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妈妈午餐(瘦妈妈)

妈妈很瘦。

读完初中考中专,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只有在初三预考通过了的同学才有资格来到市区考点参加最终的毕业考试。市区,在我小时候有一个很土的名字,叫街上。意思是比起乡里来,那是一个车马水龙很热闹很繁华的地方。听说我能到街上考试,一家人都很高兴,妈妈对我说,崽有出息。到时我带你就睡在我姐家里吧。妈的姐住在街上,离考点大渡口中学不远,就在资江边上。

已是六月,可是那三天天天下雨,路湿湿的。妈妈很早就带我出门,大街上店铺除卖早点的摊前有团团热气冒出以外,大多都很关着,似乎都还沉在睡梦里。妈妈一手帮我提着书包,一手打着宽大的黑布雨伞。宁静的大街上,除了偶尔车辆经过激起路面沙沙一阵由近而远的水花响起又很快消失以外,便是一片沉寂。道旁树很高,雨点从高枝的树叶尖上滑落,高空坠地般直直地砸在伞上,啪嗒一声,很重很清脆,从伞面的缝隙中飘进来的丝丝雨星滴在脸上,凉凉的。妈妈将书包背在肩上,用手牵着我的手,用力捏了捏。看着我的额头说,崽,不要紧张,就像平时做作业一样就行了。我抬头看了看妈妈的眼睛,妈妈对我笑了笑,说,是不是啊。我迟疑了一下,又拼命地点了一下头。

晚上考完回来,夜很深了,妈妈还在陪着我复习,和她姐坐着床上,没有睡。有时会低低地聊上几句家长里短。偶尔,我听见妈的姐心疼地对妈说,看你啊,瘦成这样。妈说,没事,只要身体好,做事就有力气,把孩子们一个一个早点送出来就好了。我转一眼看到妈妈瘦瘦的腿,膝盖高高地突起。我又看到妈妈的脸,颧骨也露了出来。妈妈突然发现了我眼睛离开了书本,就问,复习好了就早点睡吧。我支支吾吾地应着,好,好,看看,马上就睡。

妈妈很瘦。她说,从小就没有胖过,是铁骨头。我也曾相信过,但是为什么妈妈的姐就比她要结实呢。中考那年,妈四十岁,背还稍有些驼起来了。在我儿时的印象里,妈妈一直是精精瘦瘦的。但是,干起农活来,飞快的。除了用力气的挑挑担担比不上人家以外,插秧割禾在村里也没有人比得上她。十来岁时和父母一起搞双抢,我们兄妹在水田里弯腰一把又一把地费力地将秧苗插下去时,只听见前头一阵水响,已经插了两行的妈妈又赶上来了。然后,又很快将我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而割禾时,妈妈镰刀左右挥动之处,金色的稻浪随之迅速倒伏,整整齐齐地堆成了一小堆一小堆的,好像是摆在了牵好的线上一样,直直的。小孩子们就帮着将这些割倒的禾搂起送给脱粒的大人们,这时,我们就都吵着要搂妈妈割倒的这一边。农忙时,家家户户人手就嫌少起来了,于是,就有左邻右舍常常将自家的收割时间调整一下与别家进行换工。而村子里很多人都喜欢找妈妈换。

瘦妈妈午餐(瘦妈妈)(1)

农村里孩子们玩具很少,最常见也最喜欢的就是打炮,几个人随便在干泥地里划一个不规则的正方形,然后用力将自己拿用纸折织成的一个三角板往下一拍,只要能将别人放在地上的三角拍出四边形外,就赢了。偏偏我那时力气小,经常输,输了就偷偷地翻出家里的书将纸一张张地撕下来。书很厚,刚翻动,就有红红绿绿地花纸从里面掉落下来。那是妈妈夹在里面的鞋样,过年前,妈妈就照着这些鞋样一针一线地给我们缝好了新布鞋、新棉鞋。过年了,在别的小朋友羡慕的眼光里,我们总是能高兴好久。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这些鞋样,是一些奖状,里面写着,奖给劳动能手、劳动标兵等等字样,这些都是妈妈出嫁前在娘家获得的荣誉。但是,我就一直都没有听她说起过呢。只是晚上有时候哄幼小的我们快快入睡时,轻轻地哼唱起几句她们年轻时的歌,里面有洪湖水浪打浪,也有好地方南泥湾,歌声很轻,很悠长,细细地将我们引入了甜甜地梦乡。

中考住在妈妈的姐家那些天,我迷上了表兄弟们放在书柜里的黄易几本武打小说。第二天晚上,睡了一会儿,人就醒来了。不敢惊动其他人,我悄悄地拿着小说溜到了楼梯间的公共厕所里,借着昏暗的灯光,还带着满屁股被蚊子咬红的痛痒,入迷地沉浸在故事里刀光剑影之中。再回到屋里时,却见妈妈早坐在床上了,昏暗之中,她不安地低声问我,伢子,是不是拉肚子了?我赶紧摇摇头,她又用手摸摸我的头,才放心似地吁了口气,说了声,快睡吧。现在想想,真是愧疚得很。幸而后来又将心思急急收拢来,再顺利地通过了考试。

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调到了本镇中学,离家有十几里路,只能读住校了。妈妈对我说,在外边不能太寒碜了。我给你准备了一床很厚的新被子,带过去吧。寂静的夜里,躺在暖和的、软软的被子里,像是妈妈温暖的手在抚摸着额头,又像是她在我们小时候将手伸进我们的后背在轻轻地挠痒痒,酥酥麻麻的,应和着室外各处长长短短的虫鸣,便安然入睡了。

暑假时,我突然病了,莫名其妙的四五天都没有好转,妈妈带我到这一带有名的老医生那里开了一些药回来吃了几天,不仅没有好起来,反而更严重了。不想吃饭,闻到油味就直呕吐,人明显瘦下去,皮肤也皱皱地泛起黄来,手脚没有一点力气。更可怕的是,第二天清晨起来尿都成了暗红。父母都急坏了。六月家里的活很多,父亲每天都在地里转。第二天清早,妈妈就带着我坐车到街上看病了。从家到能坐上去城的车的马路有十几路远。刚下过一阵雨,崎岖的山路被雨水泡过,走几步,满脚都沾满了红红的山泥。

妈妈见我全身软软地挪动一小步都十分费力。于是,她将手中的袋子挎在肩上。弯下腰来将我背上。八十多斤的妈妈背着年轻的一百多斤的儿子,低着头,俯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穿过山林,又得谨慎地经过一大片田地,田埂很滑,田里全是混浊的泥水。泥水里,有一个影子,瘦瘦的妈妈背着病恹恹的年青的儿子缓缓地一步一滑往前移。泥水浸湿了妈妈的鞋子和裤角,汗水湿透了妈妈的后背,可是妈妈的手还是用力地紧紧地托着我的后腰,生怕儿子从背上掉了下来。

来到医院,医生看了看我,又问了问妈妈。说,住院,在家里都待了这么久了。这年暑假,我们那一块流行急性黄胆肝炎。我不幸就怎么给传染上了呢。后面的传染科住院部里,已住满了传染这个病的人。很少有人来这里探望病人,哪怕是偶有一两个,也是看一眼就像是避瘟神似地连忙走了。有几个留下来陪病人的都带着口罩,将鼻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妈妈一步也不离地陪着我,看到吊瓶里的水快没有时,她就赶紧跑到护士室里大声地喊,医生,快来,我崽这里没有药了。早晨,怕中药的汤水苦,她很早就跑到医院外跟我买了白糖。舀上两勺放进药里,搅匀了,再边看我喝边关切地问,不苦了吧。外面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是我找挑担卖豆腐脑的人分买的白糖。她边说,边带着几丝庆幸的笑意。

笑意中间,我看到了妈妈脸上起的皱纹,看到了飘在皱纹前的黑头发里显露出的好几根白头发。医生对她说,带着口罩吧。她说,乡里人,带不惯,再说病亲人间不会传染的。晚上,妈妈侧躺在病床边。外面桔黄的灯光飘进房间,歌厅里声嘶竭力的歌声也一同飘进了房间,真真切切的,多年以后的现在,声音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满大街都流行着那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也如同那年的流行病一样的,一到晚上声音就将整个街道填满了。妈妈听了听外边的声音,看了看病房雪白的墙壁和宽大的绿色三合一玻璃窗户,说,还是街上热闹。又说,到时也砌个有大窗户的新房子。过了两年,家里的带着大窗户的新房子很快砌起来了。没过几年,我也通过考试来到了街上的教育局里工作。妈妈的话永远都是一种激励。

对症下药,病好得很快。住院的第二天,人就清爽了很多,精神起来了,饭也吃了两碗。妈妈很高兴。再过七八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护士对妈妈说,大娘,儿子的病刚好,还要他多休息啊。儿子住几天院,做娘的又瘦了好几斤肉啊。妈妈笑了,说,只要崽病好了,什么都好哟。出院那天,我走在前面,很快。妈妈提着药和行李走在后面,喊,慢点走,走慢点。慢点走,走慢点啊。瘦瘦的妈妈在呼喊着我。今天又是母亲节了。已经年迈的妈妈,是不是站在家门口,眼睛凝望着远方。想到这,我加快了回家的步伐……(中国社科院匡列辉 2017年5月14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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