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泽和小花的日常(良谨和小花)

「今太子体乾降灵,袭圣生德,教深蕴瑟,气叶吹铜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姜家扶政有功,匡国有义,实乃真臣也又姜家女贤淑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其与皇太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女许配太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良泽和小花的日常?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良泽和小花的日常(良谨和小花)

良泽和小花的日常

「今太子体乾降灵,袭圣生德,教深蕴瑟,气叶吹铜。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姜家扶政有功,匡国有义,实乃真臣也。又姜家女贤淑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其与皇太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女许配太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太监宣读这道圣旨的时候,我刚刚九岁,正跪在地上偷偷捻着袖子里的暗扣玩儿,并不清楚大人们的心思。

母亲将我抱到太监脚下,跪承旨意。我懵懂接过沉甸甸的圣旨,按父亲一早教过的意思道了句:「谢主隆恩,臣女必不辜负陛下好意。」

然后便是众人的欢笑声、赞叹声、祝贺声,声声清亮的女声里突然传来一声浑厚的男声:「泽儿你看,这便是父王为你寻的太子妃。」

「皇上万安,太子吉祥。」我跟着众人一同参拜金灿灿的那一对儿父子,站起身来时藏在了母亲身后,不敢逾越半分。

太子妃人选落定大概是一件十分值得庆祝的事情,皇上带着一干妃嫔和我的母亲去紫宸殿商量宴会,留了我与太子在凤栖宫独处。

「等你长大了,孤就娶你。」这是宋睿泽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带了些清寒的冷意,不庄重,不温柔。

「娶我?就是生辰礼吗?生辰礼为什么不是今日送?我长大?是我十五岁时的生辰礼么?」我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怯生生盯着他佩戴的貔貅玉玦瞧,那玉玦上的金线璎珞可真是好看。

「是啊。」半晌后,他让宫女将我抱到椅子上才轻轻回答。

「没有大人在,你怎的还坐得这般端正?给你,吃吧。我不会告诉大人的。」我用力挽起袖口确保不会沾到新衣服时才放心地拿了一块桂花糕给他。

「孤也是大人,你不怕孤么?」他想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却突然笑了,拈起我手里的桂花糕放在嘴里。

「你不像其他大人一般老,而且初识就送我生辰礼,虽然……虽然有些晚。」我也急忙往嘴里送了一块桂花糕,绵软甜香,唇齿馥郁。

「扑哧……难不成你嫁给孤时就也老了么?」他又笑了,然后挥手让宫女下去给我拿蜜糖。

听见嫁、蜜糖三字,我心里咯噔一下,掏出手绢擦了擦手,瞟着眼问他:「你是傻子吗?」

「何出此言?你不知孤是谁么?」他有些不悦,狐疑地看着我。

「你是太子啊,可我姐姐要嫁的小侯爷还是傻子呢,他还爱吃蜜糖……」我小声念叨着,想起了姐姐时常皱起的眉眼。

「怎么,孤竟比不得小侯爷了?你看看这诏书上,写着孤的名号。」他摊开皇上赐我的圣旨,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要我念。

「姜家有规,女子九岁开蒙,我今日刚九岁,还不识字呢。略略略……你不过长我几岁而已,都没有我大哥高!还要笑话我。」我跳下椅子朝他做鬼脸,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

「孤教你识字。」他扶了一下没站稳的我,明黄袖子上蹭了糕点屑,牢牢捉住我的肩。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有点发白的脸庞,问:「你真的不是傻子啊?」

大约是他不愿再和一个小孩子玩,便寻了由头回东宫,让宫女带我去御花园走走。

甫一入园,母亲就带了焦急的神色将我拽在怀里问我有没有行僭越之事。

「母亲不是说,只是不能跟皇上皇后过分嘛……又没有说太子……」我噘着嘴低下头,搓着手不敢看母亲。

「母亲也没料到皇上会带太子过来啊,我们快点出去吧,你父亲在永定门外等我们呢。有什么事,回家再说。」母亲贴着我的耳朵说了这番话,让乳母抱了我跟着太监往出走。

回家后,父亲让我连夜进了祠堂上香,然后将我提前勾画的课业——武艺、画技、道法、筝艺一一勾掉,重重写下「权谋」二字。

我噘着嘴不敢跟父亲耍脾气,回到母亲的院子忍不住哭出来:「母亲,你看父亲,连画画都不让我学了……呜……」

「婉蓉,不是不叫你学,只是你更该学些别的。你是未来的太子妃,更是未来的皇后。咱们家的孩子开蒙迟,不要紧,母亲会教你,请最好的先生教你。」母亲轻轻擦拭着我的眼泪,半哄半安慰。

「太子说了,他要教我写字。」我突然想起宫里的事,认真地对着母亲说。

「母亲要教你的第一桩事,便是有关于男子的许诺。男人的许诺万不可当真,他们只是随口一说,你若是当了真,便也赔了许多真心和时日。」母亲拉着我进内室,边走边说。

「为什么呀?」我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只好跟着她进内室。

也许,母亲是有先见之明的,男女之道第一件便这样教我。

不过母亲的「先见之明」不是在我九岁时应验,因为定亲宴后,太子便与皇上说了,每逢休沐便来姜府教我识字。

皇上为掩天下人口舌,便下令择朝中适龄小儿与我共听太子授课,每逢休沐,午时一过即去姜家听课。

我很是欢喜,因为太子悄悄与我说过,他可以带我们一起玩乐。

我的姐姐却并不欢喜,因为她与她要嫁的小侯爷,也要来园子里听课。

「妹妹,你命可真好,太子肯为你这般,唉……我……呜呜……」姐姐总是很爱哭,从小侯爷傻了的那一天开始。

「姐姐,没事,回头我去问太子。有没有办法治好小侯爷。」我拉着姐姐的手为她擦眼泪。

后来的很多个日子里,很多事都实现了,唯独治好小侯爷这件事,怎么也办不成。

我们也都习惯了这样,大家不再追着小侯爷和我姐姐玩笑,因为太子皱起眉头的样子很可怕。

他第一次皱起眉头是因为我没有生气,没有为他纳侧妃的事生气。

「一个女的而已嘛,又不是傻子,长得也挺好看的,她来姜府的时候我都看到了。你有什么不愿意的?」我见他总不笑,提起他要纳的女子。

「你不气孤纳旁人?」他搁下笔问我,轻轻皱起眉头。

「皇后娘娘说,太子妃理应贤德大度,理应治家有方,理应和睦恭顺,理应……哎呀,理应……」我仔细搜罗皇后娘娘以前教过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后半句。

「莫要背了。你这样时刻谨记母后的话,孤应该给你起个小字。嗯……良谨,对,就是良谨。」他又拿起笔,端端正正写下两个字。

「我不背我说什么啊我……哼……婉蓉谢太子殿下赐名。」我小声嘀咕了几句,瞅了瞅字又想起娘教的礼仪。

「扑哧……孤都说过多少回了,只有咱们二人的时候不必拘着礼。况且,你这礼也拘得不对啊,哪有自己夫君给起小字行奴婢礼的……」他说着说着声音便越来越小,咳嗽了两声去拿笔筒。

「不拘礼就不拘礼,你给我乱起名字,我也要给你取个名字!咦,你的耳朵怎么那么红?」我顾不得他前一句说了什么,只顾瞅他红得发亮的耳朵。

「咳咳……良谨,你要给我起什么名字?说来听听。」他转过身去拿高架子上放的纸。

「小花,我要叫你小花。」我从凳子上跳下来去拽他的衣角,想起他衣襟上有我最喜欢的梅花。

「这……可以换个名字吗?」他继续翻找架子上的纸张。

「你都说了要我取名字给你了,小花小花,我就喊你小花。」我使劲拽他的衣角,大声喊着小花。

「听我说,良谨与小花,不能让别人知道哦,这是我们的秘密。只有在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才能喊。要么……要么我就告诉你父亲你今日不守礼数。」他蹲下身来将我的胳膊拿开,得意地看着我。

「你……哼,你耍赖……小花小花臭小花!」我气冲冲地推他的金冠,要他给我带合蜜坊的桂花糕。

「良谨良谨香良谨。下次来就给带,带一百块好不好?」他站起身来正了正金冠,掏出一块桂花糖。

甜丝丝的味道萦绕在唇齿之间,那时我虽然看不懂他的忽怒忽喜,却也觉得甜蜜而温暖。

也许定了亲的小儿女,都是这般,温暖无邪,熏人欲醉。

朝去春来的许多个日子里,我越发离不开他,不光是休沐午后的授课,我想在更多地方,更多时间,见到他。

他似乎也是如此,总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姜府,甚至一句天气寒冷也能成为他送姜家奴婢良马的理由。

父亲常抚着我的发说:「你福气好,有这样的好亲事。将来出嫁了,要多多扶持你姐姐。唉,你姐姐命苦……」

「父亲教诲,婉蓉记下了。」我恭恭敬敬地行礼,面上不显露任何神色,生怕父亲下一刻便斥责我的礼数城府不好。

十三岁那年,我有了葵水,急急奔去东宫告诉他我长大了,他可以娶我了。

「良谨,你这样过来也不怕让人笑话了去。」他好像很爱脸红,听完我的话便不停地喝水。

「你的弟弟们都唤我小嫂子呢。小花,你什么时候娶我啊?」我夺过他手里的杯盏,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头一次见你,我便说过。」他扶我坐下,面上更红了。

「你前些日子还说我有了葵水便是长大呢。」我一着急又拽了他的衣角,死死拧在手里。

「良谨,别闹了。你又不是没有学过我们成亲的礼数。」他看穿了我的小把戏,递给我一块桂花糖哄我松手。

「你过来,我告诉你我都学过什么……」我拿了糖向他勾勾手,等他俯下身来时迅速亲了亲他胭脂色的耳畔,然后跳下凳子便跑。

我前日,刚刚学了,这便叫闺房之乐。

回家的马车里,丫头君梅不住地说我胆子太大了,我捂了她嘴不叫她说出去。

回家之后我便腹痛不止,母亲命人把了我的脉然后斥我行为无状,我皱着眉头跪地听训。

这太子妃可真是不好当!好在……好在太子是他。

夏日里没有冬日寒气,月事一过我便又可以在皇家的宫宴走动。

皇后娘娘生辰宴,我与太子皆去陪侍。三巡过后我与他便悄悄退了出去,这是我们的秘密,每一次宴会都有我们独处的时光。

「小花,你还想不想听我都学过什么?」太液池里的假山堆里,我笑着看他微红的脸庞。

「良谨。我教你些新玩意儿。」他俯身轻轻含住我的唇,仔细描绘。

我如遭雷击,在他细嫩软滑的唇舌里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我……我闷死了……呼……」很久很久以后,他才肯放开我。

「我放开你,你也放开我。」他轻笑,指了指他的衣角。

「你……你……」我依旧用力拽他的衣角,想着刚才的一切不知所措。

「原来,良谨也会脸红啊。」他又俯下身,我急忙松开他的衣角向后退,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那一晚,我几乎没有睡觉。一会儿想他胭脂色的耳畔一会儿想他温暖的唇舌,想着想着,我便想起了他的两位侧妃,是不是也曾与他唇齿纠缠。

第二日我便顶着乌青眼又去了东宫,这次我没去找他,而是让管家带我去了后院。

「贱妾拜见姜二小姐。」两位侧妃知礼地问安,挑不出一丝错。

我淡然高坐,与管家探讨那壶碧螺春,既不叫她们起来也不与她们搭话。

「姜二小姐好兴致,贱妾去年冬天收了些松针雪水,拿来配这碧螺春是再好不过了。」娇媚些的那个侧妃到底受不住,脆生生开了口。

「管家,你管着前院,可知贱婢无故回话,是什么罪名?」我并未理睬先开口的侧妃,将茶碗一推发难于管家。

管家乖觉,让另一个安静的侧妃伴着她去后院嬷嬷那里领罚。

我轻抿一口茶,等他回宫。

「良谨,你也不怕让人拿了笑柄去,这般任性。我总是护着你也叫姜大人见怪。」他还未换下朝服,提了两盒桂花糕给我。

「小花,你是不是亲过她们?」我推开合蜜坊的袋子与他赌气,不争气地流下眼泪。

「良谨,我……」他从未看过我哭泣,一时间慌了手脚。

「我知道,你是太子殿下,国之储君,理应为国分忧,理应为君佐政,理应建功立业,理应早纳妾室……理应……」我闭着眼默念皇后娘娘教过的一切。

「良谨,不要背了,不要背了。你知道,那一套是太子与太子妃要守的规矩,我们不要,不要……」他突然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

「我们不就是太子与太子妃吗?」我拽住了他的衣角轻轻摇晃,不大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们是良谨和小花,小花和良谨。」他紧紧拥住我,默默良久。

从此,我明白了太子妃与良谨,可以不是一个人。

太子妃须得恭顺和善,贤良淑德,而良谨却不用。

斗转星移,花开花落,很快我便十四岁,只差一年之数,我便可以嫁给他。

母亲收拾了宫里的赏赐,寻了最好看的正红要我绣嫁衣。

母亲说,嫁衣上的凤凰与喜帕上的鸳鸯须得我亲手绣好。

在宽大的裙摆之下,我偷偷以与料子同色的丝线,绣了上百朵「小花」。

我想,大婚那日,要亲口告诉他,从此以后我每件衣裳上都有他。

姐姐也在绣她的嫁衣,我们常在一处做针线。她却不像我这般欢喜,绣着绣着便用银针搔搔头,深深叹一口气。

直到嫂嫂从南疆回来,说哥哥带了口信,姜府万不可与恭肃侯府结亲,姐姐脸上才稍带欢喜。

恭肃侯与哥哥同在南疆,为国之战事操劳。如此一来,怕是他们之间有所不合。

父亲总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轻易退了姐姐的娃娃亲。姐姐将原本的嫁衣绞了个破破烂烂,脸上再无悲戚的神色。

我无心管顾姜府琐事,只一心绣我繁复美丽的嫁衣。

冬日天短,我总爱让君梅早早燃上灯,照着明黄与大红交错时的熠熠生辉。

那晚灯火正盛时,他突然破窗而入,立在绣屏前。

「你疯了!让别人看到了可怎么好!」我霍地站起身来也不敢喊门外的侍女,自己走到窗边关好窗户。

「良谨,我很想你。」刚刚走至绣屏前,他便拥住我,轻轻抚我的发。

「你、你、你……让别人瞧见了,可要被笑话死了!这里可是我的闺房!」我推开他,心跳个不停,他从未这样来过我的闺房,今日是要……我看了一眼嫁衣脸上发烫。

「不会的,我让人引开了你家守卫,给你院子里的丫头闻了迷香。我想你了。」他再次拥住我,比上一次还要紧。

「你真是不知羞,明日宫宴还怕见不着吗?堂堂太子半夜里来人家闺房里做这些下三滥的事儿。」我靠在他的胸膛戳他的腰,嘴上不饶他心里却是软成了一摊水。

「良谨。你穿上这嫁衣,给我瞧瞧。」他放开我,轻轻摩挲还未绣好的嫁衣。

「你……你……嫁衣还没有绣好呢,就算我绣好了还要交呈礼部那边再行完善,现下穿上是什么道理。」不肖想,此刻我的脸肯定红透了,连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他没再说话,将衣裳取下来递给我,又将我推进内室放下帐子。

我踌躇了一阵,又放下床帐换上了嫁衣。换好后我往唇上点了一层朱红的胭脂,将散着的头发用发簪全部簪起,拉开帐子走向他。

「良谨,真美。」他牵着我的手,从头发看到绣花鞋,看着看着,他竟流下泪来。

「你怎么了?」我松开他拽住了他的衣角轻轻摇晃,又用手绢给他拭泪。

「因为良谨太美。」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抓住了我为他拭泪的手。

「哼……太子妃嫁衣向来有礼部的规制,所以我便偷偷在裙摆处绣了小花,届时你寻人偷偷地在你的喜袍里子上绣上良谨。如此便不是简单的太子与太子妃成婚了,而是小花与良谨成婚!我原本准备明日对你说的,谁知你……」我不再管他的泪水,兴冲冲说着大婚时的情景。

他低头吻住我,泪水滴在我滚烫的脸颊上,愈显冰凉。

吻着吻着他打横抱起我踏入帐子里,头一次来葵水时有嬷嬷教过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贴着他的胸膛不敢睁眼,任由他将我放在床上,为我脱下鞋子。

很久以后,他依然只是躺在我身边抱着我,冰凉的泪水濡湿了粟玉枕,我递给他手绢,趁机开口:「小花,你看过春宫么?」

「良谨,不要说话。」他将我紧紧箍在怀里,声音越发嘶哑。

在他温暖的胸膛里,我很快便沉沉睡去。第二日醒来时他已经走了,濡湿的枕头还未干,我偷偷笑他是爱哭鬼。

冬日宴,百官可携亲眷,分前席与后席。前席男宾在皇帝居所紫宸殿,后席女宾在皇后居所凤栖宫。

天子亲赐宴,冬日里的清冷被宴会的热闹驱散,整个皇宫都是热络的喜气。

酒过三巡后,我在结冰的太液池旁来回踱步,疑惑他今日为何还不派人来与我传信。

正思量间,府里的丫头跑来慌张地说寻不见姐姐了。我让君梅跟着她一同去寻,自己走回凤栖宫禀告母亲。

我出去前还熙熙攘攘的凤栖宫,现下只剩了些零零散散的宫人守候,大太监告诉我皇后带命妇们去看冰花了。

我一路寻过去,却瞧见命妇更衣的地方围着一堆人。我走过去之后那些人都噤了声,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给我。

我看到了他,和姐姐……

满室慌乱,姐姐在哭泣,他苦着脸。他们衣裳不整,跪在皇后面前听训。

「白日宣淫。」

「被人下药所害……」

「太过荒唐,请示皇上赐婚。」

所有人都在怜悯地看着我,我心中混混沌沌,只听见了零星的几句话便心口一痛晕了过去。

高热七日后我方醒来,醒来后君梅告诉我,皇上给太子和姜婉莹定了婚期,腊月初六。

我犹不信,欲起来去拿我的嫁衣,却又重重倒下,只能哑着嗓子叨念:「嫁衣,嫁衣,我的嫁衣……」

「大小姐命人取走了小姐的嫁衣,说婚期紧张把小姐的改改她穿。」君梅紧紧握着我的手,哀哀流泪。

「叫大夫,给我开最好的药,去,快去。」我怎么使力也起不来,甩开君梅的手让她去找大夫。

姜婉莹与太子酒后睡在一起被人撞见,引宴会众人去瞧,惊动皇后申斥,最终皇上出面,以赐婚保全皇家与姜家的颜面。

那……我呢?

我蜷起身子颤抖着思虑冬日宴上的事,事情越捋越顺,我越想越害怕。

他……不会娶我了。

「妹妹醒了,快把药趁热喝了。」姜婉莹端起药来递到我手边,我从未见过她笑得这般舒展。

「姜婉莹,我的圣旨呢?」我打翻药碗,愤恨地瞪着她。

「妹妹记差了吧,那哪里是你的圣旨,分明是姜家的圣旨。皇上亲笔写下太子妃为姜家女,姜家一门二女,何时只剩你一人了?如今皇上已给我与太子哥哥定下婚期。」她低眉浅笑,那一句太子哥哥唤得甜如蜜,软如棉。

我扑起来扇了她两个耳光,奈何手上没力气,差点身子一软栽了下去。

「妹妹何苦这样啊,姐姐和太子哥哥也是被奸人所害。吃下了脏药才……呜呜……」她提着绢子拭泪,楚楚可怜。

「婉蓉,这不关你姐姐的事,是宫里的瑞嫔犯错……总之,你父亲会再给你寻好亲事的,你好好将养身子。」母亲将姜婉莹拉开,为我拢了拢头发。

她们走时,姜婉莹趴在我耳边说:「药是我从瑞嫔那里偷的,当真管用。」然后她又笑着站起身来对我行了一个礼,高声道,「谢妹妹成全。」

「姜婉莹,你不配做太子妃,你不配!」我抄起枕头砸在地上,又急又怒。

「婉蓉。」母亲转头嗔怪了一声,拉着姜婉莹出了门。

往日时光一一浮上心来,他教我识字,姜婉莹与傻小侯爷陪伴我们的时日最多。

那时候,我在笑,他在笑,小侯爷在笑,唯她一人苦戚戚练字。她单独对着我们时,便是唤一声妹妹,再唤一声太子哥哥。

原来,她在那时就已存了这样的心思么!

此刻,他会想我么?会顾及我么?

小花会,太子殿下不会。

太子殿下只是需要姜家女做太子妃而已,小花却需要良谨,只要良谨。

我紧紧抓了锦被咬唇思虑,思虑我该如何揭穿姜婉莹,又该如何见到他。

腊月初六很快,姜府上上下下都笼了一层红,太子殿下需亲往姜府迎太子妃入主东宫。

我强颜欢笑,着浅紫披风跟在送嫁看新娘子的宗亲后面。

「二小姐,得罪了。夫人吩咐你今日不便在这里。」我正欲上前,便被母亲身边的两位嬷嬷拦住。

「急什么,我只是与我姐姐添妆说吉祥话儿,起来。」我拿起架子扒开众人,往姜婉莹的嫁妆盒子上搁了一把剪刀。

「愿太子妃早日薨逝,我愿如姐姐一般,算计亲姐妹的夫君,做太子殿下继室。」我冷笑着行了一个礼,句句恶毒。

人群中有轻蔑的嘲讽响起,那两个嬷嬷托病搀我回了房。

姜婉莹,我不会让你好过!

她再不好过,也已成为太子妃。

没有人会知道,那一夜的我流了多少眼泪。

这本该是我与他的良辰吉日啊,为什么?!为什么?!姜婉莹,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夫君?!

我不听任何人的劝说,亦不让任何人靠近,我只想听听,他怎么说。

我以为他会来,可自从出事那天我远远看过他一眼,便再没见过他。

阴森森的寒风在深冬的夜里越发讥诮,今年的腊月,可真是冷啊。

大年宴,皇后亲传我入宫拜见,母亲特来我房里交代,最终点点头将姜家传世玉环系在我脖子上。

我若稍有差池,父兄便无法再护着传家宝了,姜家也便没人再接这传家宝了。

我入凤栖宫时,姜婉莹在,他也在,得脸些的妃嫔命妇,都在。

所有试探我都一一小心应对,不出半点儿差错,不露半分脸色。

「到底是本宫亲自调教出来的孩子,不娇气,去见过你姐姐、姐夫吧。」皇后娘娘揽我入怀又将我推往他们桌前。

姐夫?我从未想过会用这般称谓唤他。

「妹妹陪姐姐、姐夫坐坐吧,这果子酒不醉人,里头还添了桂花蜜,妹妹喝一点。」姜婉莹忙碌而热络,又是让人给我搬椅子,又是让人给我倒酒。

我狠狠掐着手心不说话,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他目光躲闪,始终不敢正眼瞧我,片刻后便去了皇后跟前儿侍酒。

伴君如伴虎,这是皇后娘娘教我的第一个道理,姜家侍奉皇家多年,自是不能毁于我手。

皇后娘娘很满意我的反应,赏赐了好大一堆东西,又派了宫里的马车送我回姜府。

「良谨,你瘦了。」他像从前许多次一样,藏在马车里,压着声音拍我的肩。

「小花……」我立刻伏在了他膝上,呜呜咽咽,边哭边捶打他。

「等我回来,三年后我要娶你,娶你做我的太子妃,做我的皇后。」良久之后,我不再捶打,他才紧紧抱着我,一字一顿开口。

「那……姜婉莹怎么办?」我抬头刚好撞上他阴沉的眼眸,在夜明珠的光泽里越发可怖。

「她既算计我,不管结局如何,都是她应得的。」

我紧紧攥住他的衣角,用力摇了摇。

「良谨,你记着,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爱你。小花与良谨,永远都是相爱的。」他又滴下一颗泪,眸子里的雾气挡住了阴沉。

大御有不成文的规定,历届太子,需监军三年,辅政三年,方算圆满。

他刚刚大婚,是时候去监军了,三年之数,便是他回来的日子。

他让我等他,我便等他。

因为他说,小花与良谨,永远都是相爱的。

我接着看以前我学的那些太子妃之道、皇后之道。父亲的书房里,有好几书架的权谋册论,我总是拿了那些史书权谋一一翻看。

父亲自太子去南疆监军后,便事事顺着我,只求我能喜乐顺遂,自是随我看书。同处书房,偶尔也会提起一些朝堂故事。

我与父亲这般,很像小时候的大哥与父亲。

乱翻史书,闲谈谋论,很快我便十七岁,身量变得很高,头发变得很长。

他回来了,将大哥也从南疆带了回来,他们再也不会走了。

只是,姜婉莹病了,病得很厉害,面容蜡黄,身体消瘦。

我想起小花提起她时的眼神恍惚有些心悸,不会是小花把她变成这样的吧?

「愿太子妃早日薨逝,我愿如姐姐一般,算计亲姐妹的夫君,做太子殿下继室。」

他们大婚时,我曾那样诅咒过,如今好似要应验了,我却高兴不起来。

「良谨,你怎么了?」他抚了抚我的长发,别上一朵红色的腊梅。

「小花,是你么?她那样,是你做的么?」我拽住他的衣角,向他靠近。

「她自己的身子不争气罢了,我堂堂太子,何苦用那下三滥的法子。」他拥我入怀,轻轻喟叹。

「我大哥的性子好像有些变了,也不在家里住。你们同在南疆共事,你劝他多回家……唔……」他的手轻轻插进我发间细细摩挲,温柔地吻着我的唇,堵住了我还要说下去的话头。

「良谨你看,我的衣裳上有你。」他帮我整好头发之后,掀起一片衣角,上面用与衣同色的丝线绣着良谨二字,丑而大。

「这莫不是你自己绣的吧?」我想着他拿针线的样子,忍不住笑将出来。

「莫要笑了,我练了许久呢!你的衣裳上都没有我。」他红了脸颊,戳我的脑门。

「我的衣裳上也有你呢。小花。」我翻起裙角给他看梅花,细细碎碎。

我又开始绣鸳鸯,想做一个荷包给我们,挂在大婚后的床头。

可鸳鸯还未绣成,家里便又出了事。我大哥回来了,是真的大哥。

原来,他从南疆带回来的大哥,是假的。

大哥断了一条腿,容貌尽毁。大哥说他差点回不来,大哥说他用了三年之数改头换面才得以回家。大哥说宋睿泽剥了他的脸皮,将他丢在南疆石山谷底。

大哥说嫂子是宋睿泽的人,早已不能再信。大哥说宋睿泽丧尽天良,亲手将妻子送于闽南苗人玩弄。大哥说姜婉莹中了南疆的不治之毒。

大哥说宋睿泽要谋死姜家。大哥说宋睿泽对皇上有不臣之心,急于取而代之。

「宋睿泽与我姜家,不共戴天。」大哥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只是恨意深切。

那……我与他呢?也得不共戴天?

宋睿泽,你既要谋死姜家,又何必,又何必对我百般挑逗!

「婉蓉,我不管你与竖子孽情多深,你要记得你是姜家人,他能谋死姜家,早晚也会谋死你!」父亲扫过我暗沉的脸色,直白地提点我,讥诮阴鸷。

我松开紧扣桌角的手,看了大哥一眼,竭尽全力忍着泪道:「女儿九岁承教,若像寻常小女儿一般只知儿女情长不辨是非黑白,也当真是白读了那些书。」

父亲将大哥藏在密室,交代我与母亲万不可露了马脚。

隐忍不发,暗中摸索,韬光养晦,一击必杀。

我知道父亲定是忍不下子女受的这般屈辱,他不会让东宫好过。

母亲让我带着碧娘入东宫,用催死药解姜婉莹的不治之毒。

催死药,会让人回光返照,也会让人提前……

终究,我没有心软,备好一切去东宫找宋睿泽。

「良谨,你很久没有过来了。」他站在朱红门下向我伸出手。

那双手,剥下过大哥的脸皮;那双手,碰过嫂子的身体;那双手,搅弄风云要置姜家于死地;那双手,翻雨覆雨要取皇上而代之。

「良谨。」他见我怔怔盯着那双手不出声,便提高声音再次唤我。

「我想去看看姜婉莹。」最终我也没有走过去,只是同他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姜婉莹的双眼深深凹陷了下去,双手如同嶙峋的枯木,被褥下有一股一股的恶臭。

她很糊涂了,只是双目无神地说着「别过来」,并不认得我是谁。

我支走了本就懒散侍候的丫鬟,让碧娘给她吃药,又将脖子里的传世玉环解下放在她手里。几乎是瞬间,她便双目清明。

「快,快,快让父亲防备,大哥是假的……」

「嘘……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大哥回来了,真的大哥,回来了。你看玉环。父亲不会放过东宫,会替你们报仇。」我握紧她的手,又让碧娘给她喂药。

姜婉莹告诉了我很多事,与大哥所说一般无二,桩桩件件都是他在削减姜家与皇上的实力。

末了,她用力将我拥进怀里说:「妹妹,当年,瑞嫔是他的人。」

瑞嫔?

就是我十四岁那年有脏药的那个妃嫔,姜婉莹偷的就是她的药。

瑞嫔是他的人。那么,无论她偷与不偷,他们都会吃下那药,他们都会睡在一起被发现,他们都会……大婚。

这是一早就布下的局,无论如何都会天衣无缝。

呵,事发的前一晚,他冒险来我房里陪我,竟是这般缘由么?

他与姜婉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罢了。

「姐姐,你受委屈了。」沉吟片刻,我还是唤了她一声姐姐,无关乎原谅,只是可怜她而已。

只有短短一盏茶的工夫,却像过去了一辈子那样长。酸甜苦辣,人世百味,我们姐妹一一尝过,到最后一刻便是所有苦味都弥漫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待她又恢复那般行尸走肉的样子时,我抹干眼泪冲院门外跪着的两个婢女大发脾气,发泄够了才又回到他的书房。

「良谨,我命人择了好些桃花树,等开春时移到东宫来。我们大婚的时候就能开,取『桃之夭夭,宜室宜家』之意,如何?嗯,我们一定要在春日里大婚。」他提笔画了满纸桃花,春意盎然却灼伤我的眼。

「良谨,你怎么哭了?」他搁下笔又一次向我伸出手。

「为何我不能早早嫁于你?明明你第一次见我就说要娶我的啊。」我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哭泣,话里三分真七分假。

「良谨放心,我会给你全天下最好的大婚,我们不按礼部的规制办,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的大婚礼上放很多很多桂花糖……唔……」我踮脚吻上他的唇,第一次主动攻掠他的唇舌,肆意狠厉。

老天爷可真是爱玩笑,将所有事情都变成了轮回。

此刻的我们多么像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一个絮絮叨叨说着大婚,一个忧心忡忡想着分离。

可我是真的没想到,他处理姜家是如此干净利落。

我才把姜婉莹说的话都转述给大哥,爹便一脸愁容到了密室。

「东宫的人给皇上呈了密折。奏我居政有功,事事躬亲。怕是明日皇上便要架空我了,若是放在从前,我或许会赞他体谅我年老帮我分担政事,可如今……」父亲捋着胡须沉吟。

「他哪里是要什么分担,他恨不得大权独揽,天下人只听他一人才好。」大哥打断父亲,怒气冲天。

「年后东宫才开始监国辅政,这才刚刚开始,算不了什么,沉住气。」父亲再次开口,挑眼看我。

「女儿愿以情爱之名拖住东宫,为姜家打探消息。」我低下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怕也拖不住。父亲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儿家,可东宫,也绝非儿女情长的善类。」父亲又捋了捋胡须,道出真言。

是啊,他若儿女情长,会有今日的姜家么?

姜家一子二女,只剩了我一人还算康健。

宋睿泽,不管你是太子还是小花,终究是太过凉薄无情。

「二妹,是大哥没用。护不住大妹还要你去以身试险。」大哥摸了摸脸颊,连连叹气。

「小妹必不敢忘东宫对姜家做了什么,必不敢忘大哥与姐姐遭遇了什么。」我再一次起誓,泪盈于眶。

我频频来往于东宫与姜府,求他好好照顾姜婉莹。我对他说我顾念昔日姐妹之情,原谅了当年姜婉莹的做法,在她西去后想顾及她的颜面晚些成婚。

「良谨,你,近来,很不像你。」他将手指按在我唇上,一双阴沉的眸子似要将我看穿。

「你可记得你为何给我起小字良谨?」我趴在他怀里,心里阴阴想。

当年你谋姜家时面对我,也是这般吧。目光躲闪爱流泪,总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宋睿泽,我们可真像,一样的能隐忍,一样的能欺骗。

年后刚刚开朝,「大哥」就被升了禁军统领的职,东宫翰林院学士分权中书舍人,父亲成了名存实亡的宰执。

看起来,东宫与姜家密不可分相互扶持,可内里,早已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夏赋刚刚收上来的时候,更是有人奏请抄没姜家,理由是东宫辅政后户部便多了几乎一倍的税收,可各项业绩均与往年相同,那一倍税收竟像凭空出来的。由此可见,姜丞相多年来竟敢这般侵吞赋税。

据说「大哥」当场便解刀戴罪,痛哭流涕,太子更是一再求情在养心殿外足足跪了两日。

他们这般「情深义重,知错就改」,父亲不得不输,被革了官,散尽家财,只余了一座萧条的姜宅。

「良谨,你不要太过伤心,岳父只是……只是一时糊涂。我会好好供养姜家,断不会让你吃亏的。」他假惺惺地劝我,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

「你说,人心之毒究竟可以隐藏得多深。我侍奉在侧很久了,为什么看不清他在想什么?看不清人心的狠毒?」我闭着眼问他,真心实意地问他。

「或许岳父有自己的苦衷吧,一时行差踏错便回不了头。」他帮我按摩脑仁,不知我话中深意只当我为父亲伤心。

「良谨,你就要十八岁了。我何时才能将你接过东宫啊?」他再一次发问,竟带上了悲凉无奈的语气。

我猛然睁开眼,正瞧见他落寞的神色。

我不是十四岁的姜婉蓉,自然能够明白他再次有这般神色意味着什么。

虽然早已知道我不能嫁于他,但此刻察觉到他竟要再负我一次时,心内还是一怔,苦涩凄楚。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再一次娶了别人。

深秋萧条,皇上赐婚太子与新任中书令之女,为卧床的皇后冲喜。

他大婚那日我一个人坐在后院小池塘边对着满堂残荷哀哀流泪,回忆起从前。

「等你长大了,孤就娶你。」

「良谨你看,我的衣裳上有你。」

「我要娶你,娶你做我的太子妃,做我的皇后。」

……

「地上凉。」他来了,大红色的喜服与枯败的池塘格格不入,扶我起身给我拭泪,然后抱我回了房。

如今姜家失势,奴仆四散,他竟如入无人之境,轻车熟路。

「今日,不是你我大婚,去陪你的太子妃吧。」他为我倒了一杯热茶暖手,我不再流泪,只是很平静。

「过些日子,我会接你入东宫。」他又找出一件衣裳给我披上,也是格外平静。

「你若硬逼我随你入东宫,我会一头撞死的。」我最后一次拽紧他的衣角,摇了摇。

「良谨你……我会让你做皇后的。」他急于说话却又停顿,不敢看我的眼睛。

「小花。」我轻轻唤了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小花,我们走吧,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没有人知道你是东宫太子,也没有人知道我是姜家嫡女,我们只做良谨与小花。小花与良谨会忘掉从前的一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好不好?」

我再一次摇晃他的衣角,泣泪泫然。

「我们,逃不掉的。」他叹气,似是怨天尤人又似志在必得。

「小花,你只要美人,不要江山,可以么?」我依旧在摇他的衣角,只是更加急促。

「有江山,才有美人。」他抚着我的脸,眸中带泪。

「有办法的,你总有办法的对不对?」我半跪在他脚下,几近哀求。他肯定是有的,我们出逃总比朝堂争斗与皇上争位来得简单。

「我已等了这江山太久,即便有……良谨,随我入东宫好么?」他扶起我,低垂着眼不敢看我。

你只知你等了江山太久,不知我等你亦是等了太久么?

罢了,是我姜婉蓉自作多情了!

「够了,我放开你,你也放开我。」我松开他的衣角,喃喃自语,从前他便最爱这样说。

「宋睿泽,我不会嫁给你,来世今生,都不会。」他还想说些什么,我疾声厉色地抢在他前头,不留半分余地。

他怔怔盯着衣角出神,良久以后推门而走,灌进来的凉风吹得我打了好几个冷战。

我又走到小池塘,这次我没坐下流泪,而是径直走了下去,一步,两步,三步……

大家都以为我要寻死,其实我只是想冷静冷静,深秋水凉用来清醒头脑是最好不过的了。

母亲亲手喂我姜汤,边喂边道:「你还记得母亲教你的第一桩男女之道么?那年你九岁。」

「男人的许诺万不可当真,他们只是随口一说,你若是当了真,便也赔了许多真心和时日。」

我怎会不记得?我如何会不记得?

曾有人为我许了婚娶之诺,到头来整整耽搁了我九年的时日,更是耽搁了一颗原本纯真美好的心。

「寻死也好,清醒也罢,你以后莫要再这般了。你要好好保养,珍重自己,只有活得够久,才能等到福气,才能笑到最后。你姐姐,便是太过浮躁,害人害己,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母亲搁下药碗,眼角带泪语气凉薄。

「女儿省得。」我将驱寒的姜片抓了一把放在嘴里,狠狠地嚼。

姜婉蓉,你姓姜啊!

你是婉蓉,不是什么良谨!

怎么可以如此窝囊软弱,那样苦苦哀求一个男人还被拒绝。

宋睿泽,我要你不得好死!

辛辣的姜片在我嘴里肆意奔畅,辣眼,也辣心。

「婉蓉,沉住气。」

「日子还很长,莫要争一时。」

「忍一忍,他总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父亲、母亲、大哥,他们总说着冷静,教导我藏住眼睛里的恨意和火气。

隐忍,克制,压抑,凄惶。

姜家隐忍了很久很久,父亲浸淫宦海一生,终是抓住了东宫的把柄。

父亲并没有声张而是随着东宫预料的那样,借了「大哥」禁军统领的势哄了皇上开心,又谋了个低等的闲职。

多年前东宫监国,查问户部,说是凭空多出了一倍的赋税来,户部以此攀咬丞相私吞赋税,最终皇上问罪姜家。

可父亲并没有侵吞赋税,东宫为了维续这样莫须有的罪名,自然得每年最少弄出多于赋税一倍的银两和粮食来。

这些年父亲暗查诸事,其中极重要的一桩便是追查那一倍的赋税从何而来。

不查便罢,一查之下牵连出许多龌龊之事。吏部虚报钱粮,私开平仓粮充国库粮,兵部缩减前线用度,江南富家子弟绑架案,皆是每年多出赋税的来源!

三皇子当的是尚书令之职,兵部与吏部是三皇子的势力,无需父兄多说什么,我也看出了当下端倪。

朝堂上处处针对掣肘东宫的三皇子根本就是东宫的人。所有明争暗斗,所有相互制衡,所有朋党之争都是东宫为多疑的皇帝陛下造出来的假象。

原来,东宫势大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在朝堂之上将皇上玩弄于股掌之间,在江湖之远将万民膏脂搜刮殆尽。

背上冷汗频出,凉阴阴地湿了小衣,我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宋睿泽。

「他已经是太子了啊,何需如此?」我跌坐在地,想不通缘由。

「婉蓉,朝政之事,远非你眼见之事。南疆的事,皇上与东宫,早就貌合神离。」大哥拉起我的胳膊,安抚我坐好。

「行了,事已至此,多言无用。婉蓉,随我入宫。」父亲挥袖喊我,递给大哥一枚棋子。

皇上知晓此事后,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直接命人暗杀三皇子,扶七皇子上位接替三皇子之职。

皇上下令时,我与父亲皆在旁陪侍,可他却丝毫不避讳,杀气腾腾阴狠毒辣,丝毫看不出他是在杀戮自己的亲儿子。

这便是皇家的手段么?没有父子,没有感情,只有权利斗争里的你来我往。

「婉蓉,在想什么?这样出神。」皇上突然发问于我,语气柔软和煦。

「臣女拜服,陛下慧眼如炬。」我将头埋得更低,冷汗直流。

「朕只是信姜家的忠心罢了,无论何时都信。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还是做朕的儿媳吧。朕的七皇子学习上最用功,样貌上生得最好看。」皇上敲着桌角,像在闲话家常。

「皇上,七皇子不过十四,如何能担得起这样的重任,请皇上三思。」父亲拜倒,声音带了些哽咽。

「不要紧,朕会亲手教他。你也会的,是不是?姜丞相?」皇上仍在敲打桌角,语气不急不缓。

「臣誓死追随皇上。」

「臣女谢皇上隆恩。」

皇上的一句「姜丞相」等同许了姜家恢复昔日盛景,我与父亲自是愿听安排。

七皇子,我上次见他时还不过是总角童子,瘦弱儒懦,总站在众皇子的末尾。

他虽娶亲早,却也还是未曾束发的少年。真的能当得起皇上赐下的大任么?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姜家与东宫的仇怨了结,指日可待。

三皇子一死,朝堂大变。

众臣纷纷上书说七皇子难以承担大任,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直接不理朝政,而七皇子,确实也如众大臣所说的一般,难当大任。

资质平庸,顶撞皇帝,不尊老臣,甚至胡乱应付差事,让宦官为其代笔,与一直仁孝卓越的东宫太子形成鲜明对比。

正中东宫下怀。

死了一个笑里藏刀不好掌控的三皇子,来了一个什么都不懂一身把柄的七皇子。

人在高兴的时候,会放松警惕,皇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七皇子十五岁生辰那日,皇上给我们赐了婚。

宋睿泽到底没有沉住气,深夜到访。

我一早料到他会来,来演情深似海此生不悔的戏码,所以特意写好了一篇文书等他。

「良谨,我有办法的,你不用嫁给老七那个浑人。」甫一进门他便抱住我喘气,冷硬的袍子硌得我很难受。

「又是去给你做小的法子么?是啊,谁敢抢东宫的小妾呢。」我没有推开他,只是木木地站着任他摆布。

「只是暂且委屈你,最多一年,不,半年,我要封你为后。行最隆重的仪礼,偿还你受的这些委屈。」他见我不挣扎,便拥紧我亲吻我的头发。

我心内一惊,再有半年之数,他便有名利双收的办法了吗?

若真是那般,那姜家就永无翻身报仇之日了。

「你怎么封啊?你的太子妃呢?皇上呢?皇后呢?你作何解释啊?」我掩下惊心动魄的权谋思量,伏在他的怀里轻声抽噎。

「母后一直属意于你,其他人,没关系的。良谨,你信我,定会封你为后。」他放开我,捏着我的肩看着我的眼睛承诺。

如今的情状,我自然信,势大如此,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么?

一手遮天,翻云覆雨,不过如此。

其他人,没关系的。

这话里的意思很深,真到了那个时候,怕是其他人都得死了,自然就没关系了。

「良谨,看着我。」他抬起我的头,要我听他再说一次。

「嗯,我也有办法的。」我挣开他的手,擦干眼泪吹熄灯,轻轻说了句,「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么?」

然后亲手为他宽衣解带,引他向床上走去。

「良谨,你……」他喊了我一声便轻吻我的脸颊,最终拥着我吻在了我的唇上。

我只觉得恶心,很恶心,像一条冰凉黏腻的蛇在我脸上唇上蠕动。

「好了,睡吧,明日你还要上朝。」我以手阻他,安静地闭上眼。

「我会给你最好的,一辈子都给。」他也闭起眼,嘴角带笑。

你负了我那么多次,现在竟口口声声说给我最好的?

我睁眼看他的侧脸,冰凉的泪水划过脸庞,心酸悲愤。

夜半十分,我摸了摸枕头冷笑,这粟玉枕统共湿了两回,一回是他的泪,一回是我的泪。真是奇怪,我们这般互相算计又如何垂泪至此呢?

四更天,我推他起来,他迷迷糊糊喊着:「良谨真好。」

好。上朝后你便知道我有多好。

午后我便听闻,仁孝太子一篇《劝弟书》写的是慷慨激昂义正辞严,上达父子之情,下陈兄弟恭孝。不仅劝弟弟顺承父亲之意,还屈太子殿下之尊要为弟弟做主婚人。被皇上当场赞了英明,即刻颁行天下,让所有兄长都学习太子的仁孝。

昨晚我要他留下的目的,便是用我亲手所作的《劝弟书》替换他呈给皇上的文书。

我自开蒙,便是由他亲手教字,自是最懂他的笔迹。没有人会异议,他更不会,他舍不得「仁孝」之称。

如此一来,我与七皇子的婚事绝不会有人再行破坏。

父亲派更多的人接着查东宫把柄。皇上愈显荒淫,七皇子打着去妓院散心的名号替换东宫的暗桩,大哥亲自带人去漠北寻镇北将军一家来助。

一切都惊心动魄却也有条不紊。

我经常独自坐在密室里,摆一盘棋,一遍遍推演半年后或者一年后的情状。

十九年了,我三次待嫁,还是没能如愿嫁给他。

一个人到底能忍受多少辜负?为何我们之间都已势不两立不共戴天,我还是会时常想起他?

冰凉的棋子在我指间静躺,我突然将棋子摔在地上告诉自己,不该妇人之仁,不该儿女情长。

毕竟很多次,他也是这样择我做了弃子狠狠摔在地上,毫不怜惜。

大婚在即,良妃娘娘召我入宫,人前时她一如当年的皇后娘娘,拉着我的手赞我聪慧美丽。

人后她却不怎么热络,到永寿宫后她默默喝茶并不理会跪地行礼的我。

我知道这是她在使下马威,只是越发知礼地跪着,不敢出半分差错。

「为人妻,为人母,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夫君子女的性命。若是心肠歹毒,对夫君子女行谋害之事,最终会落下个天打雷劈的下场。比如,当今皇后。」良久之后,良妃娘娘用力扣下茶碗,一字一顿。

「哦?你还不知?也难怪,这种事情怎么好脏了陛下的口,本宫说与你听吧。」尽管我从小就在练如何喜怒不形于色,还是被良妃娘娘一眼看出心内的惊异。

其实仔细想来也不用如何惊异,中宫皇后与东宫太子母子相依,一丘之貉罢了,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呢?

「中宫与东宫一直有恃无恐,就是因为他们给皇上下了毒。若不是本宫发现得早,那毒皇上再吃下去,不出半年这天下就成了他们的了。」良妃娘娘说得极慢,一边说一边看我的脸色。

瞬间,我将所有事情都串联了起来。怪不得皇上下令诛杀三皇子之时那般果断决绝,怪不得宋睿泽会对我承诺半年之数。

原来他们一早就对皇上设下了这般死谋。

「从前的三皇子,他母妃死得早,他便与那对母子沆瀣一气,制毒运毒下毒,他们配合得极好。婉蓉,你起来说说三皇子该不该死?东宫该不该死?中宫该不该死?」良妃娘娘扶我起身,直直望着我的眼睛。

「婉蓉不知朝政,只知皇后确实不配母仪天下。」我站起身来低下头,不卑不亢。

「你福气重,终有一日能够母仪天下。」良妃娘娘笑了,不断试探我的立场。

「臣女当竭尽全力,帮扶七殿下,愿母妃宽心。」我又跪下身,喊了她母妃。

良妃娘娘并未为皇上生下过一儿半女,却在宫中长年屹立不倒,抚育罗家后人与七皇子。今又参与着夺位之争,自是不能小觑,更不能怠慢。

所以我便很直接地表明自己的立场,那一声「母妃」里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娇羞模样,倒是像极了男子之间的君臣模样。

「快起来,你也是可怜孩子。这些天,难为你听那许多混账话了。」她的声音变软,示意我坐下。

闲话许久,我从永寿宫出来已是午后。

宋睿泽照旧藏身在我回姜家的马车里。

「自己弟弟大婚在即,你不好好在东宫琢磨主婚辞,却偷潜在弟妹的马车里,不符合你的身份吧?呵,仁孝太子。」我坐稳后便冷笑着讥讽。

「没关系的,你一直都是这样爱闹,我会原谅你,你只能是我的……」他反反复复只是看着我说以后,不斥我换了他的文书,也不问我对他余情几何。

「宋睿泽,你记得来,与我主婚,毕竟是你亲手将我推到别人身边的。」我打断他的絮絮叨叨,笑中带泪。

「也是你让此事毫无回转之力,是我低估了你。良谨,再唤我一句小花吧。下一次,可要半年之久啊。」他竟然掏出一块桂花糖,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哄我吃下。

我拿过他的桂花糖扔在地上狠狠碾碎道:「这种破糖,吃了容易脑子发昏,识人不清。我第一次看清禽兽面,便戒了。」

「良谨。」他嗔怪一声矮下身,拨开我的脚去夺桂花糖。

大婚那日,宋睿泽到底没有来,而是很合时宜地病倒,皇上另择人主婚。

我头盖龙凤锦帕,身着大红嫁衣,手握如意宝瓶坐上了八抬大轿,一路上吹吹打打的乐声掩住了众人非议。

长街铺红绸,喜竹声声响,落眼之处皆是大片的红,我思绪如飞却无关婚嫁,今晚的七皇子府里少不得谋划与交易。

千匝红线绕檀园,万缕金丝缠高墙,经纬交织纠缠不清,这一场盛世谋略像是落幕也像是开场,浮浮沉沉的众人在婚宴上来回穿梭,不知立场几何。

七皇子向我伸出双手,递给我一个精致的檀木百子福寿盒,盒里装着一方小而精致的玉印。

我浅笑,任凭泪水滑落,复又深吸一口气接下那个木盒与七皇子一齐高呼:「夫妻同心,相互扶持。」

礼成。

宋睿泽,从此以后,我们不死不休,却也,再无瓜葛。

2

大婚之日,我发现我的夫君不能人事。

此后医侍碧娘再三确诊,我多次试探,他依然只是尴尬地笑笑,道一句:「如今形势诡谲莫变,我们不适合有孩子。」

他是与太子争位的皇子啊,我姜家用尽心思押宝在他身上,他怎么可以,没有开枝散叶的能力?

仔细沉吟过后,我并没有将此事告知他人,只要能让东宫宋睿泽不得安生,七皇子能否开枝散叶都没有关系,总归,我是能生下孩子的。

浅笑安然,眼角眉梢都是算计的神色,曾几何时,我也是天真懵懂的少女。

是宋睿泽,一步步将我推给他人,一步步将我变成阴诡毒妇。

「皇子妃,该往宫里去了。」君梅扶着我的臂肘,轻声示意。

我不再对着门楣上挂的大红灯笼出神,径直上了轿子。

皇上、七皇子与姜家都心知肚明,宋睿泽很快便会动手,博弈之间阴谋重重,惊心动魄,此番召我入宫便是商议眼前事宜。

七皇子虽一直是扮猪吃虎的角色,不论表面上有多么荒唐,但日益权重的迹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东宫自是不可能不疑心。

「婉蓉,你觉得老七该如何荒唐,才能让东宫更安心?」皇上闭眼开口,连太子也不愿相称直呼东宫。

「回父皇话,古人云成家立业,若家不和则业难立。婉蓉想,若七殿下能演这么一出,东宫便能安心。」我看着良妃娘娘的脸色斟酌地回话。

「如此一来,便要委屈你了。你年纪轻轻可受得住?」良妃娘娘适时开口,对着我赞许地笑了笑。

「朕已拟下密诏,来日老七登基,你为皇后,你父亲收着呢。」皇上突然睁眼微笑,直直看着我。

「儿臣不才,愿为父皇效力,愿为夫君筹谋。」我敛裙正衫郑重拜倒在皇上脚下。

此前,从未想过,我可以这样步步算计,连自己都算进棋局。

出宫时沿着永寿宫一路向西经御花园,园子里几株送春梅开得正好,我在粉白的花树下驻足望天。

恍惚间回到多年前,有兴高采烈的小女孩牵着一个明黄的衣角偷笑,指着送春梅低低念一句:「小花,你看树上长的都是你。」

「皇子妃该回府了,这梅花开得不比往年好了,大概是去年风雪太大。」君梅不着痕迹地提醒我,递给我一块柔粉丝帕。

原来,我又落泪了。

昔年宋睿泽为太子我为他未过门的小太子妃,那花树开得繁盛曼妙清香绝韵,如今花树还是这般,我与宋睿泽,却连形同陌路都做不到。

只能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也许等他身死,一切也就都结束了。

回府之后,我的夫君也刚刚进门,衣裳还未换下,我知道他晚上还要去溯阳王府,演一个眠花宿柳的风月浪子。

「婉蓉,母妃与你说了吧。」他客气地笑笑,瞟着我微红的眼睛。

「溯阳王叔好美色,天下无人不知,你去他那里寻人再合适不过了,也适宜宴请东宫的人。」我略行一礼点头赞同,喝了口茶水垂下眼敛。

「婉蓉,委屈你了。」他脱下外衣命人传膳,又遣人回了溯阳王府的宴请。

「怎么又不去了,今日不是有东宫翰林院的人么?」我诧异他的举动,问他缘由。

「你是我的妻子,又为我苦心筹谋,面上那许多不得不为的事情也便罢了,这内里的日子怎么还能让你委屈,自你来,我便没陪你好好用过膳。今日我不出去了,父皇已经安排好了,我再去几日便又要接人入府了。」他温温吞吞说了好大一篇话,稚嫩的面皮上很像我几年前见他的唯诺模样。

我长他四岁,总以为他该是更像我弟弟,现下他一口一个妻子,竟说得我不知该如何自处。

晚膳传上来的时候,我像个寻常人家的妻子,不住地给他填菜,他也客气地答谢。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少了些夫妻间该有的温情。

是夜,红烛高燃,锦衾覆身。

「婉蓉,你会演捉奸的戏么?母妃说我们这里动静闹得越大越好。」他突然推了推我坐起身。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我嗔他一声也陪他坐起身。

「我兄弟爱瞎说,我兄弟给我讲过,他游历江湖时……」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到底少年心劲,不多时便绘声绘色说起民间的事情。

我知道他口中的兄弟,是镇北将军之子杨武,少年得志,武功高强,京中的富贵子弟都爱与他结交,他与七皇子,是少年旧相识。

我大哥前些日子偷偷潜去了漠北,便是带了皇上密旨请镇北将军一家来京相助,东宫势大,京中所有军力都攥在他的手里。

也不知如今请到没有,部署得如何了。

「婉蓉,你觉得我说的法子怎么样?」七皇子戳了戳我的胳膊,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并没听清他刚才在说什么,就木然地点了点头。他又要我演「捉奸」时生气的样子。

「她是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才是七皇子妃啊。」我假意想象着他的身侧有个女人,尽量显得很生气。

「不对不对。」他摇摇头要我重新来过。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才过多久你就这样对我……呜呜……」我假哭了起来,呜呜咽咽。

「没有正妃的气势。」他又摇摇头,站起身来跳下床道,「你看我的,这样,撩开帐子,然后这个手要叉着腰,这个手要指着我的鼻子。」

我被他叉腰翘兰花指的动作惹笑,又掩着嘴憋笑。

「别笑别笑,重点是你要吼一定要大声吼。你要边指我边吼:『宋睿卓,你当我是死的吗?』」

他细着嗓子学我说话,那模样比参军戏里参军还要引人发笑。

「宋睿卓,你当我是死的吗?」他又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扭着屁股。

「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捂着肚子倒在床上。

「笑笑笑,学会了没有啊。」他依旧细着嗓子说话,胡乱咯吱着我。

我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往床榻里面躲。

闹了一阵之后,他躺在我身侧轻轻道:「我从未见你笑过,以后多笑笑好么?」

我惊觉,是啊,自己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谢谢你。」我挽住了他的胳膊闭上眼。

昔年他不过是个瘦弱的总角童子,站在众皇子身后喊我小嫂子,如今却成了我的夫婿,与我逗笑,同榻而眠。

「我们都是可怜人罢了。」他翻了个身靠在我身旁。

哦,我有我的竹马,他也有他的青梅,他的青梅罗侧妃住在皇子府的柳园里,不声不响满脸哀怨。

我想,他们之间也有许多求不得吧。

「不管事世如何无常,我们总是得笑笑才好,杨兄说得有理。」他拢了拢被子,迷迷糊糊地呓语。

我摸了摸自己僵硬的脸庞,不再回忆从前。

五日之后,七皇子带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娇艳女子回府,我按他教的语气动作冲进檀园。

只说了一句话,我便红着脸再说不出话,他与那两个女子赤条条地躺在一起,我还未经人事,羞臊得不知该将眼睛放在哪里。

好在他也并未跟我说话,只是与那两个低眉顺眼的女人吆喝,最后我按照之前说好的样子哭着回了姜宅。

父亲对我说了皇上密诏的事情,又交代我只可为妇人事,万不可多嘴朝政事,更不可插手朝政事。

「皇上疑心病重,亲儿子都那样毫不留情,何况你一个知道这么多的儿媳。」父亲忧心忡忡,唉声叹气。

「父亲不知么?中宫与东宫给皇上用毒。」我想父亲应该是不知道的,这样的事,皇上不会提起。

「怪不得皇上这般决绝,你去陪陪你母亲吧。」父亲拿茶杯往嘴里连送了两次也没喝到,最终抖了抖手放在了案几上。

闹腾了四五日之后,良妃娘娘亲自出宫迎我回了皇子府,那两个歌姬乖觉地来我面前卖乖讨好。

我没听清她们在说什么,只是暗暗奇怪为何七殿下能够与她们行周公之礼,是酒的缘故么? 可能,七皇子有什么别的法子吧。

整个京城都是七皇子的耽于美色和我的新嫁笑话,在漫天双生子歌姬的香艳秘闻里,也有一桩略带血色的筹谋。

七皇子为给「大舅子」赔罪,让溯阳王主宴宴请禁军统领姜厉——我的假哥哥,酒过三巡后因一美人起了争执,七皇子趁大舅子酒醉踢伤大舅子下身,划破大舅子脸皮。

这个所谓的禁军统领是东宫杀我大哥后假冒的,如今脸上被划,人皮面具破损,自是难以维持出门。

还好大哥福大命大能回来,要么这般偷梁换柱,就再没人识破东宫的阴谋。

前不久,皇上刚刚让七皇子跟着禁军统领掌管京城军务杂事,如今禁军统领「病倒」,军务的事自是落在七皇子身上。

纵然所有副将都是东宫的人,但七皇子寻一些漏洞与机巧还是十分方便的。

芙蕖刚开的时候,七皇子一直心心念念的兄弟——杨武回来了,夜半十分,从房顶跃下。

「你家房顶什么时候这么难拆了,你看闹得我满身土。」杨武拍了拍身上,转眼看到我,愣了一下,尴尬地挠着头道:「宋嫂子啊,……也在,呵呵……」

我略略施了一礼,不去纠结称呼,退回七皇子身后。

「你就不能走窗子?冒冒失失的。」七皇子虽嘴上嗔怪却是热络地引他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别看了,跟我奶奶似的。」杨武不耐烦地灌了一口茶,拂过七皇子的手。

七皇子扭头引我欲介绍,杨武促狭地笑着问:「怎么?我看你是娶了媳妇忘了兄弟!」

「杨将军说笑了,七殿下时常提起你,英武神勇,义薄云天。」我看着两个打闹的少年上前打岔,试图提醒他们今晚的事宜。

「真的?他有没有说我很厉害?」杨武一下蹿到我面前,低下头认真地问询。

我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一步,点点头取出金灿灿的皇帝密诏。

「杨兄,咱们赶紧谈谈正事,不然,你今个儿别想睡了。」七皇子变得很像个小孩子,拉着杨武坐在椅子上。

皇上有诏,要杨武拿到东宫的虎符,全力保护七皇子安危。

杨武看过后跟我再三保证,七皇子交到他手里没问题,狡黠的笑容竟让我面上一热。好在他没再对着我笑,掏出了一张纸,往烛火上烤了烤递给七皇子。

纸上写着镇北将军的筹谋,镇北将军已经见到了我大哥,知晓了京中局势,正派手下军士小股乔装一点点进京。

原来不光京中,宋睿泽连整个京畿都控制得很好。从各个边城到京中的路都被太子把得死死的,不要说过军队,就连离京城稍近的匪窝都剿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盲点。

「我爹说了,东宫还没拿下沙城军,他派来的那些兵,面熟的偷偷潜进了沙城,面生的都慢慢往京城聚了,宋兄,学没学会我教你那一套军中的法子?弟兄们等着往你们禁军里插呢!」杨武笑得不怀好意,突然偷袭……偷袭了七皇子的下身。

「别!婉蓉在这里,你闹什么闹!」七皇子扫我一眼岔开身,将桌上的纸认真叠起放在里衣里。

「哎你干嘛去?」杨武突然又飞出了屋外,惊得七皇子伸手唤他。

「给你砌房顶!」

屋顶有细细碎碎的声音,时不时落些土下来,一会儿后彻底没了动静。

「莫要见怪,你别看他这个样子,身手可好着呢!」七皇子引我入内室,脸上笑意融融。

「这大半夜的,他这样贸然出现,又贸然离去,他在京中世家公子里这般有名,万一被东宫的人发现了可怎么好?」我踌躇一阵,总归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

「杨兄若想藏,没人找得到他。放心吧,他是父皇看中的人。」七皇子躺在床上为我腾出一块地方,笑着翻了身。

也是,杨武的父亲是大御武功最好的将军,母亲又是武林盟主,从小在沙场上长大,定是有过人之处。

「睡吧,杨兄不会失手的。」七皇子取下床头的匕首搂在怀里,见我还没躺下便迷迷糊糊呓语。

我轻手轻脚卸掉钗环,看着他蜷成一团的样子皱了皱眉头。

刚刚束发的少年本该肆意驰马,本该富贵潇洒,可如今却夹在他父亲与哥哥之间,争权夺利,假面示人。

如果,如果世事真的像看起来那般平静无波,就好了。

奢望而已,七日之后杨武得手,皇上命我写太子谕,谕传五万禁军秘密潜入九宫山。

可笑呵,多年前他亲手教我写字,字字句句像极他的笔迹,如今我却要用这一模一样的笔迹置他于死地。

搁笔后指尖再抑制不住地颤抖,我亲手写下了他的死期,七月二十三。

「皇上,家父可提前赶到,您尽可安心。」杨武像幽魂一般从柱子后面冒出来,对着皇上嘴里不再浑说,礼数却还是稀稀拉拉。

皇上见杨武来了,谴我与良妃娘娘出去,她让我陪着去上林苑看花。

上林苑中的花儿比御花园中的盆栽高大许多倍,格外美艳。

行至浮玉桥,忽见太子伴着他大肚子的妻子登桥赏莲,听闻太子妃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我不记得再相逢时寒暄了什么,只记得擦肩而过那刻,烟柳枯槁,夏花失色。

隔天我便病了,突如其来地倒了下去,浑身软绵绵的没一点儿力气,碧娘说我惊惧、忧思过度。

惊惧么?

是惊惧的。

我梦见了宋睿泽,不同于千百次的玉面皇袍,他浑身血淋淋的,一会儿被万箭穿心,一会儿被乱棍捶打,一会儿被砍下头颅。他被万箭穿心时眼睛掉了出来,掉在我手上,黏黏腻腻;他被乱棍捶打时,吐出了心,依旧是在我手上,还咚咚跳着;他被砍下头颅时,滚到了我怀里,张着嘴笑。

忧思么?

是忧思的。

我不清楚七月二十三那天会发生什么,杨武真的像七皇子口中那样恍如天人无所不能么?父亲与大哥那边到底会有多少自保之力呢?皇上能够保证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不会有叛么?纵然镇北将军戎马一生,一生武人,真的能会安排筹谋得尽善尽美么?七皇子那样的孩子心性真的会在这场角逐里胜出么?

「皇子妃,该喝药了。」碧娘扶我起身将勺子抵在我唇边,再盛第二勺时缓缓开口:「您这是心病,喝再多的药都没有用。」

勾唇一笑,我想,脸上的笑比这药还要苦。

我如何不知这是心病?

我自小身体便很好,没什么病痛,每一次,都是因为他吧?这样卧床不起。

「医理讲心病难医,您若不好好振作,长久以往,会得心疾或是头疾,无论哪个都不是长寿之兆。」碧娘索性直接撂下药碗,苦口婆心。

「我……」

张了张嘴,我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因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碧娘不再给我喝苦药,只是一遍遍地要我喝安神茶,整日整夜,我的楠园里安神香不断。

神思困倦,终是不再做那样血淋淋的噩梦。

昏昏沉沉时突然闻见血腥气,我以为是梦境成了真,倏然张眼却看见七皇子扶着受伤的杨武焦急地喊:「婉蓉,你的医侍呢?」

我记得白日里碧娘便说了她要趁夜去九宫山采什么开花的药材,赶紧交代了七皇子的侍卫去寻。

「解开,晾着。」杨武突然说了话,说完话又紧紧闭上眼,苍白的面色像从未张过口。

再顾不得其他,我光着脚下了地穿鞋,与七皇子一同将杨武扶在了我床上,七皇子轻轻掀开黑色的披风,腥气大作,我只看了一眼,便惊得坐在了地上。

杨武的后背没了衣裳,也没了肉,血糊糊的一大片,最深的口子里一片翻白,挂着黑色的东西。

七皇子一手紧紧抓着我,一手紧紧抓着杨武,死死盯着房门,眼睛一下都不眨。

三更的帮子声响,远远传来,惊得一屋子人都在打颤,碧娘终于回来了。

「多谢义妁堂搭救,杨武永生不忘。」杨武率先开口,声音有力沉稳。

「少主言重。」碧娘赶忙打开药箱,命君梅去取她房里的匣子。

我听不懂他们的江湖称谓,从未见过碧娘如此慌张,心下更是惴惴,想起身去看看还有何准备。

七皇子抓着我的手愈发紧,发愣地看着碧娘的动作。

「宋兄,你先起开行不?我明儿就好了。」杨武又开口,赶我和七皇子走。

我们互相搀扶着去了他住的檀园,暖橘色的灯光拢下来不觉温暖,只觉得血一样压着人透不过气来。

「婉蓉,你怕吗?」躺下很久之后,七皇子突然开口问我,我并没答话只是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

「我以为杨兄他战不无胜,武功高强。我从来没想过他会那样虚弱地倒在我怀里,我从来不知道他也会受伤……他,他替我挡了一刀,骗我说他穿了金丝软猬甲。

「他受伤很重,还杀了所有要害我的人,他中的那一刀有毒,他怕被人发现不去医馆,他让我用刀削去了他后背上发黑的肉,他让我给他找了一块披风盖住,回家路上他还帮我擦了双手。」七皇子语无伦次,蜷成一团,极为痛苦地颤抖着。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像我每次从梦中醒来,碧娘拍我那样轻轻拍他的背,试图让他舒缓一下僵硬的身体。

「为什么,我这双手总是沾染自己人的血?」天渐渐亮起来,他终于不再抖动,默默流下泪。

「杨将军是人,不是神。没有人能够不流血,不被伤害。」我替他抹去泪水开始轻声劝慰。

「他们保护我,就必须要流血?就必须被伤害?」他的泪水止住了,眼睛却空洞得可怕。

「睿卓,我们会赢的。赢了以后,你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你就是天下的神。那时,你可以护住一切你想护的。」我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循循善诱。

「父皇也这样说。」他的眼睛重新有了神采,下地换上了朝服去上朝。

我去看了杨武,碧娘说他没事,毒肉处理得当毒素并没有蔓延,刀口也不是特别深,杨武筋骨好,三四日就可下地了。

昨夜这么一闹,我的病情又不大好了。七皇子担心我,也担心杨武,就让杨武住在我的楠园里,让我跟他一起住檀园。

如若不是太年少,我想,他一定也是个很体贴的夫君。

夜里躺在一张床上,我常梦魇,他也常梦魇,总是大叫着醒来,抑或惊得满身冷汗。

虽是同床异梦,却互相依偎着再睡去,我们像两只受伤的小兽,彼此舔舐伤口。

杨武刚刚能走动时,我们一起在檀园等镇北将军,却等来了杨武的生母。

「你小子可真够笨的!」美艳的妇人一进来便朝杨武的背上拍,直吓得我差点伸手去拦。

「娘,你轻点轻点,爹呢?你咋过来了?」杨武也不躲,生生受着疼,粗眉拧在了一起。

「你们老杨家一窝笨蛋,我不过来你们都出事了,你让我跟你奶奶以死谢罪去?你老子估计迷路了吧,笨得跟啥一样。」杨武的娘朝七皇子和我拱了拱手大大方方坐下,利索地喝了水,明明粗俗异常,却尽是美感。

「你别总骂我笨行不?软猬甲不是给我妹了吗?给点面子娘。」杨武讨好地给他娘捏着肩。

「夫人,可知杨将军那边怎么样了?」七皇子略有些焦急地打断了母子俩的对话。

「我尚不清楚,不过,他走的时候应该交代过,小武知道。这个给你们,应该有用,路上顺的。」杨武的娘从包袱里掏出了几块印玺,俱是东宫那边的。

「娘,你可以啊,本事还没丢呀。」杨武一脸轻松拿起印章往鼻尖凑了凑,眼神一凛。

「放屁,就知道偷。」杨夫人背对着杨武,没察觉他的脸色,依旧自顾自喝茶。

「娘,到底出了什么事?父亲,父亲……」杨武翻身到桌前,指着那些印章发愣。

「没事,就是笨。没别的。」杨夫人挪开眼,敷衍地应付着。

杨武突然跪倒在他娘脚下,低下头,一言不发。

我和七皇子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杨夫人突然望向我们杀气腾腾地开口:「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们全家。」

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刚想说点什么却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七皇子扶杨武起来,轻声问他到底怎么了。

「这上面有我父亲的血,出事了,宋兄。我父亲可能……」杨武仍然低着头,紧紧捏着一枚印。

想起前些日子杨武血淋淋的背,我猛然懂得了杨夫人眼里的杀气。为人妻,为人母,最怕夫君子女有恙,而今,她的夫君与儿子皆在为了皇家的夺位之争卖命,这叫她如何不怨?

「你放心,父亲从来不会食言与皇上,我亦从来不会食言与你。」杨武突然抓住了七皇子的手腕,字字真情。

也许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这是夺位之争,本就该险象环生。

镇北将军和我大哥都没了消息,京中的我们,皆不敢妄动。

七月初三,良妃娘娘生辰,我因病未去,傍晚时分突然下起雨。

我脑仁跳得厉害,总觉得不寻常,便央了杨夫人去瞧瞧。

「小武让我把这个给你,说让你把日子改成今天。」刚刚点上灯,杨夫人便回来了,急冲冲递给我一封封好的信。

「皇上呢?七殿下呢?」我打开信封,是我前些日子写好的太子谕,今日要动手,那么……

「着急没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杨夫人帮我擦了擦汗,掏出了东宫印。

生死?富贵?

今日不是我们要动手,是宋睿泽要动手!

人算天算,都算不过他么?

我沉下心来仔细写,盖好东宫印重新封好,杨夫人让我好好守在檀园,带好东西,如果出事,她会来带我走。

「请杨夫人如实告知,不管情况如何,婉蓉都受得住。」我突然拜倒在她面前,不光是谢她承诺顾及我的安危,更是谢她一家为七皇子拼命。

「命悬一线。」她冷笑着丢下这四个字便匆匆出门,独留我在檀园等待。

七皇子,命悬一线了么?

我该怎么办?

进宫看看?不行,会提醒宋睿泽。回姜家看看?不行,府外肯定有宋睿泽的人在监视。

左思右想,我让君梅去唤了罗侧妃。我想,七皇子一定也放心不下她。

死水一般沉寂的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我面前,不搭话,不喝茶。

雨下得越发大,伴着阵阵电闪雷鸣,映照着两位枯坐的女子。

她心如止水,我心中却有如擂鼓,不停地抠着袖口的珍珠,一遍遍祈求神明保佑。

三更末,雨停了,皇上下急诏召我入宫,送诏的人是皇上身边的大监。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宋睿泽输了,死了。

我踏入宫门的那刻突然又下起雨,宫人们来不及遮挡,我脸上凉凉的,不知是雨是泪。

离养心殿越来越近,血腥气却愈来越浓,雨那样大,也洗涮不去昨晚的痕迹,更洗涮不去人心的腌臜。

此一役,赢得并不轻松。

皇上要我来,拟一封宋睿泽的手书,手书上写一纸御状,状告瑾王用兵权威胁太子,威胁不成便给皇后下药。实在居心叵测,狼子野心。

瑾王,是太子最倚重的弟弟,也是大御唯一封王掌兵的王爷。

如今,应该是被皇上一网打尽了。

「朕累了。老七,帮朕拟一道谕吧。太子卧病暴毙,皇后伤心过度发疯,瑾王罪当诛。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需再议,即刻斩首。」皇上是真的很累了,双眉深锁,嘴角干涸。

「都散了吧,老七留下。」皇帝闭上眼睛挥挥手,命我们出宫,命大监一会儿去遣散早朝。

我身上凉阴阴全是冷汗,强撑着向宫门走去。

「对不起。你大哥……」刚一出宫,镇北将军突然出声。

我大哥?

我大哥是去联络镇北将军一家的人,理应和镇北将军一道回来,连那样武功高强的镇北将军都差点回不来,何况我大哥……

我再也支持不住晕在了宫人身上。

再醒来,是七皇子站在我面前,领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

「叫姑母。」七皇子看我睁眼便推了推孩子。

「姑母。」孩子糯糯地喊我一声,带着江南人的温软。

这是,大哥在南疆的骨血?

「姜厉的女儿,我会视如己出。」七皇子牵起我的手,重重紧握。

我撑起身子摸了摸孩子,真好,大哥还有一个女儿。

君梅领孩子去休息,七皇子告诉我,宋睿泽临死之前让他给我带句话。

「什么……话?」我并没有避讳,开口问他。

「仿佛是让你成全两个人。」七皇子也并未多想,面色如常。

「成全谁呢?」我像是在问他,亦像是在自语。

「小花与良谨。」

喉头一阵腥甜,鹅黄的竹文锦被我的血沾染,刺眼异常。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得这小小内室变了天地,变成了灼灼桃花开的东宫,我面前,赫然是我的小花。

「不要走。」他仿佛要离开,我紧紧拽了他的衣角。

「婉蓉……」他试图掰开我的手,拧着眉喊我。

「唤我良谨。」我没有松开他的衣角,而是直直扑进他怀里。

很久以后,才有人唤我良谨,轻轻地抚着我的背,抚着抚着我便睡着了。

醒来后,我见到了我的母亲。

「你这高热发得可吓死人了,母亲已经没了一儿一女,你可怜可怜母亲吧。」母亲抱着我哭泣,从小到大,第一次与我这般亲昵。

「我好渴啊,我病的很严重吗?母亲。」我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怎么这样乏累呢?

「你全身烫得吓人,还尽说些什么花儿花儿的胡话。可吓坏母亲了。」母亲递完水与我,竟落下泪来。

「祖母,姑母。」软糯糯的孩子走了过来唤我们,怯生生的小脸上有笑意。

一切,都过去了。

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可是为什么?我心里一点都不轻松?

七皇子来看我,他说又要纳侧妃了。

皇上给他安排的人,父亲是当朝状元郎,是言官清流之首,哦,这是一位可以帮他洗净之前的荒唐名声的侧妃。

我跪下向他请罪,承诺以后绝对不会再提起从前,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请他原谅我发高热时的胡话。

他扶我起来,笑着说没关系,只是那笑,异常苍凉。

「我们也算微时夫妻,绝不会相互厌弃。那个时候,你也帮我想着文溪了,不是么?」他宽慰我,也许下一个诺。

「睿卓,你辛苦了。我会帮你照顾好一切,安心朝政。」我看着他的眼睛,又许下一个诺。

「是你辛苦。这次,面子上又要你过不去了。」他起拳朝我拱了拱。

他教过我,这是江湖人赔罪的礼数。

皇上亲自支持,再没有能够成气候的皇子,于是他很顺利便被册封成了太子。

册封礼那天,我穿太子妃朝服,戴五凤衔珠官,跪在他身后,接下太子妃金印宝册。

十二年了,我终于还是成了太子妃,只是,没了那些年的期盼和喜悦。

也许,造化弄人,宿命成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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