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孤单歌曲(深夜里的独唱者)

新媒体时代的读书主张。

——主持人:梁赛玉

黑夜里的孤单歌曲(深夜里的独唱者)(1)

韩松,科幻作家,代表作《宇宙墓碑》、《高铁》、《地铁》、《红色海洋》等,曾获中国科幻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幸运奖等,现在新华社工作。美国《新闻周刊》采访韩松,写道,他白天作为一名记者为新华社工作,晚上写作黑色而寓意深长的小说。而韩松最新出版的小说《深夜的独唱者》,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宣传语里,是其第一部在白天写出的小说集。从这本书里摘选的片段,如镜,仿佛照见每个个体的人生。

沈陌二十七岁,身高一米八零,体态纤长,骨肉匀称,眉目清秀,长相犹如香港某影星,却华发早生,脸上布满黑色老人斑,如丛丛苔藓;嘴唇苍白乏力,面无笑容;走路总深深佝了腰,形似一只断掉脊梁骨的大狗。他硕士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刚满一年,却已丧失了干一番事业的理想和热情。单位就是单位,目的在于消耗一切生命。沈陌整日沉默寡言,埋头做领导分配给他的事,不问其余。在同事眼中,作为一个人,沈陌是否真的存在,都要打个问号。只在每天下班之前,沈陌才鼓起勇气,开口简短说几句——那是给新婚妻子打电话,告诉她,他晚上加班,不回家吃饭。然后,他就在办公室,一动不动坐着,怔怔等候什么,待同事们走净,便收拾好随身物品,鳗鱼般无声滑出单位,梦游一样坐上公共汽车,中途遽然惊醒似的,跳下车来,钻入一条小巷。

原来,这儿黯黑的拐角处,藏有一家小歌厅,桃红色的灯笼半明不暗,如同一片柿林,损残的建筑物掩掩映映,杂草丛生,观之似荒凉古庙。沈陌进去后,要了一个最小的包间,就准备唱歌了。以前,单位组织活动,也有到外面唱歌的,沈陌并不情愿去,但因为领导要求,也只得与同事们偕往,但他总也不唱,在歌厅角落里把自己皱缩成一堆尸骨形状,埋头一杯接一杯喝白开水。当然,别人也不会邀他唱,或为他点歌。各人都在忙着表现自己,要在领导面前留下印象。领导点名,令下属每人必唱一首助兴,大家都抢着唱,轮到沈陌,他死活不唱。领导便极不悦。其实,历史进入了沈陌这个时代,谁不明白呢——不唱歌的人是可耻的,人的喉咙生来就是为领导献唱而预备的。这也是单位里做人做事的准则:要你唱,你就得唱;没要你唱,你也应该主动唱;唱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唱不唱,是态度问题。或许在今后的人看来,这些都是很可笑的,但在这时,却真正就是这样,这也是为什么要将之记录下来的原因。所以大家都摆脱不了。但领导和同事又哪里知道,沈陌每天晚上,会脱离组织,雷打不动一个人去到歌厅,把自己关在最小的包间里,慷慨激昂,挥拳展臂,甩头跺脚,放声高歌呢?那模样就好像在跟空气中一群看不见的对手死搏。他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他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他只为自己唱。他唱得字正腔圆,中气十足,裂帛穿云,惊天动地,首首打一百分,最终证明了自己不仅是一名合格的歌手,并且还有着充足的理由在这世间活下去。

沈陌第一次来时,服务员问他:“先生几人?”他答:“一人。”服务员就带他去到最小的包间。服务员又问:“先生需要什么服务?我们这里的小姐不错,价格也合适。”“不。”沈陌一口回绝。他只来一人唱歌,而对与任何人合唱,或做别的事,毫无兴致,那只会令他痛不欲生。沈陌要了一杯清水,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熊一般弯下腰,微微支起灰色的前额,小心谨慎打量环境。室内肮脏,灯光昏晦,萦荡着之前客人留下的烟酒臭气,地上满是手纸、痰迹和精液。沈陌这才感动起来,心想,哦,正是这里呀,终于找到它了。这时,他注意到,面前这位服务员,长得像十岁小孩,一副蛙相,手大脚大,呈八字形蹲在门口,以过来人的神情窥觇他。“你还待在那里做什么?快些走吧。我要唱了。”沈陌有些尴尬地催促。服务员说:“哦,先生既然一人来,又不要小姐,那么,建议使用本歌厅最新引进的自动点唱器。这样比较方便……”沈陌便问那是什么东西。服务员说,它是一个神经模板整合装置,可以从终端发射出一些纳米机器人,在客人大脑皮层上游走,搜索他潜意识中要唱的歌,也就是说,不用揿按钮和敲键盘,只要头脑里想上一想,就能由自动点唱器代劳,立即播放出来。这可是本年度十大科技发明之一哦。沈陌心想,这样挺好,省了麻烦,就要了它。从外表上看,是一副耳塞似的玩意儿,又像一个带有三弦的白色小鼓。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沈陌戴在头上,试了一试,效果确然不错。服务员走后,沈陌便按照早就思考好的那样,从沙发上挣起,脱掉全身衣服,把鞋袜扔到一边,赤条条站定,双脚锄地,两肩拱翘,捏紧话筒,长颈鹿般伸起脖子,猛然放开嗓门,喷吐出久淤在心底的旋律。自动点唱器早已把歌目搜索好了,果然是沈陌想唱的那些,都按轻重缓急的顺序,一首首在电脑上排列出来。沈陌一颗心轧轧拱动,他竟然一直不知道自己喜欢这么多的歌,又担心,会不会唱呢?但根本没有问题,当然都是会唱的,且他唱得着实不错,就像前生前世早已习练娴熟,完全发自肺腑及灵魂。自动点唱器太了解沈陌了。

……

……

除了这座庙宇似的歌厅,沈陌去还去到城里别的歌厅,也都是些便宜的小歌厅、非法歌厅、地下歌厅。这样的去处,最近越来越多,雨后春笋,成千上万,是现代社会这头巨型怪兽的共生体,迤逦如肿瘤,疯狂长起来。沈陌每晚换一家歌厅唱歌,乐此不疲,每次,都会遇到同样的一位蛙相服务员,在闭塞而肮脏的环境里,为他送上自动点唱器,通过介于有无之间的歌声,把不同的世界引领到他面前。后来熟识了,才知道这位服务员就是卡拉OK之神,他原先是点唱内容管理服务系统的一个报警软件,后来经过人工智能公司的实体化升级处理,以人类形象现身,一直在为歌厅执行保安任务。有一次,警察和大学生在歌厅为争抢小姐大打出手,他上去阻止,结果被当场打死。死后,他的位置被不知什么人篡去。但他舍不得离开歌厅,他的魂魄——飘散在虚拟空间的一组数字流,经过人工智能公司的重新编辑并物化,又一次显形为人,来应聘了服务员,他就这样偷偷回来了,却也不敢声张,像是担心惩罚和报复,只悄悄为他喜欢的客人提供服务。那个自动点唱器就是他发明的。如今,他已发展出了很多个分身,活动在城市的各个小歌厅——至于那些“天上人间”或“花开富贵”之类的高档夜店,他是从来不去的,他最爱为沈陌这样的下班后不回家的独唱客人服务。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要达到什么目的,蛙相的服务员自己也弄不明白,他虽名为神,前身却只是一个被动执行任务的软件。但世上的一切既然已经如此了,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多作解释呢?

每晚,沈陌都在歌厅里体验仅为他一人展示的种种妙不可言,被世界的万千奇异性和非常性迷诱住,像吃了催情药,一遍遍咂味男人的欢娱。然后,依依不舍告别歌厅,踏上回家的漫漫路途。这时,他目中的城市已不再是他以前认得的那个样子。而这只有他才看到了,因为他已是一个成功实施了独唱行为的人,离开同胞人群,趁着歌声遍历了多个世界。他走在夜阑的大街上,看到人如潮涌,火树银花,但这些人们对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毫无知觉,沈陌不禁感慨万千,他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这多么奇怪啊。他好像已脱胎换骨。他多么想对着路人大喊:喂,你们知道吗?一切都不同于你们眼见的,五千年来,真实的世界不是这样的,但你们唱了自己的歌吗?你们为自己唱了歌吗?然而,他有话也是不会说的,除了性格内向,他也是要保守住这个秘密。他不能让领导和同事发现他一人去了歌厅,更不能让妻子知道他会独唱。于是,他默默赶在午夜之前回到家中,看见妻子已然五官废弛,像打入冷宫的妃子,独自沉沦入深度睡眠,又若一朵鲜花陨落入黑暗泥潭。这女人从来也不等待他的归来,总是先自睡去。他们结婚才不到三个月,就好像把一辈子用完了。他们都明确针对对方的要害,投掷出早已准备好的锋利武器——情的冰凉和性的冷淡。但惟其如是,才一定要坚持着过下去,以一种超人般的逆反心理,要咬牙过那惟一的一生。沈陌慢慢俯下身,如若悲伤地观察了妻子一阵。这个女人,真的是要毕生厮守的那位吗?虽然很难做到,但他们还未打算离婚,似乎那是一件更为忌讳而可怕的事情。那么,一辈子是多久呢?好像宇宙那样洪荒久远,又仿佛瞬时即过,只是不会在每晚午夜之前,经人提醒而告终止。而他们还是两个年轻人。所以说青春真是可怜可笑,想一想就脸红害臊。沈陌又记起妻子好像也是卡拉OK爱好者,但她喜欢与谁一块儿唱歌呢?与她单位的领导吗?他不知道,因为他从未听过她献唱。她的歌从不唱给自己的亲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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