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游僧索朗伦珠)

仓央嘉措(游僧索朗伦珠)(1)

索朗伦珠

索朗伦珠从扎日神山走出来,不会想到,他的命运将会发生根本性的逆转。

扎日神山坐落在接近中印边境的藏东南谷地,顶部有白雪覆盖,下面是茂盛的森林,远处还有据说能呈现十三种色彩的湖泊。相传是莲花生大师曾经在这里修行得法,因此成为藏传佛教信徒们必来朝拜的圣地。围绕着扎日神山转一大圈通常需要十多天时间,还有两三天是在雨中行走。

索朗伦珠并没有感觉很累,相比西部和北部的那些高海拔地区的神山圣湖,这里的空气湿润,人会感到舒服很多。但他不习惯雨中行走,生火煮茶都很不方便,要到山洞里才能很费劲地把火点着。现在,他已经转完山了,他不想从原路返回,而是取道林芝地区朗县的金东乡。翻越一座大山,眼前是一处宽阔的谷地,上部是草原牧场,下部则是青稞地,其间分布着三个可以相望的小村庄。

索朗伦珠来到邦玛村借宿。村里有一间公房。人们把他引到这里歇脚。就像索朗伦珠到过的所有村庄一样,人们对于远道而来朝圣的人都很热情,主动地为客人抱来柴火和牛粪,为他生火煮茶,还会送上一些酥油和糌粑,还有当地产的几个苹果。夜晚,人们会围着客人,听听外面的见闻,聊聊家常。

这一夜的聊天,可是非同一般,引起了当地人的极大兴趣——

眼前的这位索朗伦珠,可不是一般的朝圣者啊!

索朗伦珠的家乡远在东部藏区的甘孜县,离这里至少有一千多公里呢。十二岁的索朗只念了三年书,便出家到甘孜寺当上了小扎巴(僧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上早课学经,还要在寺庙里劳动,晚上还要学经,就这样日复一日过了十二年。

二十四岁的某一天,索朗伦珠做了一个不知经过多少次“蓄谋”的重大决定:他只带着一部经书、一把茶壶,一只木碗和一条藏毯,告别了家乡父母,告别了寺庙僧友,走出庙门,踏上了游方之路。

没有人知道、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索朗伦珠只知道,他此行是一条永无尽头的不归路。他要去朝拜所有能够到达的寺庙、神山和圣湖。他从甘孜走到了阿坝,又从阿坝走到了甘南,再从甘南走到了青海,再从青海走到了西藏。在苍茫青藏高原的雪山草原之间,一个小小的身影,像蚂蚁似的蠕动着。他一路念诵着经文,遇到寺庙法事,他也坐在一旁,跟当地的喇嘛一起念经;遇到村里的喜事,他为人们祝福;遇到丧事,他为人们祈祷。

山上的雪积了又化了,原上的草绿了又黄了,索朗伦珠仍然在路上。渴了,解下茶壶,捡几块牛粪,用火镰打着火,煮上一壶茶;饿了,用小木碗揉上一砣糌粑;困了,盖上单薄的藏毯,在路边就地睡上一觉,然后继续行走。在广大藏区,人们对于游僧,总是有几分尊敬和怜悯,或者给他的口袋添上几把糌粑,或者给他的木碗里添上一砣酥油,或者请他在帐篷里住上一晚,或者请他为自己家念上一两天经。从家里出发时穿的一双藏靴早已破烂,他就光着双脚,沙石地把脚底磨成铁板一般。若是冬天,他就会从垃圾堆里捡上一双破胶鞋,继续他的行程。

索朗伦珠自有他的审美情趣,如果遇到著名的神山或者圣湖,他会不自觉地把步履放慢,甚至坐上半天,静静地欣赏贡嘎山、卡瓦博格、阿尼玛卿、念青唐古拉、珠穆朗玛、岗仁波齐,还有那些数不清的雪山银峰,欣赏青海湖、纳木措、羊卓雍措、玛旁雍措、当惹雍措那些多彩的湖光。当然,索朗伦珠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职业旅行家,他一路上都在念诵着经文,为他所走过的每一处人们,也为天下众生祈福。

就这样,索朗伦珠游走了十二年,翻过多少雪山,他记不得了;淌过多少河流,他记不得了;走过多少村庄,他记不得了;进过多少寺庙,他也记不得了……他只知道,每天太阳升起,他就开始行走;每天月亮升起,他就躺下;他一路念经,一路祈福,就这样,他游走了十二年。索朗伦珠甚至把那双破烂的胶鞋脱下来,村人们一看,惊呆了,那哪是血肉的脚啊,分明是两块黑色的岩石啊!

这一夜,邦玛村的人们围着这位远来的游僧,像是听着古老的传奇故事,火塘里的火苗映红了人们惊讶的脸。

邦玛村的听众当中,有一个人则打起了另一番心思。他是这个村的村长。

村长对索朗伦珠说:

“远方的客人,月亮都要落下了,你还是早点休息,明天不要着急赶路啊,你这一路辛苦啦,明天不要走了,在我们村多住几天吧!”

第二天一早,邦玛村的村长把毗邻的两个村的村长叫到家里来,郑重其事地征求他们的意见——我们金东乡历史上曾经是佛法繁荣的地方,看看这里的寺庙废墟就可以知道当年的盛况,但没有人知道是因为瘟疫还是战乱,这至少应当是一二百多年前的事儿了。后来金东乡的人很可能是外迁过来的。目前,金东乡的人们走上富裕的道路,盖起了新房,过上小康的日子,可他们觉得还缺点儿什么——三个村居然没有一所寺庙,甚至连一个会念经的喇嘛都没有。三个村长一致认为,眼前的索朗伦珠简直就是佛祖给他们送来的,他本来就是喇嘛,又游走多年,要是能把他留在村里,将来逢到宗教节日、逢到村人红白喜事,让他做个法事,念个佛经,这是多好的事情啊!所以,一定要把索朗伦珠留下来!

于是,三个村长一起找索朗伦珠恳谈,给出了条件,诸如把村里的公房无偿给他,每年的报酬按中上等劳动力计算等等。但是,索朗伦珠仍然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游僧生涯,他觉得游僧生涯带给他生命的价值,是世俗生活永远不能给予的。这十二年,他过得如此幸福、如此充实,他怎么会成为邦玛村一名世俗的村民呢?

三位村长当然不甘心这位喇嘛就这么从眼皮底下远走了,他们反复地合计,最后来了一个绝招——在索朗伦珠留宿的第三个晚上,他们把村里一个未嫁的漂亮姑娘格桑送到索朗伦珠借宿的屋里……

我是在2014年11月13日,也是藏历九月二十二日这一天,来到邦玛村的。这一天是牧牛人敬神节。作为牦牛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得知这个只有135人的小村庄,居然保持了上百年来的文化传统,我们当时正在藏北高原,便日夜兼程,赶往这个藏东南谷地,记录这项民间民俗文化盛会。

仓央嘉措(游僧索朗伦珠)(2)

牧牛人骑着牦牛去往神山祭拜了,我们便与在村边小屋敲鼓念经的索朗伦珠聊了起来。当我们聊到格桑姑娘来到他借宿的小屋时,我开玩笑地问索朗伦珠:“那一定是个仙女吧?不然你怎么就还俗了呢?”坐在那里的索朗伦珠忽然站起来,用汉语连声说:“不是!不是!我是没有办法啊!”我们由此都笑起来了。

故事的精彩并不止于此。

三位村长运用了所有的关系和资源,为索朗伦珠正式办理落户手续。于是,当了十二年扎巴,又当了十二年游僧的索朗伦珠,在走过千山万水之后,终于在邦玛村成为了格桑姑娘的丈夫,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取名叫拉巴次仁。他们在邦玛村劳作,在山上放牦牛,在山下种青稞,每逢宗教节日,索朗伦珠便为村民念经,遇到村里的红白喜事,便为他们做法事。除了他们的劳作所获,村委会和村民还会对于他的宗教专业工作给予一些额外的报酬。平静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那一年,索朗伦珠的儿子五岁了。

那一天,索朗伦珠像所有的村民一样,要到自己的庄稼地上去耕作。

走在青稞地的田埂上,迎面来了两个陌生人,本来可以错身而过的,甚至是已经错身而过了,两个陌生人又转过身来,喊住他:“你是不是索朗伦珠啊?”

索朗伦珠一惊,也回过身来。这两个陌生人看上去像是来收古董的生意人,怎么会认识他呢?

陌生人又问:“你是不是甘孜的索朗伦珠啊?”

“是啊”,天哪!在相隔几千公里之外、在相距十七年后,居然在一条田埂上,遇到认识自己的人,索朗伦珠感到无比的惊讶和无限地感叹。的确,这两个陌生人,是他的老乡甘孜人,在拉萨做古董生意,当城市里的古玩已经“无漏可捡”,他们便到穷乡僻壤来搜寻老旧古物,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索朗伦珠。他们甚至怀疑: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索朗伦珠说:“我怎么会是鬼呢?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两位老乡即刻大哭起来:“你还活着啊?你怎么会还活着呢?”

索朗伦珠很奇怪:“我一直活着呢,我怎么不会活着呢?”

两位老乡哭述着。原来,在索朗伦珠出游的第三年冬天,甘孜县的一群村民结伴到拉萨朝佛,他们乘坐的一辆大货车,在昌都地区翻车,掉进了滔滔的怒江,二十多个人无一生还。噩耗传回甘孜,人们言之凿凿,掉进怒江里的人当中,就有索朗伦珠。

消息传到索朗伦珠的父母那里,两位老人号淘大哭。他们一直想象这个四处游走的儿子总有一天会回到他们的身边,至于是回到僧界还是俗界,在他们看来都无关紧要,但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儿子竟然会丧命于朝圣的路上。两位老人按照当地的习俗,到寺庙请喇嘛为索朗伦珠念了七天的超度经,把自己家里的几头牦牛放了生,祈求佛祖保佑他来世转生到一个更高的层次。总之,索朗伦珠在现实的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了。

可是,索朗伦珠却真实地存在着。

听到两位老乡的述说,索朗伦珠动起了思乡思亲的念头,决定要回去甘孜一趟。但是,他既没有带上老婆格桑,也没有带上儿子拉巴次仁,他一个人,在一个夜晚,悄悄地回到甘孜,回到了他父母的家。

老父老母像是从一场冗长的噩梦中醒来,几乎不能确认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们多年前已经超度了的儿子,两位老人与儿子抱头痛哭。

第二天,索朗伦珠的亲友们得知消息,远远近近地赶过来看他。

我以一个俗人的情怀,似乎感同身受地问索朗伦珠:“见到父母和亲人,你是不是特别地激动啊?”

索朗伦珠摇摇头,表情非常沮丧。

我问他:“十几年不见了,你是不是在家里住了很长时间啊?”

索朗伦珠却对我说:“我害羞极了!我穿着一身僧装出门,却穿着一身俗装回来,我还有什么脸见父母和乡亲啊,特别是不敢见甘孜寺的僧人啊!”

索朗伦珠在邦玛村过了五年世俗生活,已经比较淡定了,可回到家乡,无可回避的僧俗生活的比较、青年与壮年生活的比较,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尤其是遇到甘孜寺往日一起学经的僧人,就远远地避开他们。父母和乡亲们都在准备给他、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备上一份厚礼,送他回去,索朗伦珠没有等到这一天,在回到家乡的第五天早晨,天还不亮,他再次走出家门,向沉睡中的父母磕了三个头,便像小偷似的溜走了。

再次回到邦玛村,索朗伦珠感到,这里已经是他的家了。他要去耕作,要去挣钱,要给家里添家具,要给老婆儿子添衣服,甚至还要购置手机了……在游方的十多年中,索朗伦珠从来没有想过与钱财有关的问题,因为钱对于他来说,根本没有用处。现在不行了,世俗生活的一切,似乎都是由钱财来支撑的。儿子要上学了,虽然政府实行“三包”,但别的孩子有个手持电子游戏机,这总不能找政府要吧?老婆要添置新衣,总不能找村委会要吧?村里对这位半僧半俗的外来人,还是相当照顾的,可天长日久,总不能一直当客人吧?村里只有这么一位会念经的人,宗教节日或红白喜事,是索朗伦珠展示专业的时候了,当然,村委会和村人会适当地给予他一些报酬。起初,索朗伦珠还很不好意思伸出双手接纳那些钱,可久而久之,索朗伦珠却感到,敲了一天鼓,念了一天经,只得到50元钱……

仓央嘉措(游僧索朗伦珠)(3)

亚格博(右)与索朗伦珠(左)

我们牦牛博物馆田野调查小组为了表达对邦玛村能够保持一百多年来的畜牧文化传统的敬意,给参与敬神节活动的牦牛骑士们每人发了100元,也给了索朗伦珠100元。他说,这是村里给他的报酬的两倍。

此时的索朗伦珠穿着一身汉装,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而我脚上的旅游鞋已经破了两个洞了。我打趣地说,你这皮鞋很时尚啊!索朗伦珠马上把皮鞋脱了下来:“这都是穿给别人看的”,我们看到了他那双黑得像岩石一样的脚,那双在高原行走了多少万里的脚,他说他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

因为敬神节的活动分散,我们没有见到他的老婆儿子,于是,我执意要看看照片。索朗伦珠掏出智能手机,让我看了。

我对索朗伦珠说:“你现在很幸福啊,有家了,有老婆孩子了,邦玛村成了你的家乡了吧?”

哪知道,我这番话让他埋下头半天,当他抬起头时,眼睛里闪着泪光:“不是不是,我过去没有房子、没有家人、没有钱,但心里充满了妙乐、充满了希望,我从不担心今天晚上住在哪里,明天的日子怎么过。我走一路,每到一个村,那里的人们就是我的乡亲,就是我要为之祈祷的兄弟。是的,现在我有房子、有老婆、有孩子,有钱花,有肉吃,但是,我跟你说,我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他几次重复着:“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索朗伦珠擦擦泪眼,仿佛又回到他十几年游走的雪山草原和神山圣湖……

这两年,我与索朗伦珠偶尔会通个电话,我不知道他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一切皆有可能吧,这无须评说。(作者:亚格博)

[桑旦拉卓读后感]

仓央嘉措(游僧索朗伦珠)(4)

“我是流着眼泪读完这篇文章,是惋惜、是怜悯、是无奈、还是因为索朗伦珠的执着和慈悲,可能都有。他是多么希望披上一身僧装,无论身在何方,哪怕是没有亲人、没有金钱、没有食物。芸芸众生就是他的亲人,神山圣湖就是他的家园,寺院就是他的归宿,多么快乐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啊!但是命运就是会这么捉弄人,偏偏不放过一个自由的人,从轮回上讲,这或许是他上辈子欠下这个村庄的情。也许他就是一个菩萨,放下自己,度化这里的有缘人。我想,有的时候,菩萨不是高高在上的一座雕像、也不是高高在上法座上的堪布、活佛。他可能就在你的身边,可能就是一个并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一个像索朗伦珠一样的人。总而言之,祈祷他以后的人生多些快乐,少些叹息。”

在我写的形色藏人的每一篇后面,都有我的养女桑旦拉卓写的读后感。至于桑旦拉卓怎样成为我的养女,这篇以往的文章中可以看到——2008年第5期《十月》杂志《悲伤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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