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就其位各求所需(三四各尽所能各显其能)

(梁老师)

在外面大炼钢铁的鹿续回来了——

鹿坪人没有留在外面的,连老常也跟着回来了。

大伙儿背着铺盖卷,上面沾满了汗和黑。人变得灰头土脸,孩子见了爸怯生生的,老婆见了男人光脸红,不说话。夫妻间被窝里也兴奋不起来,梦里打鼾最解乏。

人很劳累。

隔天,大家彼此传播着外面的和村上的消息。出去的,有在外面参加了工作的,还有进了省城的。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回来的,有心安理得的;有满脑子后悔的。张娃说:“鹿坪人,一个有出息的种都没有。老常那货,早被坏女人们强奸了又轮奸了。”

外面的事情新鲜了几天。村上的和外面回来的互相调侃。乌鸦笑猪黑,鸭子笑饿白。

张娃骂着:“这伙回炉的生铁,怎么个回炉法?村头的炼钢炉早倒了!扒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也没有几两回锅油。”

老支书说:“回来的都是回马枪,回头箭,外面干完村上干,国家处处要骨干。”

张娃说:“天上的锣鼓,地下的萝卜。回来的,没得吃,今年萝卜长得好,能啃的,就啃萝卜,萝卜敲锣,越敲越短。”

口干、舌燥,许多人流着鼻血。张娃笑着:“刚好萝卜治得鼻血。”

缺医、少药。不管伤寒和痢疾,点上点酒撵出去。提意见的说:治不了头疼感冒,算啥医生。金喜说:“好媳妇做不得无米饭,有本事的拿药来。”

张娃说:“村上不是疗养院,有功劳的找上头,没功劳的找地头。懒汉养不了婆娘,巧媳妇养不了吃嘴的汉。”

“下马了。钢铁下马了!”张娃叫着。老支书制止着:“瞎嚷什么,没有的事。”

老支书最怕说“下马”。

劳动成果交流现场。

全公社的人能来的都来了。各种各样的尖子露了脸,三十六行争相出头,七十二人争夺“状元”。七个“状元”,鹿坪拿了两个,一个“南瓜状元”。一个“棉花状元”。

棉花是二队试验田里挑出来的。队长茂生是试验田小组组长。那六十八斤重的南瓜是茂生家老头儿种出来的。公社领导夸他们“是父子状元”。

老头儿没去,他说:“这是赶上了好年景,过去的南瓜就没这么大嘛!”常圆、红娃、明明、三三记着小学课本:“朱总司令种的东瓜,那才叫大呢。”

交流会上没有卖饭的,一阵高潮过后。大家都很饿。低声发起了牢骚,公社领导在场,没人敢发作。公社领导注意到人们交头接耳,没有理会。

一头偌大的猪格外引人注目。猪头上别着花。要是能站起来,就是“猪八戒头上别花”。猪肚两边分别写着个“王”字。可这次没搞猪状元。公社王主任说:“要搞一个专门的现场会,另当别论。”一旁赶过来的仇太虎插话说:“‘王’比状元大,‘王’比状元大,这是常识。”现场另有发牢骚的:“这么大的猪谁养得起?人肚子都填不饱,早点送屠宰场算了。”

谷子、玉米、山药蛋、花生应有尽有,争奇斗艳。大家盼望着,一个理想的社会,不久将出现在人们面前。有人小声议论着:那还不是‘画上的烧饼’?

洋码被化妆成一个老头儿,眉毛胡子都是棉花做的,她向大家介绍着“棉花状元”的出处,声音又粗又重;介绍南瓜的是胖子他娘,她自编了段河南梆子,南瓜的优点由她唱了出来。

不少人认出她们就是当年工地上领号子的两位女人,传播开来。县上的记者为她们照了相。起初她们怎么也不肯,说状元不是她们搞出来的。记者说:“你们是妇女先锋,为你们照相是“众望所归。””

鹿坪村有人传出她们是“过去”的乞丐,洋码还差点做了妓女。一个有头脑有学问的点播说:“贱人出贵子”。“一辈好女人,三辈好子孙。”

公社开大会,全民总动员,掀起生产新高潮的会,公社辖内的学生都参加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前排的劳模们。从村里出来时,每人都穿着自己的荣耀——一件带着大红“奖”字的背心,上面一绺字是各人的所属单位——村名。衬衣没系扣儿,全部敞着。

老支书没像大家一样头上扎着毛巾,自己戴着一顶便帽,接近了干部身份;队长茂生是顶草帽,搁在头顶上的时候少,拿在手里的时候多。

胖子他娘脸露的风风火火,张娃老婆脸露的大大咧咧。小匪三毛剃了个光头,比土匪还像土匪。张娃、老鼠和根全,不时有上不了台面的举动。还有秋生,孤独而特别。公社通讯员过来喊老支书到台上。

长宝娘带着“奖”字的背心,由孙子红娃穿着,显得不大合身,红领巾队伍里很显眼。歪打正着,县上来的一位记者记起了当年红娃哭着要当兵,上校抱着他的情景,为他照了相,并向郝书记介绍说他是棵“好苗苗”。

郝书记在会上大力赞扬了劳模,突出了他们在生产劳动中的地位,这是一次生产总动员。

洋码也是劳模。她脚小,队长茂生要她和瞎子鹿三,带着几个听话的学生护村。洋码第一次当了“儿童团长”,指手画脚倒也像劳模样。秋生到了公社,她难得一身轻松。队长茂生答应给他们记公分,参加会的社员没有份儿。洋码有获得一个好日子,她和瞎子鹿三合作得也不错。鹿兴不跑腿也不要公分,钻在屋里睡大觉。

全村人的两腿跑的累,见天下地碰上出村开会,也算一个难得的好日子。

乘着赶集,队长茂生牵着阉驴进了配种站,他想教训一下仇太虎。

这阉驴本该是头骡子。仇太虎没用公马用了叫驴,给这条阉驴它娘做的种,仇太虎开了玩笑还取笑牵驴的社员。

队长茂生说:老仇你咋就这个缺德?

面对着人高马大的茂生,仇太虎做了手脚有些心虚,就先勉强了一句:我咋就缺德了?

队长茂生说:“你这一耽搁,队上损失就是好几年。”

仇太虎问:“这是个啥宝贝?”

队长茂生说:“一条公驴,槽上老咬架。”仇太虎说:“现在不成阉驴了吗?”队长茂生说:“干不了活的。”仇太虎说:“那只得怪它娘。”

队长茂生严肃起来:“你是公家人,拿着工资,请问你这碗饭咋吃的?”仇太虎陪笑说:“那天公马不在,我就将就了一下。”

队长茂生火了:“还强词夺理。”仇太虎认真了:“我大小是个头,管着几条公的,和你是平级。”

队长茂生说:“耽搁庄稼是一季。”仇太虎来劲了:“耽搁娶老婆是一世,那是你运气不好,敢问你可有儿子?”

队长茂生虚晃一枪:“我上公社告你去!”仇太虎神气了:“咱不怕,公社王主任是咱小舅子。”

队长茂生说:“那我得调查一下,告辞了。”说着,牵着阉驴就走。

仇太虎得意忘形:“全公社就咱一家,不高兴,你另找高明去。”

队长茂生走远了,仇太虎寻思着:失口了,这回,我上这大个子的当啦。

从此,这仇太虎见了公社王主任就躲,脑袋上总要戴一头虚汗。

公社会议室后面,有一块空地,是烟屁股最多的地方。会议多时,烟屁股自然多。一根烟抽下来,脚不出会议室,顺着后窗户扔出去,不用请假,不影响开会。室内人多,为空气流通起见,窗户往往开着。日积月累,烟屁股自成一方可看的风景。

休会期间,与各办公室相比,会议室显得很寂寞。

公社院内只有一个会议室。这不奇怪。全县还只有一个电影院呢!演戏、开会都在里面。交叉时便按先后顺序轮开。公社内,政府、党委、办公室、妇联、共青团(后来还有贫协)、武装部、派出所开会,都在这里。

这片空地,倒是说话的好地方。比会议室内有言论自由,有时候,还夹杂着些自由主义,当悄悄话说的。无论工作人员,来客,为了方便起见,都会到这个地方来。这里,还是年轻干部偷着谈恋爱的地方。

无论怎么说,香烟算得上一种奢侈品。商店里买烟要排队,一次只能买到几支。还好,没有后门,只有“前门”。有时候,要凭号买。老百姓买,要先交上鸡蛋。老百姓不舍得用鸡蛋换香烟,只舍得用鸡蛋换咸盐。大烟叶搅上绿豆叶,抽起来过瘾,偶尔用香烟还不习惯呢!

尹建莲的对象,也是从这里搞起来的,她从学校毕业,经县妇联,转到这儿来。对象在县里工作,时常来找她。对象本人不抽烟的,碰上人,显的很尴尬。递给对方一支烟,气氛就显得宽松多了。

张娃排了五次队,才买回一盒烟。说:“我常年做车把式,犒劳犒劳大家。”老鼠说:“让发财分。”光棍儿说:“要我分,我送队长了。”队长茂生说:“你倒精,见我不抽,落个空头人情。”光棍儿说:“一人一支不够,你叫我怎么分?”老鼠说:“按先来后到顺序分,不够,一人半根。”根全说:“那我今天吃亏了。”根锁说:“我同意。”虎虎说:“党员就免了。”光棍儿说:“我不抽,另一人可得一整根。”

后来,尹建莲结婚了,婚礼在公社大院操办,张娃去了,尹建莲托他带回一盒喜烟,依上次的办法全队分了。张娃说:“以后赶上这样的好事,我去!赔上我这张脸,也要为大家争回一盒烟来。”老鼠说:“哪有那么多好事?”张娃说:“咋没有,咱天天结婚,李闯王还天天过年呢!”

三五 集体起灶 僧多粥少

又一股风刮过来,大家照样措手不及。

早几年刚一块儿种地,刚回过神来,又让一块儿吃饭。这是好事,许多人觉得。这下没有了后顾之忧,下地回来就能端上碗。

家里的粮食,被自个儿翻箱倒柜拿出来,交给了集体。个别人将粮食藏起来,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多数人没这种思想准备。按过去的观念:拿出来是支援八路军的,藏起来是对付日本人的。谁个精,谁个傻,瞪着眼睛瞧。

放开肚皮吃,敞开肚皮喝,就是食堂。吃完了怎么办?很少有人想过。

还跟过去斗地主,分田地差不多。有那么多积极分子在张罗,在安排,在组织。老百姓不识字,干部说是上面的意思。一级一级组织下来,就像一张网,撒开来,又合拢。一块儿用力,虽不喊号子,也像喊号子。

大势所趋,用不着去想。简单的脑瓜,单纯有单纯的好处。别人往哪儿走,自个儿也往哪儿跟着。

吃过饭下地,没有站队,也和站队一样。大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凝聚着。向着一种目标,推着大家前进。你不跟随,也不由你。老支书也在里面,他是大家的主心骨。许多人是看着他,往哪儿去,谁也不知道。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儿,大家压根没想。该想的人自然会想,用不着你操闲心。只要做到大家同心协力,“一、二、三、四!”

真是一个好的开头。

大家如数家珍,酝酿着由谁来当炊事员。

该点的将都点到了,话题集中在虎虎身上。

食堂就要开锅了!

大家还为虎虎当炊事员的事争论不休。

虎虎早年投师学厨。回村后农活是外行。村上安排他掏了一个时期的茅粪。轮到当炊事员了,大家忘不了他掏茅粪这个角色。嘴里和屁股里感觉截然不同,臭味在他身上扒不下来了。

有人抗议,那还不是自作自受?自个损自个!当初虎虎掏茅粪这馊主意谁出的?先揍他一顿再说。

太阳落山,日久天长。虎虎大半辈子手不离艺,资深无人可比,又有张娃鹿兴极力推荐。

虎虎本人干净,干净是他的习惯。担了茅粪,一天小清洗,三天大清洗。似乎只怕老婆夜里不容他上炕。

他人老实,担茅粪这活儿队长不跟,他也不耍滑头。干活大家放心。虽有时也开上两句玩笑:虎哥,可别没人就偷吃啊!虎虎只是笑笑,玩笑归玩笑。

大家来说,私心也有。虽叫虎虎,可身体不显膘形,也没有大汉气。干活时,谁也不愿跟他搭伙,怕吃亏。他也不比老常。老常,跟谁搭伙谁占便宜。

看到这情景,张娃先骂起来:“自家老婆有啥干净的!拉过屎,擦过屁股,不洗手,先做饭,你吃不吃?”

大家不听张娃的,可鹿兴的话,大家还是要考虑的。他两口子都干净,影响全村。

大家询问似的:虎虎有嫂子干净吗?

鹿兴说:“全是假的。要干净,得找个不长屁股的老婆。”

大家同意了,虎虎又不干了。

他说:“我还担我的茅粪。”横竖不进食堂,样子看上去九条牛拉不转。

大家磨破嘴唇,费尽口舌。连老支书的面子也搭上了。

其间的复杂,比刘备请诸葛亮还难。虎虎才勉强答应了。

可问题又来了,谁也不肯上虎虎那一头打饭。张娃鹿兴带了头,虎虎也开了窍。张娃鹿兴的饭抵得上别人两份。

食物对饿汉的诱惑使大家原谅了虎虎,也淡忘了他掏茅粪的经历。

虎虎见鹿兴信他,就拿真话给他。鹿兴架着根拐,不能常下地,抽时间过食堂,也找虎虎聊。虎虎静下来,就偷着向他讲起掏粪的事儿,那段经历,他忘不掉的。

虎虎说:“我考考你,行不行?”鹿兴说:“试试看。”

虎虎说:“我挑茅粪,那时是冬天,赶上太阳出来了。我把茅粪倒在地上,地面上立即爬了一层苍蝇,密密麻麻。天寒地冻,你说,这苍蝇哪儿来的?”

“说不准。”鹿兴笑了。

食堂办了一个时期散了。大家再也不让虎虎掏茅粪,连虎虎自家的茅坑也不肯让虎虎动手,虎虎成了大家的活宝,是后话。

大家说:“红白喜事离不了他,我们大家图个吉利。”

话分两头,食堂统一规定打饭按成。十岁以上的十成。跟大人一般;十岁以下的八成,跟小孩一般。平均只差一岁却差两成,叫许多人心里不平。可定下的就这么个杠杆,全村统一。

明明、常圆按规定划在了小孩一边。还有三三,就差一天,老支书明示:差一天也不行。

可却把红娃搞错了。给他订了十成,另一个小孩错定了八成。赶上哪

各就其位各求所需(三四各尽所能各显其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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