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畑勋遗作辉夜姬物语（高畑勋告别之作辉夜姬物语）

作为吉卜力两大当家，宫崎骏和高畑勋在2013年迎来了一次巅峰对决——

《起风了》上映之后，高畑勋也献出了”封山之作“——《辉夜姬物语》

最后是谁胜出了呢？

据说，宫老爷子当时第一时间就看了。

起初，他是这样评价的：

”这种电影根本不像个样子！“

继而他又说：

”这部作品，才代表日本动画的未来“

要知道，得到宫老爷子的认可，是一件尤其不容易的事情。

不过，高畑勋的这部《辉夜姬物语》是实至名归。

《辉夜姬物语》的制作投入是空前的——

全片耗资50亿日元，从立项到制作，花了9年。原画稿纸达50万张。

有了强大的CGI技术，高畑勋秉承着“哪种更贵用哪种”的吉卜力传统，全程使用手绘制作。

右一为高畑勋

而另一个伟大之处，在于它成功避开了所有“商业卖点”，以最纯粹的动画工作者身份，不遗余力的，甚至是“自杀式”的创作出了一部动画史诗。

从画风上来看。

融入了中国山水画的留白手法，日本古典的鸟兽戏画，以及现代水彩描摹。

线条韵味十足，根据人物的心境随之改变，显得有点“魔幻主义”，而表现力十足。

在我印象中，是吉卜力动画中最美的作品之一。

在故事的立意上，也绝对担得起一位老年艺术家的深远，甚至要远超于高畑勋本人的代表作《萤火虫之墓》

而这些，也让高畑勋人生最后一部作品达到了登峰造极的艺术高度。

故事来源于日本民间传说《竹取物语》。

成书的年代，大致在中国唐宋时期。

与一般神话的套路大致相同：

辉夜姬，一位被月宫罚下凡间的女子。在竹林中被一对竹取翁夫妇捡到，抚养长大。很快，婴儿变成儿童，儿童成了少女，少女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纪，容貌倾倒众生。

这时，老伯在竹林中挖出了金子，还有一些华丽的服饰。

竹取翁突然明白，这是神祇要他们夫妇把辉夜姬养成美丽高贵的公主。

于是，他们用这金子建造宫殿，请来皇宫教导礼仪的相模，还请了才学绝伦的秋田大人为之另取其名——”辉耀公主“

辉耀公主的美貌一时间引来各路公子垂青，可她并不幸福。锦衣玉食，却丢了快乐。最后，这位仙子尝遍人间滋味后，披上霓裳羽衣，怅然回归天宫。

《竹取物语》简直是一个太过标准的民间传说。

按照原著的内核，本是围绕着”不畏权贵“展开。

不过，日本人一向对于政治淡漠。高畑勋作为动画人，要做的是将”政治外壳“去掉，讨论一些新的命题。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全日本都知道的故事，要如何重头讲起？

我们看到，长大后的辉夜姬一直在反抗一件事——成为世人眼中的”辉耀公主“。

不愿穿华丽的衣服，不愿意被规范举止。接着，又拒绝了所有的求婚对象。

所以，这是一个”独立女性看不上所有相亲对象“的故事吗？

当然不会是。

需知的是，创作此剧时导演高畑勋已78岁高龄。恰逢人生体悟最为深沉的时期。

再说电影预告、宣传、海报一再强调：『姫の犯した罪と罰』（辉夜姬的”罪与罚“）

我们不妨得出这样的结论——

罪与罚，便是贯穿全剧的主轴。

我们先来谈谈“罪”。

前面提到过，辉夜姬是因为犯了错而被贬落凡间的。

神仙犯错，不是偷吃蟠桃，就是调戏仙女，再或者就是“思凡”。

辉夜姬属于后者。

事情的起因在于那首贯穿始终的童谣：

　『鸟儿、虫儿和野兽　青草、树木和花朵　孕育出人情』

在很小的时候，辉夜姬和小伙伴们一起唱过。

当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辉夜姬唱的版本比别人都多了一段。这是谁都没教过她的。

而在故事的尾段，当辉夜姬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想起了一些往事：

这首童谣她听月宫的天女哼唱过。据说，这位天女曾经去过凡间，回来之后每每唱起这首歌，就要流泪。

辉夜姬很好奇，是怎么样的人间使仙女在披上羽衣之后还恋恋不忘？于是，她也动了凡心。

在播放此唱段时，影片多次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一个男人和孩子的身影......

由此推断，这个故事缘起于日本的另一则民间神话《羽衣》。

在这里，高畑勋把两个民间故事融合起来。借由两个仙女的“罪”来进行剧情构建，颇具东方佛学色彩。

人向往生，能有什么错？

大概许多人会这样想。

可这些人不同于一般人类，他们是“涅槃”过的神仙。

月宫代表着“清净之地”，进入极乐世界的人，应该是万物皆空，不能有七情六欲；而凡间，是百孽芸生的地方，是一切污秽的根源。

因此，思凡者将被视作“异端分子”，理应受罚。

再从辉夜姬的经历来看。

她经历了由“生”到“死”的过程，从初生的婴儿到待嫁女子。

前前后后不过四年。

我们看到，童年时期她长得特别快，像竹子一样。只一年的时间便可长到十二三岁。

为什么？

小时候的她明明有着快乐的生活，野地里偷瓜，爬树，捕鸟，有一群小伙伴。这是人世间的喜。

于是对于神来说，浅尝辄止便可。

往后的生活才是关键——

当她搬到京都，朱甍碧瓦，绫罗加身。身边是“黑化”的父亲，和他引来的一群凡夫俗子。

此时的辉夜姬被囚禁在这世俗的贪念之中，犹如鱼跃出水面，痛苦万分。

这是人世间的俗，是这场惩罚的重头戏。

这是神愿意看到的。

也就是说，这场流放人间的人生，是月宫为这位思凡公主量身定做的“改造计划”——

公主的罪从“憧憬”开始，那么要受的罚便是纠正这一观念，让她亲尝作为凡夫俗子的滋味，参透人间即苦的道理。

那么问题来了，高畑勋花了这么大的手笔，只为了一个神仙受难的故事？只是为了告诉我们人生即苦？

当然不是。

试想一下，这人世间不管是美是丑，谁看的最清楚？

毫无以为，应当是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

这双眼睛，便是辉夜姬的视角。

神仙下凡是逼不得已，但人本身无可选择——

出生了，便活着。活久了，自然要死去。难道这都是罪？

的确，基督教最重要的教义之一，便是“原罪”——

亚当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偷吃胜果。因此被逐出伊甸园，生生世世要遭受痛苦轮回。

这是“罚”。

作为人我们无可改变。

那么，这部影片要触及的，便是人生最本质的议题——

人活这一遭，我们要怎么完成这场“赎罪”？

高畑勋借由这晶莹剔透的辉夜姬，为我们解答这样的终极难题。

1. 一个问题：人应当追求什么？

人应当要追求什么？或者说，什么才叫幸福？

对于辉夜姬的父亲竹取翁来说，上京都把女儿培养成高贵的公主殿下，让权贵公子甚至是天皇对她倾心，这便是幸福。

看了一些评论，很多人批评这位父亲“自私”“贪财”“市侩”。

可他真的有错吗？

我认为，作为一个普通的农家老翁，他只是一步步揣测了“天意”，将之付诸于实践。他是真心爱着辉夜姬的。竹取翁不过是被神祇选做的“代言人”。

作为凡夫俗子，他无可厚非。

作为父亲，他尽职尽责。

到了京都之后，竹取翁夫妇也不像从前那么开心了。

这一点，辉夜姬尚未被污染的眼睛看的很清楚。

钱财，人之所欲。

美貌、金钱、地位，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不小的诱惑。可对于辉夜姬，这样一个在田野追逐野兔才开心的女孩来说，这些都是天赐的诅咒。

而这一点，放在现在也适用。

鲁迅先生对此就颇有感触：

『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是为自己的“追求”所累。

不是造化弄人，而是我们根本弄不清人生意义的始末。

2. 一个暗示：幸福是鸟儿、虫子、青草、野花

辉夜姬的幸福很简单，正是童谣中唱的：

『鸟儿、虫子、青草、野花』

虚假的贵族世界，让辉夜姬开始怀疑自己“也是假的”。她真正想要过的人生，不是婚姻，不是权贵，一切造作的，虚假的“伪”她都看不上。

她要的人生，是与自然为武，是人性的淳朴，用石作皇子的一句话说：

『将朝夕的运作视为喜悦，将四季的变化视作粮食』

初听这句话，觉得简直太美了。

自然，在辉夜姬眼里这也是人工赝品再怎么精美都取代不了。

影片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

五位向辉夜姬求婚的贵族公子，他们形容辉夜姬为：

『燕子安贝、龙首之珠、火鼠裘、蓬莱玉枝、去取佛钵路上采到的一支野花』

这五件东西看似是“珍宝”，但分别对应的就是“鸟（燕子安贝）、虫（龙首之珠，龙与虫的对应）、野兽（火鼠裘）、青草（蓬莱玉枝）和野花（取佛钵路上的野花）”

可见，王公贵族们所追求的，到头来也是回归本源。

这一场世俗与生机的角力，教人无限感叹。

3. 一个结论：不管过的好不好，人世间都值得走一趟

辉夜姬的结局是悲伤的，也是极乐的。

弥留之际，她与父母亲做最后的泣别。

不禁让人联想到生死。

这也是本片最重要的主题之一——生与死。

我们知道，高畑勋先生2018年去世的。这部片子2013年上映。

仅五年时间，这位导演完成了生与死的跨越。

年轻的高畑勋（左）与宫崎骏（右）

不难想出，在生命的尾声。高畑勋先生早早的预料到了自己死期将至，开始了对“死亡”的思考。

如果说坠入凡间为“生”，那么最后离开凡间的奔月即为“死”。

人生，总结来讲是一个“赴死”的过程。

人这一辈子，不止要死一次。

辉夜姬短短四年的人生中，一共死过两次。

第一次。

公主的命名宴上，被出言不逊的来宾激怒，夺门而出，一路上抖落十二件单衣，狂奔在夜里，与之呼应的，是一轮诡异的明月。

此时，整个画风，连同线条都完全“失控”，堪称全剧最压抑又恐怖的一幕。

公主来到山中，发现早已物是人非，竹户住着的是陌生人，童年的玩伴早已不知去向，本来生机盎然的山头枯萎的仅仅剩下枯木。

她形容枯槁地走下山，突然下起雪，最后她晕倒在雪堆里，嘴里念叨着：

“我看过这片景色......”

这片景色，是被雪覆盖的山峦，几乎占了半边天的圆月。

是灰色与银白色的世界。宛然一片“月界净土”，而这是与死亡划等号的。

之后，公主虽然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在宴会中。但我更偏向于认为，这是神仙认为辉夜姬未完成天刑，而使时间倒回。

所以，这此“重生”之后人们发现辉夜姬“乖巧”了很多。

乖乖的拔了眉毛，染了黑齿，这是一次重生，也是一次“心死”。

到了贵族们求婚时，辉夜姬一眼看穿他们的虚情假意，只是没想到这场儿戏般的求婚竟然会闹出人命。

这时，她哀恸至极，万念俱灰。

最后，当天皇陛下慕名而来，从背后熊抱住她，并表示她逃不掉的时候。

她彻底死了。

暗中召唤神灵，祈求他们带她离开。

极好的验证了死亡并非一瞬，而是一种过程。

就像一个绝症患者，得知自己患病，要慢慢煎熬，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消耗完。

心性的死去亦是如此。

人这一辈子童年最快乐，青年最迷茫，中老年最劳苦。快乐的丢失，便是“死去”的全过程。

于是，往往在临死前，有人要感慨一句：

天哪，我这辈子究竟都做了什么？

的确，作为父母，你要杀死自己的幸福，成就儿女；作为儿女，你要牺牲自己的自由，顺应大人。

多少规矩牵制了天性，多少快乐埋没在贪、嗔、痴、很之中？

人往往要到了这个节骨眼，才领悟人生的真谛，可为时已晚。

那个瞬间，一切都要改变了。

当辉夜姬想起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要离开人世时。

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每日对着月亮哀求，祈求让她留在这里。

她曾经万念俱灰，请求仙人们带她离开。但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这场“出生”与“入死”的角力，又是人性占了上风——

的确，这个世界糟糕透了。

可在她心中，这个世界是瑕不掩瑜的。

她终归舍不得爱她的父母，这世间的鸟兽花草，人性的光辉，可以抵消一切痛苦。

无奈，仙人们还是将羽衣披上辉夜姬肩头。

一瞬间，她忘记了一切，脸上的表情变得与周围的仙子一样淡漠。

不过，当她飞离凡间时，再回头也有了泪水。

辉夜姬也终于懂得了那位月宫中的仙子为何日日流泪。

“奔月”的结局，是悲伤的。

对于高畑勋来说，这或许就是他对死亡最后的思考。

死了要到哪里去？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在影片中，他自己给出了答案——

『只要有活着的感觉就好了』

的确。

我们总觉得，人生在世总得要感到幸福，要开心，要有钱，活得优越。

但高畑勋，这位行将就木的老者想说：

所谓“活着”，无所谓幸福不幸福，自由或是不自由，只要活过就好了。

无论如何，这世界都值得你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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