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花楸树(克莱尔吉根花楸树的夜晚)

九月的花楸树(克莱尔吉根花楸树的夜晚)(1)

很久以前,住在这个国家的人都要洗脚,就像现在一样。每次洗过脚,都应该把洗脚水泼出去,因为脏水是绝不能留在家里过夜的。

老辈的人总说,如果把洗脚水留在家里,没有泼出去,就会发生不幸的事,他们还说,把洗脚水泼出去的时候要说一声:"海链子!"以免某个倒霉的人或幽灵挡在路上。不过那都无关紧要,我还是继续讲我的故事吧……摘自爱尔兰童话《洗脚水》

神父死后不久,一个女人搬进了神父在杜纳山岗上的那座房子。这是一个挺拔精瘦的女人,显然不习惯海边的生活:她把洗好的衣服挂在晾衣绳上,不出五分钟,衣服就被风刮到沼泽地那边去了。

玛格丽特•弗拉斯克没有帽子,没有胶鞋,也没有男人。褐色的头发长长的,像水草一样,松松散散的披在她背上。她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羊皮长大衣,当她眺望人间时,目光中带着一个历经磨难的女人的那种严厉。

她搬到杜纳山岗时还不到四十,但已经过了怀孕生子的年龄。她很多年前就丧失了这种能力,而她总是把这怪罪于那个花揪树的夜晚。神父的房子矗立在山岗的最高处,旁边就是电线杆,傍晚时电线杆把影子投进她屋里。

这座房子跟另一座同样大小的木屋连在一起,它们就像两只静止的野兔,俯瞰着马赫崖下。她来的时候是秋天。燕子早就飞走了,零零星星留在枝头的黑莓也开始腐烂。房子里弥漫着神父的气味。

玛格丽特把她不要的东西都拖到沼泽地里,点火烧了。出于迷信,她留下了神父的衣服。如果把他的衣服扔掉,神父在另一个世界就不必光着身子了。她用一桶白色乳胶把天花板和墙壁统统刷了一遍,给地板和门阶消了毒,她使劲地擦窗户,直到玻璃在抹布下发出吱吱的声音。

她虽然不是从克莱尔来的,但也知道肮脏的房子里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擦好烟囱,她穿过田野走向一户冒烟的农舍。不一会儿,她就端着满满一锹通红的炭火跑回来了,两条长腿笨拙地跨过沼泽地。

从那之后,烟囱里便总是冒着烟。她出门和睡觉的时间都不会长到让火熄灭。实际上,她喜欢星星还在天上的时候就起床。看着星星滑落使她感到一种满足。她相信自然的力量,打定主意要避免厄运。她已经尝到了厄运的滋味,所以,现在她从不在星期一倒炉灰,路上碰到干活的人总要问候一声。

她往壁炉里撒盐,在卧室墙上挂圣布里奇特十字架,密切注意月亮的变化。房子打扫干净后,她开车下山,从海边绕到埃尼斯蒙。道路狭窄、陡峭。她可以听见沼泽水在沟渠里哗哗流淌。石墙那边,瘦骨嶙峋的小牛和一群群长毛绵羊在啃食草皮。

小马站在那里,臀部对着风,好像风能使它们受孕似的。每一种动物似乎都能飞,或即将展翅高飞。有一次,玛格丽特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到诺克去朝圣,回来时带了一根棒棒糖和一把伞。

玛格丽特等到一个有风的日子,打开伞,从锅炉房的墙上跳下,相信自己能飞起来,结果掉在汽车道上,摔断了脚踝。如果成年生活里的那些靠不住的念头也能这样一下子被推翻就好了。作为一个成年人,很大程度上就是在黑暗中摸索。

到了村里,一个疯疯癫癫的白发老汉站在桥上指挥交通:"快!快!冬天马上要来了!"她买了面粉、糖、燕麦、脱脂牛奶和茶、豌豆和黄豆、土豆和咸鱼,带回家来,烤了一块面包。五点钟的时候天黑了,她来到外面,撩起裙子蹲在草地上。

她想在房子周围的每一棵草上小便,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山岗上的草很高,有一股臭味。杜纳岗是个奇怪的地方,没有一棵像样的树,秋天也看不到一片枯叶,只有亮闪闪的沼泽地,还有那些海鸥,嘎嘎尖叫着在变幻的云层下盘旋。

这片地貌看上去如同金属,而玛格丽特的家乡有那么多橡树和白蜡树,因此在她看来这里显得很空洞。夏天不会有树荫,八月份也不会有金黄的麦田。而在东部,飘落的树叶早已遮天蔽日,小牛牵进了谷仓,挤奶的母牛拴在牲口棚里。

第二天早晨,玛格丽特出门倒炉灰,一阵风刮来,炉灰迷住了眼睛。她回到屋里,决定尽量待在那座房子里,不去伤害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来伤害她。

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就搬家走人。她会顺着原来的方向,乘船去阿兰岛,往西能走多远走多远,只要不离开爱尔兰。不过在那之前,她会尽量跟人保持距离,因为人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不是每个男人都会磨镰刀和割草的。斯塔克,住在隔壁的那个四十九岁的单身汉,是个秃头,有一双灰色的小眼睛。他从生下来就跟父亲一起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直到父亲去世。

父亲走的那年他三十八岁,现在他拥有整个这片沼泽地,还有卖泥炭的收入。他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家里还有约瑟芬,那头皮毛光亮的褐色山羊,负责管家。白天,约瑟芬盯着炉火出神,夜里,它霸占着一大半床铺。

斯塔克每天给它挤奶,给它的奶头上抹棕榄油,而且每次到镇上都不忘给它带无花果面包卷。他向乐辛奇外一个小农场主的女儿求婚,已经求了二十年,请她吃了六百二十四顿周日晚餐,可是她连裙子边都不让他摸一摸,也从不把挡住眼睛的头发往后拢一拢,让他把她好好端详一下。

有一次她喝得微醉,他们坐在她家后门外的车里,他把手放在她光裸的膝盖上,但仅此而已。最后,她却跑去嫁给了一个卖石头的人,于是斯塔克就通过《农夫杂志》上的一则广告找到了约瑟芬。

斯塔克什么都舍不得丢弃。备用的房间里堆得满满当当,父亲的钓鱼竿,母亲的缝纫机,除草剂,果酱瓶,老旧的固体燃料烤炉。他从小到大穿过的衣服全都留着,从宝宝外套,到最近刚刚嫌小的裤子,他把门关着,因为约瑟芬喜欢进去啃他母亲的凉鞋。

斯塔克不愿意自己变得眼那些年轻人那样。年轻一代不会抓鱼,也不会给牛奶脱脂。他们开着自己买不起的汽车兜风,带着没吃过一滴母奶的小孩子,帽子落地的那点工夫就上床鬼混。实际上,帽子落地的速度都没有他们快。

他们嘴对着瓶口喝啤酒,从美国和布拉格回来找匹萨吃,分不清金苹果和维多利亚李子的区别。现在,隔壁住进了一个女人,她把神父的那些好家具一把火烧掉,披头散发地在路上走,好像家里连一把梳子也没有。时间一天天过去,杜纳山岗什么事也没发生。

从大西洋来的风把云吹向这边又吹向那边,吹得电线杆发出奇怪的哨音,吹得大门敞开。牛羊纷纷逃散,跑得漫山遍野,又被抓了回来。邮差几乎从不在玛格丽特家门前停留,除了送电费账单。一次,一个中年男人来敲她的门,请她签名请愿填补马路上的坑洼。她签名的时候,男人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的身板。

"你是神父的亲戚吗?"他问。

"怎么,我跟他像吗?"

他抬头看着她的鼻孔,吉卜赛人的眼睛,性感的嘴。"你跟谁都不像。"他说,然后就到隔壁找卖炭人签名去了。

玛格丽特睡得香,吃得简单,坚持走到海边再返回来。有时,她一直走到马赫,站在悬崖边往下看,吓唬自己。有时,她在那里被雨水浇湿了头发和羊皮大衣,她想起了神父。神父是她的大表哥。

那个时候,他每年夏天都到他们家来晒干草。他总是好天气来,和她一起并排坐在干草堆上,挖土豆,胃口大开,把青葱拔出来生吃。玛格丽特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那时候,天空很蓝。他也年纪轻轻,说他们将来要结婚,获得主教的允许,养一些短角牛,养两个孩子,再养一窝鸽子。

玛格丽特仿佛看见他从田野上走来,手里拿着一把丁香花,夸赞说这片草地无与伦比。然后,他就去了神学院,成了全家人的骄傲,他们不再称呼他的名字。

"再来点卤肉吧,神父?"

"您认为有林伯这个地方吗,神父?"

"我父亲说了他去哪儿吗,神父?"

他仍然每年夏天回来晒干草,但再也没有坐在沟渠边,给她梳理打结的头发,谈论他们将会拥有的孩子。一个个夏天过去,干草整整齐齐地堆在厩楼上时,全家人不再放唱片,也不再打开烈性黑啤酒,而是跪下来,回答他的玫瑰经文。

玛格丽特不让自己去想神父。散完步之后,她坐下来,把脚泡在一盆肥皂水里,听凯尔特广播,或抱着热水瓶钻到他的床上,调整灯的角度,让光线照在他的书上。有时,她看到他在一段文字下画了横线,但那些话并没有太大的意思。

她在这座房子里看到的东西都没有什么意思。有时,她在床边看见他的身影,感觉到他冰冷的存在给她的生活投来阴影,又一次看见他敞开的领口,袖子上沾的草籽,但那只是他的幽灵。

入睡前,她偶尔会猜测墙那边的邻居在做什么,但从不会往深处想。她不让自己深想任何事情。往事已经发生,再用语言说出来显得毫无意义。往事是很狡猾的,慢慢地往前移动。它到一定的时候会赶上来的。而且,还能怎么做呢?后悔改变不了什么,悲叹只能让一切重新袭上额头。

毫无疑问,她是人们好奇的对象。有人说她家的人都死了,神父是她的叔叔,同情她的遭遇,就把房子留给了她。还有人说她是个富婆,丈夫跟一个妙龄女郎跑了,伤透了她的心。

在深夜的酒吧里,大家都知道神父曾经爱过她,她怀过神父的孩子,后来失去了,那时候神父说是出去传道,实际上并没有出去传道。万灵节之夜,上次给她炭火的那个中年男人来敲她的门,玛格丽特只是站在那里,隔着窗户玻璃看他。

最后,他走了。女人们说,她肯定正处于更年期:"新月对她那样的女人有特别厉害的影响。"里斯杜瓦纳的一个女人说,一边摸着一棵卷心菜枯萎的菜心。

"哦,没错,"另一个女人说, "月亮会像潮汐一样牵制她。"

斯塔克像每个根本不了解女人的男人一样,相信自己对女人非常了解。从里斯杜瓦纳开车回家,约瑟芬蹲坐在副驾座位上,他心里在想玛格丽特。

"如果那个女人喜欢上了我,"他说, "那不是很可怕吗?她只要砸开两座房子之间的那道墙,就彻底毁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她只需要找个理由来敲他的门。只要她有理由敲门,他相信自己就会让她进来。只要他让她进来一次,她就会进来第二次,然后他就会迷上她,然后麻烦就开始了。

一个需要一根蜡烛,另一个想借一把铲子。女人会带来许多可怕的麻烦:她会逼着他穿配套的衣服,逼着他洗澡。每当天气晴朗,她会逼着他开车载她去海边野餐,篮子里装满香蕉和金枪鱼三明治。还会追问他去了哪儿,实际上他哪儿都没去,只是去杜林酒吧坐了坐,或去艾尼斯加了点油。

十二月带来了雨水。玛格丽特从未见识过这样的雨。不是从天降落,而是乘着狂风横扫过来。窗户上结了盐花,空气里有一股海草的气味。镇上的人开始喝酒,鸟儿饿着肚子。

人们玩飞镖赌火鸡和篮子,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和好。女人把枯死的冷杉树和冬青树搬回家里,在屋檐下挂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孩子们拿起纸笔,给北极写信。邮差忙得跑断了腿,而玛格丽特连一张卡片也没收到。

圣诞夜的前一天晚上,她走到悬崖边又走回来。她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但没有回音。母亲也许死了,而她不会知道。海潮汹涌,吞噬着陆地。她到家的时候,全身都温透了。带咸味的雨水使她感到又冷又热。

天黑了,神父住宅里没有亮灯。停电了。玛格丽特把泥炭扔进火里。泥炭还没有干透,在炉栅里不死不活地闷烧,没有燃成火焰就变为了灰烬。她渴望木柴,渴望粗粗的石蜡树枝,她能用斧头把它们劈开。

她幻想自己在一个晴朗、降霜的早晨,在外面劈柴,把木柴码在墙边,幻想它们散发出的气味和热量。可是杜纳山岗很少见到木柴。沉默寡言的母亲曾用爱尔兰语唱道:将来没有木头可怎么好?森林的末日已经来到。

那天夜里,玛格丽特点亮一根蜡烛,把脚泡在一盆肥皂水里,注视着闷火燃烧的泥炭。她不知道神父是不是下了地狱。神父相信有来世,相信有上帝、天堂和炼狱,相信所有的一切。他说一个人如果不相信地狱,那么相信天堂就没有任何意义。

玛格丽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跟他一起下地狱,但似乎她更有可能变成一头发情的公羊,或一株牛舌草。

她喝了两瓶黑啤酒,感到往事潮水般涌来,所有那些夏天,那些孩子气的海誓山盟,彼此说着将来要结婚,然后他就走了,全家人目睹着他被授神职。他回来晒干草,却连子都不握一下,吃着她做的小羊肉和欧芹酱,独自在田野那边的树林里漫步。

她曾经在楼梯上、在牛房里、在后院的小径上碰到过他,洋地黄把排水沟染成了粉红色,但他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只微做点点头,就好像她只是昔日那个她的一个影子。

后来,一天晚上,一场大阵雨突然从天而降。房子里阴沉沉的,草都割下来了。"我们完蛋了。"她父亲站在窗口说。"只是一场阵雨。"母亲说,总是试着安抚他。

"认倒霉吧。我早说过今天不应该割草的。我有没有说过不应该割草?"父亲希望雨下得更猛些,好证明他是对的。

"明天就是晴天了,肯定。"

"你说什么呢,娘儿们?我们完蛋了。"

玛格丽特出了家门,冒雨朝树林走去。她总是觉得在外面要稍微安全一点。被雨打湿的花旗松看上去几乎是蓝色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蕨草芳香。野草蒲在带雨的微风中颤抖。她在长着花揪树的那片空地上停住脚步。

花揪树银白色的树枝欣快地颤动,叶子簸簸发抖。那边的小路上,神父一边走一边抽着烟,开领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肩膀上。

她之所以让他看到自己,只有一个原因,她想问问他那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他从来不肯与她对视,问一问她的情况?难道,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要娶她的男人,连一声问候都不能有吗?

她追上他的时候,他使她明白了原因。他们一言不发地躺在潮湿的草地上,当他把自己的种子播进她的体内时,她就知道她要为此付出代价。事后,他站起身,在树丛间踱来踱去,抽了一根烟。然后就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玛格丽特起身时夜色己浓。她走回家,一边仰面注视着树梢,以及树枝后面那一轮细细黄黄的月亮。这个经历并不特殊。它跟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两样。

她有时会幻想,如果当时没有让神父看到自己,她现在会在哪里,会做什么。她一直不敢往任何方向迈出一小步。神父给她的最大教训,就是小小的一步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她望着壁炉台上的钟,回过神来。

洗脚水凉了。她擦干双脚,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骂了几句,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火已经差不多灭了,蜡烛烧得一点不剩。外面,海滩上的房子里没有一丝灯光。

杜林和乐辛奇村仍然一片漆黑,只有最后四分之一的冬月照着她的园子。邻居家的那头母羊后腿站立,吃着它能够到的所有东西。玛格丽特没有力气去把它赶开。

月亮和云看上去一动不动。圣诞节快到了。她擦干双脚,爬到神父的床上,梦见自己是一个男人。梦里有一个厩楼,地板上冒出野草。草比房子还高,草梗倒向西,倒向东,又倒向西,其实那里并没有风。

玛格丽特仰面躺着,身上只穿着一条男裤,她把手放在下面,摸到的不是阴茎,而是一条肥肥的蜥蜴,连在她的身体上,肌肉强健的尾巴来回甩动。

一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女人从另一个世纪过来,穿着一种打结的衣服。女人看见蜥蜴,并没有退缩,而是把它放进自己体内,玛格丽特醒来后,摸摸身体,想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变成男人。

她看看手,欣喜地吃了一惊,因为她看到了血。她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呢。她起了床,走进浴室,给自己洗了洗。

天快要亮了。颤动的窗帘周围是灰蒙蒙的天光。这座房子四面通风。外面狂风呼啸。玛格丽特习惯了风把门前的篱草刮得倒伏在地,但听不见风在树林里呼啸总令她觉得别扭。

她永远都不会习惯杜纳山岗了,她知道没有种子会在这房子周围扎根发芽,长成一棵枫树。此刻,她能闻到自己的血腥味儿。这么说,她仍然是个育龄妇女。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看见了那盆洗脚水。她打开后门,把它泼向风里。风太大了,发出像男人一样的喊叫声。就在那天夜里,在那道墙的另一边,斯塔克睡不着觉。

这种情况常有。他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不是真的一夜安眠,早晨醒来神清气爽。有的夜晚,他愿意醒着,知道别人都在梦中。他会坐在炉火前,吃奶油小圆面包,跟约瑟芬一起看电视。

有的夜晚,他渴望有另一人和他做伴,一个能换电视频道、能烧水的人。他给约瑟芬盖上自己的大衣。约瑟芬的蹄子在颤抖。它总在做梦,在梦里吃东西。

天气好的夜晚,他有时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到沼泽地去散步。那天夜里停电了,他喝了五杯热威士忌,回忆着往事。什么也比不过往事:母亲发现他用左手做事,哈哈大笑,父亲教他刮胡子,那年夏天,他们在沼泽地里都被晒伤了,轮流涂抹炉甘石液。

多么奇怪,竟然听见父亲唱歌,那歌声使母亲绯红了脸。可是现在他的父母都死了。当他脚步有点踉跄地朝玛格丽特家走去时,心里在想死亡,在想他自己有一天也会死。

他相信自己会孤独地死去,无人知晓,直到约瑟芬把门啃掉,有人在路上认出它来,但是,至少死亡是确定无疑的。每个人都需要确信一些事情。它能帮助你发现生活的意义。

他走到玛格丽特的后门口,站在那里听着。没有一丝动静。天渐渐亮了,悬崖那边可以看见太阳的光芒,但还看不见太阳本身。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他喜欢站在这个女人的门口,知道她在里面安稳地熟睡。

他站了很长时间,想象她是他的。接着,后门打开,玛格丽特走出来,睡意蒙陇,端着一盆水,径直泼在了他的脸上。他返回家,脱掉衣服。约瑟芬已经上床了。

他躺在它旁边,觉得脑袋发晕,身上一会儿烫一会儿冷。他开始出汗,放屁。他感到一直在他嗓子眼里的那块石头越变越大,滑进了肚子里。他在马桶上坐了很长时间,把它拉了出来,结果发现竟然有啤酒瓶那么大。他照镜子,里面盯着他的是一个陌生人。

那个陌生人老得他认不出来,嘴唇张着。他睡着了,梦见玛格丽特穿着一件熊皮衣,骑着约瑟芬穿过克莱尔的沼泽地。她大腿和胳膊上的肌肉很发达。他跟着约瑟芬的脚印走到海边。

女人用一条沾水的皮鞭抽打约瑟芬,催它往海里走,约瑟芬就载着她走向大海。浪涛汹涌。斯塔克站在岸边,大声叫约瑟芬回来:"喂,约西!回到我身边来!约西!"

但是约瑟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他看见玛格丽特来到伊尼莫的海岸,周围是一些双手发红的男人,牵着约瑟芬的缰绳,用巧克力引诱着,把它带走了。

醒来时,他感到自己像个全新的男人。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圣诞夜他睡了一整天。他简直不敢相信,约瑟芬站在他身旁,轻轻啃着他胳膊上的软肉。他打开门,把它放了出去。

玛格丽特•弗拉斯克真够野的。他不是看见她皮大衣下面没戴胸罩吗?她不是在外面小便吗?她从床上起来时不是明明知道他在那儿,听见他的喊声,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吗?

圣诞节那天的早晨,他洗了个澡。万圣节之后他就没洗过澡。电还没有来。他用煤气烧了热水,差点儿搓掉自己一层皮。他擦了鞋子,在炉火前给约瑟芬挤了奶,把一块牛肉放进炉子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照镜子、洗澡,也许就是因为圣诞节吧,他感到年轻,精力充沛。如果头发没掉就好了。他的父亲一直到躺进棺材的那天头发还很浓密。

殡仪馆的人给父亲梳了头,放在门厅里,但是斯塔克在葬礼结束之前一直没哭。此刻,他从冰箱里拿出一条鳗鱼,放在平底锅里煎。这是伊尼莫镇的鱼贩子送给他的圣诞礼物,那个鱼贩子知道斯塔克喜欢吃馒鱼。

斯塔克相信鱼还没有坏。他看着黑色的鳗鱼在锅里扭动,看上去像活的一样,一时间,连他自己都不能肯定了。他振作起精神,理清思路,顺着小路朝神父的宅子走来。

玛格丽特还没穿衣服。她在给自己挠痒痒,胡思乱想。她喜欢在早上穿着睡衣一边喝茶,一边想心事。她去了厕所,弄清自己还在流血。真奇怪,她居然又在排卵了。抱窝孵蛋该是多么美妙啊。她像一只母鸡似的想。

小时候,她曾经跟了一只母鸡好几天,把帽子拉下来挡住眼睛,以为这样母鸡就看不见她,然而玛格丽特最后还是没有找到鸡窝。母鸡带着她转来转去,然后就钻进蕨草丛里消失了。

过了些日子,母鸡突然走进院子,后面跟着一窝十一只小鸡。只要我能找到合适的男人,玛格丽特想,我就可以有孩子。男人既讨人嫌,又不可缺少。有了男人,她就不得不催他去洗澡,逼他使用刀叉。

她把一条毛巾撕成两半,给自己做了个月经带,把水壶烫了烫,等着茶叶泡好。玻璃窗外,站着隔壁的那个单身汉,穿着衬衣,盯着她看。她想站到窗口去,用目光把他逼退,但这是圣诞节,出于一般的礼貌,她把门打开了。单身汉看上去倒满称沽,但身上有一股子怪味儿。

"我叫斯塔克。"

"斯塔克?这叫什么名字?"

"我是你的邻居。"他说,指了指自己的房子。

"是吗?"

"这叫什么圣诞节啊,连电也没有,怎么做饭?"

"没关系。"

"过来吃早饭吧。我有煤气。"

"你有煤气!"玛格丽特笑了起来。

"是啊。"

"我不饿。"

"你不饿。嘿,那倒不错。你不知道月亮有变化吗?"

"月亮?"玛格丽特说。他知道月亮的什么情况?

"穿上你的羊皮大衣,好娘儿们,"他说, "快点,不然锅就烧焦了。"

她没有动脑子。她拿来羊皮大衣和靴子,跟着斯塔克顺着小路走向前门,门在铰链上一开一合。他的前院都是羊粪蛋儿。门廊里摆满了自行车零件,还有一辆拖拉机的驾驶室,厨房比大海还要黑。

就着煤气灯的灯光,她看见铁铲铁锹靠在烟囱墙上,横梁上挂着一把大镰刀。一条活蛇正在油锅里煎着。桌上有切得厚厚的黑面包,还有一管人造黄油。

玛格丽特只穿着睡衣和大衣,感觉自己比渡鸦还要可爱。我在排卵,她想。我在流血。我的一切并没有结束。这一天要发生什么事就尽管发生吧。

斯塔克把一袋解冻的豌豆举到蜡烛前,读上面的烹调说明。"我最好把它们做了,免得浪费。"

玛格丽特坐在那里就能看见烹调说明。也许他快要瞎了。再看看他收着的这些东西:贝壳,一九八五年的日历,瓶盖,废电池,己故主教的画像。还有一张斯塔克二十岁左右、头发茂密的照片,三张圣心图片,气压计,在窗户里面、电视后面,有一个防止窗玻璃起雾的电扇。

看来,他愿意知道谁在路上走动,她想。透过一扇开着的门,她看见一张没叠被子的大床。她闻到了山羊的气味。也许那头羊跟他一起睡觉。想象一下吧。

"别介意家里乱,"他说, "家里没有女人。"

"是吗?"

"唉,我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但现在我不后悔没有娶她。她太能糟蹋钱了。"

"也许你应该给自己找个有钱的女人。"

"女人有钱,就不会要我了。"

"为什么,你有一条腿是假的?"

他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笑声,悲哀多于喜悦。一时间,她想象着他的生活,对他产生了同情。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在经历什么吗?

"没有,感谢上帝。从你的样子看,你的两条腿也不是假的。"他脑子里把两个人联系起来,加在一起。

"你肯定很早就离开学校了。"玛格丽特说。

"何以见得?"

"除了你学的那点加法,他们后来教得更复杂。"

"什么?"他说。"你嘴皮子够快的。"

他说这话时,她又回到了花揪树下。她和神父都无法控制自己。她感觉到他在她身上,气喘吁吁,翻滚下去,给自己拉上拉链,满面羞愧。

还有那份激动:十年了,坐在干草垛上,吃小洋葱,他把初开的樱草花放在她的自行车座上。他违反了禁欲的誓约,倒似乎有可能履行别的誓约。那天夜里也流血了。她看见他脑袋后面花揪树上黄灿灿的果实。

"约瑟芬比爱尔兰的随便哪个女人都懂事呢。"斯塔克在说话,朝扶手椅的方向点点头。

黑暗中,那头山羊正在那里瞪着她。山羊的眼睛很吓人。斯塔克伸手从一幅画像后面拿了一根冬青树校。玛格丽特以为他要递给自己,不料却给了约瑟芬,它把树枝吃了。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

"维克罗。"

"那里都是直接喝羊奶的,"他说, "怪不得昵。"

"你请我进来就是为了侮辱我?"

"这很容易,你太骄傲了,"他说,用叉子戳了戳鳗鱼, "好了。拉一张椅子过来。"

她不想拉椅子,不想坐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吃油煎的蛇,墙上还挂着那么多死人的像。唉,她在指望什么呢?圣诞节的早晨,一个女人,差不多只穿着睡衣,跟一个男人进了他的家门,会发生什么呢?

但是她闻着烤肉和面包的香味,注视着茶壶在冒热气。她昨天没吃东西。牵引我们的不是心,而是胃,她想。她庆幸房间里很黑,看不见肮脏的程度,她可以眼不见为净地吃喝。约瑟芬坐在桌子底下,享用它那份涂了黄泊的面包。

"大多数人都养狗。"玛格丽特说。

"什么也比不上羊!"斯塔克说,滔滔不绝地聊起了他最喜欢的话题。"羊的好处说不完。羊什么都吃,哪儿都去。羊的个头比任何狗都大一倍,像个暖气炉一样,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给烤暖和了,最主要的,我有奶喝。你喜欢喝山羊奶吗?"

"不。我听人说,用羊奶洗礼的孩子是高贵的。"

"是吗?"他注视着炉子里的牛肉。牛肉开始日益滋作响,他把火关小了点。"你是那种迷信的女人吗?"

她嘴里塞满了,没法回答。鳗鱼很好吃。有一次,母亲带她到购物中心吃饭。那里的大餐很便宜。一位邻居走进来,要了吃的。他脸色苍白。母亲注视着他把食物端到一个角落里,背对着所有的邻居,母亲说, "你看见那边那个男人了吗?如果看见那样的人,你千万别去招惹他,等他吃饱了再说。那样的男人是危险的。"

玛格丽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那个男人。她喝了茶,吃了几片面包,还吃了大部分鳗鱼肉。斯塔克看着她的大鼻子、长头发,给她把茶杯加满。他又切了些鳗鱼肉,注视着她。她吃饭的时候,他忍不住猜想他们一起拥有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你想念你的家乡吗?"

"我想念那些树,"她说, "我想念白蜡树。"

花揪树,白蜡树,都是一样的。

"啊,那可不能怪你,"他说, "白蜡木生的火,什么也比不上。"

玛格丽特咽下最后一口食物,端详着他。她看着他的灰眼睛。他看上去挺体面,她何必在意他的古怪呢?她认识的所有好人都是古怪的。

斯塔克继续跟她说说笑笑。他批评年轻人、泥炭、爱尔兰总理,谈到新年计划,谈到要把皮肤晒黑。当他停下来喘气时,玛格丽特回家了。他是个孤独的男人,玛格丽特想,而且很性急。但那头山羊!她对那头山羊可没兴趣,端着身子坐在黑暗里,活像个巫婆。

玛格丽特回到自己家,房门大开,一窝黑乎乎的杂种小狗在地板上跑来跑去。它们啃掉了她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的边角,爬到每件家具上,在她漂亮的白床单上留下脏兮兮的爪印。

一只小黑狗颠颠地跑过来,舔她的手,摇晃着尾巴。她把它翻转过来,看见它肚子底下有一根阴茎。她把它扔了出去,想到了斯塔克。她怎么也不明白,她怎么会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进了他家,吃光了那些很可能下了毒的食物。她仍然可以看见那颗硕大的秃头,还有他伸手去拿冬青树枝的样子。

那天夜里,她看见孩子们在围堵那些小狗,到处都是口哨声,手电筒的亮光,还有那些绿眼睛像魔鬼一样奔来窜去。她在神父坟墓那儿漫步的那天夜里,墓地里也有狗。

这么说,它们回来了。神父嫉妒了,但神父已经死了。她感到冷得要命,就在睡衣外面罩了一件羊毛衫。她没有办法烧水灌一个热水瓶。她在烛光里坐着,直到蜡烛燃尽。然后她摸索着走进卧室,躺在黑暗中,现在她知道墙的那边是什么了。

圣诞节后酒吧开门,就传出了闲话。有人看见那个姓弗拉斯克的女人只穿着睡衣从斯塔克家出来。斯塔克肯定把她给抢了,他们说,因为那件羊皮大衣不见了。

斯塔克抱着她穿过自己家院子,进了她家。有人说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看来,他肯定在喝肉汤了。"杂货店老板说。

"他是不是需要爬梯子才能够到她的裤子?"

"啊,我们躺下来都一样高。"一个老头儿说。

"想象这两人光身子的样儿,"布店老极娘说, "还不把对方吓得够呛。"

"那也不及那女人受的惊吓大。"拍卖商说,他拼命想加入谈话,可是牙疼得够戗。

"应该是小小的惊吓吧。"酒吧女招待说,她是单身女人,年纪越来越大,却假装不在乎。"两颗冰雹加一根老鼠尾巴。"

"你肯定知道。"他们都说。他们知道,酒吧女招待认为,跟斯塔克一起住在上面的木屋里,夏天看着下面的游客,那小日子也是很舒服的,他又那么有钱,除了她自己和约瑟芬,没有别的花钱的地方。

杜纳山岗上,烟一直在冒。玛格丽特在超市里买了两盒卫生巾,又惹得女人们闲话纷纷。

"杜纳岗可能还会有孩子呢!"

"斯塔克当了爸爸多骄傲啊!"

"春天不是要来了吗?"

玛格丽特在阵雨的间歇中出去散步,记录她的排卵和月亮的变化。白天变长了,但傍晚的时候,红红的太阳总是沉入大海。岸边漂浮着肮脏的泡沫。

石南长势茂盛,像毛发一样蓬蓬勃勃,铺满了整个沼泽地。游客漫无目的地逛进杜林镇,寻找爱尔兰音乐和贻贝,询问去圣井的路怎么走。

男人们从都柏林来,在乐辛奇的高尔夫球场比试球技,丢了球,又找到了别的球。一个搭顺风车旅游的人敲响玛格丽特的家门,用德语口音问往东怎么走。玛格丽特往家乡的方向指了指,那个年轻女人便朝田野走去了。

情人节的那天,她走到屋外,看见前门口放着一堆白蜡木柴。是斯塔克夜里放在这里的。他喝醉后打了个电话,到利姆里克用两车泥炭换了那堆木柴。

玛格丽特钻进车里,沿路开往伊尼莫。在狭窄的路上遇到另一辆车,躲闪不及。两辆车都撞掉了后视镜,停下来,彼此耸耸肩,继续上路。快到小镇时,桥上那个男人示意她停下:"卷心菜七棵一镑!"

人们在买卡片,红玫瑰。玛格丽特买了一把斧子,回到家,花一上午劈那些白蜡木柴。那天夜里,她生了一堆熊熊的旺火。她坐在炉火前,把脚泡在水盆里,浑身冒汗。

她喝着买来的雪利酒(本来是打算做甜点的,却一直没做) ,想起了她的儿子。他活到现在该九岁了。孩子死前的那天夜里,她听见了斑媳①的声音,但以为是一只野猫。① 爱尔兰和苏格兰民间传说中的女鬼,其显形或哀嚎预示家庭中将有人死亡。

那天夜里孩子在摇篮里睡得很沉。

他总是睡得很沉,使她感到害怕。有时她把手放在孩子嘴边,看是不是还在呼吸。那天夜里,她几次把手放在他的嘴边,第二天早上,他身体冰凉,嘴唇发青。她把钟停了,抱着他跑进树林。她在那里待了一夜,最后还是回家来面对现实。

"婴儿猝死,"医生说, "这是常有的事。"

她永远不会原谅他。说到底,她不是一个容易原谅的人。原谅可能意味着忘却,而她情愿守住她的痛苦,她的回忆。但她总是责怪自己。

孩子生下来不久,一个洛斯莱尔的渔民来找她。"我听说你有一个胞衣,"他说, "我用我所有的钱换它。我父亲和我唯一的兄弟都淹死了。"

"我不能卖。"

"如果你让我买到那个胞衣,我出海就安全了。"

"不管是为了爱还是为了钱,我都不会卖它。"

"哦,我只能给你钱。"他说,然后就走了。

她知道不应该拒绝他,但就是舍不得。后来孩子死了,她把胞衣扔进了火里。最让她感到难过的,是孩子没有做过的那些小事情。他从来没有迈出过一步,也没有爬过树,见识过一个下雨的夏天。

她本来以为未来的日子肯定是厨房桌上铺着家庭作业,练习本上标着金星和银星,门后面一根脏兮兮的棒球棍,还有给他量尺寸做衣服。结果,这个未来被涂掉了,消失了,如同某种无声无息从视野里消失的东西。

二月转为气候多变的三月。玛恪丽特的迷信加深了。她在杜林镇的酒吧坐下来,要了一碗汤,却看见一只猫背对炉火蹲在那里,她赶紧跑出来,又订购了一些煤。

下雨之前山总是显得距离很近,黑黢黢的。一天早晨她醒来,看见一只乌鸦栖在衣柜顶上。她开车去了教堂,点亮一根蜡烛,保佑她孩子的灵魂。这是她第一次去那个教堂。一个老妇人跪在忏悔室外。

玛格丽特在圣安东尼脚下点亮蜡烛,跪在长凳前,凝视着讲道台。她想象着神父站在那里布道,而她肚子日渐隆起,里面怀着他的孩子。她本来没有打算祈祷,可是当她抬起眼时,膝盖酸痛,那个妇人已经走了,孩子们正在排练他们的初次圣礼。

她注视着每个男孩,寻找那张她永远不会见到的面孔,她在门廊的圣水盆里把雪利酒的瓶子灌满,然后走过了广场。一辆大篷车停在蔬菜摊旁边。招牌上写着:诺兰夫人,占卜算命。

玛格丽特一直走到饭店,要了一条油煎鲱鱼。外面,乌鸦们似乎焦躁不安。吃完鲱鱼,她想喝点东西,却不知道该要什么。他们都把威士忌存在家里,给生病的牛喝,私酿酒是用来安抚灰狗的,除了圣诞节和庆祝干草晒好时喝点黑啤酒,平常没有任何酒。别人很少上他们家来,一旦来了,就喝病牛的威士忌,事后父亲总要抱怨他还得出去再买一些。

她走到吧台,指着一个瓶子。标签上写着"意大利茴香酒"。她说要一大杯。服务员问她是不是想喝纯的,她说是的,以为他指的是某种酒杯。酒喝起来像甘草,清除了鲱鱼留在嘴里的味道。

进来的人都看着她。她看得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就是这女人怀过神父的孩子。就是这女人一个人住着。这就是斯塔克看上的那个姓弗拉斯克的女人。后来她再也受不了,就站起来,出门朝大篷车走去。

她蛮不情愿地走进烛光映照的车里。诺兰夫人正在吃一块岩皮饼,用手指尖把里面的葡萄干挑出来。她金黄色的头发,皮肤抹成棕黄色。桌上放着一壶茶。

"你想算算命吗,亲爱的?"

"我也不知道。"

"进来吧,没有坏处的。"她的收音机里,威利内尔森正在唱一首歌,意思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去爱某个人。"我来看看你的茶叶。"

玛格丽特喝着茶,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天气。女人是雨水专家。跟另一个人说话的感觉真陌生。自从圣诞节后她就没跟人谈过话,她觉得,要弄清对方话里的意思,弄清自己的意思,同时还要避免其中可能产生的误会,实在是太费劲了。诺兰夫人掏出一面镜子,给自己抹口红。

"我看起来怎么样?"

"很漂亮。"然后她拿起玛格丽特的杯子,轻描淡写地开始解读茶叶。

"我看见一个死孩子,是一个当地人的。我看见财产,山上的一座房子,还有极度的羞愧。其实没有必要羞愧。孩子的死不是你的错。我看见七这个数字,还有一个名字里带一个S 的男人。

你已经认识这个男人了。你的记忆里有树。你像骡子一样固执。不要待在你现在住的地方。那座房子后面有阴影。你必须用爱尔兰语抚养你的下一个孩子。这头山羊是谁?这里有嫉妒,我不明白。"

"我的邻居有一头山羊。"

"很危险,这头山羊。还有,你的生育能力失而复得。这点是很清楚的。你家里人的心肠怎么这么硬?他们都为了这个神职人员而抛弃了你。再要一个孩子吧,"她说,

"现在正是时候。下一个孩子会使你的生活有意义。有了孩子,你就不会再从悬崖边往下看了。但是要把他的胞衣给下一个渔民。上次你拒绝的那个人淹死了。"

"不可能。"

女人不说话了。

"太可怕了。"玛格丽特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你还想问什么吗?"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后来问道, "你看见我母亲的什么消息吗?"

"你母亲?你母亲已经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玛恪丽特谢过她,把兜里的钱都给了她。开车回去的时候,道路显得更陡,树篱显得更高。马匹看上去大得惊人。她用了好几分钟才把钥匙插进锁眼,开门进去后,她脱掉衣服,坐在炉火前。

她不知不觉就躺到了地板上,后来尝到咸味,才发现自己在哭。她开始嚎啕大哭。斯塔克听见她的哭声穿透石墙。

几个小时后,她又出来了,身上只穿着那件宽大的羊皮大衣和那双皮靴,顺着道路朝悬崖走去。斯塔克眼着她,但是他的腿不及她长,直到她在马赫崖停住脚步,他才追了上去。

她趴在温漉漉的草地上,从悬崖边往下看。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天渐渐黑了。斯塔克远远地站在那里,盯着她的脖子后面,后来她转过脸来对着他。她看上去有点疯狂,但声音很平静。

"我曾经爱过他。"她简单地说。

"我知道。"

"我失去了他的孩子。看。"她解开两粒纽扣,给他看剖腥产的伤疤。

"那肯定很惨。"

"是的,"她说, "惨极了。"

海浪不断在海面上掀起。风不大,但一直不肯停。他们俩,谁都不愿意事情就此停止。斯塔克希望自己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他后悔不该在农场主女儿身上浪费那么多年的时间。

"我从来没有爱过谁,"他说, "我身边只有约瑟芬。"

"那会让我心碎的。"

他转向她。"你的心已经碎了。"

听了这话,她对他立刻产生了好感。她回头看着大海。海面并不汹涌。每个波浪似乎都在悬崖前刹住脚步,在旅行即将结束时放慢速度,而后面的波浪只顾往前冲,似乎没有从前面的波浪那里得到任何信息。

"你肯定觉得很奇怪,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我想是的。但我大概永远也搞不懂女人了。你告诉我:什么样的女人在外面小便?"

玛格丽特笑了起来。她把脑袋和肩膀探到大西洋上空,让笑声飘落。她不怕苍茫的大海,也不怕高耸的悬崖。她的笑声坠落时,斯塔克发现自己非常怕她。

"快走吧,"他说, "天黑了。"

他们往家里走。刚才说了这么多话,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几个市政工人正在结束一天的工作,铺撒最后一点滚烫的拥青。

"上帝保佑你们!"玛格丽特说。

工人抬头看着她,抬了拍帽子。从远处看,杜纳岗上的两座房子好像合二为一了,玛格丽特烟囱里的烟环绕着几扇亮灯的窗户。

斯塔克不愿意结束这次散步,上山时故意放慢脚步,但玛格丽特没有改变自己的步伐去迁就他。她继续往前走,两条光腿走着山路,散乱的头发四下飞舞。到了杜纳岗,她没有向他道一声晚安,就走进自己家,把门关上了。

夏天到了,雨渐渐停了。燕子飞回来,找到它们的旧窝,忍冬藤爬满沟渠,石南开花了。一个星期二的早晨,一位陌生人敲响玛格丽特的家门,是个黑头发的男人,满脸愁苦。

"我听说,"他说, "你会治牙疼。"

玛格丽特并不感到吃惊。"严重吗?"

"我都快疯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玛格丽特出门抓了一只青蛙。"把它的后腿放进嘴里,别咬伤它,你就不疼了,"她说,"如果你把它咬伤,牙疼会加倍。"

他抓住青蛙。"把它的后腿放进我嘴里?"

"对。"

"好的,"他说, "我什么都试试吧。"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大篷车里那个姓诺兰的女人告诉我的。她说你是第七个孩子,会治病疗伤。"

他拿着青蛙走了,四天后,她收到了她来杜纳山岗之后的第一封信。亲爱的弗拉斯克小姐,我自已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早晨看见你之后,我的牙就不疼了。那只青蛙在接雨水的木桶旁住下了。非常感谢,约翰•麦卡锡。拍卖商。

那天晚上,一堆白桦木送到了她家门口。

"这是怎么回事?"玛格丽特说。

"不知道,"开货车的那家伙说, "是牙疼的那个人送的。我只知道这些。"

很快,整个教区的人都来找她了。生痱子的男人,不想再要孩子的女人,特别想要孩子的女人,还有一个圣诞节那天出生、能看见鬼魂、不肯吃饭的孩子。

有人嗓子眼里堵了瓦片、泥团和石头,有人膝盖出了毛病,还有人觉得牛栏里闹鬼。玛格丽特把双手放在这些陌生人身上,感受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恐惧使她感到害怕。

人们走的时候满怀信心,他们的疾病和幻觉消失了。她早晨醒来会发现后门外新放了马铃薯、大黄,一罐罐果酱,一袋袋苹果,还有木柴。她的梦变得像地狱里烧焦的门一样漆黑。

她开始告诉上帝她很后悔,开始很晚才睡,当她醒来时,邻居家的女人在那里煎咸肉、煮鸡蛋、聊天。不认识的男人们来给她清理房顶上的青苔,给大门装上新的铰链,给窗户上涂抹新的泥灰。

玛格丽特开始害怕自己的死亡,天黑后在房子周围到处小便。这仍然让她感到满足。一天夜里,一个有钱的男人问她能不能把他的老朋友变成一头老母猪,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跑去告诉了斯塔克。

当他们笑够了的时候,斯塔克想到她用皮鞭抽打约瑟芬,然后岛上的陌生男人把她领走。梦里的男人数量比他多。这是梦里最让人难受的部分。他突然知道她会离去,远走高飞,这想法令他难以忍受。

她脱掉了靴子,在他的厨房里搓自己的脚。她的脚比鞋盒子还大,使他想起了一首歌。"你这双脚真漂亮,"他说, "上帝保佑它们。"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保持沉默,坐在那里看着他。他在沼泽地里干活显得很强壮。他家的墙上有钟,有太多的钟。她意识到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给钟上发条了,似乎那样就能让时间停止。

她不愿意时间停止,但是那些陌生人不断地来,手掌里布满了仇恨和痛苦,虽然一半的人她都叫不出名字,但这是会传染的。她想起了那个姓诺兰的女人,想起她说的关于孩子的话。

"我的卵子没问题。"

"你的卵子?"

"到床上来一小时。"

他们走进卧室时,约瑟芬躺在被子下面。斯塔克想把它抱走,玛格丽特哈哈大笑。他解开纽扣时,她看见了他的阴茎,想起了梦里的那条蜥蜴。起初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本能占了上风。约瑟芬拼命想挤到他俩中间来。后来玛格丽特醒来时,斯塔克走了,山羊盯着她看。床上一股可怕的羊腥味儿,到处是毛。

玛格丽特回到自己家,吃了两个红色大马哈鱼罐头,连皮带骨头,伴着一品脱的脱脂牛奶。她照照镜子。她的眼白像雪一样,皮肤变成了在海风里生活的女人的皮肤。

第二天早晨,她走进斯塔克家。他没有睡觉,和约瑟芬在沼泽地里溜达了半宿。

"你有长柄大锤子吗?"她说。

"没有。"他说。

"没有?"

"但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

"是吗?"

"我也一直在捉摸这事。"

"你反对吗?"

"不,"他说, "这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嘛?但是应该由我来做。"

"不。"她说。

玛格丽特开车去伊尼莫,买了大锤子。她开车在路上的时候,心里猜测神父会怎么想。他会看着她有血有肉的身体在他房子里走来走去,肚里怀着另一个私生子。他仍然会懊悔那天不该对她动手,然而是他的软弱,也是他的宿命,使他伸出了手。

他比她年长十岁,违反对神的誓言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而且,因为孩子的死,她不是已经付出了代价?那不是她的错。那个吉卜赛女人不是说了吗?那不是她的错。

到了伊尼莫,桥上的疯汉示意她停车。

"路上有驼鸟!"他喊道。"减速!"

她庆幸世界上有疯子。她注视着疯汉,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也有点疯。她拐过街角,看见驼鸟在大马路上散步。人们站在人行道上看着驼鸟通过,一个梳辫子的小姑娘用一根棍子去赶它们。原来,疯癫和头脑清楚并没有什么差别,玛格丽特想。

有时候每个人都是对的。大部分时候,不管是疯癫还是清醒的人,都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伸出双手寻找他们并不知道是否需要的东西。

她怀上孩子了。她知道这点,正如在圣诞节的那天早晨,她知道门口台阶上的不是风,而是斯塔克,是斯塔克在喊叫。

玛格丽特回到家,把神父的床从屋里拖出来,一直拖到田野里,浸上石蜡。起初烧得很慢,后来火焰腾起,一转眼就变成了一堆灰烬。她回到屋里,开始在两座房子的隔墙上凿出一个窟窿。

斯塔克站在自己的房子里,站在墙边,心里感到害怕。这堵墙一倒,一切便跟以前不一样了。他能感觉到玛格丽特•弗拉斯克的悲哀。她的悲哀无法比拟。还有她的力气,玛格丽特的力气比得上两个男人。她的腿和胳膊跟他梦里是一样的吗?他站在那里,听见灰泥脱落,然后砖石松动。

她干了半天。当她看到墙另一边的亮光时,想起了小时候复活节的早晨妈妈把她唤醒,让她看到太阳升起,见证基督的复活。她从墙上的窟窿钻过来时,斯塔克在唱歌。

"他们说克莱尔的人有音乐天赋。"她说。

"他们说维克罗的人直接从山羊的奶头喝奶。"

"所以我们长得这么凛亮。"

"你是个十足的女人。"

"你说这孩子能活下来吗?"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说。

"是的。"

"我也是。"

"我们真是有福啊。"

约瑟芬不喜欢新的安排。斯塔克似乎不再爱它了。他不把手捂热就来给它挤奶,而且忘记在它的奶头上抹棕榄油。那个女人偷走了它的奶,还把它拴在他的床柱上,对斯塔克说它应该待在牲口棚里。约瑟芬产羊羔的时候,玛格丽特早早就给羊羔断了奶,然后用绳子牵着它去找山外一头发情的丑陋公羊。

斯塔克从没吃得这么好。玛格丽特做黄油,烤面包,用约瑟芬的羊奶做奶醋,剩下来的时间就用来吃巧克力。斯塔克可供不起她巧克力,这就像把饼干扔给约瑟芬。

他下山到店里去,带回来的是巧克力威化饼和麦丽素,他发现她又把他母亲的一件东西拖到了沼泽地里,放火烧掉。她总是在放火,挺着大肚子,磕磕碰碰地走来走去,然后跑出去把吃的东西全部吐掉。而且她天黑后总是去外面小便。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整个教区的人都来找她: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希望摆脱幽灵和牛皮癣。壶里总在烧水,茶壶端来端去,可怜的约瑟芬被捆了起来,囚禁在牲口棚里。就连神父也来了,说他有一条腿不听使唤,玛格丽特能有什么办法吗?

玛格丽特看得出斯塔克在想什么,当他想心事的时候,她就用纸牌赢他,让他劈一大堆术柴。她把电视机扔了出去,圣诞节不让他把冬青树弄回家,他吃东西的时候她盯着他看。

夜里,她离他远远的,表现得像那个小农场主的女儿一样坏,说句公道话,那个女人至少没有把吃进去的晚餐吐出来。

人们说,如果不把洗脚水倒到外面去,就会倒霉。他们说男人不应该独自生活。他们说如果看见山羊在吃酸模草叶,天就会下雨。玛格丽特在神父的家里分娩。

那天,十三个女人和九个孩子,拿着剪刀,端着热水,在房子里跑来跑去,叫斯塔克离远点,不要碍手碍脚。他和约瑟芬坐在自己这边的房子里。玛格丽特的尖叫声把整个教区都震动了。

斯塔克仿佛早在几个小时前就听见一记巴掌,和小孩的哭声,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很容易看得出来,她这不是第一次。"

虽然斯塔克认识了一个女人,但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永远也不会弄懂女人。她们能嗅出雨味儿,能看懂医生的笔迹,能听见草的生长。

玛格丽特给儿子取名迈克尔,用一罐约瑟芬的羊奶给他洗礼。当一个渔民从伊尼莫过来,想买胞衣时,她一分钱也不肯收。她邀请渔民进屋,把他当成贵客,给他做了雪利酒蛋糕和奶油冻。他们一直聊到深夜,斯塔克累了,上床睡觉。他醒来时,玛格丽特还坐在椅子上,迈克尔在渔民的怀里睡得正香。

那个时候,两座房子都像抛光的木头一样干净。以前是两个烟囱在杜纳山岗上冒烟,现在只剩了一个。木头和泥炭靠在他们的山墙上。女人砸开的那个大窟窿镶了木头门框,装了铰链,安了一扇门,平常开着,有时关着。

斯塔克看上去年轻了。有人看见他在伊尼斯刮脸,坐在理发店的街子里,脖子上围着毛巾,嘴里在讲一个黄色笑话。玛格丽特努力摆脱她的迷信。她开始相信,任何东西,只要你不信它,它就奈何不了你。可是,不管她怎么改变做法,都改变不了她的本性。

她在杜纳山岗生活的这么多年里,从不自己点火,从不忘记在二月份拔灯心草,而且,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没法在星期一去倒炉灰,哪怕走到晾衣绳那儿也必须把钳子放在婴儿车上。

即使偶尔漆黑的暗夜她会想起神父,她也不会往深里想。上帝的安排真是奇妙莫测。如果她没有失去神父的孩子,就不会继承他的房子。如果她没有继承他的房子,就不可能在那天夜里洗脚,而且可能会记得把洗脚水倒到外面去,而不是把它像恶咒一样拨到斯塔克身上,然后吃他的圣诞节煎蛇,怀上他的孩子。

想想吧,她竟然爬上了那张床,躺到了山羊身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山羊的:据说山羊能看见风。玛格丽特也能看见风。梦里,她看见风吹动了花揪树,那些果子变成一滴滴血珠,落满了她曾经躺过的草地。

至于那个孩子,他一点也不像斯塔克。许多年里,斯塔克等待着亲生儿子身上出现他的蛛丝马迹,却始终没有等来。这并不令他意外,只令他费解。那孩子好像是跟玛格丽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她下出来的蛋。

玛格丽特是一个很凶的母亲。斯塔克看见,她朝那些抚摸孩子头发的邻居露出凶相。她什么都由着孩子。孩子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她一直抱在怀里,直到把他宠坏。

斯塔克几乎一分钟也没法合眼。玛格丽特似乎不需要睡觉。她天不亮就起来了,每过五分钟就要检查一下孩子是否还在呼吸,然后又倒下去做梦,梦里使劲踹他,经常逼得他起身,回到自己的旧床上去。

迈克尔没有爬过。一天,他突然从椅子里站起,走到大门口又走回来。还有一天,斯塔克进来给约瑟芬挤奶,却发现奶头里一滴奶也没有,全被男孩吸干了。

男孩壮实一些后,就跟斯塔克一起到沼泽地去,用杆子撑着跳过沟渠,在湿地里趟来趟去,从生下来后一天也没病过。他只吃炸鱼条、萝卡和甜品,他骑着约瑟芬在门前的草地上跑,买来鸭子,用自己的婴儿车推着它们在杜纳岗狭窄的道路上走来走去,长得像木桩子一样高。

他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倒着写、反着写。他无聊的时候就编故事、说谎话,睡梦中在房子里乱逛。玛格丽特不肯让他去上学,说那个教区里的人能教他的东西,她都能教得比他们更好。

迈克尔满了七岁,玛格丽特不再给教区居民治病疗伤,驱魔降妖。她已经受够了他们,而且她知道,如果送孩子去上学,孩子就会受苦。可是克莱尔的人很久以后才死了心,不再送果酱、柴禾和鲱鱼给玛格丽特•弗拉斯克,并且开始与她作对。

一天早晨,她起床后发现信箱里塞满了孔雀毛。还有一天早晨,她汽车的轮胎都被轧扁了。她自己什么都能忍受,但总是担心孩子遭到不测。她还没走,斯塔克就知道她是要走的。

一天夜里,她让火熄灭了,第二天早晨,斯塔克发现自己朝海边走去。他希望事情发生时他能在场。他站在水边,朝西凝望。四下里风平浪静。不一会儿,一艘渔船驶进杜林,船上都是岛上的人,一条小船被放进了海里。

那些陌生人慢慢地朝岸边划来,船桨整齐地插入腥咸的海水。靠岸后,他们抬了抬帽檐,但没有说话。一个男人看着有点面熟。

斯塔克转过脸,玛格丽特正直视着他,然后她趟水过去,一言不发地上了小船。男孩在哭,但斯塔克知道他不会哭很长时间。他把他的儿子抱在怀里,然后放他走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海面像镜子一样。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上船,根本没有。那些男人等了一会儿,似乎只需登上那条船,被其他男人用力划出的浪花带走,下半辈子就能幸福。

然而,斯塔克站在岸边,注视着他唯一爱过的女人从视野里消失。时间并不长。在靠近海岸的地方,两只海鸥在水面盘旋,嘎嘎尖叫,似乎下面有什么只有它们才能看见的东西。

斯塔克注视着海鸥,直到眼睛发酸,然后返身爬山回家。到了家里,他给约瑟芬解开绳子,很快约瑟芬就把前腿搭在桌上,把剩下来的大黄馅饼全吃光了。馅饼边缘还留着玛格丽特拇指的指纹。

他很高兴还有约瑟芬。他至少可以满足它的需要。他坐下来,久久地望着空荡而整洁的屋子。阳光照在茶壶盖上,照在油地毡上,照在擦得理亮的木头家具上。

这么说,玛格丽特走了。他不是一直知道她要走吗?那个梦不是告诉他了吗?可是他无法评判她,甚至在她牵着他儿子的子,跟着陌生人划船离开的时候。

说到底,分隔他们的只是一道深深的海水,他很容易就能越过去的。约瑟芬把盘子舔得干干净净,眼巴巴地看着斯塔克。斯塔克跟着它走进他们以前的卧室,关上门,闭上眼睛。

明天他要下山到杜林去,买一袋水泥,把墙再砌起来。他还要买一瓶威士忌,几个无花果面包卷,并把电视机留在那里修。他不会闲着的。冬天就要到了。泥炭就会让他整天忙碌,并保持健康。将会有冬天的漫漫长夜和风暴,抹去并唤回他的记忆。

他虽然不再年轻,但眼前的日子还是有把握的。不过,即使他能活一百岁,也不敢再在夜里跑去一个女人家,或让她端着洗脚水靠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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