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绳子(纸风筝上)

一一家女百家问乡下女孩儿,对婚事看得重,离出嫁还早呢,就一个一个选定了婆家晚了,就没好的了这是人们的普遍心理于是,谁家有女孩儿,刚刚十四、五岁,媒人就纷纷登门了女孩儿找对象,不同男孩儿,讲究颇多除了看男孩儿的长相、人品和上没上过学之外,还要看男孩儿的家庭成分什么样,父母及老辈人为人如何,在村里能否站得住脚,弟兄姐妹几个,有多少房屋多少宅基地,生产队分粮够不够吃,等等,甚至连外祖父家、姑家、姨家这些社会关系,都须一一查访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挑挑捡捡是必不可少的一家一家相,一家一家看,亲戚邻居都跟着忙活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考察、比较、筛选,或许半年一年,或许两年三年,最终,女孩儿定下亲事,做家长的心落实下来,装肚子里了那女孩儿,眉目之间就不一样了,言谈举止就不一样了,里面透着股子让人说不上来的东西,好像成熟了许多,自信了许多,精神了许多,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风筝绳子?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风筝绳子(纸风筝上)

风筝绳子

一家女百家问。乡下女孩儿,对婚事看得重,离出嫁还早呢,就一个一个选定了婆家。晚了,就没好的了。这是人们的普遍心理。于是,谁家有女孩儿,刚刚十四、五岁,媒人就纷纷登门了。女孩儿找对象,不同男孩儿,讲究颇多。除了看男孩儿的长相、人品和上没上过学之外,还要看男孩儿的家庭成分什么样,父母及老辈人为人如何,在村里能否站得住脚,弟兄姐妹几个,有多少房屋多少宅基地,生产队分粮够不够吃,等等,甚至连外祖父家、姑家、姨家这些社会关系,都须一一查访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挑挑捡捡是必不可少的。一家一家相,一家一家看,亲戚邻居都跟着忙活。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考察、比较、筛选,或许半年一年,或许两年三年,最终,女孩儿定下亲事,做家长的心落实下来,装肚子里了。那女孩儿,眉目之间就不一样了,言谈举止就不一样了,里面透着股子让人说不上来的东西,好像成熟了许多,自信了许多,精神了许多。

这一年,宋老田家二闺女青霞,已满二十二,往二十三岁上走了。青霞是大龄姑娘了,还没说下亲事,让宋老田夫妇犯愁。早些时候,还常有媒人来,但近段日子,媒人也很少见了。宋老田夫妇一提起青霞,就长吁短叹。青霞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这天,躺在床上,两口子又唠叨起青霞的事儿。

“这可咋办呐,女大不可留哇!”

“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你当娘的,好好劝劝她。我看,朱庄朱文轩家朱克远就不错,有模有样儿,也是初中生,还会木匠活儿。”

“我劝?她能听进去?我不是没劝过她。一开口,她话就堵住你了,说富农帽子没戴够咋的,还想整顶右派帽子?还不如叫你闺女死喽嘞!”

这一下点到宋老田死穴上了。宋老田立时蔫了,哑了。

两人都不作声。好久,宋老田叹息着,折起身子,把破棉袄披上,摸摸索索,找烟和火柴。

“还抽?都睡下了还抽?光抽烟有啥用?你看你抽成啥了?又是咳又是喘的!”老婆在床那头没好气地说。

宋老田不理,还是把烟点上了。烟头一明一灭,一张满是沟壑的脸在黑暗中一闪一闪,阴阴的,有几分诡谲。一支烟没抽完,又咳了起来。咳毕,往地上吐两口痰。过一会儿,定了定神,说:

“哎,老榔头说的那个,你跟青霞讲没?”

“老榔头说的……你是指小徐庄徐铁桶家儿子?不中不中!我打听过了,那孩子有羊角疯病。他家再是贫农,他爹再是队长,也对不住青霞。我这一关就通不过,还跟青霞讲个啥。”

宋老田又不言语了。然而,这却打开了老婆的话匣子:

“老榔头那人,就是个媒油子,骗吃骗喝!你看他给咱青云介绍的人家,当初说得天花乱坠,这好那好,一过门才知道,家里穷得叮当响,相亲时屋里的摆设都是借的。这且不说,他还替张满仓瞒了年龄,说是比青云大三岁,实际上大八岁。还长个猪不啃的南瓜脸,又老又丑。青云来一回哭一回。老榔头的话,还能再信?你还想把青霞也推火坑里?”

“咋着?咋着……你啥事儿都怨我?”老婆最后那句话把宋老田惹火了,急吼吼道,“我把青霞推火坑里?有几个当爹的想把闺女推火坑里?好,我不管了!你本事大,有眼光,有能耐,你说了算中不!”

宋老田气咻咻地,又接上一支烟。随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

老婆鼻孔很响地哼了一下,在被窝里侧转了身,将脸扭向靠墙的那一面,不再吭声了。再一搭腔,就是吵架了。黑更半夜的,把邻居惊醒了,脸面上不光彩不说,还讨人嫌。再说,青霞就在隔壁。她不想让闺女知道父母为自己的婚事斗气。那不是往闺女的伤口上撒盐嘛!

红光大队下辖三个自然村——宋庄、郭庄、朱庄,共十二个生产小队,两千多人。三个村子和一个村子差不多,几乎挨在一起,呈东西走向,一字儿摆开,连起来有四、五里长。宋庄居中,左边郭庄,右边朱庄。宋庄大一些,住户也相对集中。重要机构都在宋庄,例如大队部、学校、卫生室、代销店和木器加工厂等,全分布在中心大街两旁。

冬天,人们起得迟。村子里,最早醒过来的是学校。天还灰蒙蒙的,就有学生到校了。有学生在教室里点着蜡看书,有学生在教室外跑着打闹。学校本是一所小学,现在又办了两个初中班,一班初一,一班初二。校名没改,仍叫“沙河公社红光大队小学”,一块白地儿红字的木牌竖着挂在大门左侧。学校在街北。街南,对着学校大门,有一片空旷地,就是学校的大操场。平时,学生们在这里上操,上体育课。逢集会日,这里就成了百物杂陈的交易市场。四邻八村的人赶了来,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黎明时分,操场上很静。两个篮球架子,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很快,来人了,是个女子,高挑身材。这女子,就是宋青霞。宋青霞是早起跑步的。早起跑步,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宋青霞喜欢。宋青霞早起跑步是最近几天的事儿。这和一个人有关,属于宋青霞心中的秘密。宋青霞家在学校后面,离学校不足二百米。为了早起跑步,宋青霞特意步行三十里到县城百货大楼买了双白色运动鞋。宋青霞没穿棉袄,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件红绒衣,箍得胸前两坨肉突出来,跑起来一颤一颤,像有两个顽皮的小兔儿一拱一拱。刚出门时,宋青霞感到有些冷,但从家里跑到操场上,又在操场上跑了几圈之后,身上就暖了。身上暖了,宋青霞就不再跑了,改为走,同时,扭动腰肢,做着弯曲伸展胳臂的动作。

终于,学生出操了。出操的是初中一年级二年级两个班和小学四年级五年级两个班,有一百多人。学生排着队走出校门,来到操场,遵着领队的口令,“一二一,一二一”地踏着步子。各班还比赛似的喊着口号:“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口号整齐、响亮,此起彼伏。

校长和几个老师在后面跟着。全是民办教师,校长也是民办教师。学生开始跑步了。宋青霞往边上靠,给学生让道。老师们散开了,有的站在操场边上,有的站在操场中间,看着学生们跑步。只有郭卫红随着自己班学生跑步。

郭卫红是大队书记郭石山的三儿子。郭石山大儿子郭卫国在公社供销社,二儿子郭卫东在公社粮管所,三儿子郭卫红前年高中毕业后就进大队小学做了民办教师。

郭卫红个头儿不高,一米六五。这在女子身上不算矮,宋青霞就是一米六五。但是,作为男人,就不入眼了。郭卫红不仅矬,还有些胖,长着一颗大脑袋,圆头圆脸,肉鼓鼓的,衬得一双眼睛小了,成两条缝儿,好像睡不醒睁不开眼的样子。

郭卫红也穿一双白色运动鞋,也是衬衫外面套了件绒衣,衬衫的领子很白,绒衣是黑的,黑白分明,这样倒显得不那么臃肿了,看上去人也精神了。

在薄明的曙光中,郭卫红很卖劲儿地跑着,身子一跃一跃。郭卫红知道宋青霞的眼睛在偷偷觑着自己。这双眼睛是那么漂亮,那么大,那么黑,水汪汪的,扑闪扑闪,摄人的魂儿。而且,这双眼睛长在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就愈加俊俏愈加妩媚了。郭卫红早就被这双眼睛迷住了,初中时就被这双眼睛迷住了。郭卫红和宋青霞在小学和初中都是同学。宋青霞由于家庭成分是富农,没能“推荐”上高中。郭卫红高中毕业做了民办教师,又是大队书记的儿子,上门提亲的就踢破了门槛子,介绍的好女子可谓不少,但他一个也没看上。个中原因,就是心里有个宋青霞。郭卫红见了那么多女子,没有一个相貌比得上宋青霞的,尤其是眼睛。也有几个大眼睛的,但都没宋青霞的眼睛好看,令人迷恋心醉。这是郭卫红的一块痛。郭卫红不敢跟爹讲,也不敢跟娘讲。讲了也是白讲,只能招致责骂。亲不亲,阶级分。一个革命干部家庭,一个五类分子家庭,两个对立家庭出身的人,能走到一起吗?郭卫红清楚自己和宋青霞之间隔了座山,隔了道沟,山太高了,沟太深了,无法逾越,望而生畏。但是,又让人想,忍不住地想,难以抑制地想。这种感情,很折磨人。这种感情折磨郭卫红不是一天两天了。特别是最近几日,越发厉害,整得郭卫红开始失眠了,眼睛里都有红丝了。

郭卫红在学生队伍内侧跑,宋青霞在学生队伍外侧走。宋青霞鲜艳的红绒衣很是惹眼。郭卫红告诫自己别胡乱瞅,可是眼睛不听使唤,总是时不时地往宋青霞身上瞥。宋青霞把这些看在了眼里。宋青霞心中有数了。

其实,校长和几位老师也都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他们心中也多少有点儿数了。不过,谁都不说。言多必失,沉默是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个愿意多管闲事呢?管闲事,落不是。他们个个不傻,心中明镜似的。你宋青霞一个土巴巴的乡下妮子,又是富农崽子,不知收敛,瞎毬张狂,竟学起城里人早起跑步了,不是卖骚是什么?卖骚给谁看?这儿就一个光棍汉。这个光棍汉可不是一般的光棍汉,你宋青霞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看样子郭卫红这小子又像是动了情的,有点儿神不守舍,弄不好会被勾了去。嗨,这就有好戏看了。

大家看得没错。宋青霞是有预谋的。宋青霞早就瞄上了郭卫红。

红光大队三个村子,三个村子有三个最漂亮的姑娘。一个郭庄的,叫郭雪梅;一个朱庄的,叫朱艳菊;再一个就是宋青霞。三个姑娘年龄不相上下,郭雪梅大一岁,朱艳菊和宋青霞同一年人。郭雪梅和朱艳菊也都没上过高中,跟宋青霞一样只读到初中,但是她们家庭成分好,是贫农,根正苗红,所以命运比宋青霞强多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郭雪梅如今在公社面粉厂当会计,对象是位军人,已经提干了,说是结了婚就能随军;朱艳菊现在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对象是县百货大楼营业员,城市户口,吃商品粮,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旱涝保丰收,据说,她那没过门的老公公,在县民政局当局长,正准备把她安排到县上工作呢。

在村上人眼里,郭雪梅和朱艳菊是金凤凰。宋青霞跟她们一比,什么也不是,连灰老鸹、麻雀儿也不如。宋青霞找对象都成了困难。条件好的,人家不要她,谁家愿意娶一个富农家的闺女作媳妇?条件差的,她又不甘心,自己一朵花似的,又是初中生,不能随随便便就嫁了。像姐姐青云,嫁的那是啥人,看一眼恶心三天,怎么在一起过日子?

宋青霞知道,爹娘为自己的婚事,快要愁死了。怨谁?怨他们自己。他们自己戴着富农帽子,压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为什么还要生,让孩子跟着受连累?宋青霞有些恨爹娘,可恨又能怎么样,那毕竟是亲爹娘啊。出身不能选择,难道自己的婚姻也不能选择吗?宋青霞就是要自己选择。

宋青霞的选择有一条,就是“地富反坏右”子弟不予考虑。但选来选去,宋青霞却把自己选大了。乡下女孩儿订婚早,男孩儿也订婚早。剩下的,不是条件太好了,就是条件太差了。宋青霞心中就有些焦虑。夜晚躺在被窝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宋青霞把自己认识的尚未订婚的男子在脑海中过了好多遍。就这样,郭卫红进入了宋青霞的视线。

宋青霞原本是看不上郭卫红的,因为郭卫红长相不怎么样。可问题是长相好家庭条件又好的,自己高攀不上,那就只有委屈自己了。郭卫红的家庭条件就不用说了,全红光大队没谁能比。现在想想,郭卫红也不算太丑。若是嫁了郭卫红,说不定郭石山也能给自己安排个工作,当个民办教师、赤脚医生、面粉厂工人……都行。这样一想,宋青霞心中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宋青霞盘算起下一步的行动。究竟如何实现自己的愿望呢?托媒人去说吧,肯定不行,恐怕没哪个媒人敢跟郭石山张口,张了口也保准会让郭石山赶出来。宋青霞考虑了又考虑,做出一个大胆决定:自己来!宋青霞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鼓舞了。但是,宋青霞又不无担忧。担忧的是不知郭卫红脑子里怎么想,喜不喜欢自己,或者说敢不敢喜欢自己。最后,宋青霞想,别顾虑那么多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行不行,试一试嘛!先想法子结触接触。不过,也不能太性急,得慢慢来。文火炖汤才有味道哟!

宋青霞开始向郭卫红进攻了。宋青霞第一招采取的是“晃”。“晃”在这一带方言里有挑逗、引诱的意思。

宋青霞早起跑步,就是对郭卫红的“晃”。

生产队集体出工,那场面是很热闹的。多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大轰大嗡嘻嘻哈哈干活没有说笑多带有娱乐性质的生活。几十口子人,聚一堆儿,你讲个荤段子,他讲个洋笑话,扯个张家长李家短,抬个杠斗个嘴,不知不觉就到下工时间了。人们下工的积极性倒是高,急急忙忙往家赶,赶回家搞自己的“小自由”,编席打篓扎条帚拴簸箕……五花八门,都想整几个零花钱。这些属于“资本主义尾巴”,是要“割”的,不过,总是“割”不净,“割”了还生。乡下嘛,毕竟不如城市革命革得彻底。农村基层干部,特别是生产队这一级,说到底还是农民,他们手里也不宽裕,他们回到家里也往往闲不住。于是,“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稍一松懈,“资本主义尾巴”就有点儿疯长了。对此,社员们自己做出了简明的总结:“队里活,累不着;下了工,累不轻。”

宋青霞家的“小自由”是什么呢?是做豆腐。

宋青霞的爷爷就是做豆腐起家,拼命挣钱,一心置地。谁知,宋青霞的爷爷发家梦越做越大还没醒的时候,土改了。宋青霞的爷爷临死什么也没给宋老田撇下,只撇下一顶富农分子帽子。好在保留住了开豆腐坊的小院儿,三间堂屋,两间西屋,都是土坯墙茅草房。堂屋住人,西屋用来做饭做豆腐。

宋老田做豆腐的手艺堪称一绝,做出的豆腐又白又嫩,口感极佳。现在,宋老田做豆腐是时做时不做,让做就做不让做就不做,农闲做农忙不做,小打小闹。

做豆腐是很累人很琐细的活儿。先是捡豆子,霉豆子坏豆子都要一粒一粒挑出来,必须拾掇得干干净净,才能保证豆腐的质量;接下来是泡豆子,豆子需泡两大晌时间,中间要换一次水;再接着是磨豆子,把泡好的豆子堆在石磨顶上,人抱着磨棍推着石磨一圈一圈转,豆子从磨眼里进去,出来就变成白白的豆浆了;然后是过滤、煮、点,最后是打包。这样豆腐就算做成了。这样做成的豆腐叫软豆腐,也叫水豆腐。要想做成硬一些的,像豆腐干、豆腐皮什么的,还得几道工序。

做豆腐是很忙人的,有几个人忙几个人。白天还要出工——不出工是不行的,那么做豆腐就只有从生产队下工回来做,主要工作都要放在晚上完成。家中这么多活儿,而有时候,甚至是宋老田夫妇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宋青霞却不见了踪影。

“王八妮子,就知道野!……”宋老田老婆气得骂。

过好长时间,很晚了,宋青霞从外面回来,腋下挟着本厚厚的书。宋老田老婆剜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说不得,你说一句她有两句,再不然,脸子一吊,一甩门回她那屋了。老婆只有在宋老田面前说。宋老田闷头闷脑,该忙他的忙他的,像没听见。宋老田心里,却也在寻思:

“这死妮子,跟发魔怔似的,咋就突然地喜欢上看书了?”

宋青霞本来不怎么喜欢看书,一读书就犯困,小学和初中都是稀里糊涂过来的。她喜欢漂亮,喜欢梳妆打扮。以前留着大辫子,一根辫子又粗又长;眼下是齐耳短发,乌黑发亮。她又特别爱干净,三天两头地洗。她自己一间屋,就是堂屋东头那一间,和宋老田夫妇住的两间屋用墙隔开着。她常常把门关得死死的,把窗糊得严严的,一洗半晌,耽误许多活儿不说,还费柴费水。衣服也换得勤,洗得勤。她的衣服比别的女孩儿要多几倍。家里做豆腐赚的几个辛苦钱,几乎都花在她的衣服上了。

宋青霞喜欢读书是最近的事情,原因出在郭卫红身上。对这一点,宋老田夫妇一无所知。宋老田只知道闺女带回的书是找同学借的,找同学借本书很正常,至于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不清楚。不就是借本书嘛,他们没有多问,也没有多想。宋老田不明白的是闺女为何喜欢读书了。都下学几年了,啥时候见过她抱着书不撒手呀?读书并不是啥坏事情,问题是你一个打牛腿趟地墒沟子的庄稼妞儿,读书有啥用?不能当米,也不能当豆儿。

如今,宋青霞出来进去都带着书,在生产队干活儿也带着。歇息的时候,别的女孩儿纳鞋底、纳鞋帮,她呢,坐在一旁看书,聚精会神地,很投入的样子,很可爱的样子,很迷人的样子。

喜欢读书,宋青霞就有了和郭卫红接触的机会。郭卫红是个有名的书呆子,上初中时就偷着读了许多大部头小说。读小说也上瘾,郭卫红就读小说上了瘾。郭卫红不知从哪里搞到那么多书,有满满两大箱子。郭卫红不在家住,住学校办公室,寝办合一。办公室安上了电灯,为读书提供了便利条件。其他老师都不住校,夜晚很静很静,非常适合一个人安下心来读书。

喜欢读书,宋青霞就和郭卫红有了共同爱好,有了共同话题,感情上拉近了距离。借书,还书;还书,借书。光明正大,冠冕堂皇,谁也说不出什么。一来二去,两人就不那么拘谨了,就放松了,随便了,话也多了。两人都仿佛有了遇到知音的感觉,心中甜甜蜜蜜起来。

这是宋青霞向郭卫红进攻的第二招,就是“靠”。“靠”得近了,挨得紧了,才能摩擦出火花。熊熊大火就是从小火花开始烧起的。

日久生情,宋青霞想,书上的故事都这样。

终于,郭卫红心中的火被点燃了。开始只是个小火苗,在风中一闪一闪,摇曳不定,时弱时强,然而,突然地,猛扑到一堆干柴上,轰地一下子,火大了,愈燃愈旺了。

爱情之火一旦烧起来,人就把什么都抛到一边了,什么都不考虑了。郭卫红满眼都是宋青霞,满脑子都是宋青霞。郭卫红真恨不能把自己熔化了,融到宋青霞身上,两个人做成一个人。

男子主动,女子被动,男女爱情故事大多是这个样子。尽管女子心中有所期待,一百个乐意,也是不能主动的。不但不能主动,还要有所“拒”。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唤万唤始出来。

什么都有第一次。宋青霞对她和郭卫红的第一次记忆特别深刻。郭卫红第一次碰到她手的时候,郭卫红脸红了一下,她也脸红了一下。郭卫红第一次抱她亲她的时候,她还拧着身子往外挣。郭卫红第一次把手探入她衣服内自上而下游走的时候,她也曾极力地阻挡。可是,她到底没有拗过郭卫红,郭卫红的 图谋都一个一个实现了。这些都发生在郭卫红的办公室兼卧室里。这样的情形,渐行渐进,持续了半个冬季,又持续了半个春天。

在一个仲春之夜,郭卫红携宋青霞攀登上了爱情的峰巅。

这一天,是农历二月二十六,一九七四年的农历二月二十六。这一天,学校门前的大操场上逢会,晚上在这儿放了一场电影,片子是《南征北战》。这一天,宋青霞对自己经历的事情刻骨铭心,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如在眼前,比电影上的镜头还要清晰。

这天晚上散了电影,宋青霞去郭卫红住处送还凳子。自然而然,两个人要亲热一番。拥抱,接吻,发疯似的。吻着吻着,郭卫红就把宋青霞拥倒在床上。郭卫红决心要“征战”一回,他早就想着对宋青霞进行那个“征战”了。宋青霞喘息着,挣扎着,用力往外推郭卫红。上一次就是这样,郭卫红没得逞。可是,这一次郭卫红却顽固得很,蛮横得很,力气也大得很。宋青霞闭上眼睛,身子一下子软了。宋青霞眼泪涌了出来。事毕,宋青霞还在流泪。郭卫红紧紧抱着她,一遍遍吻她,用手抹掉她的泪水,用舌头舔去她的泪水,同时,嘴里说着爱她话,赌咒发誓,说这辈子非她不娶,这辈子只爱她一个人。宋青霞不说话,始终没说话。过一会儿,宋青霞推开郭卫红,默默地穿衣服。穿好衣服,宋青霞拿起郭卫红办公桌上的小镜子照着,用木梳子梳了梳凌乱的头发。接着,又去门后的脸盆里湿了毛巾,擦了擦脸。然后,甩开郭卫红的手,拉开门,走了。

郭卫红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放学回家吃饭,郭卫红特意绕道经过宋青霞家门前。隔着半人高的土院墙,看到宋青霞在院子里洗衣服,郭卫红这才算放下心来。宋青霞发现了郭卫红,但没抬头,像没看见一样,在木盆里一下一下揉搓着衣服,而她的嘴角,却抿了抿,有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笑。

一连多日,宋青霞不再早起到学校大操场上跑步,更不找郭卫红借书还书。她是有意躲避郭卫红。实际上这也是一招,这一招叫作“吊”,吊胃口。譬如一只贪吃的馋嘴猴儿,在尝了一口鲜之后,你把这种美味食物给撤了,或者放到一个能望得见却够不着的地方,那么,这只猴儿就会急得团团转,满身都是馋虫子爬,痒痒得难受,当再次得到时,就懂得了爱惜,知道好东西来之不易。人跟猴儿一样,甚至比猴儿还要贪婪。

果然,郭卫红忍耐不住了。

一天晚上,郭卫红做贼似的,趁宋老田夫妇和宋青霞他们在西屋豆腐房忙活的时候,偷偷地遛进了宋青霞的屋子。

要睡觉了。宋青霞回自己屋子,一推门,发现门后站着一个人,吃了一吓。宋青霞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郭卫红抱住了,用嘴把她的嘴给堵上了。

纸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宋青霞和郭卫红的闲言碎语不胫而走,像暑天的蚊子一样到处飞。村里人都知道了,而且添油加醋,越传越多,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绘声绘色。讲的和听的都是一脸暧昧的笑。他们都把矛头指向了宋青霞,说宋青霞不要脸,找郭卫红借书还书是假,勾引郭卫红是真。

“你看她那形儿,整天臭美!又是抹粉,又是搽油,穿得花枝招展,走路都照影儿,天生是个狐狸精!”

“闺女穿娘的鞋,不走样儿。宋老田老婆年轻时,不也是这德性?土改干部王大牛,就是跟宋老田老婆相好,犯错误受了处分。”

“闺女的事儿,当爹当娘的能不知道?他们是有目的,想攀高枝儿。”

“攀高枝儿?哎,还真叫你说对了。生米煮成熟饭,郭石山不认也得认。”

“认不认还两说嘞!一个大队书记,会跟一个富农分子结亲家?除非他官不想干啦。”

“……”

暗地里,人们的议论沸沸扬扬,都成一锅粥了,宋青霞和郭卫红双方家长还蒙在鼓里一点儿也不知情。对此,人们也许不信。信不信由你,事情就是这样。宋青霞和郭卫红没能瞒住外人,却偏偏瞒住了家人。

然而,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他们最终瞒不下去了,因为宋青霞有了身孕。两人一时惶恐。最后,还是宋青霞拿的主意,就是向家人摊牌,先把亲事定下来,过些日子把婚一结,万事大吉。郭卫红想想,别无良策,也只好如此了。

“可是……他们……能同意吗?”

“不同意?……不同意咱俩一块儿死,看他们同意不同意!”

宋青霞说得决绝,态度坚决。

宋家这方面没有啥阻力,宋老田夫妇巴不得呢。只是,觉得闺女做得太出格了。一个黄花大闺女怀上了孩子,是很丢人现丑的事情,让他们没脸见人。再者,郭石山能答应?郭石山答应还好,如果不答应咋弄?真像宋青霞说的那样闹出人命,一碗水泼地上可就收不起来了。

宋老田两口子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老婆用被子蒙住头,睡了两天两夜,米粒儿没进,眼睛肿得桃子似的。宋老田傻傻地坐着,低垂着脑袋,大一阵小一阵地咳,烟头儿扔得满地都是。一大锅豆腐,已煮好了,眼下还在锅里,都有馊味儿了。

宋老田老是往坏的地方想,心中禁不住直打寒颤。

宋青霞待在自己屋里,也是坐卧不安。除了喂喂鸡和给圈里那头半大不小哼哼叫的猪添些食,她再也找不到事情做了,也没心思找事情做。她只想着一件事情:郭卫红跟他爹讲了吗?怎么讲的?他爹是啥意见?他不会挨打吧?不会被他爹关起来吧?原本说好的事后第二天早上学生上操前两人在大操场篮球架子下见面,通通信儿,可是自己连着去了三天都没见到他的影子,真真急死人了。

宋青霞等啊等,盼啊盼,每一分钟都是在煎熬中度过。忧虑、害怕、恐惧,愈来愈重地攫住了她的心,简直痛苦得要窒息了。

宋青霞没有等到郭卫红。却在第三天的晚上,等到了大队书记郭石山。

郭书记郭石山家在郭庄最东头,堂屋是一道线儿四间青砖红瓦房,还有两间东屋两间西屋,红砖院墙,院子大门朝南,安着两扇油漆得黑亮的大木门。这么大院子,人倒不多。大儿子郭卫国,结婚分家另居了;二儿子郭卫东,谈个对象也在公社粮管所工作,很少回来;女儿郭英姿在公社高中读高一,住校。家里就剩三个人。三儿子郭卫红只在家吃,不在家住,而郭石山也常常不在家。守在家里的,就只有郭石山老婆一个人。郭石山老婆日子过得并不顺心,虽然不愁吃不愁穿,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风里雨里受苦受累,但男人在外面有好几个相好的女人,心思不在她身上,她凄苦得都近乎麻木了,脸色憔悴,黄皮寡瘦,头发花白,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郭卫红是在吃晚饭时跟父亲郭石山提起他和宋青霞的事情的。郭卫红惧怕郭石山。郭石山在红光大队有着绝对权威,在家里也是绝对权威。郭石山身材高大,一张方脸盘,眉很黑很长,眼不大但很精神,整日严肃着面孔,给人一种威压。听着郭卫红吞吞吐吐囫囵半片儿的话,郭石山头也没抬,不急不忙地吃他的饭。吃完了,碗筷一放,抹一把嘴,掏出烟来,点上,半歪着头,半眯着眼,还是谁也不看,烟从口里进,雾打鼻孔儿出。待他们都吃完了,老婆收拾碗筷进了厨房,郭石山才端正了身子,开始对儿子讲话。这时候,郭卫红已是一头一脸汗水了。

“这件事儿,我们要做些分析。”郭石山说,语气平平和和,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像一位老师在耐心地给学生讲解疑难问题,深入浅出,循循善诱,“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想一想,宋青霞是真心爱你吗?剥削阶级,对无产阶级,怀有深仇大恨,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们失去的天堂,妄图巅覆无产阶级专政。他们的阴谋一旦得逞,广大劳动人民就要遭二遍苦,受二茬罪。人头落地,在红光大队,咱是第一个。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同志!我们要警惕敌人的糖衣炮弹。宋青霞就是宋老田放出的糖衣炮弹。她为什么不找别人,单单盯上了你?她那么漂亮,就你长那样儿,能产生爱?笑话!这是美人计!这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子弟!这是想把老子搞下台,把红光大队的红色政权搞垮!用心何其毒也!”

郭石山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越来越严厉,说着说着动了情,“嘭”地一拍桌子。郭卫红身子猛一激灵,冷汗直冒,衣服又湿又凉地贴在脊背上。

“哼!真是瞎了狗眼!”郭石山腾地站了起来,一手卡腰,一只胳膊有力地挥动着,“我郭石山是什么人?堂堂革命派,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当年,宋老田就指使他老婆勾引过我,阴谋没有得逞。勾引我不成,又去勾引别人。结果,毀掉了土改工作队的王大牛。这是血的教训啊!没想到他宋老田贼心不死,故伎重演。他就不怕我一绳子送他公社群众专政队去,老账新账一起算?宋青霞敢缠着你不放,我就让她娘俩一块儿挂破鞋游街!你,还有你,混账东西!你要是继续执迷不悟,就别怪你老子铁面无私,大义灭亲!”

郭卫红身子哆嗦起来。郭卫红低下头,手捧着脸。泪水,忍不住地往外流。

郭石山瞅了儿子一眼,又点上支烟,推开椅子,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过了片刻,郭石山又在椅子上坐下,重新改换为温和的语气说:

“卫红啊卫红,头脑不能发热,发热就容易迷糊。我已经跟公社陈书记说了,今年准备推荐你上大学。可是,你整这浑事儿,要是传出去了,说咱敌我不分,阵线不明,立场不稳,你老子的书记干不成不说,你的锦绣前程还能有吗?你掂量掂量,哪轻哪重?一个贱女子,有啥舍不得的?天下漂亮姑娘千千万。你上了大学,当上国家干部,漂亮姑娘任你挑,任你选。男人只要有本事,美女娇娥自会上门来;男人若是没本事,有个媳妇也拴不住。这道理,你能想不明白?好,我也不跟你多说了。这两天你就不要上学校了,我去大队部顺便到学校给你请个假。你在家好好想一想,彻底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说。记着,没我允许,不准迈出家门一步。你要是胆敢往外走,就永远别想回这个家。好,去吧,去你屋吧。”

郭石山朝儿子挥了挥手。

郭卫红浑身无力,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

郭卫红还真病了。感冒,发高烧,头痛得厉害。郭石山喊来大队赤脚医生,连着打了三天针,郭卫红才算退了烧。第三天晚上,郭石山来到儿子床前,还没等他开口,郭卫红就说:

“爸,我……想明白了,听你的。”

“好,好。”郭石山笑了,连说两个“好”。

“可是,我,我……不敢见她,不知……咋跟她说。”郭卫红有气无力,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咋……咋办?”

郭石山一挥手,说:

“你别管了,我去他们家谈。我想,这件事儿,能不声张就不声张。你的前途要紧,人家女孩儿的名声咱也得考虑。他们要是明白的话,事情并不难办,悄没声儿地就过去了,就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如果……嗯,不说了。我给他们指明道路,走不走就看他们自己了。”

郭石山从郭卫红屋里出来,脚步没停就出了院子,顺着门前街道,朝宋庄走去。事情越早解决越好。他决定马上去宋老田家。若是一往,派个人去把宋老田叫过来就可以了,或者,大喇叭上一喊,宋老田就会屁颠屁颠连滚带爬地往大队部奔。然而,他觉得今天这事儿,还是自己亲自出马跑一趟好。

郭石山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恨恨的,心中骂道:

“宋老田,你个狗日的老杂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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