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决战天下(陆小凤系列决战前后一)

第一章 怪客传警讯  秋西山的枫叶已红,大街的玉露已白秋已渐深了,接下来我们就来聊聊关于陆小凤决战天下?以下内容大家不妨参考一二希望能帮到您!

陆小凤决战天下(陆小凤系列决战前后一)

陆小凤决战天下

第一章 怪客传警讯

  秋。西山的枫叶已红,大街的玉露已白。秋已渐深了。

  九月十三。凌晨。李燕北从他三十个公馆中的第十二个公馆里走出来,沿着晨雾弥漫的街道大步前行,昨夜的一坛竹叶青,半个时辰的爱嘻,并没有使得他看来有丝毫疲倦之色,他身高八尺一寸,魁伟强壮,精力充沛,浓眉、锐眼、鹰鼻、严肃的脸上,总是带着种接近残酷的表情,看来就像是条刚从原始山林中窜出来的豹子。

  无论谁看见他,都会忍不住露出几分尊敬畏惧之色,他自己也从不会看轻自己。

  十年以前,他就已是这京城中最有权力的几个人其中之一。距离他身后一丈左右,还跟着一群人,几乎要用奔跑的速度,才能跟得上他的步子。这群人之中有京城三大镖局的总镖头和镖师,有东西城"杆儿上的"的首领,有生意做得极成功的大老板和钱庄的管事。

  还有几个人虽然已在京城落户十几年,但却从来也没有人能摸得透他们的来历和身份。

  他们都是富有而成功的中年人,谁也不愿意在如此凌晨,从自己温暖舒服的家里走出,冒着寒风在街道上奔走。

  可是每天早上他们都非得这么样走一趟不可。

  因为李燕北习惯在晨曦初露时,沿着他固定的路线走半个时辰。这地方几乎已可算是他的王国。这时候他头脑总是特别清醒,判断总是特别正确,他喜欢他的亲信部下在后面跟着他,等着他发号施令。而且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就正如君王的早朝一样,无论你喜不喜欢,都绝不能违背。

  自从"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金刀"冯昆,在一个严寒的早上被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抛入永定门外已结了冰的河水里之后,也从来没有人敢再迟到缺席过一次。

  阳光尚未升起,风中仍带着黑夜的寒香,街旁的秋树秋叶早已凋落,落叶的露水,已结成一片薄薄的秋霜。

  李燕北双拳紧握,大步急行,已从城郭的小路,走到前门外市区的中心,忽然唤道:"孙冲。"后面跟着的那群人中,立刻有个衣着考究,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奔跑着赶上来,正是李燕北手下的大将之一,以打造各种兵刃和暗器名满中原的"快意堂"堂主。

  李燕北并没有放慢脚步等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沉着脸道:"我是不是早已关照过你,十五之前,不要再接大宗的生意,孙冲道:"是,李燕北道:"那么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还要将存在库里的六十六把鬼头刀、五十口剑、和所有的弓箭全都卖了出去?"孙冲垂下头,脸色已变了。

  他显然想不到李燕北会这么快就知道这件事,垂着头,嘎嚅着道:"那票生意的利润很大,而且……"李燕北冷笑道:"而且生意总归是生意,是不是?"孙冲不敢再答腔,头垂得更低。

  李燕北脸上已现出怒容,双拳握得更紧,忽然又问:"你知不知道买主是谁?"孙冲迟疑着,摇着头,眼珠子却在偷偷的四面转动。这时他们刚走上路面很窄的樱桃斜街,两旁的店铺当然还没有开市。但就在这时,左右两旁的窄巷中,突然有两辆乌篷大车冲出来,将他们隔断在路中间。

  接着,车上盖着的乌篷也突然掀起--每辆车上都藏着十来条黑衣大汉,每个人手里都挽着张强弓,每张弓的弦都已拉满,箭已在弦。孙冲刚想冲到车上去,手腕却已被李燕北的铁掌扣住。

  他脸色立刻惨变,张开嘴,想呼喊:"不能……"这句话还没有喊出来,弓弦已响,乱箭飞蝗般射出。

  李燕北沉腰坐马,反手一抡,竟将他的人抡了起来。迎上了飞蝗般的乱箭。转眼间孙冲的人已被射成个刺猬.李燕北厉喝一声,也想冲上篷车,谁知前面的一班弓箭手乱箭射出后,身子立刻伏下,后面竟赫然还有一班弓箭手。

  二十八张强弓的弓弦也已引满,箭也已在弦。李燕北的身上立刻僵硬,跟着他的那群人,都已被第三辆大车隔断在一丈外,他纵然是一身钢筋铁骨,也万万挡不住这一轮又一轮飞蝗般的乱箭!经过了二十年的挣扎,数百次艰辛苦战,到头来竟还是免不了要落入对头的陷阱。

  李燕北眼睛里血丝满布,看来也正像是一条已落人猎人陷阱的猛兽。只要弓弦再一响,这雄霸一方的京城大豪,也难免要被乱箭穿心。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间,左边的屋搪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极尖锐的风声。青光一闪!划过弓弦。

  只听"蹦、蹦、蹦"一连串的急响,如珠落玉盘,二十八张强弓的弓弦,竟同时被两道青光划断。接着,又是"夺"的一声,青光钉在右面的门板上,竟只不过是两枚铜钱。

  是谁有这么惊人的指力,能以铜钱接连割断二十八张弓弦?弓箭手的脸色也全都已惨变,突然全都翻身跳下篷车,窜入了窄巷.李燕北并没有追。

  这些人并不是他的对手,还不配他出手。而且多年前他就已知道,杀戮并不能令人真心对他服从尊敬。

  他只是沉声道:"各位不妨慢慢走,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就说李燕北今日既然未死,总有一天会去找他的,"左面的屋檐上,忽然又响起了一阵掌声。

  一个人带着笑道:"好!好风度好气派,果然不傀是仁义满京华的李燕北。"李燕北也笑了,"只可惜仁义满京华的李燕北,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比不上陆小凤的两根手指!"一个人大笑着从屋循上跃下来,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满脸风尘之色,但一双眸子却还是明亮的,眉毛也依旧漆黑。

  四条眉毛。除了他之外,世上绝没有任何人的胡子长得和眉毛同样挺拔秀气。

  "你知道是我?"

  "金钱镖要用指力。"

  李燕北微笑,"能以两校铜钱割断二十八张弓弦的,除了陆小凤外,世上还有谁?"阳光已升起,豆汁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雾一样。

  陆小凤用火烧夹着猪头肉,就着咸菜豆汁,一喝就是三碗,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擦着汗笑道:"三年未到京城,你知道我最怀念的是什么?"李燕北微笑道:"豆汁?"

  陆小凤大笑点头,"第一怀念的是豆汁,第二是炒肚,尤其是蔡仙居的火烧炒肝,还有润明楼的搭醚火烧和馅饼周的馅饼。"李燕北道:"我呢?"

  陆小凤笑道:"肚子不饿的时候,我才会想到你。"李燕北道:"但你只怕却想不到我也会有几乎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天?"陆小凤承认,"我也想不到你会放他们走的。"李燕北道:"你以为我喜欢杀人?"

  陆小凤又笑了,"你若喜欢杀人,自己只怕也已活不到今天"李燕北道:"可是你……"

  陆小凤道:"可是你至少也该问问,他们是谁派来的。"李燕北也笑了笑,"我不必问。"

  陆小凤道:"你已知道?"

  李燕北的笑容看来并不很愉快,淡淡道:"除了城南老杜外,谁有这么大的胆子?"陆小凤道:"杜桐轩?"

  李燕北点点头,手里刚拿起的一碗,已被捏得粉碎。

  陆小凤道:"这十年来,你跟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早已该知道你并不是个容易被暗算的人,为什么还要来冒这种险?"李燕北道:"为了六十万两银子,和他在城南的那块地盘。"陆小凤不懂。

  李燕北道:"我已跟他打了赌,就赌六十万两银子,和他的全部地盘。"这赌注实在不小。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吸了口气,"你们赌的是什么?"李燕北道:"赌的就是九月十五的那一战!"

  "月圆之夜,紫金之颠,一剑西来,天外它仙"李燕北道:"那一战的日子本来是八月十五,地方本来是在袜陵的紫金山上,可是西门吹雪却坚持要将日期延后一个时间,地方也改在这里。"陆小凤道:"我知道。"

  李燕北道:"自从八月十五那一天之后,江湖中就再也没人看见过西门吹雪的行踪。"陆小凤叹了口气,这件事他当然也知道。他也正在找西门吹雪。找得很苦。

  李燕北道:"所以大家都认为西门吹雪一定是怕了叶孤城,一定已躲起来不敢露面了。"陆小凤道:"但你却知道他绝不是个这么样的人!"李燕北点点头道:"所以别人虽然都已认为他必败无疑,却还是要赌他胜,无论多少我都赌。"陆小凤道:"这机会杜桐轩当然不会错过。"

  李燕北道:"所以他跟我赌了。"

  陆小凤道:"用他的地盘,赌你的地盘?"

  李燕北道:"他若输了,另外还得多加六十万两银子。"陆小凤道:"我知道,一个月以前,就有人愿意以三博,赌叶孤城胜!"李燕北道:"前两天的盘口,已经到了以二博一,每个人看好叶孤城,直到昨天上午为止,杜桐轩还认为他已十拿九稳。陆小凤道:"直到昨天上午为止?"李燕北道:"因为昨天下午,情况就已突然改变了。陆小凤道:"哦?"李燕北凝视着他,道:"你难道真的还没有听说叶孤城已受伤的消息?"陆小凤摇头,显得很吃惊,"他怎么会负伤的?有谁能伤了他?"李燕北道:"唐天仪。"

  陆小凤皱眉道:"蜀中唐家的大公子?"

  李燕北道:"不错?"

  陆小凤道:"叶孤城久居海外,怎么会和蜀中唐家的人有过节?"李燕北道:"据说他们是在张家口附近遇上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发生冲突,叶孤城虽然以一着天外飞仙重伤了唐天仪,可是他自己也中了唐天仪的一把毒砂。"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除了唐家的子弟外,天下无人能解。无论谁中了他们的毒药暗器,就算当时不死,也活不了多久…李燕北道:"这消息传到京城,那些买叶孤城胜的人,一个个全都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有的人急得想上吊,有的人想尽干方百计,去求对方将赌约作废。"陆小凤道:"对方若是死了,这赌约自然也就等于作废了,李燕北冷笑道:"所以杜桐轩才一心要将我置之于死地!"陆小凤叹了口气,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总算已完全明白。

  李燕北道:"据说就在昨天晚上一夜之间,京城中至少已有三十个人因此而死,连西城王府里的护院"铁掌翻天,都被人暗算在铁狮子胡同后面的陋巷里,因为他也赌了八千两银子,买西门吹雪胜。"陆小凤叹道:"想不到八千两银子,也已足够买人的一条命,"陆小凤看着面前的猪头肉和火烧,忽然觉得胃口变得很坏。

  "有没有人亲眼看见叶孤城和唐天仪的那一战?"他忽然又问。

  李燕北道:"没有。"

  陆小凤再问:"既然没有人亲眼看见,又怎知这消息是真的?"李燕北道:"因为大家都相信说出这消息来的人,绝不会说谎话,陆小凤道:"这消息是谁传来的?"李燕北道:"老实和尚,"陆小凤说不出话了。对老实和尚的信用,无论谁都无话可说的。

  李燕北道:"老实和尚是昨天午时过后到京城的,一到了之后,就去耳朵眼吃花索水饼,吃一个饺子,叹了口气!"猪头肉上的油,已在北国九月的冷风中凝结,看来也像是一层薄薄的白霜。

  李燕北道:"那时天门四剑恰巧也在那里吃饺子,就问他为什么叹气,老实和尚就说出了这消息"听见这件事的人,当然还不止天门四剑。

  李燕北道:"除了老实和尚和天门四剑外,这半个月来,已赶到京城来的武林豪杰,已有四五百位,"陆小凤看着猪头肉上的油腻,忽然觉得想呕吐。

  李燕北道:"据我所知,九月十五之前,至少还有三四百位武林中人会到这里来,其中至少有五位掌门人,十位帮主,二三十个总膘头,甚至连武当的长老木道人,和少林的护法大师们都会到,只要是能抽得开身的,谁也不愿错过这一战。"陆小凤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笑道:"他们究竟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看成了什么东西?看成了两只变把戏的猴子?看成了两条在路上拾肉骨头的野狗?"猪头肉和火烧被震得从桌上跳起来,又落下,滚在路边。李燕北吃惊的看着陆小凤。

  他从未看见过陆小凤如此激动,也想不通陆小凤为什么会如此愤怒。

  他忍不住问:"你难道不是为了要看这一战而来的?"陆小凤握紧双拳,道:"我只希望永远也看不到他们这一战。"李燕北道:"但现在叶孤城既然已负伤,西门吹雪已绝不会失败!"陆小凤道:"无论他谁胜谁负都一样!"

  李燕北道:"西门吹雪难道不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才不愿看着他像条狗一样,为了抢根看不见的肉骨头,跟人拼命。李燕北还是不懂:"什么是看不见的肉骨头?"陆小凤道:"虚名。"别人眼中的虚名,就是那根看不见的肉骨头。

  陆小凤冷笑道:"这一战他若胜了,你就可以将杜桐轩的地盘据为已有,那些自鸣清高的剑窖们,也可看到一场精采的好戏,看出他们剑法中有什么绝招,有什么破绽?可是他自己呢?"他自己岂非已胜了?可是他纵然胜了,又有什么好处?又有谁能了解胜利者的那种孤独和寂寞?李燕北终于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

  他静静的凝视着陆小凤,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一战是他们自己要打的,并没有别人逼他们,当然没有。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逼他们做任何事。

  李燕北道:"我也是西门吹雪的朋友,我并不想要他跟人拼命,更不想利用他去抢老杜的地盘,可是他自己若要和人决斗,我也没法子阻拦。"他盯着陆小凤,一字宇接着道:"甚至连你也没法子阻拦,"陆小凤虽不愿承认,也不能否认。

  李燕北道:"最重要的是,就连他们自己,也同样无法阻拦!"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只要活在这世界上,就有很多事是他非做不可的,无论他是不是真的愿意去做都一样。

  陆小凤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累了,我想去洗个热水澡,浴池是用青石砌成的,水很热。陆小凤把自己整个人泡在热水里,尽量放松了四肢,他实在觉得很疲倦,一种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疲惫和厌倦。

  每当他做成了一件大事,破了一件巨案后,他都会有这种感觉,但却从没有像这次这么深。

  绣花大盗、金九龄、鲁少华、公孙大娘、江重威、欧阳情、薛冰……他连想都不愿再想起这些人。尤其是薛冰。

  只要一想起薛冰,他心里就像是被针在刺着,绣花针,恶毒尖锐的绣花针。为了逃避这种痛苦,他甚至连公孙大娘都不愿再见。所以一到了金陵,他就偷偷的溜了。

  只可惜这世上却偏偏还有些他不能逃避,也逃避不了的事,西门吹雪、叶孤城、杜桐轩、老实和尚……

  他好不愿再想下去,忽然道:"西门吹雪一定也已到了京城。""你有把握确定?"李燕北正伏在浴池的边沿上,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用力替他擦背。这地方是他的地盘。

  他在这里,就正如君王在自己的城堡里同样安全。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一向有种奇怪的想法。""什么想法?"

  "他总认为杀人和被杀都是件非常神圣的事。""哦?"

  陆小凤道:"所以他无论和谁决斗,一定都会在几天之前就赶到那里去,先斋戒三口,再焚香休浴。"李燕北忽然笑了笑,道:"你认为他这么样做很奇怪?""你认为不奇怪?"

  "嗯。"

  "为什么?"

  李燕北道:"因为我若是他,我也会这么样做的。"他举手示意,叫那大汉擦得再用力些,十多年来醇酒美人的享乐生活,至今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丑陋的痕迹。他的腹部依旧平坦,肌肉依旧充满了弹性,这每天一次的热水澡和强力按摩,对他的帮助实在很大。

  "斋戒和休浴都可以使人的精神健旺。事先到决头的地方去,熟悉当地的情况,决战时就可以占尽地利,所以我一直认为西门吹雪绝不是个容易被击败的人,若没有七分以上的把握,他根本不会出手。"陆小凤道:"所以你也认为他一定已到了京城。"李燕北道:"正是。"陆小凤道:"只不过直到今天,你还没有发现他的行踪。"李燕北道:"还没有。"

  陆小凤皱眉道:"两个像他们那么样引人注意的人到了京城,竟连你都没有听到一点风声,这倒真是件怪事?"李燕北也皱了皱眉,"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谁?"陆小凤道:"孙秀真。"

  李燕北道:"是个女人?"

  陆小凤道:"是个很美的女人!"李燕北道:"在决战之前,他会带着个女人在身边?"陆小凤道:"别的女人他绝不会带,可是这个女人却不同。"李燕北的浓眉皱得更紧,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叶孤城已负伤,否则……"他翻了个身,声音突然停顿。热气弥漫的浴室门外,忽然出现了条幽灵般的人影。

  李燕北厉声喝问:"什么人?"

  这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阴侧侧一笑,道:"今天你不该到这里来洗澡的。""因为杜桐轩既然能收买孙冲,就同样也能收买替你擦背的人!精赤着上身的大汉脸色已变了,想冲出去,李燕北却已拧住了他的臂。他本来也是个强壮而有力的人,可是在李燕北手下,他却全无挣扎反抗的余地。他想挣扎时,已听见自己肘骨拧断的声音。

  "巾上有毒,若要解药,到前门外的春华楼去等。"这人影的行动也快如鬼魂,袍袖一拂,人已不见。

  李燕北大喝道:"朋友是什么人?为何不容李某报答相救之恩。"只听这人声音远远传来,道:"到了春华楼,你就知道我是谁了,那时,你再报答我也不迟,"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已远在十余丈外。

  李燕北一把夺下那大汉手上擦背的布巾,大汉正失声惨呼,李燕北已将毛巾塞入他嘴里。他呼声骤然停顿,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全身立刻跟着收缩,突然间就倒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了。这块白浴巾上竟赫然真的有毒。

  刚才这大汉用力替他擦背时,巾上的毒性,已渗入他的毛孔,渗入他的肌肤里。李燕北全身的肌肉,突然变得无法控制,不停跳动起来。

  陆小凤也不禁动容,"厉害的杜桐轩,好恶毒的手段。""刚才那个人又是谁?"李燕北用力握紧双拳,控制着自己,"他怎么会知道杜桐轩的阴谋?为什么要赶来救我?"要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法子,"到春华楼去。"春华楼也在李燕北的地盘里。他们是坐车去的,李燕北虽然喜欢走路,可是为了怕毒性发作,他已不敢再多用一分力气。

  看见他的人,对他还是和平时同样尊敬,远远的就弯下腰来躬身问安。谁也看不出这虎豹般的壮汉,生命已危在旦夕。李燕北对这些人当然已没有平时那么客气,无论谁身体里若是埋伏着一包随时都可能会引燃的火药,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春华楼的地方很大,生意很好,他们来的时候,本来已位无虚席。可是李燕北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自然会有人站起来请坐的。他们选了张居中的桌子,面对着楼梯,只要有人上楼,他们一眼就可以看见。没有人上楼,只有人下楼。

  看见李燕北的满脸杀气,知趣的人都已准备溜了。已有人在悄悄的结帐,也有人在窃窃私议。突然间,所有的声音竞一起停顿,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一个人身上。一个刚走上楼来的人。

  这人很高,很瘦,穿着极考究,态度极斯文,年纪虽不甚大,两翼却已斑白,一张清瘤瘦削的脸上,仿佛带着三分病容,却又带着七分威严,令人绝不敢对他有丝毫轻视。

  他穿着的是件宝蓝色的长袍,质料颜色都极高雅,一双非常秀气,保养得也非常好的手上,戴着枚价值连城的汉玉戒指,腰畔的丝绦上,也挂着块毫无暇疵的白玉壁,看来就像是朝迁中的清贵,翰苑中的学士。

  事实上,有很多人都称他为学士,他自己也很喜欢这名字。但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学士。

  他是微笑着走上楼来的,可是每个人看见他都似已笑不出。尤其是李燕北,脸色更已发青。

  没有人想得到杜桐轩居然会出现在李燕北的地盘里,就正如没有人想得到豺狼会走入虎穴一样。这十年来,杜桐轩的足迹确实也从未离开过城南一步。

  杜学士一向都是个极谨慎,极小心的人,今天怎么会忽然变了性?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笔直走到李燕北面前,微笑抱拳,道:"李将军别来无恙?"他喜欢别人叫他杜学士,李燕北却最恨别人叫他李将军。陆小凤笑了。他觉得无论学士也好,将军也好,这两个名字听来都有点滑稽。

  杜桐轩也在看着他,微笑道"阁下莫非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陆小凤陆大侠?"陆小凤笑道:"你不是学士,他不是将军,我也不是大侠,我们大家最好都不必客气。"杜桐轩居然面不改色,态度还是彬彬有礼.看他的样子,就连陆小凤都看不出他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城南老杜。

  李燕北目光刀锋般盯着他,突然道:"我若是你,我绝不会到这里来。"杜桐轩道:"我不是你,所以我来了。"

  李燕北道:"你不该来的。"

  杜桐轩道:"我已来了。"

  李燕北冷笑道:"你要来,可以来,要走,只怕就很不容易!"杜桐轩居然又笑了,"李将军要报答别人的救命之恩,用的难道就是这种法子?"李燕北怔住了。

  杜桐轩已伸出那双戴着汉玉扳指的手,拉开椅子坐下来,微笑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应该请我喝杯酒的。"李燕北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救我的人真是你?"杜桐轩点点头。

  李燕北盯着他,道:"今天一日间,两次要杀我的也是你?"杜桐轩淡淡道:"有时我是个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李燕北道:"是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

  杜桐轩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忽然提高声音道:"解药。"这两个宇刚说出口,他身后就忽然多了个人。一个枯瘦矮小的黑衣人,惨白的脸上完全没有丝毫表情,却配上了一双深深凹下去的漆黑眼睛,若不是双眼睛,他看起来完全像个死人。

  酒楼上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看清楚他是怎么来的。

  死人般的脸,鬼腿般的身法——李燕北立刻发现他就是刚在浴室外候忽来去的人。他已伸出双魔爪般的手,将一只惨碧色的木瓶摆在桌上。

  杜桐轩道:"这就是解药,你最好快乘毒性还未发作之前,赶快吃下去。"李燕北握紧双拳,要他在这么多双眼睛前,接受城南老杜给他的解药,实在是件很难堪的事。

  可是他偏偏不能拒绝。

  杜桐轩也知道他不能拒绝,悠然道:"我本是专程为你送解药来的,可是现在……"李燕北道:"现在你又改变了主意?"

  杜桐轩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又想起件事要问问你。"李燕北道:"什么事?"

  杜桐轩道:"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将我们的赌注再增加一些"李燕北又怔了怔,"你还想把赌注再增加?"

  杜桐轩道:"你不敢?"

  李燕北道:"你还想增加多少?"

  杜桐轩道:"你还有什么可赌的?"

  李燕北的手又在桌下握紧,"我的四大钱庄里,还存着有八十多万两银子。"杜桐轩道:"那么我明天一早就也存一百二十万两进去。他眼睛里发着光,"我不想占你便宜,我们的赌注还是以三博二。"李燕北的眼睛里发出了光,盯着他一字字道:"我若输了,就立刻离开京城,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绝不再踏入京城一步。"杜桐轩道:"我若输了,就立刻出关,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绝不再入关一步。"李燕北道:"一言为定?"

  杜桐轩道:"击掌为信。"两个人慢慢的伸出手,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酒楼上忽然又变得完全没有声音。这一场赌实在赌得太大,他们无异已将自己全部身家性命都押上了,大家看着他们的手,自己的手心里仿佛也在为他们捏着把冷汗。只听"拍"的-声,掌声一响。这一响掌声,也不知是为谁敲响了丧钟?李燕北的表情很沉重,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放下手。

  杜桐轩却笑得更得意,"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明知叶城主已负伤,还要跟你赌!"李燕北并不否认,他实在很奇怪。每个人都在奇怪。社桐轩一向小心谨慎,没有把握的事,他本来绝不会做的。他为什么会如此有把握?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风从窗外吹过,大家忽然嗅到了一阵奇异的花香,然后就看见六个乌发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提着满篮黄菊,从楼梯一路洒上来,将这鲜艳的菊花,在楼梯上铺成了一条花毡。

  一个人踩着鲜花,慢慢的走了上来。他的脸很白,既不是苍白,也不是惨白,而是一种白玉般晶莹泽润的颜色。

  他的眼睛并不是漆黑的,但却亮得可怕,就像是两颗寒星。他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檀香木座的珠冠,身上的衣服也洁白如雪。他走得很慢,走上来的时候,就像是君王走入了他的宫廷,又像是天上的飞仙,降临人间。

  李燕北不认得这个人,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但却已猜出这个人是谁!"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白云城主叶孤城竟赫然来了。他没有死!他全身都仿佛散发着一种令人目眩眼花的光采,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像是个受了伤的人。

  李燕北看着他,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心也已沉了下去。叶孤城并没有看他,一双寒星般的眼睛,正盯着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

  叶孤城道:"你也来了。"

  陆小凤道:"我也来了,叶孤城道:"很好,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叶孤城的目光已忽然从他脸移开,忽然问道:"哪一位是唐天容?"他嘴里在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已盯在左面角落里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一张本来很英俊的脸,现在似已突然扭曲僵硬。

  他一直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角落里,连陆小凤上来时都没有注意到他。他的年纪还很轻,衣着很华丽,眼睛里却带着种食尸鹰般残酷的表情。

  这双眼睛也正在盯着叶孤城,一字字道:"我就是唐天容"在他和叶孤城之间坐着的七八桌人,忽然间全都散开了,退到了两旁角落里。

  叶孤城道:"你知道我是谁?"唐天容点点头。

  叶孤城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怎么直到现在还活着?"唐天容嘴角的肌肉似在跳动,道:"是谁替你解的毒?"这句话问出去,大家都知道老实和尚这次还是没有说假话。叶孤城的确受了伤,的确中了唐家的毒砂。可是唐家久已令天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的毒药暗器,在叶孤城身上竞似完全没有什么效力。是谁替他解的毒?大家都想听时,叶孤城回答这句话,叶孤城却偏偏没有回答,淡淡道:"本来无毒,何必解毒?"唐天容道:"本来无毒?"

  叶孤城道:"一点尘埃,又有何毒?"

  唐天容脸色变了,"本门的飞砂,在你眼中只不过是一点尘埃?"叶孤城点点头。唐天容也不再说话,却慢慢的站了起来。解开了长衫,露出了里面一身劲装。

  他的服装并不奇怪,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紧贴在他左有胯骨的两只豹皮革囊,和插在腰带上的一双鱼皮手套。"酒楼上又变得静寂无声,每个人都想走,却又舍不得走。大家都知道就在这里,就在这时,立刻就要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开始。

  唐天容脱下长衫,戴上手套。鱼皮手套闪动着-种奇怪的碧光,他的脸色仿佛也是惨碧色的。

  叶孤城静静的站着,看着,身后已有个白衣童子,棒来一柄形式极古雅的乌鞘长剑。剑已在手。"唐天容盯着他手里的这柄剑,忽然道:"还有谁认为本门的飞砂只不过是一点尘埃的?"当然没有,唐天容道:"若是投有别人,各位最好请下楼,免得受了误伤!舍不得走的人,也只好走了。唐家的毒砂在武林中人的心目中,甚至比瘟疫更可怕,谁也不愿意沾上一点。

  叶孤城却忽然道:"不必走。"

  唐天容道:"不必?"

  叶孤城淡淡道:"我保证你的飞砂根本无法出手!"唐天容脸色又变了。

  唐家毒药暗器的可怕,并不完全在暗器的毒,也因为唐家子弟出手的快!纵然看见过他们暗器出手的人,也无法形容他们出手的速度。但这次唐天容的暗器竟真的未能出手。他的手一动,剑光已飞起!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灿烂和辉煌,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那已不仅是一柄剑,而是雷神的震怒,闪电的一击。剑光一闪,消失。

  叶孤城的人已回到鲜花上。唐天容却还是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手已垂落,脸已僵硬。

  然后每个人就都看见了鲜血忽然从他左右双肩的琵琶骨下流了出来。眼泪也随着鲜血同时流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中,是永远再也没法子发出暗器了。对唐家的子弟说来,这种事甚至比死更可怕,更残酷。"现在叶孤城的目光,已又回到陆小凤脸上。

  陆小凤忍不住道:"好一着天外飞仙。"

  叶孤城道:"那本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道:"我承认。"

  叶孤城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问了句奇怪的话,"西门吹雪呢?"陆小凤道:"我不是西门吹雪。"奇怪的问话,也只有用奇怪的话回答。

  叶孤城笑了,凝视着陆小凤,缓缓道:"幸好你不是。"他微笑着转过身,走了下去。

  然后这酒楼就忽然变得像是一锅刚煮沸的滚水,起了-阵骚动。有的人大声争议,有的人抢着奔下楼,抢着将这消息传出去。叶孤城既没有死,也没有伤。每个人都已看到了他的剑法。天下无双的剑法!李燕北也看见了,看得很清楚,所以现在他眼前似已变得空无一物。

  杜桐轩看着他,忽然笑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了吧,李燕北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杜桐轩道:"我一向只杀人,不救人,这次却破了例,因为我不想你死。"他微笑着站起来,慢慢的接着道:"因为死人不能付帐,付赌帐。"赌帐。只有死人,才可以不付这笔赌帐。只要李燕北还活着,就非付不可,言而无信的人,是没法子在这地方混的!现在那一战虽然还未开始,但每个人都认为李燕北已输定了,输了就非付不可。若是付了这笔赌帐,就算还活着,也已跟死人差不多了。

  李燕北慢慢的拿起了桌上的解药,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杜桐轩总算救过我一次,"他笑得实在很勉强,拿着解药的手,也仿佛在轻轻发抖。

  陆小凤道:"不管怎么样,你现在总算还活着,而且还没有输。"李燕北点点头,"至少现在还没有。"

  陆小凤凝视着他,"可是现在你已不像以前那么有信心?"李燕北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沉默了很久,忍不住长长叹气,道:"那一剑实在是天下无双的剑法。"陆小凤道:"天下无双的剑法,并不一定是必胜的剑法。"李燕北道:"哦?"

  陆小凤道"世上还没有必胜的剑法。"

  李燕北道:"我知道西门吹雪至今也没有败过,他本来至少应该有五成把握,可是现在……"陆小凤道:"现在怎么样?"

  李燕北又笑了笑,笑得更勉强,"现在他若已到了京城,我就应该知道的。"陆小凤道:"你既然不知道,就表示他现在还没有到京城?"李燕北道:"可以这么说,陆小凤道:"他现在既然还没有到京城,是不是就表示他对自己也已没有把握?"李燕北反问道:"你看呢?"

  陆小凤道:"我看不出,还没有发生的事,我从不愿去胡思乱想。"李燕北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认不认得跟着杜桐轩来的那个人?"陆小凤摇摇头。

  李燕北道:"但你想必也该看得出,他的轻功很不错。"陆小凤道:"岂止很不错,当今天下,轻功比他高的人,绝不会超出十个。"李燕北道:"你的交游见识都很广,应该猜得出他是谁。"陆小凤就沉吟着,道:"若不是他的身材太瘦小,我一定会认为他是司空摘星。"李燕北道:"他不是?"

  陆小凤道:"绝不是。"

  李燕北道:"所以你也想不出他是谁?"

  陆小凤道:"可是我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点不对。"李燕北道:"什么不对?"

  陆小凤道:"无论他是什么人,以他的身手,都不该做杜桐轩那种人的奴才!李燕北没有再说什么,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刚到京城来,我知道你一定想到城里去逛逛,你一定会遇见很多朋友。"陆小凤承认。

  他的确想看看究竟已有些什么人到了这里,他还想去找找老实和尚。

  李燕北道:"今天晚上,我到金鱼胡同的福寿堂去叫一桌菜,送到家里去,我们在家里吃饭"陆小凤道:"好!"他忽又笑了笑,"却不知是你哪个家?"李燕北也笑了,"今天是十二,我本该在十三姨家里吃晚饭的,她也早就想见见你,为什么会有四条眉毛。"陆小凤笑道:"我也想见见她,听说她是位很出名的美人!"李燕北大笑,"好,吃晚饭的时候,我叫人在这里等着接你人!"陆小凤道:"若是遇见了花满楼,我说不定会拉他一起去!李燕北道:"行。"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奇怪的是,他好像也跟着西门吹雪一起失踪了,若是能找得到他,说不定就能找到西门吹雪。"李燕北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他找人总好像有种特别的本事,连我都说不出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李燕北道:"你若到外面去走走,他说不定会先来找你。"陆小凤道:"很可能。"

  李燕北道:"那你现在还等什么?"

  陆小凤看着他,缓缓道:"等你先吃完药I"

  李燕北道:"你要看着我吃完药再走?"陆小凤点点头。

  李燕北突又大笑,"你放心,我现在还不想死,我不能一下子就让二十个女人同时做寡妇

第二章 杀人灭口

  九月十三,午后。陆小凤从春华楼走出来,沿着又长又直的街道大步前行。太阳已升起。

  他觉得这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城市,街道平坦宽阔,房屋整齐,就连每一家店铺的店面,装修得都远比其他的城市精致。

  他也知道这城市中最美的,既不是街道和房屋,也不是那些天下驰名的风物和名胜,而是这里的人情。无论你是从哪里来的,无论你要到哪里去,只要你来过,你就永远也忘不了这城市。

  过了正午,就开始有风。只要一开始有风,就会吹起满天尘土,可是无论多么大尘土,也掩不住这城市的美丽。陆小凤虽然走得很快,却完全没有目的地。

  他想找的人,连一个都没有看见,却看见很多他不想看见的人。他第-个看见的是欧阳情。

  欧阳情也在前门外的珠宝市里闲逛,旁边好像还有个衣着华丽,满头珠翠的妇人陪着。

  这妇人也仿佛很美,陆小凤却不敢多看一眼。看见了欧阳情,他就立刻扭转头,他又想起了薛冰。欧阳情明明也已看见了他,却也装作没有看见,忽然挽着那妇人的手,坐上了一辆黑漆马车。

  直到马车绝尘而去,陆小凤才转过头,痴痴的看着车轮后扬起的尘沙,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对面街上,有几个人正在向他含笑招呼,几步外却有个少年以手按剑,在瞪着他。

  他认得那些人,其中有两个是川湘一带镖局里的总镖头,有一个武当门下的弟子,还有一个好像是川中袍哥的龙头老大。但他却不认得那个正在用眼睛狠狠瞪着他的佩剑少年。眼睛居然很凶,一脸要过来找麻烦的神气。陆小凤却不想找麻烦,所以他只向那边几个人点了点头,就匆匆转过身,走上了东面-条街。

  忽然间,一只手从街道旁的一家古玩字画店伸出来,拍了拍他的肩。

  "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一个长着满头银丝般白发,身上却穿着条破道袍的道人,大笑着,后面还跟着个面容清瘦,修饰整洁的老者。竟是木道人和古松居士。

  陆小凤只好也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定会来的。"木道人大笑。这位武当长老虽已年近古稀,却还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而且游戏风尘,脱略形迹,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就是当代最负盛名的三大剑客之一。

  他拍着陆小凤的肩,大笑道:"这一战我当然不愿错过,我就算真的已老得走不动了,爬也要爬来。"陆小凤淡淡道:"你是不是想看看他们剑法中有什么破绽,再找他们斗一斗,"木道人也不生气,却叹息着道:"我已老了,既不想再找人斗剑,也不想再跟人拼酒,若有人要找我下棋,我倒愿意奉陪。"古松居士忽然道:"其实我们正在找你。"

  陆小凤道:"找我?找我干什么?"

  古松居士道:"我们约好了一个人下午见面,正想找你一起去。"陆小凤道:"你们约好的人,为什么要我去?"

  木道人抢着笑道:"因为这个人你一定也想见见的。"他笑得仿佛很神秘。

  陆小凤忍不住问:"这人是谁?"

  木道人笑得更神秘,"你既然想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陆小凤当然不会不去的。他本就一向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而且比谁都好奇。

  他们约会的地方很怪,竟是在城外一个久已荒废的窑场里,一个个积满了灰尘的窑洞,看来就像是一座座荒坟。

  陆小凤皱眉道:"城里有那么多好去处,你们为什么偏偏要约人到这里来见面?"古松居士道:"因为我们约的是个怪人。"

  木道人道:"严格说来,应该是三个怪人一个一辈子没做过一天正经事的无赖,两个比我还怪的老头子。"古松居士道:"但这两个老头子却不是等闲人,据说世上从来也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更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木道人看着陆小凤,笑道:"现在你想必已知道我们约的是谁了!"陆小凤当然已知道。就在这时,已有个又瘦又矮,头大如斗的怪人,骑着匹骡子,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人还没有到,远远就嗅到一股酒气,这人竞好像永远也没有清醒的时候。

  陆小凤笑了。每次他看见龟孙子大老爷的时候,都忍不住要笑。

  "这次阁下居然没有等着人去赎你出来,倒真是件怪事"孙老爷斜着眼睛白了他一眼,道:"你也来了,我……"陆小凤笑道:"你早就知道我会来的,对不对?"孙老爷叹了口气,哺哺道:"不该来的人全来了,该来的反而没有来……"他始起腿,从骡子上跳下来,两条腿好像还是软的,几乎就摔了个大跟头。

  木道人忍不住笑道:"说老实话,你有没有完全清醒过一天?"孙老爷的回答很干脆,"没有。"

  木道人笑道:"这人有个好处,他有时简直比老实和尚还老实。"孙老爷哺哺道:"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我为什么要清醒?"木道人大笑,"你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比我们都有福气。"孙老爷道:"因为我比你们都聪明。"木道人道:"哦?"孙老爷道:"我至少不会花五十两银子,去问些根本不必问的事。"古松居士没有笑,他一向不是个喜欢说笑的人,板着脸道:"大通和大智两位老先生呢?"孙老爷道:"我既然约你们在这里见面,他们当然就在这里古松居士道:"在哪里?"孙老爷随手向前面一指:就在那里。"他指的是个窑洞。

  古松居士皱眉道:"他们在那破窑洞里干什么?"孙老爷也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为什么不问他们自己去。"陆小凤忍住笑,道:"问这句话也得出五十两银子?"孙老爷道:"当然,无论问什么,都得要五十两银子,而且……"陆小凤道:"而且还是老规矩,只能在外面等,不能进去!"孙老爷叹了口气,道:"看来还是你比较聪明。"窑洞低矮而阴暗,即使像孙老爷这么瘦小的人,也得弯下腰才能钻得进去-一开始时陆小凤甚至在担心他的头比洞大。可是他终于钻了进去,就像是个死人钻进了坟墓,显得又滑稽,又恐怖。

  过了没多久,就听见他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开始。"第一个问话的人是木道人,这次约会显然就是他安排的。他还没有问的时候,陆小凤就已经猜出他要问的是什么"九月十五的那一战,你看究竟是西门吹雪能胜?还是叶孤城?"这本就是人人都想问的一个问题。若是真的能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一定有很多人情愿花比五十两银子多五十倍的代价。

  "你只花五十两,就想知道这答案,未免太便宜了些。"回答这问题的是大智,陆小凤听见过他的声音。

  "但我却还是不妨告诉你。"大智接着道:"这一战他们两个人都不会胜!""为什么?"这已是第二个问题,木道人第二次抛入了五十两银子。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句话虽古老,却并不正确。"大智接着回答,"两虎相争的结果,通常是两条老虎都要受伤,真正能得胜的,只有那些等在旁边看的猎人。"陆小凤静静的听着,眼睛里已露出赞许之意。他觉得"大智"的确不愧是"大智",只有真正具有大智大慧的人,才懂得用如此聪明的方法来回答问题。

  "西门吹雪是不是也已到了京城?"木道人再问。

  "是,"一定?"他的人在哪里?"

  "在一个别人很难找到的地方,因为在九月十五之前,他不想见人。"这也是个很聪明巧妙的回答,却没有人能说这回答不正确。木道人叹了口气,仿佛觉得自己这二百两银子花的不太值得。

  "叶孤城是不是真的已被唐家的毒叶暗器所伤?"这次问话的是古松居士。

  "是""唐家的毒叶暗器,除了唐家的独门解药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救?""有。"回答这句话的是大通,世上所有的兵刃暗器,他绝没有一种说不出来历的。

  古松居士也叹了口气,像是在为叶孤城庆幸,但陆小凤却知道他并不是叶孤城的朋友,叶孤城的朋友并没有几个。

  "你们为什么总是不愿见人?"木道人忽然又问。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值得我们见的人。"

  木道人苦笑,这五十两银子花的更冤,他转向陆小凤: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的?"

  陆小凤并没有什么自己解释不了的问题,可是自从他在珠宝市外,看见了欧阳情后,却忽然想起了几件奇怪的事。

  他认为这些事大智也许能解释。

  "欧阳情真的还是个处女?"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木道人想不通他怎么会在此时此刻,问出这个问题来。

  过了很久,窑洞中才传出回答:"是的。"

  "老实和尚是不是真的很老实?"

  "是的,陆小凤眼中带着沉思之色,又问道:"俗家姓什么?究竟是什么来历?""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这回答简直已不能算是回答。

  陆小凤也不禁苦笑。

  这银子虽然花的太冤,可是他还有几件事一定要问:"你知不知道跟着杜桐轩的那个人是谁?""是……"大通的回答突然被一阵奇异的吹竹声打断。幸好这声音虽尖锐,却短促,远远的一响,就听不见了。

  "跟着杜桐轩的那黑衣人是谁?"陆小凤再问。窑洞中仍无回应。陆小凤等了很久,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答。拿了别人的银子,却不肯回答别人问的话,这种事以前还从未发生过。

  陆小凤皱了皱眉,正想再问,突听"哩"的一声,一条赤红的小蛇从窑洞中箭一般窜了出来,在草丛中一闪,突然不见。这条蛇虽然短小,但动作却比闪电还快,窜出去的方向,也正是刚才那阵吹竹声响起来的地方。

  陆小凤脸色突然变了,大声呼唤,"孙老爷,龟孙子大老爷?"还是没有回应,窑洞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陆小凤突然跳起来,用力一脚踢下去,本已颓败的砖窑,立刻被他踢破了个大洞。

  月色从破洞中照进去,恰巧照在孙老爷脸上。他的脸已完全扭曲,死鱼般凸出来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之色,舌头长长伸出,已变成死灰色,像是突然被人扼断了咽喉。

  他的咽喉并没有断,喉头上却有两点血痕。血也是黑的。木道人失声道:"是刚才那条蛇?"陆小凤点点头。无论谁都看得出,孙老爷一定是被刚才那条毒蛇咬死的。无论谁只要被那种蛇咬上一口,都必死无能、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窑洞里竟赫然只有孙老爷一个人。

  木道人再次失声问道:"大通和大智呢?"

  陆小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根本没有大通和大智这两个人,"木道人怔住。他并不是真的不懂,但一时间却实在想不通。

  陆小凤道:"大通就是孙老爷,大智也是他。"木道人道:"他们三个人,本就是一个人?"陆小凤点点头。木道人道:"可是他们的声音……"陆小凤道:"有很多人都能改变自己声音,有些人甚至还能同时做出十七八个人和一大群猫狗在屋子里打架的声音来。"木道人没有再问下去,江湖中的奇人怪事本就有很多,他见过的也不少。

  古松居士却皱起了眉,道:"这孙老爷故意制造出大通和大智这么样两个人来,为的就是要骗人的银子?"陆小凤冷冷道:"他并没有骗人。"

  "他没有?"

  "他虽然拿了别人的银子,却也为别人解决过不少难题,他的见识和聪明,本不止值那么点银子,"陆小凤脸上带着怒意,孙老爷是他的朋友,他不喜欢别人侮辱他的朋友。

  古松居士显然也已看出他的怒意,立刻叹息道:"我只不过奇怪,以他的聪明才智,自己本可出人头地,为什么要假借别人的名义?"陆小凤神色又变得很悲伤,"因为他是个好人,对于名和利,他都看得很轻!"--也因为他的胆子太小,太怕事,所以总是在逃避。

  后面的话,陆小凤没有说出来,他一向喜欢孙老爷这个人。

  "不管怎么样,他这么样做,并没有伤害到别人,唯一伤害的只是他自己。"木道人也不禁长长叹息,道:"这么样一个人,本不该死得太早的。"古松居士叹道:"他早该知道这种地方本就是毒蛇出没之处。"陆小凤道:"但那条毒蛇却绝不是自己来的。""为什么?"

  "因为只有受过训练的毒蛇,才会咬人的咽喉。"木道人动容道:"你认为那条毒蛇是别人故意放在这里,来暗算他的。"陆小凤点点头,脸上又变出愤怒之色,"这条蛇显然已久经训练,只有在听见吹竹声时,才会发动攻击。

  窑洞里当然很暗,那条蛇又实在太小,孙老爷从阳光下走进来时,当然不会看见。

  木道人也想起了刚才那阵吹竹声,"吹竹的人,就是暗算孙老爷的人?"陆小凤道:"嗯。"

  木道人道:"他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

  陆小凤道:"因为他怕孙老爷说出了他的秘密!"木道人道:"他是什么人?有什么秘密?"陆小凤握紧双拳,一字字道:"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有什么秘密,我迟早总要查出来的,"木道人又长长叹息一声,直到现在,他才完全明白为什么只有孙老爷才能找得到大通和大智,为什么大通大智总是不愿见人。

  但他却永远也想不到孙老爷究竟还知道多少别人不愿他说出的秘密,更想不到他怎么会知道这些秘密。也许已将随着他的尸体,永远埋藏在地下。陆小凤是不是真的能发掘出来呢?

  棺材店里充满了新刨木花的气息,这种气息本来是清香的,可是在棺材店里嗅来,就总是令人觉得特别不舒服。

  店里有两口上好的木棺材,仿佛最近还新油漆过一次。

  "我要这一口。"陆小凤选了其中之一,他为朋友选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无论什么都是最好的,棺材也一样。

  "这两口棺材都已有人先定下了。"棺材店的掌柜姓陈,也许是因为在棺材店做久了,所以纵然在笑的时候,看来也有点阴沉沉的。

  陆小凤道:"棺材也有人预定?"

  陈掌柜点点头,"是一位客人定好了要在九月十五晚上用的,小的也正觉得有点奇怪,他好像已知道那天晚上有两个人非死不可。"九月十五!有两个人非死不可!陆小凤脸色变了,"订棺材的人是谁?"陈掌柜道:"他已将两口棺材的钱全付清,却不肯留下姓名。"陆小凤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掌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陆小凤没有再问,无论谁都可以扮成驼背的老头子,他另外选了口棺材,已准备要走。

  陈掌柜却忽然又道:"但那位客人却留下了两个名字,要我们刻在棺材上!陆小凤霍然回身,"是两个什么名字?"陈掌柜道:"两个人的名字都很特别,一个叫叶孤城,一个叫西门吹雪。"木道人本来是个很乐天的人,但现在脸色也显得很沉重。

  "两个人都不会胜的……真正能得胜的,是那些在旁边等着看的猎人。"现在这些猎人中居然有一个已替他们订好了棺材。

  木道人勉强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是个恶作剧。"陆小凤也笑了笑,道:"很可能。"

  他们脸上带着笑,走在秋日还未西沉的阳光下,微风吹动着他们的衣挟,街上的行人看来都是生气蓬勃的,天地间充满了生机。但他们心里,却已有了阵死亡的阴影。他们当然都知道这绝不是恶作剧。

  木道人看着远方蓝天下的一朵白云,忽然道:"你已见到了叶孤城?"陆小凤道:"嗯。"

  木道人道:"他看来像不像已受了重伤的样子?"陆小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淡淡道:"他一剑就洞穿了唐天容的双肩琵琶骨。"受了重伤的人,当然绝不能一剑洞穿唐门高手的琵琶骨。唐天容本是唐门四大高手之一。

  木道人沉吟着,道:"但老实和尚绝不会说谎,他也的确受了伤,那么,是谁替他解的毒?"这句话陆小凤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眼睛也在看着远方的那金白云,忽然道:"我很早以前就想到白云城去看看,却-直没有去过。"木道人道:"我去过。"

  陆小凤道:"想来那一定是个好地方,到了春秋佳日,那里一定是风光明媚,百花怒放,木道人道:"那里的花并不多,叶孤城并不是个喜欢饮酒赏花的雅士。"陆小凤道:"他喜欢女人?"

  木道人笑了笑,道:"喜欢女人的人,绝对练不成他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陆小凤不再说话,脸上却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每次他脸上带着这种表情时,心里都一定是在想着件奇怪的事。

  木道人沉吟着,又道:"他既然已到了京城,当然也一定要先找个落脚的地方。"陆小凤道:"他不像西门吹雪,他落脚的地方一定不难找!"木道人道:"我想去找他。"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们是老朋友。"

  木道人道:"你呢?"

  陆小凤看了看天色,道:"晚上我有个约会,现在只怕已有人在春华楼等我。"木道人道:"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分手I"

  陆小凤点点头,忽然又问道:"一个既不喜欢女人,又不喜欢花的人,若是要六七个女孩子在他前面,用鲜花为他铺路,是为了什么?"木道人道:"这种人一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陆小凤道:"假如他做了呢?"

  木道人笑道:"那么他一定是疯了!陆小凤实在也想不通叶孤城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的,他只知道一件事,叶孤城绝没有疯。

  黄昏,黄昏之前。春华楼的客人还没有开始上座。陆小凤在楼下散座里,找了个位子,要了壶京城中人最爱喝的香片,在等着李燕北派人来接他。

  现在时候还早,他本该再到处去逛逛的,他有很多人要找。花满楼、西门吹雪、老实和尚……

  这些人他都要找,可是他忽然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静静的思索。他也有很多事要思索。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带来了一条长长的人影。人影印在地上,陆小凤拾起头,就看见了刚才手按长剑,对他怒目而视的年轻人。这年轻人也在瞪着他,一只细长有力的手,还是紧握在剑柄上。剑柄上密密的缠着一层柔丝,好让手握在上面时,更容易使力,还可以吸于掌心因紧张而沁出的汗。只有真正懂得用剑的人,才懂得用这种法子。

  陆小凤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年轻人的剑法绝不弱,但他却不认得这个人。

  只要是他见过一面的人,他就永远不会忘记。这年轻人却好像认得他,忽然走过来,竟笔直走到他面前,脸上的表情,甚至杜桐轩走向李燕北时更可怕。难道这年轻人跟他有什么仇恨?陆小凤想不出,所以就笑了笑,道:"你……"年轻人忽然打断厂他的话,厉声道:"你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陆小凤道:"阁下是……"

  年轻人冷笑,道:"我知道你不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你,我想找你,已不止一天了!"陆小凤道:"找我?有何贵干?"

  年轻人用一种最直接的法子回答了这句话。他用的语言是剑。忽然间,他的剑已出鞘,冰冷锐利的剑锋,忽然间已到了陆小凤咽喉。

  陆小凤笑了。他既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反而笑了。

  年轻人铁青着脸,厉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他的剑并没有刺下去。但他用的确实是杀人的剑法,迅速、轻锐、灵敏,陆小凤见过这种剑法。四个月前,在阎铁珊的珠光宝气阁,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苏少英,用的也正是这种剑法。

  这年轻人无疑也是独孤-鹤门下,"三英四秀"中的一个人。

  "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还有话要问你。"他的剑锋又逼近了一寸。

  陆小凤反而先问道:"你是张英风?还是严人英?"年轻人脸色变了变,心里也不能不承认陆小凤的目光锐利。

  "严人英。"

  陆小凤道:"你想问西门吹雪的下落?"

  严人英握剑的手上暴出轻筋,眼睛里却露出红丝,咬着牙道:"他杀了我师父,又拐走我师妹,本门中上下七十弟子,没有一个不想将他活捉回去,生祭先师的在天之灵"陆小凤道:"可是你们打听不到他。"严人英道:"所以我要问你。"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惜你又问错了人。"严人英怒道:"你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还有什么人知道?"陆小凤道:"没有人知道:"严人英盯着他,忽然道:"出去。"陆小凤道:"出去?"

  严人英道:"我不想在这里杀你。"

  陆小凤道:"我也不想死在这里,却也不想出去,"严人英手腕一抖,剑花错落,已刺出七剑,剑剑不离陆小凤的咽喉方寸之间。陆小凤又笑了。

  他还是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反而微笑着道:"你杀不了我的。"严人英手心已在淌着汗,额上也在淌着汗,整个人都已紧张得像是根绷紧了的弓弦。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紧张得无法控制自己,他手里的剑距离陆小凤咽喉已不及三寸。

  春华楼的掌柜和伙计,也已紧张得在发抖,陆小凤却还是不动。他每一根神经都像是钢丝铁线。

  就在这时,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大声呼喊,"死人……死了人了……"严人英想回头去看,又忍不住,但眼珠子却忍不住转了转。就在他眼珠子这一转间,平平稳稳坐在他面前的陆小凤,竟已忽然不见了这个人的行动,竟似他的剑还快。严人英脸色又变了,翻身蹿出去,陆小凤正背负着双手,站在街心。街心上没有别的人。

  所有的行人,全部已闪避到街道两旁的屋循下。一匹白马正踏着碎步,从街头跑过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一个人像空麻袋般伏在马背上。

  "死人!死了人了"这人是谁?是怎么死的?只看见这人的衣着,严人英脸色已惨变,箭步蹿上去,勒住了马摄。

  这人的装柬打扮,竟和严人英几乎完全一样。陆小凤也已知道这人是谁,他是怎么死的?严人英从马背上抱下了他冰冷的尸体,尸体上几乎完全没有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点血迹--就像是被毒蛇咬过的那种血痕一样。

  只不过这皿迹并不是毒蛇的毒牙留下来的,而是剑锋留下来的。一柄极锋利,极可怕的剑。陆小凤皱起了眉,道:

  "张英风?"严人英咬着牙,点点头。

  陆小凤叹了口气,闭上了嘴。

  严人英忽然问道:"你看得出他是死在什么人剑下的?"陆小凤叹息着点点着。他看得出。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使出如此锋利,如此可怕的剑。就连叶孤城都不能。他的剑杀人绝不会有如此干净利落。

  严人英凝视着他师弟咽喉上的剑痕,喃喃道:"西门吹雪……只有西门吹雪……"陆小凤叹道:"他想必已找到了西门吹雪,只可惜……"只可惜他现在也已无法说出自已是在哪里找到西门吹雪的。这句话用不着说出来,严人英也已明白。

  "又是一条命。又是一笔皿债!他苍白的脸上已有泪痕,突然嘶声大呼。""西门吹雪,你既然敢杀人,为什么不敢出来见人?"呼声凄厉,就在这凄厉的呼声中,暮色已忽然降临大地。

  天地间立刻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肃杀之意。风砂又起。严人英抱着他师弟的尸体,跃上白马,打马狂奔而去。

  马是从西面来的。

  现在严人英又打马向西驰去,他显然想从这匹马上,追出西门吹雪的下落。

  陆小凤迎着北国深秋刀锋,目送着人马远去,突听身后有个人轻轻道:"我认得这匹马。"陆小凤霍然回身,说话的人轻衣布袜,衣着虽朴素,气派却不小,正是今天中上,跟着李燕北在凌晨散步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在下赵正我,是东城"杆儿上的。别人都叫我杆儿赵。"杆儿上的又叫做"团头",也就是地面上所有乞丐的总管,夜市井中的势力极大。

  陆小凤当然也知道这种人的身份,却来不及寒喧,立刻追问:"你认得那匹马?"杆儿赵声音更低,道:"只有皇城里才有这么骏的白马,别的人不管有多大的身家,也不敢犯禁的,"白马像征尊贵,至尊至贵的只有皇家。

  陆小凤皱眉,道:"那匹马难道是从紫禁城里出来的?"西门吹雪难道一直躲在皇城里?所以别人才找不到。

  但皇城里禁卫森严,又怎么容得下闲人躲藏?杆儿赵已闭上嘴,这是京城里最犯忌的事,他怎么敢再多嘴。

  陆小凤沉思着,又道:"你能不能叫你手下的弟兄们去查查,那匹马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最先看见的?"杆儿赵迟疑着,终于点点头,道:"这倒不难,只不过,在下本是奉命来接您到十三姨公馆里去的。"陆小凤道:"这件事更重要,你只要告诉我那公馆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就能找到。"杆儿赵又迟疑了很久,"好,就这么办,我叫赶车的小宋送您到卷帘子胡同去,"十三姨的公馆,就在胡同里左面最后一家。"坐在车上,陆小凤的心又乱了,伤脑筋的问题好像已越来越多。是谁暗算了孙老爷?为的是什么?西门吹雪的行踪,为什么要如此隐秘?胡同就是巷子。卷帘子胡同是条很幽静的巷子,住的都是大户人家,高墙里寂无人声,风中带着石榴花的香气,暮色已深,夜已将临。

  这一天却还未过去。左面最后一家的门是严闭着的,李燕北的三十个公馆,家家都是门禁森严,门口绝没有闲杂的人。陆小凤居然没有敲门,就直接越墙而入。

  他相信李燕北绝不会怪他,他们有这个交情。院子很宽大,种着石榴,养着金鱼,暑天搭的天棚已拆了,火炉已搬出来清扫,用不着再过多久,屋子里就得生火了。

  前面的客厅里灯火辉煌,左面的花厅里也燃着灯,李燕北正在花厅里叹息。

  他面前的红木桌上,摆着一叠叠厚厚的帐簿,他的叹息声很沉重,心事也很重,但他却还是听见了陆小凤的声音。他本就是个反应极灵敏的人,陆小凤也并没有特别小心留意自己的行动。李燕北推开了花厅的门,他已在门外。

  "你知道是我?"

  李燕北勉强作出笑脸,"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样闯进来?"他虽在笑,眼睛却盯在那一叠叠帐簿上,心里忽然觉得很难受。在京城里,李燕北已辛苦奋斗了二十多年,流过血,流过汗。

  能在龙蛇混杂的京城里站住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要倒下去却很容易。

  他为什么要将自己辛苦一生得来的基业,跟别人作孤注一掷?他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李燕北笑得更勉强,"我并不是已准备认输了,只不过有备无患,总比临时跳墙好,何况……"何况,只要西门吹雪一败,他立刻就得走,立刻就得抛下所有的一切。那也绝不是容易抛得下的。"陆小凤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情,忽然道:"西门吹雪已到了。

  李燕北眼睛亮起,"你看见了他?"

  陆小凤摇摇头,"但我却知道他的剑并没有生锈,他杀人还是和以前同样干净利落。"李燕北眼睛里的光采又暗淡下去,转过身,堆好帐簿,缓缓道:"只不过,杀人的剑法,也并不是必胜的剑法。"陆小凤道:"我说过,世上本没有必胜的剑法,却也没有必败的。"李燕北沉默着,忽然大笑,"所以我们还是先去喝酒。"他转过身,拍着陆小凤的肩,道:"现在下酒的菜想必已备好,我特地替你请的陪客也来了。"陆小凤很意外,"还有陪客?"

  李燕北笑得仿佛又有些神秘,"当然是个你绝不会讨厌的人。"桌上已摆好四碟果子,四碟小菜,还有八色案酒,一碟熏鱼、一碟熏鸭、一碟水晶蹄膀、一碟小割烧鹅、-碟乌皮鸡、一碟舞驴公、-碟羊角葱小炒的核桃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还有个刚端上来的火燎羊头。

  陆小凤眨着眼,笑道:"你想胀死我。"李蔽北又大笑,笑声中,已有个衣着华丽,风姿绰约的少妇,腰肢款摆,走了进来。陆小凤看见她,竟似突然怔住。

  李燕北笑道:"这个人就是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你岂非早就想看看他了。"十三姨一怔,行礼后,忽然笑道:"我倒刚才已见过。"李燕北也怔了怔,"你们几时见过?"

  十三姨嫣然道:"刚才我陪欧阳到前门外去买珠子,欧阳就把他指给我看过了。"陆小凤苦笑,又忍不住问道:"你们请的那位陪客就是她?"李燕北大笑,道:"你当然应该认得,若连那样的美人都不认得,陆小凤还算什么英雄?"陆小凤道:"她的人呢?"

  十三姨道:"她还在厨房里,正在替你做一样她最拿手的点心,酥油泡螺。"欧阳情居然会替陆小凤做点心。

  陆小凤又不禁苦笑,"她是不是想毒死我?"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想毒死你?"

  陆小凤道:"我得罪过她一次,有些人是一次也不能得罪的,否则她就要恨你一辈子。"十三姨道:"你认为她就是这种人?"陆小凤并没有否认。十三姨看着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他。女人本不该这么样看男人的,尤其在自己丈夫面前更不该。连陆小凤都已觉得很不好意思,十三姨却一点也不在意。李燕北忍不住道:"你在看什么?"十三姨道:"我在看他究竟是不是个呆子。"

  李燕北道:"他绝不是。"

  十三姨道:"他看起来的确一点也不像,却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李燕北道:"哦?"

  十三姨叹了口气,道:"人家本来早就要走的,知道他要来,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人家本来从来也不肯下厨房,知道他要来,就在厨房里忙了一天,若是有个女人这么样对你,你懂不懂是什么意思?"李燕北道:"我至少懂得她绝不是在恨我。"

  十三姨叹道:"连你都懂了,他自己却偏偏一点也不懂,你说他是不是呆子?"李燕北笑道:"现在我也觉得他有点像了。"陆小凤又怔住。这意思他当然也懂,可是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李燕北又笑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女人的心事,男人本就猜不透的,何况他又是当局者迷。"十三姨冷冷道:"我也不是在怪他,我只不过替小欧阳在打抱不平而已。"李燕北大笑,拍着陆小凤的肩,道:"我若是你,等会小欧阳出来,我一定要好好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中突然传来阵奇异的吹竹声,竟赫然跟陆小凤下午在砖窑外听见的那种吹竹声完全-样。

  陆小凤脸色变了,失声道:"去救欧阳……"四个字没说完,他的人已穿窗而出,再一闪已在十丈外。"吹竹声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并不太远。从这座宅院的西墙掠出去,再穿过条窄巷,就是个看来已荒废了很久的庭园。

第三章 捉蛇救佳人

  夜。夜色已浓,浓如墨。秋风荒草,白杨枯树,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刚升起,斜照着这阴森凄凉的庭园。看不见人,连鬼都看不见。

  就算有鬼也看不见。陆小凤迎着扑面而来的秋风,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襟。

  每次在凶杀不祥的事发生之前,他总会有种奇异的预感。

  现在他就有这种预感。没有灯光,没有星光,连月光都是阴森森,冷清清的。

  枯树在风中月下摇曳,看来就像是一条条鬼影。突然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吹竹声。

  陆小凤箭一般蹿过去,这次他终于看见了那吹竹的人。

  人就在前面的枯树厂,陆小凤的身形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竟似又怔住。吹竹的人,竟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并不高,穿着件破夹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面在擦鼻涕,一面在发抖,显得又冷又怕。可是他手里却赫然拿着个奇形的竹哨。

  陆小凤看着他,慢慢地走过去。这孩子完全没有发觉,东张张,西望望,忽然看见了地上的影子,立刻大叫一声,拔脚就跑。他当然跑不了。

  刚跑了几步,陆小凤已一把拉住他,孩子立刻又杀猪般的叫了起来。

  等他叫完了,陆小凤才说话,"我不是鬼,是人。"孩子仰起脸,看了他一眼,虽然已确定他是个人,脸上还是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鼻涕又开始不停的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陆小凤道:"鬼没有影子,我有影子。"

  孩子总算松了口气,撅起嘴道:"那你为什么要抓我?"陆小凤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孩子迟疑着,道:"问过了你就让我走?"

  陆小凤道:"不但让你走,而且还给你两吊钱,"他本来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面前,他一向不愿板着脸。

  看见他的笑容,这孩子才定下心,眨着眼睛道:"你要问什么?"陆小凤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孩子道:"我叫小可怜,我没有家!"小可怜当然没有家的,没有家的孩子才会叫小可怜。

  这孩子看来不但可怜,而且很老实,不像会说谎的。

  陆小凤的声音更温和,道:"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怕不怕?"小可怜挺起胸,道:"我不怕,什么地方我都敢去。"嘴里说不怕的人,心里往往比谁都害怕。

  陆小凤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玩?"

  小可怜道:"一点也不好玩I"

  陆小凤道:"既然不好玩,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吹这竹哨子?"小可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叫我来的,他也给了我两吊钱。

  又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去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买棺材的是他,害死了孙老爷的也是他。他究竟是什么人?陆小凤道:"这哨子也是他给你的?"小可怜点点头,道:"这哨子比商店卖的还好玩,声音又别响。"他显然很喜欢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来吹了一下。尖的哨声一响起,别的声音就完全听不见了。陆小凤并没有见别的声音,但却忽然又有了种奇怪的预感,忍不住要回头看看。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但就在他回头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有条赤红的影子,从地上蹿厂起,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却比箭更快!甚至比闪电还快。红影一闪,忽然间已到了陆小凤咽喉,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的手已伸出,用两根手指——他夹住了样东西,一样又冷、又粘、又滑的东西,一条红的毒蛇。毒蛇的红信已吐出,几乎已舔到了陆小凤的喉结上。可它已不能再动,陆小凤的两根手指,恰巧捏住了它的七寸。陆小凤的出手若是稍慢一点。捏的地方若是稍稍错,捏的力量若是稍稍轻一点。

  那么他现在就已是个死人!从出道以来,陆小凤的确可说是闯过龙潭,入过虎穴。

  生死系于一线间的恶战,他已不知经过多少次,杀人如麻的恶汉,他也不知遇到多少个。

  但他从来没有遇见过比此刻更凶险的事。手里捏着这条冷的毒蛇,他整个人都似已冰冷,只觉得胃在收缩,只想"蛇……这里有毒蛇!"小可怜已大叫着,远远的跑了。

  陆小凤长长吸了口气,反手一摔,将毒蛇摔在一块石头,再抬起头来时,这又可怜,又很老实的孩子竟已不见踪影。风吹荒草,枯树摇曳。陆小凤站在秋夜,又深深的呼吸了几次,心跳才恢复正常。但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呼声竟赫然是那孩子发出来的!小可怜已晕倒在地上。陆小凤赶快过去时,这孩子已被吓晕了。如此黑夜,如此荒园,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若是忽然看见了个死人,怎么会不怕。

  死人就在孩子的面前,是个驼背的老头子,满头白发苍苍,却是被一根鲜红的缎带勒死的。订棺材的是他,害人的也是他!他自己怎么会死在别人手里?是谁勒死了他?为什么?缎带在夜色中看来,还是红得发亮,红得就像鲜血一样。陆小凤看见过同样的缎带,也看见过被这同样的一条缎带勒死的人。

  公孙大娘短剑上的缎带,就是这样子的,羊城的蛇王也就是被这种缎带勒死的。这次下毒手的人是谁?莫非就是公孙大娘?公孙大娘的确可能也已到京城,九月十五的那一战,她也不愿错过。那么这驼背的老头子又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公孙大娘又为什么要害死他?陆小凤从来也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老头子。他迟疑着。终于蹲下去这老头子身上,很可能还带着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也很可能还藏着条毒蛇。陆小凤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发冷,用两根手指,掀起了这老头子的衣襟。没有蛇,蛇会动的。

  陆小凤的手伸进去,突然又怔住。他眼睛看着的,是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一张已老得干枯了的脸。可是他的手感觉却不同-这老头子竟是个女人!他的手摸着,竟是个女人丰满光滑的躯体。白发果然是假的,脸上也果然戴着张制作极精妙的面具。陆小凤扯下白发,掀开面具,就看见了一张虽已僵硬苍白,却还是非常美丽的脸。"他认得这张脸!这驼背老头子,竞赫然就是公孙大娘!公孙大娘易容术之精,陆小凤当然知道。他相信公孙大娘无论扮成什么样的人,这世上都没有人能看破她。

  公孙大娘武功之高,陆小凤也是知道的。这世上又有谁能活活勒死她?这凶手的武功岂非更可怕。陆小凤忍不住又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他来到京华才一天,这一天中他遇见的怪事实在太多,他想不通公孙大娘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更想不通公孙大娘怎么会死在这里。

  假如想不通的事太多,就只有不想、假如越想越乱,也不如不想。这一向是陆小凤的原则。

  可是他纵然不想,仿佛还是可以隐隐感觉得到就在这古老的城市中,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正有个人在用一双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恶毒的眼睛在盯着他,等着要他的命!无论这个人是谁,都必将是他生平末遇的,是个最可怕的对手。他好像也已隐隐感觉到这个人是谁了。

  灯光惨淡,惨淡的灯光,照在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她美丽的脸上已完全没有皿色,美丽的眼睛紧闭,牙齿也咬得很紧。

  她是不是还能张开眼睛来?是不是还能开口说话?陆小凤静静的站在床头,看着她,只希望她还能像以前那样瞪他几眼,还能像以前那样骂他几句。李燕北和十三姨就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也很沉重。

  "我们赶到厨房里去的时候,她已经倒下去!"

  陆小凤凝视着她的咽喉,她的咽喉上并没有血痕,"她的伤口在哪里?"十三姨道:"在手上,右手。"

  陆小凤松了口气。毒蛇蹿过来的时候,她想必也像陆小风,想用手去抓住,她的反应虽然还不及陆小凤快,却比孙老爷快了些,孙老爷酒喝得太多。

  李燕北道:"幸好你叫我们去救她,所以我们去得总算还不太晚。"发现欧阳情的伤口后,他立刻封住了她的右臂穴道,阻止了毒性的蔓延。

  李燕北又道:"所以真正救回她这条命的并不是我,是你"十三姨道:"只不过我还是一直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她会被人暗算的?"陆小凤道:"其实我也不能确定。"

  十三姨道:"但你却救了她-命。"

  陆小凤苦笑道:"有很多事我都是糊里糊涂就做出来的,你们若要问我是怎么做出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十三姨道:"你虽然不知道,却做了出来,有很多人就算知道,也做不出。"李燕北道:"所以陆小凤永远都不愧是陆小凤,世上也只有这么样一个陆小凤。"十三姨轻叹了口气,道:"这也难怪她为什么会对你情深-往了,"欧阳情真的对他情深一往?十三姨又道:"她左手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人虽然已倒了下去,可是她的右手里,却还是紧拿着那碟酥油泡螺,死也不放,因为那是她替你做的,因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说的已够多。就只这么样一件事,已足够表现出欧阳情对他的感情。

  陆小凤看着欧阳情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谁也无法解释的感情。他绝不能再让欧阳情死,绝不能!薛冰的死,已带给他终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李燕北已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已找到了那吹竹弄蛇的人?"陆小凤点点头。

  李燕北道:"是谁?"

  陆小凤道:"是个孩子。"

  李燕北也吃了一惊,但立刻就问:"暗中是不是还另有主使的人。"他的确不愧是老江湖,对一件事的看法,他总是能看得比别人深,也比别人准。

  陆小凤道:"据那孩子说,叫他做这件事的人,是个驼背老人。"李燕北道:"你也找到了那个驼背老头子?"

  陆小凤道:"这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样-个驼背老人,我找着的一个,是公孙大娘改扮的!"李燕北道:"公孙大娘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是欧阳情的大姐,也是我的朋友。"李燕北怔住。

  十三姨却不禁冷笑,道:"她总算有个好姐姐,你也总算有个好朋友!陆小凤沉思着,缓缓道:"公孙大娘本来就是她的好姐姐,我的好朋友。"十三姨道:"直到现在,你还是这么样想?"

  陆小凤承认,"因为我相信真正的凶手,绝不是公孙大娘。"十三姨道:"不是他是谁?"

  陆小凤握紧双拳,道:"是个比霍休还狡猾老辣,比金九龄还阴沉恶毒的人,他的武功,也许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高!"霍休和金九龄都曾经被他当作最可怕的对手,都几乎已将他置之于死地。他经历了无数凶险,花费了无数心血,再加上二分运气,才总算将他们两人的真面目揭开。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更可怕!李燕北道:"你怎么知道公孙大娘不是真凶?"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十三姨道:"可是你能感觉得到?"陆小凤承认。

  十三姨道:"你又是糊里糊涂就感觉到的?"陆小凤也承认,十三姨叹道:"看来你真是怪人,无论谁找到你这种人做对手,只怕都要倒霉的!"陆小凤苦笑道:"但这次倒霉的人却很可能是我!"李燕北又问:"现在公孙大娘呢?"

  陆小凤道:"死了!"

  十三姨道:"那孩子?……"

  陆小凤道:"还晕倒在那里,十三姨道:"你没有救他回来?"陆小凤道:"我留他在那里,就是救了他。"十三姨不懂。

  李燕北却道:"你认为那孩子也是帮凶?"

  陆小凤道:"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绝不能在黑夜里到那种地方去的,而且那竹哨制作奇特,若不是练过内功的人,根本吹不响。"他笑了笑:"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真的晕过去!"李燕北道:"你为什么不带他回来,问问他的口供?"陆小凤道:"他不会说的,我也不能对-个孩子逼问口供李燕北道:"你至少可以在暗中盯住他,也说不定就可以从他身上,追出那个真凶来!"陆小凤叹道:"我若盯他,这孩子就死定了!"

  李燕北道:"你怕那真凶杀他灭口?"

  陆小凤道:"嗯。"

  李燕北叹道:"我的心肠已不能算太硬,想不到你的心却比我还软。"陆小凤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以前也有人说过我,脾气虽然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心肠却软得像豆腐。"十三姨叹道:"非但像豆腐,简直像酥油泡螺。"她忽然又笑了笑,"那碟酥油泡螺还在外面,既然是她特地为你做的,你至少总得吃-个。"陆小凤道:"我回来再吃。"

  李燕北道:"你要出去?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去找一个人!"

  李燕北道:"找谁?"

  陆小凤道:"叶孤城。"李燕北又怔住。

  陆小凤道:"他既然能解唐家暗器的毒,既然能救自己,想必也能救欧阳情。"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已泛起一种可怕的死灰色,左脸已浮肿。李燕北点穴的手法并不高明,并没有完全阻止毒性的蔓延。

  十三姨皱眉道:"像叶孤城那种脾气的人,肯出手救别人?"陆小凤道:"他就算不肯,我也要去,就算要我跪下来求他,我也得求他来。"他凝视着欧阳情的脸,一字字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想法子让她活下去。"夜更深。连生意最好,收市最晚的春明居茶馆,客人都已渐渐少了,眼看着已经到了快打焊的时候。陆小凤却还是坐在那里,看着面前一壶新沏好的香片发怔。

  他已走过去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家客栈,连叶孤城的影子都找不到。以叶孤城那么的排场,那样的声名,本该是个很好找的人,无论他住在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很引人注意。

  可是他自从今天中中在春华楼露过那次面之后,竟也像西门吹雪一样,忽然就在这城市中消失了,连一点有关他的消息都听不到。

  陆小凤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叶孤城本没有理由要躲起来的。连那被他刺穿双肩,势必已将终生残废的唐天容都没有躲起来。

  唐天容的落脚处,是在鼓楼东大街的一家规模很大的"全福客栈"里,据说已找过很多专治跌打外伤的名医。他还没有离开京城,并不是因为他的伤,而是因为唐家的高手,已倾巢而出、昼夜兼程,赶到这里来,为他们兄弟复仇。

  这必将是件轰动武林的大事。第二件大事是,严人英没有找到西门吹雪,却找到了几个极厉害的帮手。

  据说其中不但有西藏密宗的喇嘛,还有在"圣母之水"峰,苦练多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居然都愿意为严人英出力。

  这两件事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同样不利,第一批人要找的是叶孤城,第二批人要找的是西门吹雪。所以无论他们是谁胜谁负,只要还活着,就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陆小凤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少,却偏偏没有一样是他想打听的。甚至连木道人和古松居士,他都已找不到。

  茶客更疏了,茶博士手里提着的大水壶已放下;不停的用眼角来瞟陆小凤,显然是在催他快点走。陆小凤只有装作看不见,因为他实在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不找到叶孤城,他怎么能回去面对欧阳情?新沏的茶已凉,夜更凉。

  陆小凤叹了口气,端起茶碗,一口条还没有喝到嘴-突然间,寒光一闪"叮"的一声,茶碗已被打得粉碎。

  寒光落下,竟是一枚三寸六分长的三棱透骨镖。门口挂着灯笼,一个穿青布袈裟,芒鞋白袜的和尚,正在对着他冷笑,关外武林高手,几乎没有人用这种飞镖的。

  可是这和尚发镖的手却又快又准,无疑已可算是此道的一流高手。陆小凤既不认得他,也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出手暗算。最奇怪后,他一击不中,居然还留在外面不走。

  陆小凤笑了。他非但没有追出去反而看着这和尚笑了,笑,现在的麻烦已够多,他已不想再惹别的麻烦,谁知这和尚还是不放松,一挥手,又是两枚飞镖发出,镖尾系着的镖衣在风巾"猎猎"作响,发镖的力量显然很强劲。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他已看出这和尚找定了他的麻烦,他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飞镖还未打到,他的人忽然间已到了门外。谁知这和尚看见他出来,立刻拔腿就跑,等到他不想再追时,这和尚又在前面招手。

  奇怪的事,真是越来越多,所有的怪事好像全都被陆小凤-个人遇上了。

  他不想再追过去,却又偏偏不能不追,追出了两条街,和尚突然在一条暗巷中停下,冷笑道:"陆小凤,你敢不敢过来!"陆小凤当然敢,世上他不敢做的事还很少。他虽然明知自己已走入暗巷,这和尚就随时都可以出手,暗巷中很可能还有看不见的陷阱埋伏,这和尚也很可能还有他不知道的绝技杀手。但他还是走了进去。谁知他一走进去,这和尚竟忽然间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陆小凤又怔住。

  和尚却在看着他微笑,道:"你不认得我?"陆小凤摇摇他从来也没见过这和尚。

  和尚道:"这三棱透骨镖你也不认得?陆小凤眼睛亮了,"你是关中飞镖胜家的人?"和尚道:"在下胜通。"这名字陆小凤也不熟,飞膘胜家并不是江湖显赫的名门大族。

  胜通已接道:"在下是来还债的。"

  陆小凤更意外,"还债?"

  胜通道:"胜家门上下,都欠了陆大侠一笔重债"陆小凤道:"你一定弄错了,我从不欠人,也没有人欠我!"胜通道:"在下没有错。"他说得很坚决,神情也很严肃:

  "六年前,本门上下共十-人,全都败在霍天青手里,满门都被逐出关中,从此父母离散,兄弟飘零,在下也被迫入了空门,虽然有雪耻之心,怎奈霍天青武功高强,在下也自知复仇无望。"陆小凤道:"你以为我杀了露天青,替你们出了气,所以要来报恩!"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只有苦笑。雹天青并不是死在他手上的,独孤一鹤和苏少英也不是。但别人却偏偏都要将这笔账算在他身上,有仇的来复仇,有恩的来报恩。江湖中的恩怨是非,难道竟真的如此难以分清?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霍天青并不是……"胜通仿佛根本不愿听他解释,抢着道:"无论如何,若非陆大侠仗义出头,霍天青今日想必还在珠光宝气阁耀武扬威,又怎么会落到那样的下场"他这么样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陆小凤只有苦笑,道:"就算你欠了我的,刚才也已还了。"胜通道:"叩头只不过表示尊敬,又怎能算是报恩?"陆小凤道:"不算?"

  胜通道:"绝不能算!"

  陆小凤道:"要怎么才能算?"

  胜通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包扎很好的油布包,双手奉上:

  "这就是在下特地要送来给陆大侠的,"陆小凤只有接过来。

  他忽然发觉被人强迫接受"报恩",那种滋昧也并不比彼人强迫接受"报仇"好多少。"以前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油布包裹包着的,竟是一条上面染着斑斑血迹,还带着黄脓的白布带。一打开包袱,就有股无法形容的恶臭散发出米。

  陆小凤连笑都笑不出了,"你特地要来送给我的,就是这条布带?"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道:"你送这东西给我,为的就是要报恩?"胜通道:"不错。"

  陆小凤看着布带上的脓血,实在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和尚打了他五镖,又送了这么样一条臭布带给他,还说是来报恩的。这么样报恩的样子,倒也少见得很!幸好他还是来报恩的,若是来报仇的,那该怎么办呢?陆小凤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这和尚弄走,"现在你总算已报过了吧。"胜通居然没有否认,却还是不肯走,沉吟道:"这条布带在平时看来,也许不值一文,在此时此刻,却价值连城,"随便要什么人来,随便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布带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可是这和尚却偏偏说得很严肃,看来居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陆小凤也不禁起了好奇心,"这布带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胜通道:"只有一点。"

  陆小凤道:"哪-点?"

  胜通神情更慎重,压低了声音,道:"这布带是叶孤城身上解下来的。"陆小凤的眼睛立刻亮了,这又臭又脏的一条布带,在他眼中看来,竟真的已比黄金玉带更珍贵。

  胜通道:"在下为了避仇,也为了无颜见人,所以特地选个香火冷落的小庙出家,老和尚死了后,在下就是那里唯一的住持!"陆小凤道:"叶孤城也在那里?"胜通道:"他是今天正午后来借宿的,庙里的僧房就从来也没有人住过,更没有香客借宿,今天居然会有人来,在下已觉得很意外。"陆小凤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胜通点点头,道:"他来的时候,在下本没有想到他就是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陆小凤道:"后来你是怎么知道的?"胜通道:"他来了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隔半个时辰,就要我送盆清水进去……"他本来也是江湖中人,看见这种行迹可疑的人,当然会特别留意。

  "除了清水外,他还要我特地去买了一匹白布,又将这油包交给我,叫我埋在地尸。"叶孤城当然绝不会想到这香火冷落的破庙住持,昔年也是个老江湖,所以对他并没有戒心。

  "我入城买布时,才听到叶孤城在张家口被唐门暗器所伤,却在春华楼上重创唐天容的事,"所以他就将这位白云城主的装柬容貌,都仔细打听了出来。

  "两下一印证,我才知道到庙里来借宿的那位奇怪客人,就是现在已震动了京华的白云城主。"陆小凤长长吐出了口气,现在他总算已想通了两件他本来想不通的事——

  既不爱赏花,也不近女色的叶孤城,要美女在前面以鲜花铺路,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伤口中发出的脓血恶臭——

  陆小凤在城里找不到他,只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客栈中落足,却投入了荒郊中的一个破庙里。

  他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而且已更恶化。

  雄狮负伤后,也一定会独自躲藏在深山里,否则只怕连野狗都要去咬它一口。

  陆小凤的心已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期望叶孤城能救治欧阳情的伤毒,现在才知道他自身已难保,又怎么能救得了别人?胜通道:"刚才我人城来时,城里十个人中,至少有八个人都认为叶孤城已必胜无疑,打赌的盘口,甚至已到了七博一,赌叶孤城胜,"春华楼头的那一着天外飞仙,想必已震憾了九城。

  胜通又道:"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看见这布带,只怕……"他没有说下去。

  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京城中会变成什么情况,他非但说不出,简直连想像都无法想像。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是,这布带的确可以算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实在受之有愧。"受之有愧的意思,通常也就是"却之不恭。"胜通终于展颜而笑,道:"在下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却也和陆大侠一样,从不愿欠人的债,只要陆大侠肯接下这点心意,在下也就心安了。"陆小凤沉吟着,忽又问道:"你的庙在哪里?"

  胜通道:"陆大侠莫非还想当面去见见那位白云城主?"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但却实在想去看看他,"他笑容中带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和寂寞,慢慢的接着道:"我和他虽然只匆匆见过两次面,却始终将他当做我的朋友……"他知道叶孤城现在一定需要朋友,也知道叶孤城的朋友并不多。此时此刻,一个真正的朋友对叶孤城来说,也许比解药更难求。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更显得四壁萧然,空洞寂寞,也衬得那一盏孤灯更昏黄黯淡。壁上的积尘未除,屋面上结着蛛网,孤灯旁残破的经卷,也已有许久未曾翻阅-

  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僧,过的又是种多么凄凉寂寞的岁月?在他说来,死,岂非正是种解脱。叶弧城斜卧在冷而硬的木板床上,虽然早巳觉得很疲倦,却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他本来久已习惯寂寞。一个像他这样的剑士,本就注定了要与人世隔绝的,正像是个苦行的僧人一样,尘世间的一切欢乐,他都无缘享受。

  因为道是一定要在寂莫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剑道也-样。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

  在他这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唯一的伴侣。但他却还是无法忍受这种寂寞更可怕的凄凉和冷落,因为他以前过的日子虽孤独,却充满了尊荣和光彩。

  而现在……风从窗外吹进来,残破的窗户响声如落叶,屋子还是带着种连风都吹不散的恶臭。他知道他的伤口已完全溃烂,就像是生了蛆的臭肉一样。

  他本是个孤高而尊贵的人,现在却像是条受伤的野狗般躲在这黑洞里,这种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愿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

  因为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秋声寂寂,秋风萧索,这漫漫的长夜,却叫他如何度过?假如现在能有个亲人,有个朋友陪着他,那情况也许会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了是个孤独的人,从不愿接受别人的友情,也从不肯将感情付给别人。他忽然发觉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个朋友。

  他又想了很多事,想起了他每日晨昏,从无间断的苦练,想起了他的对手在他剑下流出来的鲜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黄金般灿烂的阳光,白玉般美丽的浮云……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个人的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矛盾?虽然他也知道这么样做对他的伤势并没有帮助,甚至无异是在饮鸩止渴。但他只能这么样做——

  好厉害的暗器,好可怕的毒。他终于坐起来,刚下了床,突听窗外有风声掠过——那绝不是自然的风声。

  剑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反应还是很快,动作也依旧灵敏。

  "用不着拔剑,"窗外有人在微笑着道:"若是有酒,倒不防斟一杯酒,"叶孤城握剑的手缓缓放松,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陆小凤?"

  当然是陆小凤。叶孤城勉强站起来,站直,卷起了衣襟,整起愁容,大步走过去,拉开门。

  陆小凤正在微笑着,看着他,道:"你想不到我会来?"叶孤城没有说什么,转过身在那张唯一的凳子上坐下,才缓缓道:"你本不该来的,这里没有酒!"陆小凤微笑道:"但这里却有朋友。"朋友。这两个字就像是酒,一满杯热酒,流人了叶孤城的咽喉,流进胸膛。

  他忽然觉得胸中的血已热,却还是板着脸,冷冷道:"这里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杀人的剑手。""杀人的剑手也可以有朋友,"唯一的椅子虽然已被占据,陆小凤却也没有站着。

  他移开了那盏灯,也移开了灯畔的黄经和铁剑--在桌上坐了下来:"你若没有将我当朋友,又怎么会将你的剑留在桌上"叶孤城闭上嘴,凝视着他。才缓缓道:"你以前好像并没有要跟我交朋友?"陆小凤道:"因为以前你是名动天下,不可一世的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嘴角又僵硬,"现在呢?"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要决战之前,你本不该和唐天仪那种人交手的,你应该知道唐门的暗器确实无药可解。"叶孤城的脸色变了:"你已知道多少?"

  陆小凤道:"也许我已知道得太多。"

  叶孤城又闭上嘴,沉默了更久,才缓缓道:"我本来的确不愿跟他交手的!"陆小凤道:"可是你……"

  叶孤城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他却找上了我,一定要逼我拔剑,他说我……说我乘他不在时,调戏他的妻子。"陆小凤道:"你当然没有。"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既然没有,为什么不解释?"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解释?"陆小凤在叹息。

  他承认自己若是遇上这种事,也一定不会解释,因为这种事根本不值得解释,也一定无法解释。

  "所以你只有拔剑。"

  叶孤城道:"我只有拔剑。"

  陆小凤道:"但你却还是不懂,以你的剑法,唐天仪本不该有出手伤你的机会。"叶孤城冷冷道:"他本就没有。"陆小凤道:"但你却受了伤?"叶孤城的手握紧,过了很久,才恨恨道:"这件事我本不愿说的。他能有出手的机会,只因我在拔剑时,突然听见了一阵很奇怪的吹竹声。"陆小凤脸色也变了,"于是你立刻发现有条毒蛇?……"叶孤城霍然长身而起,"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也握紧双拳,道:"就在今天一日之中,我已有两个朋友死在那种毒蛇下,还有一个倒在床上,生死不明。叶弧城的瞳孔在收缩,慢慢的坐下,两个人心里都巴明白,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的。这究竟是谁的阴谋?为的是什么?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你重伤之后,最有好处的人本该是西门吹雪,"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但害你的人,却绝不是西门吹雪!"叶孤城道:"我知道,我相信他绝不是这种无耻的小人J"陆小凤道:"你真的相信?"

  叶孤城道:"像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绝对练不成他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西门吹雪的知已。"叶孤城注视桌上的剑,缓缓道:"我了解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陆小凤却在凝视着他,"也许你们本来也正是同样的人。"叶孤城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两柄孤高绝世的剑,两个孤高绝世的人,又怎么不惺惺相惜?陆小凤叹道:"看来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当然有的,只不过后者远比前者更难得而已。

  叶孤城忽然又道:"据说已有很多人在我身上投下重注,赌我胜!"陆小凤苦笑道:"现在赌你胜的盘口是七比一!"叶孤城目中带着沉思之色,道:"其中当然也有人赌西门吹雪胜的。"陆小凤道:"不错。

  叶孤城道:"我若败了,这些人岂非就可以坐收暴利。"陆小凤道:"你认为陷害你的人,就是赌西门吹雪胜的人?"叶孤城道:"你认为不是?"陆小凤也闭上了嘴。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却知道绝不是。因为这个人不但陷害了叶孤城,也同样害了孙老爷、公孙大娘和欧阳情。他一定还有更可怕的阴谋,更大的目的,绝不止是要赢得这笔赌注而已。

  叶孤城又站起来,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明月,喃喃道:

  "现在已可算是九月十四了。"

  陆小凤道:"难道你还要如期应战?"

  叶孤城冷冷道:"你看我像是个食言悔约的人?"陆小凤道:"可是你的伤……"

  叶孤城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伤是无救的,人也已必死,既然要死,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岂非也是一大快事?"陆小凤道:"你……你们可以改期再战!"

  叶孤城断然道:"不能改!"

  陆小凤道:"为什么?叶孤城道:"我这一生中,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从未更改过一次。"陆小凤道:"莫忘记你们已改过一次。"

  叶孤城道:"那有特别的原因。"

  陆小凤道:"什么原因?"

  叶孤城沉下脸,道:"你不必知道。"

  陆小凤道:"我一定要知道!"

  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有权知道。"叶孤城慢慢的掩起窗子,又推开。窗外的月明依旧。

  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仿佛不愿让陆小凤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已有个孩子?"陆小凤跳了起来,失声问:"你说什么?"叶孤城并没有再说一遍,他知道陆小凤已听得很清楚。

  陆小凤当然已听清楚,但却实在不能相信,"你是说西门吹雪已有了孩子?"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再问:"是孙秀青有了身孕?"叶孤城又点点头。陆小凤怔住。一个男人,在生死的决战前,若是知道他爱的女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他应该怎么办?陆小凤终于明白,"原来是他去求你改期的,因为他一定要先将孙秀青以后的生活安排好,他并没有胜你的把握。"叶孤城道:"他是个负责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陆小凤道:"他若死在你的手里,他的仇家当然绝不会让他的女人和孩子再活下去。"叶孤城道:"他活着时从不愿求人,就算死了,也绝不愿求人保护他的妻子。"陆小凤道:"所以,他要你再给他一个月的宽限,让他能安排好自己的后事。"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答不答应?"陆小凤长长叹息,现在也终于明白,西门吹雪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了。他当然要找个绝对秘密的地方,将他的妻子安顿下来,让她能平平安安的生下他的孩子。这地方他当然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叶孤城仰视着上天的明月,月已圆,"月圆之夜,紫金之颠……"陆小凤忍不住又问道:"月圆之夜,还是改在月圆之夜,紫金之颠又改在哪里?"叶孤城又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改在紫禁之颠!"陆小凤耸然动容,道:"紫禁之颠?紫禁城?"

  叶孤城道:"不错。"

  陆小凤脸色变了,"你们要在紫禁城里,太和殿的屋脊上决战?"太和殿就是金蛮殿,也就是紫禁之颠,当然也就是太和殿上。殿高数十丈,屋脊上铺着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难如登天。何况那里又正足皇帝接受百官朝贺之处,禁卫之森严,天下绝没有任何别的地方能比得上。这两人却偏偏选了这种地方做他们的决战处。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厂口气,苦笑道:"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叶孤城淡淡道:"你若害怕,本就不必去!"陆小凤恍然道:"你们选了这地方,为的就是不愿别人去观战?"叶孤城道:"这一战至少不是为了要给别人看的。"陆小凤又忍不住要问"这一战究竟是为了什么?"叶孤城道:"就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答案,却已足够说明一切。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两个孤高绝世的剑客,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足照耀千古。"月明星稀,夜更深。叶孤城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全都已知道,你为什么不走?"陆小凤却还不肯走:"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你们的决战处?"叶孤城冷冷道:"我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没有别的朋友。"他的声音虽冷,这句话却是火热的。他毕竟已承认陆小凤是朋友,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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