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舜禅位的真实故事(故事做十年帝师)

尧舜禅位的真实故事(故事做十年帝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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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一百三十二次了。

我看着地上撒泼打滚的小皇帝,捏了捏拳头。

尚记得,先帝托孤时,颤巍巍拉着我的手,说此子可教,要我竭毕生心力辅佐。或是我当时昏了头,竟没当即就看出来,这个讨好卖乖、满嘴胡话、哭闹不已的黄口小儿,除了惹得我头顶冒烟以外,实在没有一点“可教”的苗头。

我抱了手臂,斥他,“起来!”

他向左翻了三圈,试图离我远些,哭得撕心裂肺。

我用尽耐心,上前几步,放软声音,“苏茂行,你起来。”

小皇帝哭得更凶,扒拉着地上我最钟意的那块锦毯,一副誓要与我心头宝共存亡的无赖模样。他抽抽搭搭,谁见都怜,“怀珠姑姑,我错了,我不抄《君诫》,我宁可不做皇——”

在他说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之前,我揪住他领子,一把将人拽进屏风后。

他看着我捏紧的拳头,吓得大气不敢喘,眼里凝了水汪汪的泪,退无可退。

我扬声,“你再哭——你再哭,我就揍你!”

却展了手心,露出几颗饴糖。

1

苏茂行微服出访,一路到我府上,乃至掀了我最心爱的红木桌时,我尚且在酣睡中。绿芙经不住吓,见他这滔天架势,灰溜溜钻进房中,瞬时将我摇得魂归天外。

“二小姐,快别睡了!今个儿是真的大事不好……”

“怎、怎、怎么了?”我蒙眬着睡眼,胡乱摆着手,“今日休沐,大清早吵我作……”

话音未落,门外一声巨响。

这动静实在相当符合我穷五年心心念念寻来的鸾凤戏珠白瓷瓶支离破碎的场景,于是我陡然一睁眼,拽了她衣领,“苏茂行又来了?”

绿芙一边不迭点头,一边将外衣往我面前递,“是是是,二小姐,除了您,可没人能唬住陛下,您快收拾收拾,不然明儿上朝,谢丞相得把您骂成什么样呀……”

我额角青筋一抽。

待我随意梳妆完,披着狐裘,捂着个汤婆子踱到外厅时,苏茂行已久候多时,正在主座上撑着额头生闷气。

周遭人大气不敢出,我倒没什么所谓,随意寻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

装深沉的陛下却立即抬头,剜我一眼,“你尽可坐到门口去,如此可显得更嫌朕些!”

“不敢。”我接过绿芙沏来的新茶,杯盖轻抚茶汤,吹上两口气,“陛下生了这样的怒气,怀珠坐得远些,自是为了赔罪,不敢触天子之威。”

他哽了哽。

我逮了空子,反客为主,“陛下的《君诫》可抄完了?《七书》《谢家兵法》《治臣》又看了多少?”

他面色开始涨红。

我笑笑,抿了口茶,起身,一字一句,一句一步,“如此,原是书也不读,奏折也不看,为了后宫里小美人的委屈,便来寻我这个可怜人的麻烦?”

苏茂行向后挪了寸许,先是回过神来辩解两句:“也不是一点没有读,倒是翻了两页的,”继而拔高语调,“但无论如何,你怎能私令婉婉受了水刑?她打小跟朕要好,你也看着她长大,怎么忍心让她这般身娇体弱的人,被摁着跪在御花园龙吟池里整整半个时辰?她发了高热,至今昏迷不醒——”

“陛下。”我实在听不得这些痴儿怨女般的言辞,径自打断他,“你可还记得,先帝殁时,病榻前苦执我手,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抿唇不答,我便以十年来说到倒背如流的熟稔语气念出那句话。

“朝中唯有宋家可托,宋二小姐饱读诗书,朕许之为帝师,师者,尊也。”

苏茂行终于被我说得没了脾气,经年如此。

只他大步离去时,我叫住他:“茂行。”

他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

我笑,问得颇没皮没脸,“你同我,难道又不是一同长大的?”

他又被气着,几乎是飞奔着出了我宋府。

绿芙在我身侧松了口气,我随手将汤婆子放在案上。

袖中的饴糖被热气融了大半,黏糊糊,那孩子自然是不会喜欢的——我心里清楚得很。

2

次日早朝,我同谢丞相打了个照面。老匹夫吹胡子瞪眼,恨不得用眼神将我赐死。

朝堂上,自不能提我将他膝下最宝贝的小女儿折腾得卧病不起这等后宫之事,于是他调转枪头,开始讽刺宋家前线出师不利,丢掉五座城池。

我在一旁静默,浑然一副死也不接话的模样。

——倒不是我真的不想同他唇舌交锋、一较高下,只是说句实话,我那远在边疆的阿姐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我也是不懂的。

昔日谢氏主家篡位,谢麟称帝,熹真王朝分崩离析,如今的东熹真不过是偏居一隅,苟延残喘。而曾经立下重誓拱卫王室的谢、宋、季三军,只剩下宋家女将,以我阿姐为首,仍挥军征战,谢、季两家入朝者,则均是当年辉煌氏族的一脉分支,弃武从文,在朝堂上平分秋色。

至于我这个不上不下的宋家二小姐,自是担着“帝师”的名头,在中间夹缝生存。

苏茂行咳嗽两声。

我抬头看他,心头一声叹息。

只是他纵然再怎么不通道理,也应当知道,宋家砥砺苦战,我阿姐不惜生死,已是对得起先帝嘱托,若是因为一层挑拨伤了将士们的心,必然得不偿失。

我藏在袖中的手不住摩挲着衣角,面上犹自带着笑。

正身端坐的帝王面目俊朗如玉,眉眼低垂,装得倒是温顺模样,可接着他便侧过头,朝向我,低声问了一句:“老师觉得如何?”

视线如箭,不过如此,我被众位居心叵测的朝臣接连扎了个透心凉。

面上却还不动声色,腹中囫囵了不知多久前的线报,我向他作揖,“据臣所知,家姐日前同梁国作战,遭敌军暗器所伤,难以支撑。此番三战,均由谢家副将谢成为主帅,依臣之见,将之一字,赏罚共安,既然要罚,宋家自当与谢家共进退,决不推诿,谢丞相这般担当,臣委实钦佩。”

老匹夫的脸绿了,忙给爱子说起好话,末了各退一步,说是体恤将士,只罚了两个主将三年薪俸。

我仰面一笑,春风得意,撞进苏茂行悄然扭头的愤愤一眼里。

——这傻孩子。

每每以为给我挖坑,却总成了平白给我出风头的机会。

当晚,绿芙抱着一大摞奏折进了屋,脚下没注意,绊了个狗啃泥,没形象地跌在我面前。

我叹息,一边将人扶起,一边感慨,“那些个老东西可真能写,十来半个月,这是参了我多少本?”

绿芙揉着摔痛的脸颊,一本正经,“奴婢数了,一共六十七本,谢大人二十九本,上官大人七本,还有孙大人、徐大人……”

总之是将朝堂上所有贵胄名臣数上一数,除了几个不问世事的,基本上都跟我结了梁子。今日我和谢家舌战一番,更是触了他满朝门生的霉头。

我从中随意捞了本奏章,开头便是声声泣血,指责我仗着先帝遗命,挟天子以令诸臣。

绿芙小心翼翼打量我半晌,提醒道:“姑姑,听说不久前谢娘娘刚醒,正在宫里哭诉呢,就是咱们这奏折拦了,可顶不住美人伺圣,耳鬓厮磨……”

“这是第几个了?”我截断她的话音,“算上前头几个被我丢出宫外的?”

绿芙认真地掰了掰手指头,“第九个,但是姑姑,这次这个来头可……诶?姑……唔?”

我坐直身子,伸手捂了她的嘴,顺势将人拽到身后。

门外,面生的黄门竟兀自闯过外厅,轻扫浮尘,向我俯身拜了拜,礼数不周不正,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拜见宋太傅,咱家奉了谢贵妃之命,前来递帖,邀您明日赴赏菊会同乐,还望太傅赏脸。”

3

我当然不会在这个当口拂了谢婉的面子。但不是我说,谢婉不但不应该怪我,反倒应该对我感恩戴德。

若没有我那日与她剑拔弩张,她哪里能只是受个水刑、一腔哭诉,就轻易爬到贵妃的位置,坐在上座,满面尊荣?

觥筹交错,名流满座,赏菊会上,苏茂行任她亲昵挽着手臂,美酒佳人,醉眼微醺。

喝酒误事,我素来是滴酒不沾的,这日却不知怎么迷迷糊糊灌了几口,于是面前人一个接一个重了影,颇有些张牙舞爪的意味。

我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有个孩子扒拉着我窗棂,笑嘻嘻问我:“你在看什么?”

他生得粉雕玉琢,笑面温软,不住向我招手,“来,这位姐姐,我且问问你,知不知道宋家藏书阁在何处?”

我阖了书页,“问来做什么?”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自是喜欢读书了。”

大抵是被他那副皮囊蒙骗,我竟真的绕出门外,任他赖皮赖脸地牵着衣袖,领他去了藏书阁。小孩儿被藏书阁浩瀚书海唬住,喃喃:“这得猴年马月才能看完……”

我随手抽出一本《君子道》递给他,“多么?我已看了六七成,这本书不错,你可看看。”

他忙摆手推拒,在书架边穿行片刻,终于发现了他的“宝地”。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是那七成以外被我舍弃的一列——昔日家主的恶趣味:话本库。

那日夕阳西沉,四处寻找太子的暗卫找破了头,还是大姐寻到我们二人。

我看着老态龙钟的陛下将苏茂行从话本堆里拽出来,一边喘粗气,一边将他打得屁滚尿流,大姐静静站在我身侧,不曾责怪我的莽撞,只是轻声一句:“东熹真至此,陛下膝下十七女,唯独只一个爱子。”

“天若要亡此朝,必先亡此苗,怀珠,来日,天下真能许给他么?”

自是不能的。我不知何故,却忽而又笑,静静摇了摇头。

他这样顽劣,还不知从哪里学来满口花言巧语,被打得哇哇直哭,还不忘喊两句:“是我聪明才找来这边,干那头的好看姐姐分毫关系也没有,打便打嘛,丢脸,呜……”

但我倒觉得挺可爱喜人的。

那时的苏茂行,一定没有想到,仅仅长他四岁的我,会在一年后,成为他在朝中唯一的倚仗,成为此生最让他烦扰的教书匠。

而我也没想过,当年那个捧着脸颊,笑得满面无邪的少年,有朝一日,会与我这般剑拔弩张,心意不通。

席上,谢婉向我举杯,梨花带雨,却是歉意满怀,“当日是婉婉冒昧,触怒了太傅,我只当我们还是幼时那般,无需计较诸多……”

我挑眉,“贵妃嫁入宫中前,难道没有读过宫规?一百三十五条,宫妃应恪守四德,不得处私刑示威。臣进宫面圣,眼见着那小宫女被打得人事不省,娘娘倒瞧着开心得很。先皇后亲订的规矩,贵妃是不放在眼里呢,还是压根就疏于自律,连读也尚未读过?”

谢婉嘴角抽了抽。

我忽觉疲惫,起身拱手,“宫女之事,臣已召刑官处理,对娘娘之小惩,也在情理之中,还望娘娘勿要放在心上,臣不胜酒力,这便先行告退了。”

我举步要走,苏茂行却遥隔重席,冷声叫住我,口中说的是:“宋怀珠,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是要明着同我撕破脸皮了。

我似笑非笑,忍了满心的委屈扭头,“纵是欺人太甚,陛下可有余力欺负回来……臣醉了,胡言乱语,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身后,杯酒倾洒,怒极的帝王挥袖而去,谢婉讶然随之。

第二日,风言传遍朝野,春风得意的人顿时换了面孔,我恨不得将谢家老匹夫从九重殿上踹下去,看他还敢不敢欺我醉酒失态。

但实话实说,若说我只是借酒撒泼,倒也着实托词过多。

我一贯都是这般名声,无人不知我野蛮,天子幼时,就敢动辄出手。这风言年年都要来上一遭,唯一的不同只是,从来只是单方面撒泼的我,今次终于得了天子赏脸,唇舌交锋。

仅此一句,也足够了。

我知道苏茂行生气,他打小旁的不怕,就怕在各个小美人面前失了颜面,尤其还是他暗戳戳欢喜了许多年的谢家小女儿。

只当夜,前线传信,阿姐退敌二百里,敌将斩谢成于马下。

我将纸页在烛前燃尽,窗外夜色仍深沉,但我心下明白,这都城,是要锣鼓喧天地闹一番了。

4

可我倒没想到,次日天子不上朝,而是大清早到我府上,安安静静地喝了数杯茶。

我于是也平和地看着他,在他喝得显然遭不住之前,温声提醒他,“陛下,茅厕在那头回廊下。”

苏茂行好似有些咬牙切齿,“朕知道。”

话音一转,他却忽而道:“朕方才喝茶的时候在想,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端得是个温婉端庄的模样,究竟是朕怎么踩了你的痛脚,才把你逼成如今这样,冷热不知,跋扈无礼?”

我的第一反应,竟是对他用的这两个词颇感满意。

当年我教苏茂行学成语的时候,简直是一场炼狱修行,末了只能从“国色天香”、“当世无双”这等空泛夸奖的词教起,哄他学了以后能叫心上人开心,这才教进去几个。

可怜可叹,我用尽多少心血,直至今日,他是这样来令我满意。

我于是撑了下巴,“陛下觉得,我们宋家亏欠皇室几何?”

昔日谢家主族谋反,三家名将,唯有宋家全军随行,其后谢家把控朝政,季家逐步退隐,也仅剩一个宋家,还在前线为这个风雨飘摇的皇朝抛头颅、洒热血。

先帝给了我辅佐他的名声,却是阿姐给了我说话的底气。

苏茂行神色一僵,许久,却竟然是一句,“我知道,在你们心里,我从来不配做个好皇帝,可你们想要江山,又何必这样逼我?”他说得如此笃定又无可奈何,我只得令面上这虚假笑意更深——怒极反笑,大抵不过如此。

“谢成死了,婉婉难过得不愿理我,宋怀珠,你们一步一步令我穷途末路,但又怎么忍心,连一星半点的温情都不愿留与我?”

我抿了口茶,不动如山,只是忽而伸手,从袖中掏出几颗饴糖,强塞进他掌中。

指尖锐利,像是要刺穿他掌心。

“昔日先帝托孤,怀珠也不过是闺中女儿,陛下尚未明事理,我从不曾怪罪,只想以绵薄力气,换得陛下安坐皇位,此后余生,莫要心惊胆战,像先帝般寸步难行、如履薄冰。”

他愣愣看着我,仿佛从未见过我这般决绝模样。

“十年饮冰,宋家是这样竭诚尽力,可是陛下,你从来什么都不懂。”

我笑着,忽而在叹息声中有了泪意,“却也只怪我,从来不想让你懂得。”

我们各自沉默。

恍惚间,那还是许多年前的冬日里,初登大宝的苏茂行与我并肩坐在帝王寝殿的长阶上,轻轻地,这少年倚着我肩膀,瑟缩着问出一句:“我会是个好皇帝吗,怀珠?”

我纠正他,“你要叫我怀珠姑姑才行。”说着,我伸手及时揩去他眼下汹涌泪水,“日后你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从来只有别人为你落泪,你是哭不得的。”

“可是怀珠。”他声音愈低,垂首时,泪水复又沾湿我指尖,“我父皇不在了,这偌大宫殿,只剩了我一个人。”

那时我又说了些什么呢?

我看着那少年脆弱又无助的模样,伸手将他揽进怀里,轻而又轻地拍了拍他背脊,温声道:“若我还有一丝余力,就会让你永享无上尊荣。”

他闷声闷气地点了头,从袖中掏出一支金步摇,放在我手中。

我挑眉,却见他狠狠擦了眼泪,带着鼻音的哽咽里,他同我道:“怀珠,你当是此后,这世上待我最好最好的人。”

那金步摇在晦暗宫室里,恍惚幽幽盈光。

我于是点头,却还笑着,伸手抚过他鬓角,“苏茂行,你若去哄骗女子,也当真天下无双。”

这是宋家的抵死承诺,也是我在这慈眉温和的师长之姿下,遮掩的一点私心。

我生而为庶女,在尚武的宋家,从来只是小辈之间的谈资,也只有长姐一视同仁,从不轻视。若不是先帝一眼相中我这毫无威胁的文弱……

不知是讽刺又或是哀切的情绪忽而盈满我心中,我手指颤抖,一如当年,轻轻抵住他眼眶。那饴糖在他手中攥紧,像极了昔日我哄骗他时的小招数,那时的我们尚且有心知肚明的默契,而今除了猜疑,却什么也不剩。

在他诧异的眼神里,我放轻声音,“再胡闹,就揍你了。”

5

一月后,阿姐打马回京,为谢成之死上奏,自请谢罪。

谢家不依不饶,大有责怪主将不力之意,然而阿姐毕竟身负退敌百里的功绩,他们自知大责难成,故愤而力请贬谪,借机打压宋家势力。

消息自前夜便传来,次日早朝,我本要与老匹夫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一番,却被阿姐按住,她竟连上朝的机会也不给,便径自将我关进房里。

见我面有不满,阿姐不慌不乱地沏了青茶,那平素为风雪所侵的英气面容,此刻噙了笑意,她低声说:“那孩子本应该始终站在我们身边,却这样不通事理,想来多年前我问你,此子是否可托,你答我时,已昭示了答案。”

我霍然抬头,满眼不可置信,“阿姐——你真的要……真的要反?”

却只有久久的沉默,末了,阿姐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怀珠,谢家成壁枉死,此后谢麟反;我宋家勇将宋斐,也战死于必胜之战……焉知君臣同心,是这样难求,既然君不领情,我们又何苦固执?”

我没来得及回答。

双云猛地闯进门,怯生生的眼神扫过阿姐,她走向我,低声道:“宫、宫中来信,谢贵妃长兄过世,颇受打击,此番连日昏沉,又听说、听说大姑娘回京——今个儿早上,据说是受了刺激,当即小产,陛下连早朝也没去,立即回宫,但听着消息,怕……怕是不好了。”

阿姐并无多少情绪,只静静看着我手中杯盏尽碎,匆忙转身离去,入宫面圣。

我不知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入宫见他。

十年扶持,我也曾以满腔真心待他,这世上的欢喜总来得毫无缘由,或许因着他生了一张天生就善于欺骗的好看脸庞,又或是因为他那时死死拽紧我衣袖的无助、曾为我摘过御花园盛开的幽昙、曾予我无人可比尊荣时的依赖……

或许还有一点点,我自以为是的喜欢。

可世事竟一步一步将我们逼到这般田地,在这长明灯尽灭的逼仄宫室中,万人之上的帝王长发尽散,勉力撑直身体,在龙床之上,无声地与我对视。

我唇齿发颤,往昔那样信誓旦旦的忠诚,在阿姐不久前似笑非笑的一句“何苦固执”里寸寸淹没。

苏茂行向我伸出手来。

迟疑着,我上前几步,攥紧了许多年曾向往的祈盼。

然后下一刻,我被他狠狠一拽,压倒在龙榻之上。鬓间的金步摇被他一把抽开,随手扔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他离我那样近,于是那些怨怼和不甘,都一字不落地涌入我耳中。

“宋怀珠,谢家贪慕权势,而你宋家又何尝不是?你长姐独揽边疆大权,与外敌合谋斩谢成于马下,又假意回朝请罪,除了给朕难堪,还有什么旁的用意?朕和婉婉的孩子就这样没了,你便开心了,是也不是?”

“多少年了。”他忽而轻抚我绵软黑发,“多少年了,朕被你们束缚至此,除了婉婉,朕别无所求,可你们竟能这样狠心——可你,竟能这样待朕。”

他捏了我下颔,逐渐用力,“亏得朕多年为了防范,是这样用心令你大意,若不是你此番无动于衷,朕甚至还真的要以为,你是贪恋这一点薄情……”他竟还逼出几分笑意,在暗色中,布满瘆人的讽刺。

我不曾挣扎,连呼救也略去。

只是最后,我静静问他:“你真的,当真从未信过我么?”

或者说,你真的当真从未信过,我也不过是世间这般庸俗的女子之一,一见便倾覆半生,藏着从未表露的心迹么?

他俯下身,在我颊边留下个冰冷的吻。

他说:“不曾。

“先帝明面托孤宋家,却也曾致信谢氏,缘何你一生至此,竟还如此愚钝——谢宋相争,皇族得利。非要说,先帝与我,信任的,从来只有早早置身事外的齐家而已。

“宋怀珠,我同你演了这么多年的戏,我步步退让,任你肆意,因为我本也不贪恋这皇位……是你们,一步步将我逼成这样。”

他一字一句,生生剜我骨血。

我却乍而笑了。

那一刻,我不知是应当感叹,这少年许多年来,将我瞒得这样好,我教他教得这般圆满,又或是轻叹一声,许多年来,到底是情深错付。

却在朦胧的痛意里,死死揪住锦被,在挣扎中呛出泪来。

他伏在我耳边,“你不是自诩欢喜朕么,不是向来自以为是么——”

我没了力气,茫然,疼痛,甚至无措。

我只是想着:不是啊,我何曾喜欢你呢?我喜欢的,只是那年初秋,倚在窗棂边,笑面望我的少年罢了。

门外雨声淅沥,一梦十年,原是这样不堪一击。

那日,我走时,只拾去那只金步摇。

6

阿姐在京城迟迟不走,满城风雨欲来,而我一连歇息数日,未曾见客。

期间倒有谢婉送来封书信,朱红笔墨,是淡淡的一句:落子无悔。

我望着那书信呆滞良久,想起许多年前,我教苏茂行下棋,他天生爱耍赖,悔棋更是屡教不改,若是同谢婉搭起伙来,更是无往而不利,于是我定了死规矩,悔棋便要打手心。难为我见他蹙眉便不忍,后来到底是没能践行,那跟着听课的谢婉,倒是记得牢固些。

倚在美人榻上,我长叹一声。

却有人轻轻叩门,尚未等我回应,便径自推门进来。我抬眼,对上阿姐半是无奈半是心疼的眼神。她低声问:“我听闻,阿妹近日在置办喜服,怎地,是终于心如死灰,又或是定心入宫了?”

我露出个笑,“阿姐,你知道,我有了帝师这个名号,又给自己倒腾了那么多坏名声,是怎么也不能高攀的。”顿了顿,我指着桌上早已沏好的茶,待她坐下,方才柔声跟上一句,“那是为阿姐置办的。”

阿姐呛到,急怒间扬眉看我,“宋怀珠!你葫芦里又卖些什么药?”

我坐直身子,颇为恳切地覆了阿姐手背,“怀珠只是,为阿姐寻个万全之策罢了。”

随手捻起谢婉写与我的书信,我将它塞进阿姐手中,在阿姐怔怔然的目光中,将往事诉尽。

先帝继位时,东熹真已衰,满朝所托皆难,是故当他一心托付我这毫无阅历的黄毛丫头时,我便心知绝非如此畅达痛快。若说错算,我不过错算了一道,是那十六年闺阁落寞、自小不受重视的时光,会令我如此轻易地因一只金步摇、一道细声细气的恳求而心软。

我同谢婉,早早有了一笔划算买卖。

那年谢家小女儿入宫,我在廊下将人拦住,以恩宠不衰的锦囊妙计,向她换取了谢家在长者死后,以她一脉为首的忠诚。

噙着笑意的少女团扇轻掩,“父亲以我为棋,我反以他为棋,各有所求,应也不算过分吧,怀珠姐姐?”

我迟疑片刻,“长姐所想,我并不清楚,如若可能,谢成便难从边疆回来。”

谢婉一愣。

却在挤出个艰难微笑后,她朗然点头。

于是便有了人人倾羡、飞扬跋扈的谢家妃子,后来与我争执、又得更上一步荣宠的谢贵妃,过后谢成死,谢婉假意落胎,我与皇室之决裂,都在预料之中。

至于长姐那不甘的心思——

我温柔攥紧她布满老茧的手指,“长姐不过长我两岁,长陛下六岁,此生边塞风沙,也是时候,享天下女子人人羡慕的尊荣。”

长姐却近乎咬牙,“宋家军早已列阵,你凭什么肯定,我会听你这个庶女之言?”

换了十年前,这话着实要灼伤了我,但今日,我却只好整以暇,从背后抽出一封信函。

那信纸泛黄,是母亲过世前,亲自交予我手。

“阿姐,你征战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母亲也是这样一路一路过来,宋家女子,不过出了我这么一个孽障,是故你的心思,母亲早已料到,她叮嘱我,他日你若有异心,便将信函交予你,见信如面,你会懂的。”

她半信半疑地展开信纸,半晌,手指忽而簌簌。

我深深凝望她泪眼,“我宋家,自名将宋斐之后,死令效忠,非入黄泉不悔,旁的人可以不信,可阿姐,你分明懂的。”

即便那位宋将军是惨烈非常地死于战场,但她最后的遗命,也仅仅一句:死生不悔,永效熹真。

我看着阿姐趔趄着离开,看着那信纸跌在地上,露出朱红颜色的笔墨,忽而才觉得疲惫。

此生我为苏茂行机关算尽,把他的爱分给谢婉,把那无上地位分给阿姐,有了谢、宋两家的辅佐,又兼季家不问世事,只要外敌不曾下定决心大举入侵,这皇位,他可沿袭至百年归老。

可他从来不懂,从来辜负。

7

我记得最后见他的那个雪天,我静静跪着,宛若逼迫般,看他最后一次妥协,写下与阿姐的婚书。书毕,御笔被随意一扔,我抬头,看清他满面羞愤,却在与我相视时,闪烁目光,避开眼神。

做十年帝师,她早情根深种,却为家族利益亲手推嫡姐上后位

他对我,到底有了些许愧疚,哪怕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站直身子,露出个恬然的笑,却并没有接过那婚书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静静打量着这张,我看了十数年的面庞。

有污血涌上喉间,被我强行咽下,继而趔趄几步,到他面前。

“茂行。”许多年,我未曾这样叫过他,只是这份亲昵,终究只能留到诀别。

他显然也对这称呼有瞬间怔愣,愧然的神色骤而显露,他踟蹰着,低声道:“你不生气了?”

我挑眉,听得他接着道:“这些日我想了想,婉婉也宽慰了我些,说到底,不是你的错处,我那日迁怒,只是仗着你自小待我……待我好,我不该那样对你。”

见我不回答,他又兀自低了头,“我、我那日说的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那些话我是听婉婉说的,也只听了个一知半解,随口就说了,不是存心气你……只是你、你总是那样冷淡,又不知体贴人心,我便忍不住……但你也不要怪婉婉!这纸婚书,也是婉婉点了头,我这才……你瞧,她也不是全然蛮横的。”

我已没了答话的力气,颓然呕出一口黑血,便复又跪倒他身前。

苏茂行被这钝响惊动,愕然抬头,俯身试图将我扶起,可他使了蛮力,仍只是与我一次次跌在地上。

“你怎么了?怎么了?”他徒劳地擦拭着我嘴角汩汩鲜血,“御医,御医!怀珠,没事的,你没……”

“陛下。”我打断他。

“今日,谢丞相被刺,门生四十五人陪、陪葬,乃、乃臣主使,臣知罪孽,自请伏诛……”

没了谢家的老匹夫和那堆恼人的门客,谢氏自此仪仗谢婉与谢家幼子,加上宋家制衡,安排的新臣补上,季家暗中使力,理应不会让那龙椅上的帝王过分为难。

至于我这名声差到人尽皆知的帝师,是如何因为妒意而杀尽忠臣,又被帝王杀伐果决地处置,自又是另一回事——至少是让帝王被人敬畏、不至于难以服众的事。

他愕然,许久才反应过来,那不知怒意还是无奈的面孔,依然还是那不通世事的样子。

是我将他宠坏,但幸好,此后百年,他总有归途。

我忽而伸手,紧紧将他拥住。

在笑意里,我喃喃:“茂行,找个好听的成语,为怀珠……送葬吧……”

不要再是什么冷热不知,飞扬跋扈。

一生这样长,我不在时,你还有许许多多繁华岁月,余出片刻许我,一生亏欠,便永不再问,永不再想。

8.番外——长欢

名叫长欢的小公主出嫁时,帝王许以红妆十里,那是他掌心明珠,与谢贵妃生下的爱女。

小公主却有一日生了脾气,愤而回宫,帝王软了声音,问她缘何这样大发脾气,公主于是红了眼眶,声如蚊蝇,“他总是不懂!”

“天下多少人盯着我们,在外人面前,我总得做出个样子来,不要让旁人看轻了,回了家,我便将许许多多的桂花糕、绿豆糕、芸豆糕塞给他,这般欢喜,他竟都不懂!”满脸稚气的公主尚在掰着指头细数驸马的不是,年逾古稀的帝王却望着她生机勃勃的模样,乍而恍惚。

许多年前,也曾有个这样朝气盎然的女子。她会作势要打他,做出副恶狠狠的样子,到了无人看到的地方,却摊开手心,许他最甜的饴糖。

她是何时变了模样呢?

大抵是虎狼环绕,伺机而动,她便不得不与他步步远离,把那戏作真罢。

谢贵妃却在这时撩帘而入,她的脾气经年未改,总显得娇气跋扈,奈何他始终宠爱,便如此数十年,任由她一生傲气凌然。

帝王伸手扶她,看贵妃坐到公主身边,耐心教导夫妻之道,那循循善诱的温柔,仿佛又是另一番模样。

究竟是谁在做戏,谁又天真,究竟有什么重要呢?

在茫然中,帝王看向窗外满城飞雪。

仿佛还是记不得多少年前,他泼皮打滚地要她注意,在长阶之上,小心翼翼倚着她肩头。

“……国色,天香。”

帝王忽而开口,引来母女俩双双疑惑。

他眼中却有泪,囫囵的字音时隔多年,温声倾吐:“当……世……无双。”(原标题:《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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