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的大同书主要内容(文汇学人鲍文欣)

于1873年结集出版的《普法战纪》,普法战争成为最早用中文详细记录的欧洲战事。在当时有见识的中国人眼里,欧洲已经不再遥远。因此作者王韬在序言中说,《战纪》记录别国运势,立意却在普遍的“天心”:“善体天心者,……先自立于无间之地,而后敌乃不得伺间以乘我。”他看到一个新战国时代正在来临,它颁布了一条新命令: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求取自立。

对于王韬的“天心”,康有为当然早有体会。1898年4月,也就是甲午战败3年后、戊戌变法前两个月,在京师保国会第一次集会的演讲中,他提到了一种与普法战争有关的图像:

然割地失权之事,既忌讳秘密,国家又无法人师丹(今译色当)之油画院,绘败图以激人心;薄海臣民,多有不知者。

“师丹之油画院”很可能是误忆。薛福成有一篇出名的《观巴黎油画记》,记载了他在巴黎“油画院”观看“普法交战图”的经验。这个“图”其实是一种特殊的视觉装置,“其法为一大圜室,以巨幅悬之四壁,由屋顶放光明入室”,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全景画”,曾在19世纪流行于欧美。薛福成震惊于这一装置所展示的残酷画面,“目不忍睹”,但似乎不太明白这种展示要传达的意义,因此询问随行译者,译者回答:“所以昭炯戒,激众愤,图报复也。”这或许是上文“激人心”的出处。康有为不满的是,清朝没有学习同样曾经战败的法国,设立这种既能体天心又能激人心的视觉装置。

但是,仅仅隔了两三年,他对普法战争的观感便发生了重大变化。政变后,康有为辗转来到印度大吉岭。在这一时期(1901-1902)写成的《孟子微》中,他再次提到了普法战争:

德攻法之师丹,全城皆焚。法攻俄彼德堡,逃师尽没。今阅其影画,火烟涨天,头颅遍野,为之恻伤。

对于这次观看“影画”的经验,康有为的印象一定十分深刻。主体部分同样撰于这一时期的《大同书》,曾提及色当之焚七次之多。在“有国之害”章中,他更加详细地描写了这一“影画”:

观近者德焚法师丹之影画,草树粘天,山河雄郁,而火烟触野,船楼并炸,城屋半坍,尸骸遮地,或犹持枪窥发而后股中弹死矣;其妇女奔走流离,或屋塌烟郁而全家尽矣。虽悍夫强人,睹之犹当垂涕,况夫仁人,其安能忍?夫法民亦人也。孟子曰“率土地而食人肉”,谓之“民贼”而已。

在对“影画”的观看中,他似乎体会到了另一种“天心”,那便是超越“自立”的“大同”。

康有为的大同书主要内容(文汇学人鲍文欣)(1)

法国画家 Wilfrid Constant Beauquesne所绘普法战争场景

康有为那里,“影画”又称为“影戏”。近代汉语词汇中的“影戏”,指用凸镜投影装置展示的影像,最早在晚明由耶稣会士传入中国。随着技术发展,“影戏”的所指有静态幻灯、连续幻灯和电影的重点变化,“影画”则主要指前两者。(有兴趣的读者,可参见孙青的《魔灯镜影》,《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4期)普法战争不太可能留下连续或动态的影像资料,康有为所观看到的这次“影戏”,估计是幻灯放映的静态图像,并且所放映的影像是照片,而非绘画。

《大同书》第一章“绪言”中有这样一段思考:我为什么会在乎别人的苦难?因为我有知觉。然而,如果我真的有知觉,现在外星球上正发生着比长平、新安残酷百千万亿倍的战争,我为什么不为他们感到悲痛?康有为回答说:

且俾士麦之火烧法师丹也,我年已十馀,未有所哀感也,及观影戏,则尸横草木,火焚屋室,而怵然动矣。非我无觉,患我不见也。夫见见觉觉者,形声于彼,传送于耳目,冲触于魂气,凄凄怆怆,袭我之阳,冥冥岑岑,入我之阴,犹犹然而不能自已者,其何朕耶?

能够达到“形声于彼,传送于耳目”这种直接性的,更有可能是照片(指“形”),而不是绘画。史景迁先生认为,康有为是在他十几岁时看到这一影戏的,这恐怕是误读。上述引文只说到色当之焚发生时康有为已“年已十馀”,并没有说明他观看影戏的时间。鉴于直到《孟子微》和《大同书》中才出现了对这次观看的记载,它发生的时间,更有可能在大吉岭时期或稍早,但不太可能早于1898年,因为在那次保国会演讲中,他还只提到关于普法战争的“油画”而非“影戏”。无论康有为是在何时何地观看了这一影戏,这一事件都有助于我们拓宽对近代人物“开眼看世界”的理解。“看世界”不仅通过阅读和实地游历来完成,也借助于现代技术提供的视觉媒介;所看到的内容不仅有异域风情和技术奇观,也包括被现代国家组织所放大的古老罪恶。

通过精确复制的影像,远距离地观看发生在其它国家和地区的苦难,是一种典型的现代经验。康有为是较早具有这类经验的中国人之一。有趣的是,他的反应中有极度乐观的一面。根据囫囵吞下的科学知识,他把人的心灵想象为某种电磁现象。所谓“神者,有知之电也”,这里的“神”指“魂知”“精爽”“灵明”“明德”,也就是个体的认知、道德和沟通能力。因此“仁”被他解释为电荷之间的正负相吸,“不忍”是一种“吸摄之力”,“至诚”是无线电台,等等。而“有电必有光”,(至少某种类型的)光似乎是“有知之电”的附产品。于是,在康有为的设想中,绘画和摄影作品都像是无线电中继台,它们的区别在于,作为现代光化学成就的摄影技术,在信号传输的过程中可以达到更低的损耗。因此,通过对照片的观看,被看者的“有知之电”,能够更完整地传递到观看者的“不忍之心”中。

可以想象,根据当时的技术条件,薛福成所看到的“普法交战图”,也许在视觉上要比影戏更为震撼;但他虽然也曾“不忍”,却马上被译者的解释扭转到了“图报复”的方向。按照康有为的思路,如果薛福成观看的是影戏,那么就不会受到其它解释的左右:“电”“光”信号传递的完整性,换言之,精确复制的影像所传达的他人痛苦的切身性,将使任何狭隘的解释在情感上成为不可能。

透过这些令人狐疑的思辨,康有为的观点中有一个合理的内核:具体的感官对象,是激发同情心的必要条件。提醒一下,“绪言”的标题是“人有不忍之心”。我们知道,孟子为了说明“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曾经举了一个经典的例子:“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在孟子的基础上,康有为还对现代技术的再现能力抱有天真的信心。由此,他实际上提供了上述例子的现代版本:“今人乍见师丹之焚影戏,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除了真实与再现之间的可疑关系外,这里的问题还在于,孟子只是说恻隐之心是仁之“端”,亦即需要保护和培育的萌芽,而康有为则接近于提出另外两个主张。第一,具体的感官对象,是激发同情心的充分条件。观看的范围限制了我们的同情范围;但在这个范围之内,同情心就像一种难以遏止的欲望,它将迫不及待地填满知觉所抵达的每个角落:“其觉知少者,其爱心亦少。其觉知大者,其仁心亦大。其爱之无涯与觉之无涯,爱与觉之大小多少为比例焉。”第二,同情心肯定可以带来行动。他从来没有清晰地推论说,由现代技术所带来的观看范围的扩张,将通过一系列心理和行动的因果链条(比如说,大众的“觉醒”),导致“大同”自动实现。同时,由于《实理公法全书》等早期著作的存在,我们也不可能认为,对色当之焚影戏的观看经验,是康有为“大同”思想的唯一源泉。但他也的确承认,对于规划“大同”的行动,这种观看起到了一种激发作用。基于这两个主张,我们便能从《大同书》中读出一种乐观主义:对远方苦难的高精度观看,是实现“大同”的契机。

康有为的大同书主要内容(文汇学人鲍文欣)(2)

《大同书》,长兴书局,1919年版

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人相信,“如果可以用逼真的画面呈现恐怖,则大多数人最终会明白战争的凶残和疯狂。”(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康有为甚至比这些人还要乐观。然而,现代生活已经证明,不像“电”“光”等物质概念所暗示的那样,这里不存在任何必然性的洪流,能够将真相、观看、同情和行动紧密地包裹在一起。它们之间的距离要比他所设想的更为遥远,联系它们的只有一条纤细的丝线,那些巨大的空隙满足了古老的娱乐,并已经成为战略部署的新场所。

但可能更重要的是,的确有这样一条丝线。否则我们也无法理解史蒂芬·平克虽然充满争议的观察:出版、识字率和旅行等因素,曾经在18世纪促成一场人道主义革命,而20世纪下半叶的科技革命曾经起到类似的作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它们表明,与乐观主义者一样,现实主义者对人性的理解也是残缺的。正是在这个地方,康有为的幻想也许包含了一点点真理:我们的观看和不安都将有意义。

作者:鲍文欣 上海社科院哲学研究所

编辑:李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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