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胡适(胡适印象)

真实胡适(胡适印象)(1)

看胡适的照片,他的模样比文章更养眼更迷人更舒服。鲁迅当然有文豪气质,论风流潇洒,还是胡先生略胜一筹。胡适相貌堂堂,身段称得上周正儒雅。

以貌取人,废名太奇,茅盾太瘦,鲁迅太矮,徐志摩太嫩,穆时英太粉,钱玄同太憨,老舍太正,李叔同太古,巴金太薄,朱自清太板。沈从文英俊清秀,年轻时文化分量不够,老来自有风采。丰子恺晚年须发花白,清瘦脱俗,是大人物模样。李叔同有古意,于右任仙风道骨像胖罗汉,各自都有不俗的样子。论起来,还是胡适最好看,有一张干净的书生之脸,有一副文雅的书生之躯。

元朝画家王蒙对相貌非常满意,揽镜自夸:我父亲生出儿子,怎这等好相貌。文人之于相貌好恶很有意思,金农作《团砚铭》说“砚如此不恶,面如此便俗。侏儒侏儒多饱栗,今之相者兮果无作”,又有“杂题”诗谓“圣代空嗟骨相癯”,令人想到郊寒岛瘦,可谓之相貌透露气象。明人曾鲸替王时敏二十五岁时画像,目光端凝,英气逼人,贵气逼人。

老子、孔子、屈原也有画像,后人想象描摹出一幅幅大德之尊,当不得真。古人容貌传承依靠画笔依靠文字,文字不过写意,画笔往往失真。罗聘与袁枚私交甚笃,曾为随园主人画像。袁夫人以为不像,罗聘说吾画其神也。罗聘所画袁枚,侧身持一菊,上有画主题跋,风趣而具哲理:“两峰居士为我画像,两峰以为是我也,家人以为非我也……我亦有二我,家人目中之我,一我也,两峰画中之我,一我也……”

先贤容颜缈不可寻,零星逸事别有深意者,时见有人称引。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世说新语》说他:“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无独有偶,汪精卫北伐前在广州演讲,女学生掷花如雨。汪精卫的照片见过不少,黑白中难掩俊逸。胡适评论汪精卫的外貌是“我见犹怜”,可惜做贼,辜负了一张好脸。

行迹猎气息,面目知心相。差不多是传统。曹操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使魁梧英俊的崔季珪替他,自己捉刀立床头。令人问:“魏王何如?”匈奴使答:“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曹操听后,追杀此使。曹操是英雄,虽扮为侍卫,眉宇间的英气无法遮掩。叔本华说:“人的外表是表现内心的图画,相貌表达并揭示了人的整个性格特征。”郁达夫脸庞清瘦,他的样子有深沉而缭绕着挥之不去的苦恼。徐志摩典型文艺美少年,浓得化不开的文风正适合他。鲁迅中年后,五官渐如木刻,眼神奕奕,面带秋寒,十分冷峻,有诗书沉淀后的修养,那种深邃和犀利是逼人的,比旁人看得更深看得更远。

张中行记忆里的胡适,是个风流潇洒的本土人物。中等以上身材,清秀,白净,学士头,留前不留后,中间高一些。穿长袍,好像博士学位不是来自美国。温源宁如此描述四十四岁胡适的长相:“气色虽然不甚红润,不像养尊处优的老爷,但也不像漱溟一般的瘦马相,只有一点青白气色,这大概是他焚膏继晷灯下用功之遗迹。衣服虽不讲究,也不故表名士气。一副相貌,倒可以令佳人倾心,天庭是那么高,两眼是那么大,光耀照人,毫无阴险气,嘴唇丰满而常带着幽默的踪影。”非怪近年关于胡适情事的书一本又一本,中国向来不乏逐艳之夫逐艳之妇。鲁迅说:“英雄也吃饭,也睡觉,也战斗,自然也性交。”今人独对英雄性交津津乐道。

画像不论,看到的照片来说,胡适风采非凡。有帧摄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相片,陈诚一干人机场送行。老先生手拿礼帽,笑容可掬,气质非凡,把周围一遭人通通比下去了。陈诚容貌不俗,站在胡适一旁,输了一截文采,少了些许风华。

梁实秋和胡适有过合影,各有各的文化分量,气质上,梁先生还是弱了一点。胡适的样子,永远书生本色。有些文人穿长衫好看,譬如郁达夫。有些文人穿西服好看,譬如郭沫若。胡适例外,长衫西服,穿在身上一律熨熨帖帖,有种置之度外的斯文通脱,一般人穿不出那一份举止从容,穿不出那一份意气风发。

对摄影向来有偏见,好感不多,但我感谢相机留下了中国的文人模样,让我们看到鲁迅的胡子、胡适的布衫、徐志摩的西服、郁达夫的长袍、周作人的眼镜、林语堂的烟斗、辜鸿铭的辫子、齐白石的拐杖。无缘真容,翻翻照片也是好的。若不然只能从文字里读相貌: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再好的文字涉及相貌,不过望梅止渴。胡适有张大笑的照片,透过纸页仿佛能听见哈哈之声不绝。老先生坐那里笑,像老太太。我心里叹息,快活成神仙了。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凡是杰出的男人,晚年相貌都像老太太。沈从文如是,胡适如是,俞平伯如是,张中行如是。我这么写的意思是说杰出的人不会争强斗狠,不会刻薄刁钻,杰出的人要善良要温和要感受灵敏要内心丰富,这才能保证作品的温暖性、神性和文艺性。

见过胡适与蒋介石的合影,做交谈状,胡适的文气轻轻松松抵住了蒋介石的诡谲。老先生跷着腿,一脸随意,透着风流与俏皮。领袖森严遇见了学术气度,竟也无能为力,只好双手放在膝上老老实实。再看一些文人与政要的合影,文化的头颅快要低到尘埃里了,微微哈腰者有之,挂着廉笑者有之,故作挺立者有之,都缺乏风骨。好相貌若缺乏风骨,就少了光泽。

胡适现存最早的照片为十七岁生日所摄,一脸精气,也一脸静气。另外有一张二十三岁的读书照,精气静气之外,多了意气。

有相士将陈独秀与胡适比较,认为胡适坐立行走酷似仙鹤,其贵非陈可比。对比看胡适不同时期的照片,岁月的风霜在他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人生印记,但无论是青年、中年还是老年,都是衣着讲究,眉清目秀,风神依旧潇洒依旧贵气依旧。有人说这是因为历史给了胡适那么高的地位,但我们不要忘了,胡适的地位是靠自己挣来的,谁也不是天生领袖。

早些年胡适去见宣统,就表现得略失水准。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七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清室宣统帝打电话来,邀我明天去谈谈。我因为明天不得闲,改约阴历五月初二日去看他。”溥仪所为,只是玩笑,故《我的前半生》里写道:“也没叫太监关照一下守卫的护军,所以胡博士走到神武门,费了不少口舌也不放通过。后来护军半信半疑请奏事处来问了我,这才放他进来。”皇帝召见,胡适不敢怠慢,进宫之前,做了一番准备。胡适后来说:“我不得不承认,我很为这次召见所感动。我当时竟能在我国最末一代皇帝——历代伟大的君主的最后一位代表的面前,占一席位!”

一个人的文化地位,往往会直接影响到交往。话题远了,索性荡开一笔。

杜拉斯有次在外吃饭,法国总统走了进来……吃完饭,有人走过来对她说:“总统想跟您打个招呼。”杜拉斯回:“让他过来。”总统过来坐下,杜拉斯抓住他的手一言不发,过一会儿说:“弗朗索瓦,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玛格丽特,我在听呢!”杜拉斯十分严肃:“弗朗索瓦,你知道,我现在在世界上比你出名得多。”一阵沉默。密特朗总统回:“没错,玛格丽特,我知道得很清楚……”杜拉斯问:“除此以外,一切都好吗,弗朗索瓦?”

人的性格有地域性。鲁迅得绍兴师爷之刁辣,陈独秀有安庆古城人的倔。朱自清长在扬州,下笔成文不乏水乡灵气。福建人林语堂,自有南方人的活络。梁实秋长在北京,得大城法度。东北人萧红、萧军,文字里时见干瘦的寒意。胡适是徽州人,骨子里有徽商与生俱来的智慧与圆融。

胡适著作近年行情看涨,在今天的社会尺度中,他应是最不该被阅读的人。按照胡塞尔“一个好的怀疑主义者是个坏公民”的观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胡适,从政府方面来说,恐怕永远是坏公民。好在民国作家里,“坏公民”太多,胡适还有鲁迅、林语堂、李健吾、郁达夫诸位先生陪着。胡适到底是怎样的人呢?最近十年来,看到一些相对客观与冷静的评价,将胡适放回他生存的时代和语境中,不像过去那样贴上标签。

民国大文化人多。章太炎、鲁迅、周作人、梁漱溟、蔡元培、叶圣陶、陶行知自不必说,华罗庚、苏步青、吴大猷、严济慈、吴学周、朱家骅、李四光、竺可桢、侯德榜、茅以升、童第周、金岳霖、顾颉刚、王世杰、马寅初、傅斯年,个个堪称大家。之所以把名单写这么长,是提醒自己记住他们。这么些人,说到亲切平易,唯有胡适。一九二九年三月,胡先生给好友陶孟和小名叫小芳的长女陶维正写信,父辈的关爱柔情似水:

小芳:

我到家了,家里的人都想念你。

你现在已上课了吗?你是很好的孩子,不怕没有进步,但不可太用功。要多走路,多玩玩,身体好,进步更快。你有空时,望写信给我,随便你说什么,我都爱看。

请你代我问爹爹妈妈的好,并问妹妹弟弟的好。

适之

这样的书札有情有趣,看了真舒服。文笔淡得不能再淡,像旧纸上宋元人勾出的远山。字也漂亮,行书有楷书工整,楷书存行书笔意,一颗颗饱满青葱仿佛新剥的蚕豆,养眼又怡神。

读鲁迅文章,得意处恨不得去大先生手下当磨墨书童。倘或做朋友,可能还是胡适更好。我羡慕那些胡适家里的常客,徐志摩、林语堂他们。胡适为人宽厚、热情、真诚,没有鲁迅尖刻,没有郁达夫放荡,没有徐志摩多情,没有郭沫若激烈。

北京的周末,胡家永远高朋满座,名媛雅士与贩夫走卒欢聚一堂,畅谈无羁。对穷困的人,接济钱财;对走入歧途的人,晓以大义。即便礼貌性的问候,胡适也报以周到的致礼。每个从胡家辞别的人,都觉得不虚此行。胡适的朋友,或自称是他朋友的人,实在太多,以致林语堂在《论语》上宣布:这本杂志的作者不许开口“我的朋友胡适之”,闭口“我的朋友胡适之”。

有个卖芝麻饼的台湾小贩,空闲时读些有关政治的书,写信向胡适请教,问:“英国为君主制,美国为民主制,实质上是否相同?在组织上,英国内阁制与美国总统制,是否以英国的较好?”胡适不仅回信,还写道:“我们这个国家里,有一个卖饼的,每天背着铅皮桶在街上叫卖麻饼,风雨无阻,烈日更不放在心上,但他还肯忙里偷闲,关心国家的大计,关心英美的政治制度,盼望国家能走上长治久安之路——单只这一件奇事,已够使我乐观,使我高兴了。”小贩常到胡适办公室去看他。胡先生出门,先写信通知他,免得人家跑冤枉路。后来小贩以为自己生了鼻癌,胡适写信给医院,表示愿意代付一切费用。

胡适身上有十足的人情味。人情味是天下至味,一个人缺乏人情味总让人疏远。有些人让人敬而远之,胡适让人敬而亲之。一九六一年在台湾师范大学演讲的胡适老了,但潇洒依旧,温柔依旧。天气薄寒,有女生坐在窗口旁边,老先生走下讲台,亲自把窗户关上,轻声叮咛一句:“冷吧?”

鲁迅逝世后,许广平为出版《鲁迅全集》四处奔走。很多人袖手旁观孤儿寡母的惨窘,最后只好求助胡适,得以鼎力来助。发脾气易,发善心难。发态度易,发慈悲难。像胡适那样平和待人,谦和做事,则有十分之难。

胡适文章并不算大好,但见识一流,保留着世事如麻中的清醒,做人如此,治学如此。有人指责胡适学问领略偏浅。学问浅未必,文辞浅倒有一些。胡适的文字干净澄澈,可以说浅。换一个思路看,也有着水一样的清新、温厚与明白。

读胡适的文章,有脚踏实地的平静。一辈子写常识,写那些自己知道的东西,老老实实,过得一天是一天,进得一寸是一寸。胡颂平说胡先生晚年临事常说“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这是大智慧。胡适写过多幅“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书法长条,小行楷堪称神品,一笔一画透着贵气,下角一枚印章,也清雅。

民国人下笔成文往往浓盐赤酱。与剑拔弩张相比,胡适的蕴藉是另一种风度。胡适身上的蕴藉,在于对文化的回味。胡适做过很多学术工作,考证《红楼梦》,考证《再生缘》,考证《醒世姻缘传》,考证《水经注》,用平白文字来写不同风味的古典、不同境况的人生,拂开岁月之尘,还原旧时面目,借梳理古人之文来表达自己对生活对人生的情怀与意趣。以学术为引子,接通性格性灵,基本是故事新编衍生出的另一种经典。

胡适经历丰富。提倡文学改良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改良文言文,他有功劳,与陈独秀同为五四运动的轴心人物,当过北京大学校长、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甚至还出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胡适兴趣广泛,在历史学、哲学、考据学、教育学、伦理学、红学诸多领域都有深入研究,一九三九年还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胡适一生,在各个生活梯道上滑来滑去,偶尔还跌进了政治洪流,但终生不失书卷气,不改文人面目。

去台湾后,新闻上报道胡适的谈话,记者全凭个人猜想,有许多不属实的地方。胡适怕记者要受处分,把那些不当言辞全部担当起来。

从美国归来,生活在被捧杀与棒杀的光影中,胡适说话谨慎,下笔谨慎,做事谨慎,连走路也谨慎。捧也好,棒也好,胡适还是胡适。没有他,民国的文化天空多么寂寞,鲁迅多么寂寞,徐志摩多么寂寞,林语堂多么寂寞,周末无处诉说的人们多么寂寞。

一九五六年二月,有人在北京怀仁堂和一帮知识分子聊天:“胡适这个人也真顽固,我们托人带信给他,劝他回来,也不知他到底贪恋什么!”查《胡适年谱》,这年六十五岁的胡适以下几事或可一记:

一月开始写《丁文江的传记》,三月十二日晨三时写完。

二月八日去芝加哥演讲。

四月二十九日,复信杨联陞,指点他译《王莽传》。

六月二日下午七时,在纽约西第一八一街忆江南酒家讲演《新文学·新诗·新文艺》。

十月二十三日,答记者问,强调彻底言论自由。

十月二十六日,复信给严耕望,就“唐曹溪能大师碑”谈石刻的史料作用。

十一月六日,作《封演〈封氏闻见记〉》读书札记。十六日晚,在加利福尼亚州世界问题学会发表《自由中国的世界重要性》演说。

十二月十七日,六十五岁生日,对座上亲友谈自己的心愿:“希望我们大家能在不久之后回返自由大陆,重建残破的家园。”是年,台湾国民党政府“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上下册《庆祝胡适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十二月九日,胡先生赴美,到傅汉思夫妇家里写字,一口气写了三十多幅,纸是张充和旧藏“晚学斋用笺”。老先生写了两款内容,贯酸斋的《清江引》和自己早年一首《生查子》:

前度月来时,仔细思量过。今夜月重来,独自临江坐。风打没遮楼,月照无眠我。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

老朋友说胡先生写字学郑孝胥。郑孝胥书法雄健豪放,浊气重了,没有胡适文气,没有胡适清亮,更没有胡适通脱。胡适的字也学苏轼学魏晋行书学宋明小楷,出入自得,不激不励,笔画不苟,比苏轼纤弱,比魏晋行书内敛,比宋明小楷娟秀,气韵是白话文的简洁,格调还是古典。

胡适笔下的墨色线条通灵放达,有从容的韵致,超逸峭拔,难怪会有那样端正的心性,几场婚外恋发乎情止乎礼,稍稍在文字里透露那么一点点情意,那么一点点佻巧。人家贪恋此间文墨滋味,高山流水啊。

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胡适在酒会上突然辞世,现场一片哭声。苏雪林第二天从报上看到消息,眼泪夺眶而出。张爱玲惊愕不已,赵元任热泪涟涟,王叔岷脸上满脸的悲戚与忧伤。狱中的雷震满眼泪水,做了一晚的梦,先是大哭,梦中哭醒。送报人说,拿到报,眼就流泪,许多看报的人哭了。胡适死后,清理遗产,台币不到五万,美金一百余元。

胡适晚年,常说贤者不虚生,写书法条幅自勉:“不做无益事,一日当三日,人活五十岁,我活百五十。”胡先生享年七十一,他活了二百一十三岁,留下的文字又活了半个多世纪。其人虽古,其文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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