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湾流动杀年猪 杀年猪

那一年，春节近了，一进腊月门，父母亲商量好，决定腊月二十杀年猪。

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大人小孩都知道再过几天我家就要杀年猪了。不时有人到我家的猪圈考察猪的品相，免不得流着涎水几番夸奖。那猪仰着头认真地听着，一脸茫然。

此后几天，母亲发现我家那头大猪的饭量明显地减少了。腊月十八的傍晚，那猪绝食了，居然还泪流满面。母亲把情况向我的父亲报告了，父亲一声不响地去看它，看罢，父亲默默地在猪圈墙头站了很长时间。

尔后，我听到父母的对话。

“他爸，这猪我们不杀了吧？它通人性。看着好可怜。”

“全村老少都知道我们要杀年猪，都盼着打猪幌子（共享炒猪肝、烧血旺、吃红烧肉），解解馋。不杀了，他们肯定说我们小气。”父亲的烟头红了。

“这猪打小就听话，不劳神，给它什么吃什么。也从不翻墙拱圈，还会到固定的地点方便……”母亲开始历数猪的优点。

那时候，我还小，放学也没有繁重的家庭作业，我的任务就是打猪草攒猪食出猪粪。父亲母亲曾经承诺，猪卖了钱，就给我买只黄书包。那头小黑猪的确很乖，从不犯猪味出猪相，一年粗食蔬菜没有影响它的瞟肥体壮。它成了村里人见人爱有口皆碑的小胖墩。

村里娃娃早就围着猪圈旁高大的槐树唱歌谣了：小猪小猪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今年送你走，明年你再来……

那时候农村生活极端艰辛，能吃一顿猪肉那是天大的口福。

过于热情的好事者已经主动去请了杀猪匠了。腊月二十的清晨，杀猪匠就穿着油亮的皮衣，挑来盛有屠刀铁通条的篾箩和烫猪的木腰子盆。

匠人歇下担子，看我家的灶屋并没有大锅烧水。就大着嗓门嚷：“还不趁早烧滚水，到什么时候能开饭？”

父亲掏出一支纸烟巴结地递给他，小声地说：“不杀了。那猪两天没吃东西了。”

“这个季节不会瘟猪，猪不吃食没事。猪肉更干净。”

母亲补充解释：“它通人性，听说杀它。流泪了。”

杀猪匠大步跨到猪圈旁，看那可怜兮兮的猪，那猪的目光里充满了忧伤与哀怨。

“老冯，你要不杀猪，我就赶下家去了。男人心软必讨饭……”屠户看我母亲在场，把后半句话硬咽下去了。然后，生气地挑起他的杀猪家什，犟着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槐树下已经站了一圈人，很失望地看着杀猪匠远去的身影。

人们议论起来：“说好杀猪的，怎么又不杀了？”

“谁知道呢？可能怕村里人把猪肉都吃完了吧？”

“真抠门，不杀年猪就不要骗人嘛。”

“娃子还眼巴巴地指望今天能吃到油渣子。”

......

父亲自知理亏，低三下四地给男人们递烟。母亲给女人和孩子散发花生糖，家里用于过年的有限的花生糖散去了一多半。

一个端来小木碗的男伢子听明白我家不杀猪了，立刻倒地杀猪般的嚎叫起来：“我要吃猪肉，我就要吃大肥肉。”

在尖细的哭声里，大人小孩，呆呆地站立着，他们各自的肠胃在暗地里轰隆隆地抗议。

我鼓足勇气对他们说：“不信，你们去看看。猪真的很可怜。”

人们将信将疑无精打采地走去看那蜷缩一团的猪。猪把头埋在枯黄的稻草里，黑色的身躯不住地颤抖着。心善的人证明看到了猪脸上有泪。

族长说：“这是头通人性的猪。老冯没有说假话。就是你们这些好吃的东西，提前来视察，露馋虫流口水，把猪吓着了。这下好了，连猪毛也嚼不到了。”说完，他剪着双手，往家踱去。其他的人，也悻悻地依依不舍地慢慢散了。

无忧无虑的孩子，包括刚才哭天抹地的那一位，又在槐树下兴高采烈地唱起来：“大槐树三个杈，舅妈好吃打嘴巴。小肥猪你别怕，过年给你吃海虾……”

我的父母像做了很大的亏心事，点头哈腰地不住给退潮而返的乡亲陪不是：“对不住啊，真是对不住啊。”

人潮退尽，我和母亲极力安慰那头听懂人话的聪明猪：“不杀你了，你不是人间一道菜。”“真的不杀你了。不骗你的。”然而，那头猪直到了送灶王的腊月二十三，才肯开口吃食，吃一口抬头望望我们。当它看到我母亲慈祥的笑容时，才放心地把早已饿瘪的肚子踏实地填饱。

春节拜年时，互相走动的乡亲还不忘去看看那头懂事的猪。他们咽下口水，绝口不再谈屠杀的话题。猪圈的栅栏上飘着红红的“福”字。那猪似乎很感激地望着人们，周围鞭炮四起，猪的心很安定。

村里老学究来给父亲回拜时，也去探望了那头猪。他对我父亲说：“老冯，你家养的这头猪不杀也不卖，你不会把它供起来吧。”父亲苦笑着说：“古人说，伪善也沾着善字，我不忍心杀它，终要卖掉它。它将来是怎样的结局，就看它自己的造化了。”

春节过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有一天，父亲给大猪认真地洗了澡，牵着它去了公社的食品站。那时候，猪的品相是要评级的，我家那头猪被评为极少有的特级。听父亲说，称重的时候，猪也没有惊叫，只是看父亲的眼神有许多留恋。

从那年以后，我家再也没有杀过年猪。

村里任何人家杀年猪，无论乡亲怎么邀请，我们全家谁也不去。

（图片：网络）

●作者简介●

冯根林，嘉山师范毕业。1981年任教师。先后担任教导主任、副校长、校长等职务；安徽省优秀教师、特级教师、安徽省语言文字工作先进个人，安徽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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