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市功夫茶记录(潮州功夫⑤陈香白)

如今,晚餐后与太太相伴冲茶,是陈香白的日常。陈香白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研究潮州工夫茶文化,著有《中国茶文化》《潮州工夫茶》,校注翁万达《稽愆集》。陈香白半生都在教书,终生都在学习。退休后,陈香白终生学习的习惯转向对潮州工夫茶的研究,半生教书的经验转向潮州工夫茶的传播,成为国家级非遗项目潮州工夫茶省级代表性传承人。

陈香白提出茶道的义理主要有七,即茶艺、茶德、茶礼、茶理、茶情、茶学说、茶导引。他认为,中国茶道的精神意蕴在于强调人格的自我完善,中国茶道的美学思想基础是“天人合一”,而中国茶道、中国工夫茶、潮州工夫茶实质是三位一体。陈香白的过往经历与思想成果,最后成为一杯潮州工夫茶。

求学的书生 私塾到技校

出生在1937年,陈香白的求学经历带着时代的印记。

因母舅与“凤城秀才”佃介眉要好,陈香白便到佃介眉家中拜师念书。佃介眉自幼接受家学,承袭中国传统文人的品格与才学修养,诗书画印皆精。在陈香白的印象中,住在潮州府城猷巷的这位先生身着长袍,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是一个有修养的读书人的样子,但又亲和,没有架子。在巷口遇到向他立正鞠躬问好的小朋友,佃介眉也会煞有介事地立正问好,称呼小朋友“某某老师好!”。

潮州市功夫茶记录(潮州功夫⑤陈香白)(1)

陈香白为国家级非遗项目潮州工夫茶省级代表性传承人。受访者供图

在成为佃介眉的私塾学生前,陈香白在家中接受了严厉的家学教育。“佃老再严格也没有我父亲严格。”陈香白小的时候身量小,吃饭时坐着看不到板凳上的菜,父亲便让他跪在板凳上吃,还要求陈香白在吃饭前背出当天所学的《论语》,背不出来就用手指粗细的藤条一阵打。

陈香白一开始也不理解那些“之乎者也”,只是依着要求背诵,慢慢念了十几篇《论语》,才感觉到妙处。同学觉得陈香白掌握有许多的知识,愿意和他亲近,陈香白自己也觉得有文化是件自豪的事情,“慢慢开窍,知道这些书很重要,我们要去念它”。

陈香白在佃介眉的私塾待了两三年,是因当时实在供不起学校的学费,借着舅舅的关系“开小灶”。佃介眉收徒不多,陈香白感慨:“老一辈知识分子真正传承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华,不为了收学费多收学生,而是为了传授知识。”

之后,陈香白的父亲因故离世,陈香白也从佃介眉的私塾毕业,府城里老旧狭窄的街巷、先生的长袍和父亲的藤条一同远去。陈香白做各类零工赚些家用,但总还想着有机会能继续读书。

“有书念就万事大吉了!”那时候的陈香白没有什么儒家的意识,只是凭着直觉和向上的本能觉得要念书。1955年,陈香白看到一所潮安初级工业技术学校的招生信息,上面最有吸引力的是免学费和有奖学金。奖学金分三等,三等八元钱,二等十元钱,一等十二元钱。“那时候一毛钱就能买十二斤地瓜,考上了就不愁吃的了。”没有指导和培训,陈香白在煤油灯下借着昏暗的灯光自学,以全市第四名的成绩考进潮安初级工业技术学校。那是一所以培养使用技能为主的学校,陈香白的专业是测量,拿着小平板仪测量数据。陈香白认为此前的国学基础仍然有用,“我文科的底蕴比较厚实,理解工科的一些术语、定律的能力比别人强”。

陈香白原本的打算是毕业后就能等待分配工作,但学制的变化让中专学历变为初中学历,陈香白再考韩山师专,考进文科,也有机会再度拾起中国传统经典。

教授这套书的老师李乾承是陈香白十分喜爱的老师,“他讲课非常简练,而且一点就明,是那种将‘一桶水’的知识浓缩成‘一滴水’的老师。”这一套书和老师的教学让陈香白更明确地认识到,国学是中国人知识的基础。

但到了下学期,李乾承老师被换掉,换成了一名不入流的老师。陈香白问同学,李乾承老师去哪里了,同学说去青海了,那套教材也随之被公开批判得狗血淋头。

陈香白至今还收藏着那套书,保存完好。“其中有一本被人借去了,他没还,骗我说丢了。但是我要和他打架,力气又输他,只能后来到外面再购一册来补充。”陈香白家中书海浩瀚,想起那册被人借走的书仍有微词。

打翻的茶杯 茶童到讲师

陈香白如今的名声多来自潮州工夫茶的传播与研究,但真正开始与茶相关的事业时,陈香白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

关于茶的最初记忆,陈香白与大多潮州人相同,那是嵌在日常生活中的场景,是老街老宅、家中老小团聚、亲友商谈的背景。家中大人有事相约,让小孩去传话,说的是“请您去喝茶”,双方心知肚明,是有事情要商量。即便在条件不好的年代,一个茶包一壶茶聊一天,照样聊得开心。“他们不是品茶,就是喝茶聊天,天南地北的人,奇闻逸事都可以聊,其乐融融。”

小时候,陈香白喝茶烫到了嘴,打烂了茶杯,母亲生气,让陈香白以后不准碰茶。一向严厉的父亲反倒宽心,说:“一个茶杯能值几个钱,明天买10个来再喝。”一开始陈香白觉得苦,父亲对陈香白说:“你要喝,要多喝。以后我不叫你喝,你也会自己喝的。”

在佃介眉家中当茶童是另一个阶段。茶童这个角色介于学生和学徒、助手之间,其核心在于文化润物无声、潜移默化的滋养。陈香白跟着佃介眉读经典、写老字(毛笔字),还学习泡工夫茶。泥炉生火、榄炭煮水、壶盖刮沫……仪式本身带有特殊性,有说法,就有文章。

潮州市功夫茶记录(潮州功夫⑤陈香白)(2)

陈香白与陈再粦总结潮州工夫茶二十一式。陈敏章 摄

陈香白认为,在茶饮的“礼尚往来”过程中,声、色、味始终起着中介作用,不断刺激人的感官,从而实现了陶冶情性的目的。茶饮程序的实施过程,必然产生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响声,从而形成节拍,加强了日常生活中的自然律动感,显得谐和、协调。《茶经·五之煮》说煮水,“其沸如鱼目,微有声”。这些都属“声”的刺激。

陈香白多次讲述过佃介眉用一瓣花生壳点火的经历。穿着长衫的秀才,擦燃一根火柴,点燃花生壳,聚精会神,逐层叠加木炭碎屑和薄炭片,恰时扇动鹅毛扇,点燃炭火。那是一个旧时代文人风度翩翩的风雅画面。如今的陈香白依旧学不会这门手艺,至少要两瓣花生壳才能生起火。

从韩山师专毕业后,陈香白相继教了小学、中学,之后到韩山师范学院(1993年,韩山师专升格为韩山师范学院)任教。在中学教书阶段,陈香白的一名同事专研中医药,对田野、路边的中草药很熟悉。陈香白教书几年,有了职业病——喉咙肿痛。这名同事告诉陈香白把铺地锦(一种草药)捣烂了,混着盐含在嘴里可以治喉咙肿痛。陈香白试了果然有奇效,由此对中医药产生兴趣。后来在《神农本草经》看到“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其中的“荼”就是“茶”。

陈香白找到凤凰山上一名茶农朋友,提出想跟着他学制茶。茶农问:“你学这个有什么用?你又没有茶山、没有茶园。”陈香白回答:“这是一门知识,我日后讲茶、教茶文化,肯定要和别人讲这个茶怎么做的。”于是,陈香白到凤凰山上,跟着茶农采茶、熬夜制茶。

1990年6月,陈香白以《潮州工夫茶之道之美与儒家思想》为题在“中国东南滨海地区古代文化学术研讨会”上作专题发言。该发言后以《潮州工夫茶与儒家思想》为题登在1990年的《孔子研究》第3期中,这是陈香白研究潮州工夫茶的第一篇学术论文。自此以后,陈香白在各种学术研讨会中提交与潮州工夫茶相关的学术论文,在多篇论文中论证工夫茶与儒学的关系。

《从技到艺:潮州工夫茶的现代性》一文中,学者肖坤冰、李经来认为,经过陈香白在二三十年间不断的努力论证,及其弟子的传播和当地政府的宣传推广,儒家文化已然被证为潮州工夫茶的特征之一,同时这一观点也为潮州工夫茶艺成为“中华茶艺”提供了正当性。

1997年,陈香白退休,真正开始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阶段”。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陈香白走遍中国茶叶产区,2002年,《中国茶文化》一书出版。陈香白认为,中国茶道、中国工夫茶、潮州工夫茶实质是三位一体,潮州之“工夫茶”道是中国茶道之最集中体现者,真正将茶融入日常生活。

“潮州工夫茶是矿藏,当时还没有什么人去挖掘,那时候没有什么人去谈它的意义。”陈香白成为这一领域的引路人。

陈香白自嘲那是些花花草草的学问。2000年前后,陈香白在茶文化上的累积遇上国内经济发展对于茶这一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的大量需求,越来越多的人请陈香白讲学开课,宣传潮州工夫茶和中国工夫茶文化。陈香白在退休后又拾起了教书先生的角色。

藏起的《庄子》 苦难与适己

陈香白今年85岁,目光澄澈,风神疏朗,一副全然忘记过往艰辛的模样。

青年时期的陈香白不是这副模样,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像林黛玉,多愁善感”。事出有因,1951年,父亲离世后的陈家,家庭经济轰然衰退。少年的陈香白四处打零工,挑瓷泥、挖水渠。为了母亲一日三餐烧饭的燃料,陈香白跟在人后,等着捡起吐出的甘蔗渣背回家晒干。

一次陈香白生日,母亲拼命省钱买下两个鸡蛋为他庆生,陈香白说:“我的生日是你受难时,怎么能我吃两个?”于是把鸡蛋推给母亲,两人推来推去。母亲说:“如果两个鸡蛋都归我,我一个都不吃,让它烂掉。”最终两人一人一个鸡蛋。

少年时期的穷苦困顿给陈香白留下的阴云一直持续到青年时期。那时候的陈香白沉浸在愁苦中:“我什么事情都不去参与,人家讲笑话、打扑克我也不去理,就孤零零地一个人活在自己的幻想里,觉得老天无眼。”

一位朋友看到终日苦闷的陈香白,没有劝解或是安慰,给了他一套《庄子集注》,书中展现历代前辈先贤对于庄子思想的理解。

陈香白认为那位朋友是一位过来人,朋友学理科,但对《逍遥游》比陈香白熟悉得多。陈香白接过那套《庄子集注》,进入庄子的天地。“齐物”这部分写道:“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释义为:假如把整个天下缩小到比动物秋毛的毛尖还小,那么泰山就是小的了;假如把天下最长的寿命缩短到比夭折的婴儿还短,那么寿星彭祖也算是短命的了。天地与我都是“无”中生有的,万物与我同为一“气”。

陈香白起初不理解,之后豁然开朗,认为庄子思想最精华的就在这几句。“生命这条道路像一条长河,难免河水奔涌。有没有跳出一些水花?有的,但它终会回到无长无短、无边无际的生命长河。”

潮州市功夫茶记录(潮州功夫⑤陈香白)(3)

陈香白走访国内插曲,写就《中国茶文化》。资料图片

陈锐彬是陈香白的徒弟,跟着陈香白学茶十多年。这些年相处下来,陈锐彬认为与白老学茶最大的感悟是,茶是一种生活艺术。我们可以在茶生活中,将家庭、教育、事业,甚至是学问融为一体。“当你的生活在心的本体上下功夫,那么你的生活形态本身就是一种学问。”陈锐彬说。

陈香白认为,中国茶道精神的核心是“和”,并指出“和”并非儒家的专有。《杂阿含经·卷九》引佛陀说:“汝当平等修习摄受,莫着,莫放逸”,这是佛家的“和”;《庄子·山木》说:“以和为量”,这是道家的“和”。儒家之和,体现中和之美;道家之和,体现无形式、无常规之自然美;佛家之和,体现规范之美。陈香白认为,中国茶道并蓄儒、释、道三家,而突出了道家“自恣而适己”的随意性,迎合了一般民众的强烈实用心理。

“我年轻的时候很穷,现在想喝茶就能喝茶了,我还忧虑什么呢?”陈香白手指了指茶。旁有人泡茶,当天的茶桌上,陈香白不是泡茶的那个人,连喝茶都很少,但讲起故事与茶理却连绵不绝。陈香白将“自恣适己”作为座右铭,出自《史记》对庄子的评价:“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您对这一生还算是满意?”这个问题话音未落,陈香白未加思索般地回答:“非常满意!”

陈香白从不失眠,每天早上6时起,起来后洗漱,对着家里的一口井练声,之后吃早餐。他现在不再从事案头研究工作,学生送来一套《西游记》连环画,陈香白最近在看,“现在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快乐一天是一天。”

■对话

潮州工夫茶处于上升期的关键阶段

南方日报:您认为现在潮州工夫茶的发展处在一个怎样的阶段?

陈香白:现在应该是潮州工夫茶文化上升期里面的一个关键阶段。过去一段时间里,我们对传统文化是忽略的,也没有认识到茶在广大群众中的作用。现在从上到下都开始重视茶、重视传统文化。

随着各方的重视,茶文化发展目前呈现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情况,我认为这是空前绝后的。虽然现在年轻一代从事茶文化工作的相对较多,但是能够深刻认识其内涵的还是少数。不过现在好的是从娃娃抓起,工夫茶进入中小学,这个措施是非常正确的。什么事情的传承都要人来,老一辈走了没有人接续是没办法发展的、是没有前途的。

南方日报:如何看待潮州工夫茶冲泡仪式的必要性?

陈香白:任何“道”都需要有仪式,没有“仪式”就不成“道”。工夫茶“二十一式”是我总结的,但这些仪式都是非常灵活的。比如你今天省成“十五式”,还是照样在泡工夫茶,不会说吞了几式就不是工夫茶了,也不会有人这样挑毛病。

但是有些基本的“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不能省,这是为了让茶浓淡均匀。说来说去还是这一杯茶好不好喝。潮州人说茶不好喝不会直接说,而是说“你这茶是皱眉峰”,就是说人家喝了你的茶就皱眉头。“皱眉峰”的茶,说到天花乱坠也没用。

南方日报:如何理解工夫茶与人际交往之间的关系?

陈香白:除了家庭发生重大变化,这种大事发生真的没办法喝茶,其余就是小事,小事为什么要计较呢?比如说两家人斗气,另一家人夹在中间,没办法调和。先后请来两家人到家里来喝茶,有争执的两家人在这家人的茶桌上总要忍一忍,不好意思吵架。有时候茶一来,话一来,甚至还能搭上话,可能就能解决矛盾。

喝茶喝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镶金的茶杯也是要用来喝茶,老百姓喝最便宜的茶照样能喝得很开心。

南方日报:您提出了“人本私”的观点,这个要如何理解?

陈香白:孔夫子提出“人之初,性本善”,荀子提出“性恶论”,孔夫子是圣人,荀子也是圣人,圣人和圣人之间已经有抵触了。我不迷信权威,根据我自己的理解,人的本性不是善也不是恶,是“私”。

母亲怀胎,把身体的营养供给肚子里的孩子,孩子一形成胚胎就开始吸收母亲身体里的营养。双方不能说善,也不能说恶,他是本性,自私。但私可以分类,有的是利己不损人的“私”,不会因为我今天吃了早餐,饿死了很多老百姓。关于“性本私”的框架已经在我头脑中形成,之后看是不是能写出来。

【策划】达海军

【采写】肖燕菁

【作者】 肖燕菁

【来源】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 客户端

来源:南方 - 创造更多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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