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之意是什么人生态度（人生究竟有多难）

一．一桩通奸案引发的贬谪

庆历五年(1045)，正在河北外任的欧阳修因为开封府的一桩通奸案被罢黜，贬往滁州。

通奸者是欧阳修的妹夫与前妻所生的女儿。十年前因为妹夫张龟正早逝，欧阳修便把妹妹和这位仅七岁的外甥女接来同住。

几年后，张氏甥女长大成人。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欧阳修便把她许配给了自己的远房侄子欧阳晟。自此相隔千里，少通音信。

恰逢欧阳晟回京等待任命，途中张氏竟然与一个随行的仆人勾搭成奸，私情败露后，欧阳晟把二人交由开封府发落。

也许欧阳修正直耿介的性格得罪的人太多，在开封府严加盘问下，张氏供词中竟然大半涉及未嫁之事，污秽暧昧，骇人听闻。

随后谏官钱明逸上书弹劾欧阳修与甥女通奸，并图谋张家财产，还拈出欧阳修的一首《望江南》为佐证。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宽厚的仁宗皇帝闻听此案大为震怒，下旨彻查。经过一个月折腾，通奸罪名最终没有成立，只以挪用钱财予以弹劾。

事后，欧阳修在《滁州谢上表》中坦然自辩，因为自己平时的谏议多涉及权贵的利益，才会遭到小人的陷害和诽谤。

在《憎蚊》诗中，欧阳修把陷害自己的小人比作防不胜防的吸血蚊虫，把自己比作震慑山野的猛虎，惊呼“尝闻高邮间，猛虎死凌辱”。

这就是宋朝历史上有名的盗甥案。虽然开封府最终没有以通奸的罪名定案，欧阳修自己也疾呼冤枉，作为千年以后的看客，我们也觉得以欧阳修一代文宗的道德人品断不会做出这样败坏人伦的丑事。但就算是陷阱，你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陷阱设计的精巧贴切。

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传》修订版中增加了黄药师暗恋自己徒弟梅超风的情节。黄药师在书房里一遍一遍地写欧阳修的《望江南》。当梅超风看到上面的那句“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时，顿时心跳加快，小脸通红。看来金庸先生也不觉得盗甥案是完全子虚乌有的。

党争残酷，人心险恶，不管真相如何，欧阳修与滁州的缘分都拜此所赐。千古流传的《醉翁亭记》也恰此时油然而生。

二.人到中年的欧阳修为何自称醉翁

醉翁亭

庆历五年十月，偏僻山城滁州迎来一位重要的客人欧阳修。与第一次被贬夷陵，身处逆境，誓不消沉不同，被贬滁州的欧阳修身心俱疲，犹如此时枯槁萧瑟的山景。

不久后，他终于等到家人到来，在人群中独独没有发现小女儿欧阳师的身影。原来早在六月的时候，他心爱的小女儿已经不幸夭折了。那时的欧阳修还在河北任上。

本来心中郁郁的欧阳修此时痛彻心扉，五内俱焚。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失去自己的孩子。在《白发丧女师作》中，他泣血写道：“吾年未四十，三断哭子肠。一割痛莫忍，屡痛谁能当。”

官场上的失落和失孤带来的痛苦使欧阳修只能疯狂的投入工作当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中的伤痛。滁州地偏事简，大把的闲暇时间，欧阳修把目光沉浸在风景如画的山水之间。

绿树交加山鸟啼，晴风荡漾落花飞。

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

《丰乐亭游春》其一

暮春时节，绿树葱嫩，鸟儿在林间低飞清鸣。骀荡的春风轻拂落花，鸟语花香里，欧阳修酒意微醺，多想明天酒醒的时候春天又回到自己身边。

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

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

《丰乐亭游春》其二

这首诗以游春民众的视角，写醉意熏熏的欧阳修乘坐竹轿，满身满轿插满野花，尽兴而归的场景。

这两首游春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加生动直观的欧阳修。春日阳光灿烂，欧阳修却沉沉醉去，是放纵，是逃避，说不出的心痛。

《醉翁亭记》也在一次山间饮宴中应运而生。全文骈散结合，意境优美，读起来朗朗上口，老少咸宜，是欧阳修散文成熟的标志，也是名副其实的封神之作。

在醉翁亭记里，读者找不到任何悲伤的情绪，找不到被贬谪的愤懑，找到的是琅琊美景，宴酣丝竹，滁人游乐。只有在醉翁二字中探寻，才能发现其中的不寻常。

那句“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醉翁也”不知骗了多少人，很长一段时间，欧阳修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个六七十岁的苍颜老者。

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

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

在《醉翁偶题篇》里，我们知道欧阳修才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壮怀激烈的时候。那他为什么以醉翁自称呢？真的是“饮少辄醉，而年又最老，故号醉翁也”吗 ？

醉翁亭记写在人生的中年，这是欧阳修生命的重要转折点。醉翁二字就是对他前半生最好的总结，这里面有少年的孤贫 ，情感的曲折，处世的耿直，欲拒的风流。

如果醉翁是一种领悟，说明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太过生硬。

梁冬说：没有梦想，更爱自然时，我们就成熟了。醉翁就是这样一种成熟。我关心的是这种成熟的过程。

三．丧父丧妻丧子

《宋史欧阳修传》用二十三个字记述了欧阳修的童年：四岁而孤，母郑，守节自誓，亲诲之学，家贫，至以画荻学书。

意思是说欧阳修四岁的时候死了父亲。母亲郑氏守节未嫁，在家亲自教欧阳修读书学习。因为家里穷只能以芦荻作笔，在地上学习写字。

天圣七年（1029），人们只记住了二十三岁的欧阳修春风得意，由监元，解元，省元，三登榜首，并在接下来的殿试中以十四名的成绩金榜题名。

却没有在意，其实从天圣元年，也就是仁宗皇帝登基伊始，十七岁的欧阳修就开始参加科举考试，并且三考两败。

天圣六年，欧阳修为了开阔视野，出门游历。游历固然好听，目的绝不简单。作为韩愈的最忠实的追随者，欧阳修不会不了解他三考三败的凄惨经历。他需要自己的引路人。

在路上，凭借出色的才华，他很快得到汉阳知军胥偃的赏识，并留在胥府学习。那段日子他异常用功，常常读书到天亮，寄人篱下，怎么会轻松。

他不想再次落榜回家乡，面对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从四岁父亲过世开始，贫寒的家境急切需要一个男人的脊梁撑起来。从沙地画荻一直到踏入仕途，为拿一份俸禄养家糊口，仅仅十七岁的欧阳修就开始参加科举考试。

天圣八年，金榜题名，春风得意的欧阳修绝对不会想到，有那么多坎坷的情感经历在前面等着自己。从天圣九年到景祐二年，五年时间，欧阳修送走两任妻子，乖巧的胥氏小姐和贤淑的杨氏小姐。

胥氏小姐是欧阳修的恩师胥偃的女儿。夫妻两个相亲相爱，情投意合。欧阳修的《南歌子》一词，生动记述了他们新婚燕尔之时的甜美。

凤髻金泥带，龙形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双字，怎生书。

————《南歌子》

这样幸福的日子停止在明道二年（1033）三月。胥氏小姐在产后未满月就撒手人寰。从外地赶回来的欧阳修悲痛欲绝。在《述梦赋》里，他悲戚写道：死不可复，惟可以哭。

欧阳修的第二任夫人是已故谏议大夫杨大雅的女儿。杨氏小姐孝顺勤勉，温雅清和，她非但不嫌弃欧阳家的贫寒，还时常的宽慰丈夫说，我父亲当年也常以布衣蔬食为乐。

欧阳修又重新回到幸福温暖的家庭生活中来。如果时光一直这样到老，欧阳修的白发就要少很多。

他们结婚的第二年，也就是欧阳修把守寡的妹妹和张氏甥女接回来的那一年，杨氏小姐卧病在床，不久就香消玉殒了。

奔波劳碌的欧阳修承受不住丧妻之痛终于病倒了。第二年的上元佳节，欧阳修想起去年跟妻子携手看花灯的情景，不禁触景生情，深情地写下《生查子》一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生查子》

到被贬滁州的时候，欧阳修已经送走了两任妻子三个孩子。每一个亲人的离世，欧阳修的生命也会少去一角，那种早衰的无力之感就浓一分。那斑斑白发就是痛失心血后的枯槁。

四.耿直的欧阳修终被风流所伤

欧阳修性格刚毅，正直耿介，跟韩愈，苏轼一样，具有中国文人骨子里的操守。这种性格如果有缺点就是容易得罪人。比如晏殊。

晏殊做梦也想不到，天圣八年礼部试考场上向自己“上请”的目眊瘦弱少年，有一天会让自己恨得牙痒痒。

康定二年，汴京城大雪。晏殊置酒西园，与众僚属吟赏雪景。欧阳修也应邀出席。酒过三巡，坐中的饱学之士个个诗兴大发，循着丰兆之年，吉庆之国的路子开始歌功颂德，一次次把宴会推向高潮。欧阳修端坐其中，品着一首首太平佳作，思绪不仅飞到万里冰封的西北边陲，数十万将士抛妻别子地枕戈待旦。而晏殊作为朝廷的最高军事长官，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想到这里，欧阳修提笔写下《晏太尉西园贺雪歌》。

主人与国共休戚，不唯喜悦将丰登。

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诗中的讽刺之意十分明显，与那些锦上添花，迎合趣味的诗作迥然不同。晏殊读罢，深感不快。虽然不高兴，晏殊还是被欧阳修的正直敢言所打动。

晏殊初入相时，擢欧阳修为谏官，但是没想到他如此刚直耿介，两年来论事不休，有时甚至当面争论，毫不留情。一天，晏殊指着韩愈的画像对人说：这样子很像欧阳修，怎知欧阳修不是韩愈转世？我看重欧阳修的文章，但是不看重欧阳修的为人。

心高气傲的欧阳修听说以后，大为不平，他反唇相讥道：晏公小词最佳，诗次之，文又次之，其为人又次于人也。

世人都以他们的词并称晏欧，哪想到他俩还有这样的口水官司。

欧阳修的耿直一方面得到仁宗皇帝的赏识，另一方面也侵犯了很多人的利益，欲除之后快。这些人很快找到了欧阳修的弱点，那就是风流。

从盗甥到盗媳，中国历史上没有那个文人在一个坑里被摔倒两次，只有欧阳修。政敌抓住了他风流的性子，设置的陷阱当然以风流为诱饵，而且每个陷阱旁边都有一首欧阳修亲题的注解诗，贴切应景。

刚踏入官场的欧阳修多与梅尧臣等好友唱和。有一次欧阳修不在，梅尧臣等人以九老为题，凭各人的才华秉性不同，互送雅号。欧阳修得名“逸老”。

欧阳修得知后大为不悦。他认为“逸”有放纵之意，但是回想自己在洛阳这段时间的行为又很是自责。

前不久因为和一名歌姬约会而耽误了留守长官钱惟演宴会的事情。当时钱惟演不好责怪自己，只是借歌姬的手，罚了自己一首词。就是这首《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

欧阳修和歌姬的风流韵事，还有一个金钗的故事。

那是庆历二年，欧阳修去下面视察蝗灾灾情。在韦城，知县设宴款待欧阳修。席间欧阳修被一名歌姬深深吸引，趁着酒兴，即席赋了一首《浣溪沙》。

灯烬垂花月似霜，薄帘映月两交光。酒醺红粉自生香。

双手舞余拖翠袖，一声歌已釂金觞。休回娇眼断人肠。

结果，当晚这名歌姬就走进了欧阳修下榻的驿馆。不知是欧阳修的才华吸引了歌姬，还是歌姬的美貌吸引了欧阳修。后来这件事流传开来，就连赠送金钗的细节也没有遗漏。

十多年后，欧阳修出使契丹长垣回来，感叹天气绵绵阴雨，说民间有“雨逢甲子则连阴”。同僚胡宿随口接道：“长垣逢甲子”可对“韦县赠庚申”。欧阳修尴尬不已。

对于欧阳修的风流秉性，夫人薛氏也是无奈至极。《醉翁琴趣外篇》中记载了一首薛夫人因为“小三”大发雷霆的词。

夜来枕上争闲事，推倒屏山褰绣被。尽人求守不应人，走向碧纱窗下睡。 直到起来由自殢。向道夜来真个醉。大家恶发大家休，毕竟到头谁不是。

————《玉楼春》

在经济繁荣，享乐成风的宋朝，欧阳修和歌姬之间的那点事真的不足道哉。一旦风流的秉性被有心人利用，对于以道德文章立世的欧阳修来说，又成了灭顶之灾。就像“盗甥案”一发，皇帝震怒，千夫所指，影响不可谓不大。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被贬滁州的产物，是其散文中丰碑式的作品，证明了卓越的才华，隐带着人生的低谷。醉翁之意不是一种人生境界，而是作者淡然出世，暂时躲避的人生态度。滁州之后，欧阳修再没有以往对世事的进取之心，晚年更是多次要求致仕归田，于诗酒琴书中享此六一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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