奖。与获奖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同月出版的还有长篇散文《动物忧伤》。正如扉页上所写:“动物们的一生,不过是我们自身命运的缩影。”他对每种动物的记忆都是从故乡开始,勾连起乡村与城市。

今日,“文學陝軍”邀您共读陈仓长篇散文《动物忧伤》节选《牛》,分享那回不去的时光里放牛娃与“小毛”们的故事。

苦命牛的宿命(牛总是在无言中慢慢地反刍着茫茫的人生)(1)

苦命牛的宿命(牛总是在无言中慢慢地反刍着茫茫的人生)(2)

苦命牛的宿命(牛总是在无言中慢慢地反刍着茫茫的人生)(3)

你放过牛吗?如果没有,值得找一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好好地放一回。

我是幸运的,虽然我妈和我哥早逝,我姐远嫁他乡,我爸整天忙着一家人的生计,但是我的童年并不孤单,还是有陪伴的,那就是牛。我们家最多的时候放过六头牛,最少的时候放过一头牛,其中一头寿命最长,前前后后活了十几年,它有个名字叫小毛。

小毛是个亲热的称呼,本来是我哥的乳名,我哥十九岁去河南淘金,在出车祸的时候,因为救我,来不及逃跑,被车压死了,也许为了怀念我哥吧,不知道从谁开始,把这个名字送给了一头牛,这头牛也就成了我们村子里唯一有名字的牛。从小屁孩子时开始,我就帮助家里放牛,尤其寒假暑假都是在放牛中度过的。可以说这辈子,和我最亲的就是牛了,所以我的性格里有很多牛的影子。牛喜欢沉默,不像猪那样喜欢哼哼,它只有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才会对着天空哞哞地叫上两声;牛不清高,不像马那样理想远大,心怀远方,有英雄情结;牛很慈祥,不像羊那么嗲,有事没事总喜欢咩咩地叫。如果说有什么不好的话,就是有几分倔强,尤其小牛犊子。估计爱屋及乌吧,我认为这也不算缺点,甚至是优点,有股倔脾气,才有爆发力和忍耐力。人们利用它们天生的这种倔,把它们套在绳子里,帮忙拉犁耕地。

苦命牛的宿命(牛总是在无言中慢慢地反刍着茫茫的人生)(4)

在别人的印象里,放牛很浪漫、很简单、很轻松,有一片绿油油的草地,挂着钻石一样的露水,有一条小河清清亮亮地流过,两岸的野花盛开着,你只需要扬起鞭子,把牛赶到草地上。牛低头吃草的时候,你则可以仰躺在地上,看着蓝天白云,或者是坐在小河边,拿起一支笛子或者是口琴,吹出婉转悠扬的音乐……其实,这是在演电影,实际的讲究很多,也非常辛苦。

首先,我们放牛,不在草原上,而在山里,那里的山十分陡峭,也十分高大,随便一伸脖子,就能把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戳出一个大窟窿,牛多数都爬不上去,所以只能选择一些山谷,而山谷里又全是荆棘,中间穿插着庄稼地,稍微不注意,这帮家伙就会趁机偷吃人家的庄稼。其次,我们放牛,腰里别着的,不是什么乐器,而是镰刀或者斧头,必须趁着那帮家伙海吃海喝的时候,去割草垫牛圈,或者砍柴火。牛不像骡马,可以驮东西,我们割的草砍的柴,在下山的时候必须自己扛回家。

放牛的头一天晚上就得根据天气预报,想好去哪里放牛。选择去哪里放牛是有讲究的,必须考虑最近一段时间,别人有没有去过,那里的草有没有长起来,那里有没有柴,而且不能跑得太远,太远进了其他村子的地盘,越过界限人家会追赶的,关键是太远了,天黑回不了家。有一次,我赶着牛,不停地跑啊跑啊,一是想翻过山头看看,二是那里的草非常茂密,没有想到回家晚了,走到半路天就黑了,尤其有一段峡谷,瀑布从天而降,被风一吹,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嘤嘤哭泣。那里传说闹过鬼,有人被剥了皮,挂在悬崖边的大树上,也有人掉进下边的水潭,尸体浮上来的时候变成了一根根白骨。我拖着一捆柴火,真想快点穿过,没想到牛都吃撑了,无论怎么抽打,它们依然慢慢悠悠的,正走到瀑布下边呢,冲出一只鸟,惨叫了一声,我被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扔下柴火就朝前边跑,正好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原来是我爸,他打着火把接我来了。我问我爸,你不会是鬼吧?我爸笑着说,你看看我的下巴呀。我发现这个胡子拉碴的人是有下巴的。有下巴就是人,没有下巴就是鬼,这是我们区别人和鬼的办法。从此以后,也许是我长大了,也许是我爸太忙了,或者是我爸已经没有心情了,无论我回家多晚,哪怕我夜不归宿,我爸也再没有接过我一次。

苦命牛的宿命(牛总是在无言中慢慢地反刍着茫茫的人生)(5)

放牛辛苦的地方很多,比如垫牛圈。先要把割回来的草放在铡刀里铡碎,然后挑来土,一层草一层土铺上去。铡草的时候,最好有两个人密切配合,一个添草,一个压铡,配合不密切,就会把手铡伤。夏天的时候,牛圈里需要多铺土,像铺了一床凉席,牛卧在上边特别凉快;冬天的时候,牛圈里需要多铺草,草一沤就会发热,像烧过的坑,牛卧在上边特别暖和。

再比如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牛就放不成了,需要一天喂四次玉米秆。玉米秆都是储备好的,遇到闹饥荒的那几年,有些直接磨成粉,蒸馒头供人吃,这种馒头放在嘴里,不仅干巴巴的,牙齿咬着还打滑,不如直接吃锯末。另外还有一种吃法,是把玉米秆剁碎了,放在大锅里使劲熬,最后把渣子一捞,能熬出半碗糖稀,然后装在罐子里,等到过年的时候,用高粱糍馍蘸着吃,那真是太甜太香了。遇到没有玉米秆的冬天,自然也没有麦麸子、玉米糠,外边的杂草都枯干了,怎么办呢?只好去山上,找一些比较嫩、比较软、比较细的树枝子,割回来喂牛,有些树枝子还挂着冰花,牛却吃得挺香的,会不会以为是冰棍呢?——牛的命真苦,生在我们那个穷地方,一辈子都在帮忙种粮食,却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粮食。

大雪封山,除了喂牛,中间还要饮牛。早晚各一次,找个相对平坦的地方,把河面上的冰盖砸出一个大窟窿,然后把牛牵过去,这时候特别需要当心,如果自己或者牛不小心滑进河里,爬不出来那就惨了,即使爬出来了,瑟瑟发抖之余,被大风一吹,会冻成冰雕。牛喝水的时候低着头,可以一直喝半天,我认真地数过,多则三十几口,少则十几口,它们每喝一口就会“咕嘟”一声,声音特别巨大,在寂静的山谷里,听起来特别过瘾。我特别佩服牛的肚量,人说宰相肚里可撑船,感觉牛的肚子里可以养鲸鱼了,可惜山里别说鲸鱼,就是指头那么长的小鱼也是不多见的。

苦命牛的宿命(牛总是在无言中慢慢地反刍着茫茫的人生)(6)

我最喜欢下雨天放牛。我说的雨,不是夏天的暴雨,夏天下的基本是雷阵雨,几个霹雳以后,雨说来就来了,常常被浇得落汤鸡一样,多数时候还伴随着冰雹。老天爷的拳头比我爸狠多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会把人打得鼻青脸肿,而且把人冻得直打哆嗦,即使如此,也不能回家,因为天很快就晴了,一切还得继续。我说的雨,自然是春秋两季的小雨,小雨点子密密麻麻的,和弥漫的炊烟搅和在一起,如雾如纱,似有似无,落在草木之间,会发出沙沙的声音,感觉像有仙女下凡似的。在小雨中放牛,不用割草,也不用砍柴火,不用防止滑坡,还不用上山,基本就在村子外边的河滩。路都是沿着小河而修的,牛在河滩吃草,我就披着蓑衣,站在路上唱歌。我其实不会唱歌,只是乱哼哼而已,词是自己改编的,套了孝歌的曲调。我唱得最多的是《天仙配》,希望遇到一个下凡的仙女,与我一起放牛割草;后来就成了对我妈的呼唤,我认为我妈那么好的人,肯定已经转世成仙了,如果她成仙了,就赶紧把我带走吧。

放牛最害怕的,是把牛弄丢了。我丢过几次牛,不过很快就找到了,无非是有些老牛吃饱了喝足了,卧在避风的地方眯着眼睛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着了——牛应该也会做梦,不知道在它们的梦里除了肥美的水草,有没有星星和放它们的人,或者常常做好梦吧,就把伙伴们全都忘记了;还有小牛犊子,它们比较贪吃,闷着头朝前跑,茫茫无际的大山呢,不小心就跑远了,迷路了。

我爸丢过一次牛,那头牛很健壮,长着一对犄角,尖锐地指向天空,下巴朝后倔强地钩着,呼吸声也特别大,像正在踩油门的小汽车,浑身透着一股气,“牛气冲天”。我爸非常喜欢这头牛,就号召全家人一起上山找,但是满山遍野搜寻了一个晚上,也没有发现它的下落。直到第二天,有人从另外一个村子捎话来了,说这头牛被扣押了,糟蹋了人家几分地的玉米。我爸带着半斗粮食把它赎回来的时候,我们以为他会狠狠地抽它一顿,没有想到我爸心疼地摸着它,像面对走丢的孩子一样。我姐很生气,说咱爸对一头牛比对儿女还好。我爸却笑着说,它可以给我耕地,你们能帮我干什么?而且你们要吃饭,它吃过一口饭吗?

放牛,也并非全是痛苦,其中的乐趣挺多的。春天、夏天、秋天放牛,可以摘果子吃,山上果子很多,什么牛奶泡,什么叉八果,什么八月炸,都是自己起的名字,野洋桃、野杏子、野栗子、五味子那就更不用说了。虽然当年没有任何水果吃,但是这些野果子提供了另一种味道,酸酸的,甜甜的,甚至有些涩涩的,至今还保存在记忆里,成为天下最美味的食物,无论什么山珍海味都抹不去它们在我心中的地位。我有一阵子,在山坡上挖个洞把核桃埋在洞里,上边压一块石头作为记号,想留到冬天。可是等到冬天,在暖乎乎的太阳下边,把那个洞挖开的时候,核桃不见了,而且不留任何痕迹,我猜是被松鼠们偷走了。

牛每年春天都要换毛,用手轻轻一梳,就是一大把。缝一个圆形的布袋子,把牛毛收集起来,装进去,就成了一个球。这种球没有弹性,不能当成皮球来拍,但是可以当成戏谑的玩具,专门朝人脸上扔,扔在人的脸上没有任何杀伤力,弱弱的、痒痒的,非常好玩。牛毛收集起来,最好是缝成鞋垫子,有这么一双垫在脚下,脚底下就像生了一个小火炉子,冬天就不怕冷了,而且脚后跟不会开裂子,不会生冻疮。

牛身上容易生牛虱,有蓖麻籽那么大,里边全是牛血,把它们摘下来,放在地上用脚一踩,会听到啪啪的响声,不一会儿就会招来一群蚂蚁,像在享受饕餮盛宴一样,高兴地跳着舞。夏天的时候,牛虻也特别多,它们不像苍蝇,倒像是小蜜蜂,嗡嗡地叫着,趁着它们不注意,使劲地在牛身上来一巴掌,不仅会令它们灰飞烟灭,还把牛吓得一哆嗦,以为做错了什么被扇了一耳光。每次看到这一幕,我都会哈哈大笑,十分开心。

苦命牛的宿命(牛总是在无言中慢慢地反刍着茫茫的人生)(7)

有一次在电影里,看到人家骑着马在潇洒地奔跑,而且骑马的,要么是英雄,要么是情侣,我就特别羡慕,问大人为什么不养马,大人问养马有什么用?其实大人也不知道我们那里为什么不养马。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搞明白,马只能养在开阔的地方,比如草原呀,平原呀,我们那里的路呈五六十度倾斜,甚至都呈九十度竖起来了,而且又那么狭窄,马根本迈不开步子。

我受到启发,自己加工了一根缰绳,套在牛的脖子上,然后骑了上去。但是牛拉犁可以,驮东西不行,人往它的背上一坐,它就走不动路了,尤其不听使唤,你想往左,它偏偏向右,你想停下来,它偏偏继续朝前走。而且牛太高了,我们没有飞身一跃的功夫,所以每次骑上去就下不来。有一次非常惨,我正朝一头公牛背上爬呢,估计牛以为遭到了侵犯吧,它突然发飙了,身子使劲一扭,把我摔在地上,我刚刚站起来呢,它回过头又冲了过来,一犄角,把我的屁股捅出一个窟窿。我爸就骂我,说马天生就是被骑的,而牛呢,别以为人家憨厚,要骑到人家背上,活该人家要撞你。

村子里还没有磨面机和粉碎机的时候,玉米和麦子都靠石磨子。我们家有一台石磨子,原来半尺厚呢,经年累月地转呀转呀,已经被岁月磨成了薄片。我最不喜欢干的,就是推磨子了,按说这活也不重,不过转转圈子而已,但是转着转着就头痛,和晕车的感觉一样,开始恶心呕吐,有时候眼冒火花。有一个小伙伴,也许从小人书上看到的,驴被蒙住眼睛就可以推磨子,于是建议我,可以套上牛。我很高兴,就照着做了。虽然都是畜生,差别挺大的,牛只会走直路,不太会绕弯子,可能与它的直脾气有关吧。我用一根绳子,把它系在我姐的身上,但是半斗玉米还没有磨好,牛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这可把我爸吓了一跳,赶紧请来兽医一看,原来这家伙和我一样,转圈子晕倒了。

有一年冬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家里的大门锁着我坐在门枕上等啊等啊,越等越害怕,越等越冷,就爬起来满村子跑。每跑一步,后边都似乎有人跟着,那些树木和庄稼都使劲地摇晃,像张牙舞爪的魔鬼,我实在恐惧到了极点的时候,突然听到牛哞哞地叫了两声。我赶紧跑到牛圈,爬在牛身上待了那么一夜。那真是漫长的一夜,牛不停地反刍着,那巨大而有力的声音,似乎在给我壮胆,又似乎在安慰我“兄弟别怕”。我则告诉它,小叔家晒在院子里的天麻不见了,害得两家人打过一架,那绝对不是我偷的;我还告诉它,邻居家刚刚壮浆的玉米棒子被人掰了两根,那确实是我偷的,因为太饿了,嘴又太馋了;我又告诉它,我喜欢舅舅家的表妹,她穿着花格子衬衣,从路上走过的时候真是漂亮极了,她的马尾巴辫子总扫在我的脸上,把人逗得痒痒的……

天终于亮了,外边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我有些不好意思,拍了拍牛的肩膀,大喊一声——起床!牛一骨碌爬起来。我说,你原来长着耳朵啊!我昨天晚上说出来的话都是瞎编的,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说完这些,我忽然发现,牛不是聋子,我说出来的话它是听得见的,但它是一个哑巴,哑巴天生就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倾诉伙伴。所以从那天起,只要和牛在一起,我就学会了和它聊天,我把对大人的不满,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还有自己得意的事情和做错的事情,统统都说出来了。比如考试得了满分啊,比如尿床了啊,比如我妈应该变成了神仙,她为什么不通知我啊,无论我说什么,它的大耳朵都会呼扇着,它的眼睛里总是湿润的,它的嘴巴总在无言中慢慢地反刍着茫茫的人生。

我见过一次小牛犊子出生,牛妈正好就是小毛。小毛原来是生产队的,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就分给了我们家。小毛很听话,不使性子,也不偷懒,真正是头孺子牛,关键是每隔几年就会怀孕,自从被我哥“灵魂附体”以后,我爸就更加疼爱它了。所以,即使小毛老了,都没有办法耕地了,稍微高点的山都爬不动了,我爸依然好好地养着它,有点养老送终的意思。

苦命牛的宿命(牛总是在无言中慢慢地反刍着茫茫的人生)(8)

我舅舅开始是猎人,他不仅会自制猎枪,而且是神枪手,有鸟从空中飞,他端起枪,瞄都不用瞄,“砰”的一枪,基本百发百中,更别说地上跑的了。舅舅事后告诉我一个秘密,不是他的枪法准,而是他的枪里装着散弹,一枪打响,几十颗小滚珠射出去,目标面积有几平方米,哪有不准的道理呢?当时兔子、野猪、猪獾子,舅舅家一年四季都有肉吃,他家墙上还钉满了动物的皮毛,他冬天围着一条围巾,金黄色的,光滑,柔软又暖和,就是一整张黄鼠狼的皮。后来,好多动物都被保护了起来,枪都被没收了,不允许打猎了,舅舅也就改行了,成了专门的牛贩子。原来村子里牛非常多,大多数人家都有,后来一头头消失了,都是被舅舅收走的。我曾经问过舅舅,他把牛贩卖到什么地方去了,舅舅呵呵一笑,并没有回答我,再问我爸,也是一样,并不回答我,像一个秘密似的。直到我们的小毛,也被舅舅带走了,我才明白了,大部分人心善,根本不忍心杀牛,有时候牛老了,从坡上滚下来摔死了,大家都不忍心吃肉。所以,牛一旦老了,干脆就卖给舅舅算了,再通过舅舅的手赶到县城,有些直接卖给屠宰场,有些舅舅自己杀掉,把肉卖给了饭店。反正不是死在自己手中,也不是死在自己面前,心里也就坦然了。

舅舅前后缠着我爸好几年,他总说,你是我姐夫呢,我也是为你好,你看看都皮包骨头了,再不赶紧卖掉的话就不值钱了,万一病死了就更吃亏了。我爸总说,它又不是牛,我怎么可以卖呢?舅舅说,不是牛是什么?我爸说,它叫小毛,小毛是我儿子,我好好留着它,也许还可以生儿子。舅舅说,我和你打赌,它要能生儿子,我就送你十斤牛肉。我那时候已经上中学了,放牛的事情全部落在我爸头上,他春天采商芝喂它,夏天采映山红喂它,秋天采草籽喂它,过年家里挤豆腐,浆水应该洗被褥的,我爸死活舍不得,全部装在一口大缸里,每天舀出半盆子用来喂牛。也许是我爸照顾得好,加上一有空闲时间,我就朝着天空念念叨叨,希望变成神仙的我妈能够保佑保佑。第二年夏天,小毛果真怀孕了,又过了两百八十多天,小牛就出生了。

小牛是在初春时节出生的,天气依然有一些寒冷,小草才刚刚返青,有些地方还有薄薄的积雪。那天是一个周末,我爸早早地起来,在牛圈里铺上麦草,软绵绵的像土炕一样。我爸给牛接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帮忙打着马灯,见证了小牛的出生过程。大概是晚上九点,最先露出来的是半条腿,小毛一直是站着的,痛苦地喘着粗气,偶尔哞哞地叫上两声。我爸非常不安,蹲在旁边不停地抽烟,有时候还走上去,摸摸小毛的头,算是一种鼓励。等了大概半个小时,还没有进一步的动静,小毛也许太累了吧,浑身微微地发抖,最后坚持不住了,两条前腿一软,跪了下去。小毛眼睛里滚出几滴泪水,有豆子那么大,我第一次看到牛的泪水,感觉是饱经沧桑的,浑浊但不肮脏,痛苦但不悲哀,像清清淡淡的面汤。我爸再也忍不住了,害怕拖久了有危险,于是猛吸了几口烟,上前拍了拍小毛,小毛就又坚持着站起来了。我爸挽起袖子,一只手伸进去,在里边摸了摸,把小牛的另一条腿拉了出来。我爸双手握住两条腿,像拔河一样轻轻地朝后拽,慢慢地向后拉,一头完整的小牛像倒着游泳一样,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小毛一下子瘫在地上,抬起头哞哞地叫了两声,似乎在向上天宣告,自己当妈妈了,也似乎在亲切地呼唤着它的儿子。我爸高兴极了,一边笑,一边抹眼泪,他把小牛平放在麦草上,拍了拍它的脸,像叫醒一个贪睡的孩子,然后用袖子揩去小牛眼睛上的黏液,小牛就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爸告诉我,还有一道手续,绝对不能忘记了。他拉起小牛的蹄子,把一层像椰子肉一样的白色角质层抠下来,放在一张提前铺开的火纸上。我问我爸,这是干什么呀?我爸说,这和剪指甲差不多,小牛的指甲不剪的话,长大了就站不稳,爬不了坡。我爸小心翼翼,等四只蹄子全部抠完了,像宝贝一样包了起来。他告诉我,这些软甲是一味中药,如果哪里生疮了,可以烧成灰,研成末,用油调一调,敷在烂疮上;如果小孩子半夜喜欢哭,放在锅里熘一下,磨成粉,搅成水,给小孩子喝下去,效果都好得不得了。我说,你又没有试过。我爸笑着说,当然试过了,你小时候不哭,所以你没有喝过,你姐你哥小时候都喝过。我不免有些遗憾,虽然这种东西喝下去,肯定有一股腥味,也不是什么美味,但对小孩子应该像乳汁一样,是一种美好的记忆。

苦命牛的宿命(牛总是在无言中慢慢地反刍着茫茫的人生)(9)

小牛身上沾满了黏液,我本来想问问,是不是要打一盆热水给它洗洗澡。我爸一边吸烟,一边得意地指了指,我才发现小毛已经站起来,伸出宽大的舌头在小牛身上舔着,从头到背,从腹部到蹄子,被它舔过的地方像是沐浴过一样,也像是认真梳理过一样,立即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了。直到很久以后,我学到了“舐犊情深”这个词,才明白其中的含义。我突然提议给小牛也起一个名字,就叫喜娃子吧。我爸说,这是你的小名呀。我说,我们用一个名字有什么关系。我爸说,辈分也不对呀,小毛是你哥,你们是兄弟两个,如今变成母子两个了。我爸似乎已经分不清牛和人,其实谁又能分得清呢?我哥十九岁过世,说不定真就托生成了牛,牛又变成了人,早就没有什么分别了。

我爸最终没有接受我的建议,直到老牛过世以后,又把“小毛”这个名字送给了小牛,所以我们家的最后一头牛也叫小毛。

也许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的指引吧,我考上了农业学校的畜牧兽医专业,不仅学习养鸡养猪养羊养牛,还重点学习了如何当一名兽医。其中有一项技术给我印象十分深刻,那就是劁猪骟牛,我们班四十个同学里,就我一个人学到了绝活,原因当然是老师的偏爱了。

我们学校大门里边有一排平房,开设了一个兽医门诊,门诊不大,也就两间房子,主要不是对外营业的,而是学习实践的窗口。本来由兽医老师管理,但是老师忙着上课,根本没有时间,所以指定一名学生坐诊,遇到有疑难杂症的时候,再通知老师前来指导。也不知道为什么,估计老师发现我是放牛娃出身,四个年级,四个畜牧兽医班,总共一百二十名学生,这个任务竟然幸运地落在了我身上。于是,我从集体宿舍搬了出来,单独住进了门诊部,周围农民有需求的时候,我就会背着药箱子出诊。给动物看病不像给人看病,可以“望闻问切”,所以更难一些,不过没有思想压力,而且基本都有发烧症状,量体温是在肛门里,药方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多数都是青霉素,给畜生打针也比较容易,只要瞄准了,朝着它们的胯部把针扎进去,然后使劲一推就行了。动物的承受力强,它们顶多哼哼两声,还没有反应过来呢,针头早就拔出来了。

有一次,学校背后的山坡上有一头牛生病了,已经高烧到四十多度,而正常体温在三十八度至三十九点五度之间。牛属于大型动物,肌肉注射一般效果不佳,所以和人一样需要打吊针。第一次是老师带着我去的,老师技术简直太娴熟了,他轻轻地拍了拍牛脖子,轻轻一针就扎进了静脉血管。第二次打吊针的时候,老师为了锻炼我,让我独自出诊去了。我早上十一点赶到地方,配好药挂在树上,但是非常难堪,我扎了几十针,把牛脖子都扎肿了,到下午三点多,太阳都偏西了,竟然还没有找到静脉,好在主人充满同情心,也没有太多埋怨,而且替我不停地端茶倒水。我急出几身冷汗,差不多都要哭了的时候,老师因为迟迟不见我返校,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匆匆忙忙地赶来了。令人更加尴尬的是,他花费了两分钟,就把针扎好了。回去的时候,太阳落山了,老师不停地安慰我,说牛皮厚肉多,血管确实不太好找的。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自己生病了,打过一次吊针,才突然悟出来了,那针是要扎进血管里去的。

最后说说骟牛吧。公牛生长发育成熟,一般在两岁的时候就必须骟掉了,只有这样既不会发情,又更加温驯,拉犁才有力气。老师带着我骟过很多牛,记得骟一头牛是五块钱,基本属于义务性质。老师教我的骟牛方式有两种,比较常规的一种叫“捆骟”,适合我这样的初学者,方法是绑住牛的四条腿,把它掀翻在地,由一帮人按住,然后再动手术;比较激烈的一种叫“跑骟”,这是对体力和技术的考验,方法是不对牛采取其他任何措施。老师自己基本选择“跑骟”,他左手死死地抓住牛蛋,这时候牛会发疯地奔跑,牛上坡,他就上坡,牛跳河,他就跳河,他会随着牛一起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动刀子,等把睾丸割下来了,就把刀子叼在嘴上,再从围裙前边的口袋里,掏出事先穿好的针线,把伤口缝合起来,手术就结束了,前后七八分钟。西班牙斗牛,应该算英勇无畏的运动了,但是和“跑骟”相比,在疯狂和激情方面,简直是小菜一碟了,起码“跑骟”的场地并不宽阔,又没有围墙,手上握着的不是武器长矛,而是一把几寸长的手术刀。老师带着我走村串户骟牛,是最最让我兴奋的,原因是每次回来,老师都会扔给我两个牛蛋。回到学校,同学们一起找一家小饭馆,让厨师帮忙加点青椒爆炒一下,然后再来一瓶酒,五魁首六六顺地喝上几杯,真是太爽气了。

费心费力地放牛,到底有什么用呢?在挣工分的年代,我妈长年有病,我们姐弟几个又都在上学,替生产队放牛,可以顶两三个人的工分,而且无论天晴下雨农忙农闲。我爸说,如果不这样,家里人就被饿死了。

苦命牛的宿命(牛总是在无言中慢慢地反刍着茫茫的人生)(10)

无论是生产队养牛,还是后来自己养牛,作用也只有两个,一是耕地,二是积攒农家肥。在那个还没有机械化和广泛使用化肥的年代,这两样都直接关系到庄稼的收成,庄稼的收成又关系到生死,所以牛在那时候是非常重要的。只是后来,农田全部承包到户,被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而且每家每户的地也非常少,全部用镢头挖就行,就不再需要用牛耕地了。最关键的是化肥尿素多了,几斤化肥撒下去,庄稼会发疯地生长,玉米粒有指头蛋子那么大,土豆有碗口那么大,而牛粪撒下去有个屁用呢。不过,不是农民是体会不深的,原来用农家肥的时候,那些草呀粪呀,被埋在泥巴里边,不仅仅是一种肥料,它们一腐烂,泥巴就黑乎乎的,松松软软的,还有好多蛇一样的蚯蚓,而如今化肥用多了,这些地里的泥巴越来越结实,像石头一样,挖不动,砸不碎,颜色也白哇哇的,很像人的脸色,营养丰富的精神好的人脸色自然是红通通的,有病的透支的人脸色就是惨白惨白的。

我们家里的最后两头牛,是我帮忙接生的一对母子。牛妈在最后的时光,几乎卧病不起了,在舅舅的劝说下,我爸咬咬牙,把它卖掉了,不忍心看它死在面前。牛妈还没有到县城呢,就死在了半路上,舅舅亏了本,说当年打赌,还欠十斤牛肉,就算是扯平了。我爸就是这个时候,把小毛这个名字又送给牛儿子的。等到这头小毛长到六七岁的时候,舅舅又来劝说了,说现在不耕地了,养牛不吃肉有什么用处呀。这一次我爸拒绝了,说狗除了汪汪几声,也没有多大用处,还不照样有那么多人养着!舅舅说人家狗是宠物。我爸说,我就当宠物养着,而且它有名字!叫小毛!小毛是谁?我的儿子!养老送终的儿子!

我当时已经毕业参加工作,很少有时间回家,我爸一个人长年累月生活在村子里,是无比孤单的。据我姐传给我的消息,我爸无论上山砍柴,还是下地种庄稼,都会牵着小毛,把它拴在身边,而且经常待在牛圈里,深更半夜不回家,一人一牛默默相对,小毛在不停地反刍,他则一口口地吸烟。后来,小毛得了一场大病,我爸找了不少兽医,还是没有看好。舅舅说,牛肉可香了,你放了一辈子牛,牛肉汤都没有喝过一口,我帮你杀杀,留着吃肉吧。当时农村的日子好过了,大家已经吃喝不愁了,所以我爸说,这牛是病死的,有可能是传染病,怎么可以吃呢?我爸挖了一个坑,把小毛给埋掉了。我回去探亲的时候,发现我哥的坟旁边有一个小土包。估计就是牛的坟,如果不注意还以为是埋人的呢。

如今,我们村子里已经没有一头牛了,每次回去地里没有牛耕种,山上没有牛吃草,也没有那放牛娃的吆喝声,似乎总有些失魂落魄,少了许多生气。有牛的村庄,是动态的,是祥和的,是有脾气的,仿佛一幅画,如果只有草,只有庄稼,而没有一头牛,没有放牛的人,还算不算画呢?如今,牛的功能,仅仅只有一种,那就是被杀,那就是吃肉,这对牛来说,是多么悲哀的事情。时代改变了动物的宿命,人的宿命又何尝不是如此被改变的呢?

我最近一次见到牛,是前几年去四川旅游采风,在广安地区的华蓥山上,那是双枪老太婆打游击的地方,折返下山的时候,遇到几头小牛犊子,它们像窜来窜去的几团光芒,在雨过天晴的林子中低头吃草,整个身体金黄、光滑、矫健、机警、体面,根本不像拉犁耕地使的,也不像是被杀掉吃肉用的,看上去有些灵兽的样子。

我向朋友一打听,原来多年不见,这家伙比咱出息多了,竟然活出了一种新状态,成为旅游景观的一种元素。也就是说,它已经成了风景,而我这个昔日的放牛娃却成了看风景的人。

摘选自:文学陕军,版权属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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