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子k歌秀(妮子我的堂妹)

妮子是我最小的堂妹,我三大爷最小的闺女。

小时候,一年有好几次回官庄老家,五服内的本家,谁家的儿子成亲,闺女出嫁,或者有人亡殁,父母都带着我会回去吃席。老家不缺院子。席口摆在院子当央,一桌挨一桌,人挤来挤去。厨灶离栏不远,泔水桶的味气叫猪兴奋,不停哼哼唧唧。炸肥肉、炸河虾、炸豆腐、炸绿豆丸子香气四溢,还有白花花的水汆肉丸。荤腥物是引子,大多加上大白菜熬汤。一位苍发老太带孙子来吃席,肉丸汤碗端上桌,手持白色陶瓷勺,一勺子搲下去,勺子里一溜肉丸,肉丸被搲去近半,堆在孙子跟前碟子里。母亲咬我耳朵,是你一个远房本家,该叫奶奶。

小时候老家既不通车也不通电。给我的印象,是夜的漆黑,以及刺骨的冷,一波一波狗叫,知道老家的夜是活的。牵我往家跑的是一根粗粗的绳,可能是亲情。回去,住三大爷家。三大爷矮个,脸黄黑,腿脚麻利,脚底擦着地皮,像冰上走,却一步也不失足。不苟言笑,见了我会说,来家好,家里多好,多来家住些!三大爷逗小孩玩,会把右手塞进左咯吱窝,蜷起左臂上下一张一合,发出噗噗的动静,酷似放屁声,听多少有多少,我不笑,只是开心。

三大爷家有大姐、二姐,出嫁早,带着我玩的是大哥。堂妹小我两岁,从小长成个细长条,黄头发,眯缝眼,不和我靠近,只是在那里笑,嘴里哼唧一些歌谣,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不多的对话总是你会这个吗?你会那个吗?

我能挑水了,挑着水筲,去村东头水库边那眼辘轳井上挑水。

挑水在清晨,是个冬天。村庄笼罩在淡淡的清雾里,清雾里掺和着炊烟,空气清甜,也有极少的呛味。白天是狗的夜晚,狗息了叫声,找埝睡觉。只有担杖钩的哗啦声在凉飕飕的空气里脆响。这是我头一回去辘轳井上挑水,半路上意识到有点显摆。辘轳会使不?旁人不会笑话我?我个子不小,肩膀却嫩。硬着头皮走向那井。

井上成了一幅画,一支队伍,三五个人,肩上横着一条条直线,直线下吊着一对水筲,每一张嘴里都呵出热气,出来是白的,风过来,白气向脖颈后散去。队伍漫不经心地向井口挪动,走进画里。我加入进去。人们看我,似知道是谁家的亲戚,头脸肌肤跟乡下人不同,眼神里是带分寸的亲近,有保留的羡慕。我排进队尾,错出半个身位,目的是观察别人怎么使用辘轳。

辘轳井有一个砂石砌垒的井台,高出地面,经年累月磨损,磨不去上面的沟沟壑壑。挑水人站上去,倒是不滑,抓起挂钩拴牢在水筲提系上,扶住辘轳滚筒把水筲放下去,辘轳开始吱悠吱悠响,扑地一声水筲着了水,提起井绳朝两边遍猛拽,听见井下呼地一声,井绳一个下沉,筲里注满了水,便岔开双腿,两脚抓地,使劲摇动辘轳把柄,吱吱悠悠的声音唱起,一筲湛清的甜水就上来了,如法再来一筲,担杖一钩,上肩,起身,挑起来开走。轮到我,这套动作我已经隔空演习了四五遍。站上井台,知道井台上铺有些枯草防滑。余光往后一扫,身后有更多挑水人排成长队,心里打怵着,见堂妹正躲在不远处的墙角,手里是一个柴火绑的家什,头上蒙一条粉红的头巾,头巾遮檐下一双小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是揶揄,也有好奇。会不会的我得把水打上来。在拽来拽去的环节上稍费周折,水总是不情愿往筲了进,水筲在水面上飘过来,又飘过去,来回好多次总算灌进去大半筲,还算行,摇动辘轳提上来。

我硬撑着挑起筲,双手压住担杖的前部,飘悠悠地走上进村的陡坡,把水挑回家去,尽管有一点点飘忽。走着走着出了问题,两筲水不满,老在筲里咣唧,咣唧到外头不少,堂妹跟上来把手里的东西一前一后搁进筲里,我才看清楚是两个用秫秸编成的十字,漂在水面上,水不再往外溢洒。堂妹跟在我屁股后头,再没话,呱呱地拍巴掌,给我加油。那只大瓮盛六筲水,剩下的堂妹抢过去挑,让我跟着看,堂妹玩辘轳极熟练,提上来的水是满的,十字秫秸都甭使,挑着水行走的样子像一溜风,走着的是两筲水,稳当,惯性,她只是两只水筲中间一个配角,似可有可无。

我十岁那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一年内做了两个大手术,一纵一横两个刀口,加起来一尺半。父亲照顾不过来,请三大娘来博山照看我和弟弟。三大娘把堂妹撇在家里,跑到博山给我们做饭,伺候我上学。母亲的病是一劫,活不过来也许三大娘会领我们回老家。是我的猜测,我没有听到过大人之间的对话,不知道大人们商量的过程。

留在家里的堂妹,应该也在念书坊,可不就是没娘的小孩,大姐管一顿饭,二姐管一顿饭。三大娘在博山并不省心。没了母亲的管束,不知道对三大娘感恩,还经常对她撑劲,记得为了一件啥事,这样扥摔过三大娘,用不着你管,你咋赖在我家?你走,别在我家!三大娘如果抬手给我一巴掌,也正常不过,却嘻嘻笑,笑时,脸上满是褶子,不大的黑眼仁里闪着亮光。三大娘管我的捣蛋掉皮叫踹,不听话的时候就说,好孩子,别踹,不踹。父亲说,不听话就打。三大娘说,小孩家哪有不踹的。刚蒸下来的地瓜面窝头热,三大娘都是捧在手里,两手来回倒腾,一边倒腾一边拿嘴来吹,不再烫手烫嘴了递给我和弟弟吃。那时候食用油凭票供应,三两豆油,三大娘济留着给我们吃了一月。

冬天那个下午,我从税务街后河沿放了学,没就近走宾馆胡同回家,倒沿着河边往北溜达,边走边玩,夹着一泡尿,也不知道找个墙角旮旯解决,在火车站玩够了进入税务街北头的陡坡,紧跑了几步,一踮,站下就不能动了,尿顶在了尿门上,使劲夹着腿动不得,不敢喘气,一喘气,天河落水堤坝崩塌,滚烫的一泡大尿喷薄而出,顺着棉裤裤筒流了下来,风一灌,一阵冰凉,站不是,走不是,蹲也不是,咋办?赶紧往家跑。一走一劈拉,好歹挪回云家大门的家。见了三大娘,脸上一定毛梢梢的。三大娘问,咋了?我说,尿了。尿哪了?棉裤尿了。知不道找个茅房?哪有工夫。站在屋当央,腿劈着。尿了就尿了。来,上炕。三大娘习惯了老家叫法,管上床叫上炕。拉过被窝,让我钻进去,褪下棉裤。三大娘接过去,翻过棉裤里子,揭开火炉炉盖,慢慢熏烤。三大娘不像在烤棉裤,倒像烤一件吃食,仔细,耐心。炉火照着三大娘板栗色的脸,皱纹更多,炉火里的高光泛着金红,照不进的皱纹深处变成黝黑,整个脸庞像极一具铜像。

为什么要躲在被窝里?没有第二件棉裤,只有等烤干以后再穿。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条绾腰棉裤,腰部是直筒,腰口往右一掖,多余部分折过来往左一绾,小腹处有三层,极暖和。

我老老实实躲在被窝里,像猫棉了爪,眼睛盯着三大娘手上那棉裤。

开始泛起白气,在红光里袅袅上升,又变成透明的热气,在火炉的上方四下弥散。穿棉裤都是溏心穿,没内裤,鲜有洗澡,汗渍沉积混合着尿液,一见明火高温,那气味好不到哪去。三大娘闻不到骚臭,倒像是端着老家水库网起的大黑鱼,鱼身上正往外弥漫香气。

母亲出院,三大娘完成使命回家,不用问,最高兴的恐怕是堂妹了。我想象着堂妹双臂紧扣,把自己挂在三大娘脖颈上的情形。

童年,是夜空的贼星,消失极快,仿佛跟中年、老年不一个时空。一眨眼,堂妹嫁做人妇。丈夫兄弟两个,嫁的是老二。老少住在一起,少婆婆、老婆婆都来自本庄,硬气强势。堂妹是有自己性格的,或者是古怪。婚后的生活不滋润,可以说是糟糕。一群孩子你打我闹。常常起饥荒,弄得鸡飞狗跳孩子哭老婆叫。大伯嫂会言说,得婆婆欢心,一家人看堂妹不顺眼,丈夫弱懦,给不到庇护,也没有搬出来住的打谱,堂妹委屈多了,找一点因由就往娘家跑,不管农忙农闲。大嫂见她回的不是时候,不袒护,劝她,闲的时候济着你住,多待两天不咋,忙了多在家照看孩子,有事没事往回跑不行。堂妹听不进大嫂劝,不往家跑就往姐姐家跑,劝也白劝。妯娌、婆媳关系越来越糟,一口气咽不下动了手,打到了公公,遭到大伯哥殴打,开始恐惧婆家,恐惧家里每一个人,躲在土炕角落里索索发抖。压力之下精神错乱,最后撇下两个女儿跑回娘家,再不愿回去,非得离异。去精神病医院看,看不出毛病,也有人说是墓田上出了问题,找人来看,没看出有啥卯窍。

离婚后的堂妹像老家水库上一只闲散的大鸟,愿飞就飞,愿落就落,在娘家、大姐家、二姐家串来串去,一晃十来年。期间有人做媒,得嫁一个人家才是办法。谁嫁谁嫁,堂妹坚决不嫁,婚姻是檐下叽叽喳喳的燕子窝,不该是叫人恐惧的狼洞,她惧怕下一个狼洞在等她。三大娘说,妮子不听话,想咋着咋着吧!寡居在家的堂妹我见过一次,只会朝我笑,再就是一个劲地躲闪,一转头工夫就不知道躲哪去了,她自己的世界最安全。

三大爷最先离开人世。他肺不好,应该是肺气肿,临走的那年很痛苦。那个春上没法喘气,总往西商镇医院跑。医生没办法了,撵回家等着。我和弟弟回去,三大爷正在床上嗷嗷叫,疼煞了疼煞了,尿憋得厉害,小肚子鼓鼓,一滴也尿不出来。我跟大哥说不行,大医院会有办法,把三大爷拉到第一医院,插了尿管。立马,三大爷躺在病房走廊上呻吟,舒服地呻吟,抓我的手说,好舒服!这么舒服!回去以后大半年,不断打消炎针,血管打瘪了,打不进了,1987年腊月初十,74岁的三大爷走了,他人世间惦记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堂妹的婚事。

前福不享必有后福。莱芜有个茶业口,茶业口有个阁老村,阁老村一个人中年丧妻,拉着一个女儿过得寡淡,缘分把这个人和堂妹牵在了一起,他便成了我的妹夫。家里人想着莱芜忒远,没近处方便,不想堂妹十分乐意。堂妹嫁过去,能吃饭,能干活,那妹夫人善脾气好,不嫌弃,啥事都依着她,好吃好喝养着,从不给堂妹甩脸子,不叫堂妹吃一口屈,过成了一个好人家,两人把女孩培养成了个大学生,日子过得越来越旺相。一年里回来个两三回,带上莱芜山区出产的花椒。

每年回老家给父母上坟,先扑进大哥家看望三大娘。自从母亲去世,三大娘就像亲娘。年复一年,三大娘的脸长成了一颗皱皮核桃,褶皱里装满全部的生活,她走的时候整九十,走得安祥,没有挂碍,时在2014年。

知道堂妹晚年得以安颐,心里那个宽慰,只有我自己知道。多少年里,我为三大娘来照顾我,把她撇在家里而愧疚,特别是得知堂妹精神错乱以后,觉得就是我十岁那年夺堂妹之爱所致,这感觉日久弥甚。这下,我内心的一块铁疙瘩,可以慢慢化成铁水,变成生活的一种力道。

妮子k歌秀(妮子我的堂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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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刘培国先生原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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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国

淄博世纪英才外语学校执行董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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