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的行走轨迹 人形兔与野兔的相遇

1994年7月高考结束之后前途未卜之时，无所事事的我开始在家乡小镇上最大的冰棍（冰糕）厂打工。外面酷热难耐，操作间却无比潮湿、寒冷，更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有巨大水池里刺鼻的气味。这与我想象中的炎热夏天一边吃着冰棍一边工作的美妙情形简直大相径庭。印象最深的一个工人是二十出头的邻村姑娘，因为工作间的地上到处都是水，她一直穿着红色的雨靴。他们都已经成了小镇上的职业工人，而我却对未来心存幻想。

冰棍厂有一个巨大的冷藏库，冰棍做好后我们要一次次抱着大箱子进入白蒙蒙的寒冷内部。那个极其沉重的大门必须留一个缝隙以便出入，反之，如果门关上了，冰库里的人是出不来的，那将是极其寒气逼人的“人成为冰棍”的悲摧故事。如果高考落榜，那么这个冰棍厂很可能成为我命定的一部分，我的命运如何走下去又走到什么程度都不敢想象。

1994年夏天我考上一所专科学校，家里几乎一贫如洗又欠着外债。父亲和母亲低声下气地四处为我凑学费，父亲一夜之间嘴巴里外都是火泡，而当时很多亲戚却袖手旁观，我那时也渐渐领略了人情冷暖。该年9月1号，我表兄送我去学校，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乘公交车离开乡村去城市。

毕业后我先是到一个乡镇初级中学担任了两个月的语文教师，后来又转到高中做教师，我的语文课受学生欢迎的程度就不自夸了。1996年大学毕业后在乡下中学工作的近四年时间里我没有写过一首诗，那时的生存压力和工作压力都太大了。

我那时还兼管学校的考务工作以及图书馆，经常坐着颠簸的公交车甚至三轮车往返于县城教育局和学校。我那时确实也读了很多书——因为大学时没有学过英语，所以我开始天天背英语单词并阅读英文书籍。

1999年春天，我二十四岁（现在想想多年轻啊），儿子已经出生几个月了。在一个黄昏，我隔着办公室的毛玻璃看着窗外的那棵近百年的绒花树（合欢树）正在开放着一层一层的红色花朵，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走出去。那时我决定以专科毕业生同等学力的身份报考硕士研究生。那年我参加了专升本的考试并成绩突出，当时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有停薪留职、脱产学习的名额。

1999年8月底，我终于坐上了开往石家庄的绿皮火车，那时的车速极慢，每一站都停靠很长时间。

那时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正准备东西校区合并，我最初是住在东校区，随大三的学生一起上课，当时的主课是当代文学史、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第一天开始上当代文学史课之前，在教室我和另一个同学打赌上课的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我认为应该是女老师。结果上课铃声一响，一个穿着白裤子红色T恤的高大健硕的中年男人噌噌噌几步就登上了讲台。

他头发较长，先是低着头，然后抬起头微笑着用极富磁性和穿透力的男中音自我介绍：“我是陈超，这学期的当代文学史由我给大家上。”接下来竟然是学生回应的骤雨般的掌声，甚至很多人尤其是女生都在欢呼尖叫。

从那一刻，我知道了陈超，知道了他是受学生（尤其是女生）最爱戴的老师（几乎没有“之一”），也领略了他在课堂上作为“男神”的风采。从那时我开始有意识地找来陈超的一些著作学习，当然那时候很多内容都读不太懂，越是读不懂就越是想亲近陈超。从第一堂课开始，我就决定了，一定要考陈超的研究生。他让我深深地迷恋上了诗歌，也是他改变了我后来的人生走向。

从那时起我开始疯狂地学习英语，准备研究生考试，那一年石家庄的雪下得特别频繁，几乎是一场雪接着一场雪。我几乎成了当时整个河北师大每天早上最早起床抢占教室座位的人，那时我们没有专属的教室，甚至经常被赶着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在极其寒冷的冬天，我的命运一切未为可知。

当时我要回原籍所在地报考研究生。我在1999年冬天回到了村里，准备即将开始的考试。冰天雪地中迈进院子的时候我感觉一切都很陌生了。一进屋，我儿子正坐在炕上吃东西——他刚刚学会摇摇晃晃地走路（因为走路不稳磕碰了一下，导致脸颊还有伤疤未好），还流着鼻涕，小手漆黑。他已经有几个月没看到我了，还不会说话，看着我愣了两三秒的时间，好像是认出了我是他爸爸，赶忙把他手里攥着的黑乎乎的东西往我嘴巴递过来。当时的情形你能形容吗？更多是对家人的羞愧，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第三天一大早，妈妈抱着我儿子出来送我——当时妻子在上班，路上结着厚厚的冰，光可鉴人。我回头看着风雪中的母亲和儿子，是一种完全说不出滋味的感觉，确实有些悲壮。

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何去何从。因为路面冰雪太滑，我从村子北面开始穿越积雪覆盖的麦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要去镇上坐公交车。走着走着，突然从西边跑过来一只草黄色的野兔，蹦蹦跳跳地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我是1975年春天出生的，属相是兔子，在看到那只真实的兔子闪过的一刻，我只是想这可能是一个重要的人生时刻的暗示。

一天早上，打开办公室的门，我突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封薄薄的信，落款是河北师范大学研究生招生办公室。当时的心情已经无法用“忐忑”来形容了，感觉整个人手足无措、如芒在背，当时没敢打开看成绩，而是走出来在操场上溜达了三四圈。当时一咬牙，反正成绩也已经注定了，好坏就那样了，于是赶快回到办公室撕开那封信。打开那张纸，本能地看成绩最少的那科——英语是六十五分，其他的成绩都比这个高很多。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去河北师大东校区参加复试和面试以及同等学力考生的加试。在复试时一个女生问我：“你就是考第一那个啊？”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统考成绩、复试成绩和面试成绩都是所有考生中最高的。

■文/摘编自《诗人生活》 （霍俊明 著 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