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说过再相爱也抵不过父母（海清一次别离）

一个女演员，为了出演一个遥远的角色，决定迁徙到异地生活，并且把几乎一整年的时间投掷于其中。待四季流转过一轮从当中抽离出来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所得，远远大过付出。

海清：一次别离

采访、撰文：吕彦妮

有心细的观众在观影过程中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在电影《隐入尘烟》中，饰演女主角曹贵英的女演员海清，是在全片开始近15分钟后才说出第一句台词的——在那之前，留给她塑造人物的通路不外乎是日常的吃饭、喂驴、干活儿、照相、睡觉等等简朴的行动。而在这一系列行为中，她要让观众接收到的信息包括：这是一个大龄的西北村妇，患有行动不便的顽疾，受过创伤与冷落，日子和心一样苦楚。

在133分钟的电影里，她缓慢地走路、讲话、吞咽，任风吹日晒，寒来暑往，坚韧如草，又脆弱似芥。

《隐入尘烟》中的海清

这是演员海清在职业生涯里从未有过的体验和尝试。观众向来熟悉的那些荧幕上快人快语、俏丽机灵的形象与性情，这一次要被她全部收裹起来。且，因为导演李睿珺一贯以来的创作习惯与要求——实景拍摄，依天行事——需要海清在从冬天到秋天的一整个四季都在村子里。因此在接下这个角色之前，她就意识到，她为此要交付的自我和时间，远远超过了此前的每一个角色。

《隐入尘烟》剧照

2020年1月，海清收拾好行装，开跋前往电影拍摄地，亦是导演的家乡——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她在导演姨夫武仁林的家里住下——他也是片中曹贵英的丈夫「老四」的扮演者。从腊月农闲的寒冬，一直到庄稼收获的秋日，天地间的生命又经历了一轮如常的更替，电影拍摄终算告一段落。海清由此得到了一段如「梦」般的体验。

在她对这段回忆的絮絮讲述中，可见其对生命的观感，又往深深的泥土里扎得更深了一些。

以下，是海清的自述。

万物有道

《隐入尘烟》的拍摄是按照冬天、春天、夏天、秋天的顺序进行的。

第一段季节拍完后，怕赶不上麦子抽穗的时间，卡不准就会耽误拍摄，我就干脆留下来一直住着了。

在《隐入尘烟》发布的剧照中，一张海清弯腰劳动的剧照，让人瞬间联想到法国作家米勒创作的油画《拾穗者》

冬天村子里没有什么农活，天气又冷，大家起得都晚。八点钟才有天光，但我的习惯是七点就醒了，也不敢起来，因为起来就要上厕所，太冷了，去厕所还要经过鸡窝，路上黑也不好走。那时候一天就吃两顿饭，十一二点左右吃第一顿，第二顿是下午五六点。

一开始在村子里确实经历了一个不适应的过程。后来我从甘肃回来之后，身边的人都说，觉得我干什么都有点慢，好像我的魂都不在身上，一时间调换不了频道——又不适应城里的生活和节奏了。

我会去村民家找夏天拍摄需要的衣服，贵英的衣服基本上都是这么找到的：谁家有（儿）媳妇的、有老婆的，我就让小姨带着我上她家。我天天在村里看谁穿什么衣服，四处溜达，稍微熟一点的，我就直接问人家要，拿我新买的跟人家换。

最后电影里你看到的我在夏天穿的那件蓝色的上衣，是我去姨夫家找到的，问他妈妈要来的。那件衣服还有点新，我拿回来之后就坐在那儿，那个下午我就拿锉指甲的锉子，把领口、袖口都磨了一遍，穿上之后还拿胳膊肘在桌子上划呀划，划得油油亮亮的，再拿高锰酸钾水泡一下，显出「旧」的感觉来，自己动手做出来我可满意了。

电影中海清的服装，也充满了她本人的劳动

每一样东西都有生命，一件衣服，一块田地，一栋房子，甚至一束光。

有生命的「光」

现在回头再看这部电影，我觉得它就是在讲「生命」的故事。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头驴、一群动物，一片土地上的一切。有一句话说，大地上到底谁是主宰？这些生命是不是平等的？我想，人有人的欢喜、动物有动物的欢喜，人有人的诉求、动物有动物的诉求，不应该互相侵犯，应该是和平共处的。

刚开始，我有很多事不懂。麦子刚刚长出来的时候，我真的像个稻草人一样地跑到田里面去，我那时候特别害怕麦子被鸟儿吃掉了。为什么？因为我觉得那是我种的麦子。鸟儿吃了，我的地里不就稀稀拉拉了吗？

我甚至为此算准了时间，大中午你不用去，因为中午太晒了，鸟儿们都在树林里边休息呢，根本也不出来。它们就是早晨和傍晚出来，准得不得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就来吃饭了。我说你们家族聚餐，别把我的麦子给吃了！我戴着帽子就跑去撵它们。

姨夫知道了就跟我说，你让它们吃吧，有些麦子就是要让它们吃的。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可是我又觉得姨夫说了一句大实话。万物有道。之后我就再也不去了。

《隐入尘烟》发布的剧照

迟早的事情

陪我和姨夫拍戏的那头驴，在拍的时候就已经怀孕了，我那时候就老帮她驾着车，因为怕她被压到。后来小驴生出来，老跟着我。

有一天在田里等着拍摄，太晒了，我在蝴蝶布下面等着。小驴过来了，它看见我喝酸奶，头伸过来，我就给它喂酸奶。它还就不走，我又给它喂西红柿。到最后，你就是扒着它两条腿拽它的尾巴它都不走，就这么黏我，在我身上就一直蹭啊蹭啊蹭啊。有一天晚上我们拍到七八点钟，它就困了，打盹，它一睡头就咯噔掉下来了。那边人来人往的，我就蹲在那扶着它的头，它就在我的手上睡。我看着它的睫毛，那么长，太好看了。

「我就蹲在那扶着它的头，它就在我的手上睡。」

姨夫总说，让我不要给驴吃太多苞谷，要不给它们惯的，以后都不好养了。但我可不听。我经常给它们加餐。手一抓一大把，扔给它们：我就说吃吃吃，多吃，那么辛苦，从早到晚的！

我也知道姨夫说得对，养动物也要按照规矩来的，不能像我这么任性地养。我喂它们西红柿的时候，小姨也说，你会把它的牙给酸倒的。后来我又给它们吃黄瓜，小姨说那个黄瓜皮很涩，会硌着它，我就削皮——我自己吃黄瓜都不削皮！

那时候姨夫老说母驴年岁大了，结果听说今年她又生了一个宝宝，那姨夫家现在就变成了一头驴、两头驴、三头驴，一共四头驴了。哇，你知道姨夫家里现在有多少只羊吗？我们拍戏的时候才十几只，现在姨夫有60只羊，姨夫的主要工作从种地变成放羊了！

现在想想，我大约也是因为知道，所有生命的际遇都是「有时」的吧。我们一边在喂养、一边在播种，一边也在时时刻刻接受着随时可能会发生的分离和消亡吧。

所有的美满、安稳，都太短了。但是贵英能遇到老四，他们彼此就都是幸运的了，有的人一生都遇不见呢。他们像两个在黑暗中独行的人，彼此擦亮了一根火柴，看见了光，感受到了温暖，然后这个光熄灭，留有一些余温，慢慢地散尽，然后他们各自再慢慢在黑夜中继续走。

黑夜中的「光」

坏呀，死呀，空啊，蛀啊，这些都会发生的，这是正常的呀。有相见的时候也有分别的时候，迟早的事情。

一个人的世界

很多采访都会问我，为什么要为一个电影付出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体验生活？我想那是站在旁人的角度才会有的感受吧，那我的真实想法是：天呐！幸好有这样一个戏，让我可以有机会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让我有机会离开太熟悉的城市，让我可以以工作的名义完成我自己的私心。

这个私心就是，去玩一个我喜欢的游戏——说游戏不准确，就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过一段可能感兴趣的生活吧。

拍戏对我来说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有这样的一个人给你造一个梦，然后让你进入到里面，其实获得更多的是我。那些体验和经验，是谁都拿不走的，甚至跟这部电影上映之后的一切都没有关系，因为它真的发生过，在我的记忆系统里，有味道、有温度、有画面。

从冬天到春天那段时间，休息，我经常会每天散步去另外一个村子，路程大约40分钟。我太爱那条路了。

冬天的时候一切都光秃秃的，只是大把的胡杨林，但是到春天你就会发现，那边居然是个湿地，有白鹤在里边。绿芽一点点冒出来，水也慢慢涨起来了，哗啦哗啦流，远处是雪山，像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整条路，看不到人，只有我一个人。

在拍《隐入尘烟》时，海清分享的随手拍

我太喜欢了。那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后来我带摄影师和导演去那边，我说我想让贵英死在这，我觉得她就应该在这里消逝。太美了，无与伦比的美。

在那样的景色里，我啥都不会想。

电影的最后，我是在沙漠杀青的。我也忘了为什么我会在沙漠杀青，我忘了。

拍完我就回来了。没什么遗憾，因为我在里边的时候已经活得很充分了，所以离开了也挺坦然。就像吃一个东西，如果没吃够，你会老惦记，但我完完整整地在里面走过一遭了，所以我也就不惦记了。以后有机会，我还想再回去，但我很清楚，那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电影《隐入尘烟》导演手札和工作人员片场工作照

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吧。我很珍惜每一部戏创作的当下，从它来到、发生到结束，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不可再来的。

你跟一个角色相处、拍摄的每一天的递增，代表着你离她越来越近，也代表着到了一个节点你们终会分开。

相聚的时候好好地体验，离别的时候不要留恋。

「相聚的时候好好地体验，离别的时候不要留恋。」

原文载于GLASS中文版杂志4月刊

特别鸣谢：SHIATZY CHEN

出品人：龙梓嘉 、LK刘珂

摄影：梅远贵

监制：K.C

编辑/形象：Alex_Yu

化妆：卜柯文

发型：CHARLIE

制片：石川 美术：Joe

统筹：王兔兔 形象助理：刘姝凝

视觉：SONG

新媒体编辑：Blue 蓝

电影《隐入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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