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从南方归来(燕子来时)

燕子来时

(这是今年的第一篇短篇小说,请大家批评指正!)

燕子是她的小名,她没有大名。因为她出生的那年,正好家里来了一对燕子筑巢,所以爹娘就给她取了个名“燕子”。

60年代的燕子,是家里的老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因为上面有哥嫂顶着,燕子只管成天地在野地里瞎跑。

“这个女娃泪膛里有颗痣,这一生要把眼泪流干呢。”燕子19岁时,有个算命先生这样说。燕子才不信命呢。

燕子19岁时,媒人开始在家里进进出出,终于给她找了个好人家。

男人叫郑建强,家里兄弟五个,排行老三,燕子打第一次见到他,就心生欢喜。那浓眉大眼高鼻梁,唇红齿白高个儿,庄稼人的古铜色皮肤,燕子回去后就无法平静了,茶不思饭不想,一直等着媒人回话。

“我不干,她又黑又瘦又矮。”建强蹲在屋檐下,红鼻子涨脸跟父母对吼。

“我们家这条件,有人愿意跟着你就不错了。”

“那我宁愿打光棍。”

“老子……”建强爹说着说着就气得拿量衣服的尺子劈头盖脸给他刚上。

建强跑了出去,他娘坐在那低矮的泥墙下直抹泪。

老两口看儿子不听劝,俩人一合计,自作主张告诉媒人,他们同意了,媒人欢天喜地,添油加醋地去报告给燕子,成了,男方是多么多么钟意。燕子心里像打了小鼓,憧憬着嫁给建强以后的美好生活。

可是话是回了,但是建强一次也没有去燕子家里接她来自己家里耍过。燕子嘴上不说,心里却盼着门外的自行车铃声。她终于等不了了,自己跑去了郑家,可是建强一见她来,就从家里跑了出去。

“燕子,别介意,建强这孩子,他没谈过对象,害羞呢。”未来婆婆一边把淘好的米舀进锅里,一边对燕子说。燕子脸一红,赶紧传了一把柴进灶膛里。

可是几次下来,燕子也看出了建强对她就没那个意思。她骨子里的那股倔脾气也上来了,可不怕他就是石头做的心,也给他捂化。老天爷没有留给燕子捂化石头的时间,建强验兵就通过了,他要去福建海军部队当兵了。建强兴奋得像田里的蚱蜢,燕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当爱情没有同时在两个人身上发生,那么一切就不作数。

燕子家里给她买了台缝纫机,让她跟着建强爸爸学裁缝,两家人都有自己的打算。燕子父母知道女儿的心思,心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燕子跟着建强爸爸学裁缝,建强退伍回家了,也还是只能乖乖就范。建强父母知道自家条件差,想着一边哄着未来儿媳,等儿子退伍回来自然就成家了。

可是老人哪里猜得到年轻人的心思。

燕子做了她这一生最伟大,最冒险,也最重要的决定。她在做这个决定前,一定不知道她这一生所有流的泪都跟这个决定密切相关。

燕子偷偷卖了家里给她买的缝纫机,踏上了千里寻夫的路。这边两家大人已经被这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吓到了,建强父母赶紧给儿子拍了电报,怕他不见燕子,燕子寻了短见,可怎么给人家家里交代,电报里一再嘱咐建强,哄着女娃,让她平安归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当建强在车站看到风尘仆仆的燕子时,他就知道,他这一生逃不脱了。他带着燕子见了战友们,带着燕子看了大海,这个又黑又瘦又矮的女人,在建强面前雀跃又欢喜,像老家地里的雀子,毫无做作。建强说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但是这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没有守住自己的的防线。两个青年人,就这样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了对方。但是他们误以为未来是一片光明,生活除了一地鸡毛还有很多不怀好意的意外。

燕子终于如愿以偿,回老家不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建强向部队请了婚假,两个年轻人奉子成婚。郑家拾掇出一间屋子给两人做了新房,低矮的四合院里,住了七口人,还有未婚的老四和没有成年的老五。婚礼结束,燕子偷偷抹泪,她怎么也不愿意跟她新婚的丈夫分开。建强信誓旦旦地保证:“一退伍就回来,跟你好好过日子,还有我们的孩子。”

燕子在娘家啥也没学会,这下可好,都得从头开始。做饭、下地,还要跟着公公学裁缝。这个农村姑娘一点也不含糊,学啥会啥,心灵手巧。可是郑家是真穷,公婆偶尔给她一点零用钱,都不够她买肉打牙祭,给肚子里的娃娃更好一点的营养。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分到的那间小屋子里,摸着自己渐渐鼓起来的肚子,给远方的丈夫写信,倾诉日子的清苦,和浓浓的思念。

建强上面有两个哥哥,都已经成家,搬出了老宅子,独自出去过日子了。大嫂和二嫂是俩个心善的女人,常常帮衬着燕子,拾掇地里的农活。可是没有男人的农家,怎么都是苦。

转眼就到了临产的日子。

“二嫂,二嫂,我肚子痛,羊水破了……”

二嫂从睡梦中惊醒,听到燕子在院墙外敲门,她一骨碌翻起来,穿好衣服,跟大嫂用板车把燕子送到了医院。半夜的医院,静得瘆人,燕子的叫声在医院的走廊里听得人毛骨悚然。

“是个胖小子,脸都憋青了。”医生对着外面的两个女人大声说着,可是大家都没有听见婴儿的啼哭。紧接着又听到医生啪啪打了两下,婴儿洪亮的哭声才让人稍稍有些安慰。第二天建强的二哥给他发去了电报,告知建强,母子平安。建强迫不及待地向部队请了假,回到家里时,燕子跟儿子都已经回到了家。建强捧着儿子那嫩嫩的小脸,亲了又亲,眼睛笑得眯成了缝。“我郑建强有后啦!我有儿子啦。”当了两年兵的建强骨子里还是有男人要“传宗接代”的思想,他对生了儿子的燕子终于有了一丝依恋和感激。在家里待了几天,建强又要回部队了。他心里压着些事没有告诉燕子,年底就要转业了,他有机会可以留在部队,但是现在他有儿子了,他得回来守着老婆儿子过日子。

建强走的那天,他一直抱着儿子,儿子的眉眼像极了自己,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竟然就能看到挺立的鼻梁,醒着的时候,滴溜溜的眼睛到处转。他看着看着就傻笑起来,燕子看着这幅画面,憧憬着未来更美好的日子。

建强一走,燕子的生活就更劳碌了,既要带孩子,又要干农活。但是她只要想到再过半年一家人就可以团聚,再不分离,她心理就甜得可以酿出蜜来。可是生活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

建强退伍回家时,儿子已经会叫“爸爸”了。建强看着这间小小的屋子,想着儿子一天天大起来,怎么办。他准备去跟二哥学泥瓦匠。二哥是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中学毕业就跟着村里本家的堂哥学泥瓦匠,一身手艺,十里八乡无不称赞。建强跟着二哥,砌砖盖瓦,二哥也尽心把自己会的都教给兄弟,二哥知道,刚刚成家又有了儿子的兄弟,生活的艰难。

没有活时,建强跟燕子就一起忙活地里的庄稼,两人总是同进同出,从来没有红过脸,农村男人大多都有打老婆的恶习,可是建强从来重话都舍不得说燕子一句。燕子常常在半夜突然醒了,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看着睡得香甜的丈夫和儿子,会觉得恍惚,仿佛这是一场自作多情的梦。当她确认了这一切是真实存在时,她又很害怕有一天会失去。转而她又觉得自己卖了缝纫机,千里追夫的壮举是多么明智。

建强的手艺日益精进,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收入也渐渐多了起来。小俩口开始计划从老屋里搬出去,另立炉灶,自己过活。每到建强领工钱的日子,小两口总是切2元钱的猪头肉,燕子给建强汲一碗胡豆,给建强倒二两“崇阳大曲”,两人热烈地讨论起盖房子的事情。夜幕降临,等孩子入睡了,两个大人像小孩子一样,把攒好的钱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数。

终于选好了地基,建强甩开膀子开始修自己的新房子。几十年没有干过重活的老爷子也出来帮着自己的三儿子挑水泥,抬木头。燕子更是一日三餐好饭好菜伺候着。哥嫂也都来帮忙,二哥和建强两个泥瓦匠,大嫂二嫂帮着和水泥,一大家人都为这个小家忙活着。两个小兄弟也不闲着,帮着把旧椽子上的钉子刁下来。上梁的那天,建强请了村里最有身份的老木匠来给他正梁,燕子和嫂子们给亲戚邻居搓汤圆,煮醪糟。晚上,燕子躺在建强的臂弯里,帮丈夫捏着酸痛的手臂,心疼地摸着他黝黑的脸,旁边的儿子咿咿呀呀地捏着自己的小脚丫玩耍。

“燕子,以后我要给你买一个大彩电,比二哥他们家里的还要大。”

“嗯!”

“燕子,我还要给你买一台洗衣机,冬天冷的时候,不要你洗衣服。”

“嗯!”

“燕子,我们还要买一辆摩托车,我载你到处耍。”

“嗯!”

“燕子……”

不一会建强就发出了平稳的鼾声。

燕子想着大彩电、洗衣机,看着健康漂亮的儿子,总觉得这生活像一场梦。

“燕子,快点,出事了。”大嫂跑到老屋里,心急火燎地喊着燕子。

燕子手里的水瓢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大嫂,你不忙说,等一下!”

“哟喂,燕子,等不得了,建强从房顶上摔下来了,你快点。”

燕子眼睛一黑,腿也软了,她扶着灶台,脑子里嗡嗡作响。

“燕子,快点,走呀。”

“大嫂,我还要做饭,待会建强收工回来,还要吃饭。”

“做啥子饭嘛,建强不行了,快点走。”

大嫂一把拉过燕子的手,朝没有完工的新房跑去,燕子跌跌撞撞,脑子里混混沌沌。

建强躺在水泥地上,脸上溅着几颗水泥粒,他禁闭着双眼,没有流血,但是脸色已经是青紫色,他身上的旧毛衣已经毛了边,燕子前天还说要给他补一补,身上的牛仔裤早已洗得发白。燕子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她不敢哭,不敢喊,她捂着嘴巴,牙齿咬着舌头,嘴角流出了血也不知道。

“燕子,燕子……”

“燕子,燕子……”

燕子栽了过去。

建强从房顶摔下来,来不及交代一句,就永远离开了这个刚刚生出喜悦的小家。

直到建强下葬那天,燕子始终一言不发,不哭不闹,两个嫂子怕她想不开,天天陪着她,可是一到天黑,燕子就早早地关了房门,两位嫂嫂也只能回家。

燕子躺在床上,原本睡在旁边的建强已经睡在了冰冷的地底。床上他躺过的位置,还有一个淡淡的凹痕,燕子躺进那个凹痕里,仿佛躺进建强的怀里。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建强出事那天,她们早上说了什么,她有没有给建强做好早饭,有没有给他泡上茶,有没有说过让他不高兴的话。可是那天的记忆仿佛跟着建强一起消失了。燕子想不起来有关建强那天早上的任何回忆。仿佛建强那天一早醒来就躺在了那里。燕子没有哭,她仿佛觉得这是建强故意对她的惩罚,惩罚她厚着脸皮追到部队,惩罚她不知羞耻以子逼婚,惩罚她让他没能继续留在部队,惩罚她让他早早地担起家的担子。是的,这就是惩罚。他是故意在生活最甜蜜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让她痛苦,让她生不如死。

她想到了她泪膛里那颗泪痣,不是说她这一生要把眼泪流干吗?她偏偏就不流,一滴也不流。

新房在哥嫂的帮衬下终于盖好了,娘家舅子给她买好了家具,燕子带着儿子搬了进去。

建强的坟头已经生出了高高的野草,燕子一次也没有去给建强上火坟。

燕子也学会了泥瓦匠,还成了一把好手。

儿子一年一年地长大,又高又帅,活脱脱一个小建强。

“妈,家里有没有爸爸的照片?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我爸爸。”

“没有。”

“妈,我不想读书了,我想跟你一起学泥瓦匠,挣钱供你。”

燕子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她大声骂着:“你这个没出息的,做泥瓦匠,做泥瓦匠,做泥瓦匠命都要丢,你做啥子泥瓦匠?”她歇斯底里地骂着儿子,儿子摸着火辣辣的脸,不敢应嘴,他从来没有见过燕子发这么大的火。在他的成长里,妈妈一直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而且从不对他大声呵斥,他着实吓到了。

可是命运的车轮不会因为个人的悲喜就停下对生活的碾压,休论公道。

儿子还是成了泥瓦匠,无论燕子如何阻止,如何哭闹,儿子依然成了一个手艺精湛的泥瓦匠。

儿子砌的砖缝不用打水平就又平整又漂亮,儿子盖的瓦,几年都不漏一滴雨。

儿子给燕子买了大彩电,买了全自动洗衣机,买了手机,还买了一辆加汽油的踏板车!

但是燕子不看电视,依旧手洗衣服,不打电话,还骑着那辆横杠子的凤凰牌自行车。儿子不知道燕子心里有什么气,娘俩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谁也不说破,谁也不先退让。

儿子还带回来一个女朋友,是幼儿园老师,也叫燕子,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了月牙儿,燕子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儿媳。为了便于称呼,大家都叫这个女孩“小燕子”。小燕子的到来让这个暮气沉沉的小家一下子活络起来。小燕子整天跟在燕子的后面,和她一起点豆子,栽秧子,小燕子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常常从野地里摘回鲜花插在空酒瓶里。小燕子跟着燕子学会了很多菜,她常常在周末做一大锅酸菜鱼,把几个伯伯婶婶,还有两个叔叔,都请到家里来吃饭。燕子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小燕子忙里忙外,儿子要去厨房帮忙,却被小燕子赶了出来,这个小小的家里温暖又热闹。

燕子喜欢跟小燕子一起看电视,小燕子不让燕子洗衣服,她把家里换下的衣服全包了,哪些可以机洗,哪些应该手洗,儿子买的洗衣机终于转动起来了。小燕子上班时,每天中午都要给燕子打个电话,提醒燕子按时吃饭,儿子给燕子买的手机终于变得重要了起来。下雨天,燕子就会骑上踏板车去接小燕子下班,小燕子的自行车会刷得自己一身泥。

燕子心里盘算着总得见一见亲家,于是和大哥大嫂商量着,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准备去小燕子家里拜访她的父母长辈。

燕子跟儿子一起进了一次城,陪儿子买了一身笔挺挺的西服,锃亮的甩尖子皮鞋,还给他未来的老丈人买了两瓶好酒,给丈母娘买了一盒补品。燕子平时很节约,可是在这事上,却一点不含糊,大气得很。娘俩一路有说有笑,还商量着把家里的房子装饰一下,准备等年底,就把喜事办了。

燕子的电话不停地响着,她在屋后插栈栈,没有揣电话。

“燕子孃,燕子孃,快点回来,不好了,出事了……”

跟儿子一起做活路的工友小李跑到屋后大声喊着燕子。

燕子一个激灵,打了个冷战,不敢答应,好像她只要不答应,就不是叫她,她只要不答应,事情就跟她无关,她定定地站在地里,大热的天,她却冷到了骨头缝缝里。

“燕子孃,燕子孃,小郑出事了!”

回来报信的工友使劲摇着燕子的胳膊,燕子眼神是空洞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脸色已经如死灰般,没有半点生气。

“燕子孃,燕子孃,你撑住啊!”

燕子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瞬间清醒了一些。

燕子看到儿子时,儿子已经躺在了殡仪馆的冷冻柜里。儿子穿着一件干活时常穿的旧T恤,儿子的脸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冰霜,他那高挺的鼻子像极了他的父亲。燕子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生怕喉咙里排山倒海的愤怒会倾泻而出。突然儿子的眼睛里、鼻腔里、耳朵里流出了几股黑血,燕子忍不住呕吐起来。村里的老人说:“枉死的人,见到亲人时,七窍会流出血来。”

燕子使劲地抠挖自己的喉咙,直到吐出来的已经是黄水,最后从黄水变成了血水。

小燕子没有来。

小燕子仿佛飞去了南方,从此杳无音信。

燕子成了哑巴,头发也被她自己薅得精光。

春天,一对燕子在儿子房门外的屋檐下筑了巢。

小燕子和儿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燕子从南方归来(燕子来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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