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诗集文案(蔡兴蓉越狱)

余秀华诗集文案(蔡兴蓉越狱)(1)

四、再访余秀华

大年初三,再晤余秀华。

一大早来到余秀华家时,还好,今天还没有看见记者的影子。当时余秀华的父母都出去顺人情了,她亦正要出门。我心里于是就很歉然。

在她那20平米左右的书房,我明知跟她不易谈诗,但还是谈了谈。虽然是谈了谈,但还是不易谈诗——她似乎只愿围绕着诗谈,却不愿直接谈论诗本身。有几句话值得记下,于是记下:

“你写诗,是在散步的时候想好了回来写,还是坐着边想边写?”

“坐着,边想边写。”

“有部分诗我读不懂。比如——”

“我也读不懂。那样感觉,就那样写了。”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首诗使你成名,但你没有选进你的诗集,为什么?”

“跟网友聊天时,有人开玩笑说了这句话,我觉得有趣,就拿它做标题——写这首诗其实像填词。再说在我所有的诗中,这首诗不算什么。”

“你很多诗写到爱情。一个蓝颜知己对你的生活究竟有多重要?”

“一个男人接纳了我,就等于全社会接纳了我呀。只是,只是……到头来发现对方其实庸俗,这感觉就很不好。”

“我猜你喜欢一个人的散文,他的名字叫……叫什么呢?就是写《一个人的村庄》的那个。”

“刘亮程。你为什么说我就喜欢他呢?”

“他写散文像你写诗一样,既真诚,又有妖气呢。”

“……”

然而还是有记者来了,而且连续来了两拔:一个省内,一个省外。

我于是来到厨房。余秀华母亲早回来了,正在做饭。我猜余秀华成名以来,她是天天这样做饭的——听说有时记者会坐上满满两桌。烧的是木柴。我心里一阵亲切,就想帮忙着火,——好多年没有干这活计了,但余秀华母亲不让。我一时不知做什么好。余秀华母亲忽然将挠火棍往草木灰里一插,笑着问我:

“大学老师多的是,——我女儿到底能有什么能耐?”

我也笑了。我为这可怜的母亲深感欣慰:在母亲这里,儿女的哀乐总是要加倍的。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高中辍学的脑瘫女儿,是她一手创造的奇迹,但她对这个奇迹无比惊奇,就像一个科盲手持月亮化石,完全无从了解。我能跟老人家说点什么呢?《沧浪诗话》:“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说得真好,但她未必听得懂。我只好说:

“您女儿是文曲星下凡呢。”

余秀华母亲连连说:“大家抬举,大家抬举。”

正吃午饭的时候,又来了一对年轻夫妻兼一个孩子。这对夫妻正是后来报道“穿过大半个中国求签名”的夫妻——您瞧瞧记者们的能耐!夫妻俩看上去都挺质朴,没有所谓文艺范儿,只是一味地说喜欢诗,崇敬人什么的,孩子则在一边玩纸飞机。

吃完饭自然又是照相。

菜籽花黄是黄了,但还没有黄好,且刚下过淅沥小雨,所以路有点泥泞,田里更是不易下脚。余秀华是快乐的,也是殷勤的。人们轮流下田,她是一直站在田里,陪照,陪笑,随着记者的吩咐变换各种姿态……

五、突围

春节间除了走亲访友,就是跟钟祥的一帮文友在一起,“开颜一笑皆知己,满座无一碍眼人”,感觉真好。话及深处,大家自然不免又要谈到身边的余秀华,因为余秀华最有资格说:“日子就这样过来了”。

余秀华有句提纲挈领的自我评价:“我的身体配不上我的灵魂。”

我见过余秀华的弟弟和儿子,都是高高俊俊的帅小伙形象,这就是说,余秀华若不是得这种先天性脑瘫(确切地说,是小脑功能性障碍),她本该是个阳光明媚的漂亮姑娘。问题是,她的确得了,这个先天的疾病和她清醒的头脑同样真实。几十年了,余秀华一直面临着整个人生困局。当初她才19岁,父母像“拉郎配”一样,拉来一个四川临时工做了上门女婿。在父母看来,这当然就是“过日子”;在余秀华看来,天地人间大约不过如此而已——都没有意识到灵魂的存在。余秀华从不讳言青春的草率和婚姻的名存实亡。久而久之,她开始反抗了,其中最典型的反抗,按她自己诙谐的说法,就是“单相思的独角戏”。

照文友们的供述,她的“单相思的独角戏”可不只是一出两出。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情景:小姑娘欲跟小哥哥们玩,但小哥哥们却不愿理她,一任她在后面哭着,追着,喊着。当然成人间的游戏不会如此单纯。

现在来想象余秀华成名前的生活,那就是结结实实的两个字:孤独。她遭遇四个局限。身体局限:这种局限使她无法外出打工,也很难自食其力——她因此甚至尝试过乞讨。感情局限:婚姻给她带来的不是正数,而是负数,欲求婚姻外的男女相知却亦不得。思想局限:她无法与身边的人谈论任何形而上的东西,这身边的人,就包括了她的亲人和以为她写诗不过是“混光阴”的乡民。社会局限:她无法与人正常和自如地交往,只好借助网络平台。但以虚拟世界抵抗现实世界,毕竟有隔,因此她不免“泼妇骂街”,而曾被某网站“禁言半年”。

身体是她的监狱,她的灵魂在里面囚着。这过于清醒的灵魂唯一的使命就是越狱。

余秀华自编自导“滕缠树”的爱情独角戏,的确不只一出两出。她给人的感觉,是容易喜欢一个人。而她的方式永远只有一个:直接进攻。她自己开玩笑说:爱情是假的,只有真枪实弹才是真的。这里且说一例:她曾坚持不懈地给一个蓝颜知己发信息,那“知己”担心弄假成真,干脆把她拉入了黑名单。有一天,她乘车来到某地,用另一个手机号通知“知己”:余秀华在某地忽然休克了,情形危险,“我们”在她的口袋里发现手机和手机里的朋友号码,因此请“你”前来协助。这“知己”是个真爷们,心里想:恋不恋爱是一回事,人命关天不可不管,就匆匆赶去……结果老远就看见余秀华好好地站在一棵树下,调皮地望着他笑。

另一个值得一叙的爱情事件却没有这么轻松,反而堪称悲壮或壮美。钟祥市。大雪纷飞。余秀华手握一朵红玫瑰,在一栋大楼前等候着。她站成一个雪人,只有黑眼珠黑着,红玫瑰红着。有人说她就这样站立了两天,“那个人”到底没有出来见她,或许“那个人”根本没有来上班。又有人说她来市里只带来50元,独自回家时已无路费,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家移——从钟祥到横店,近百里的路程,她走了一天一夜……

我知道此事绝非无中生有,作为余秀华精神世界的一种象征,其真实程度已不重要。华尔华兹有诗《我心雀跃》:

我心雀跃。

生命起初便是如此,

当我成人时也当如此,

当我老去时更应如此,

否则,我宁愿去死!

儿童是成人之父,

我希望能以率真之虔诚,

装订有生之日。

至于她的表达方式,我想是她的诗人气质所决定的。安徒生是写童话的,他不免时时将童话融入生活:有一天,他用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在每一朵蘑菇下面埋了各种儿童喜爱的小玩艺,然后对森林看守员7岁的女儿——在安徒生看来,这小女孩的蓝眼睛像紫罗兰一样美——说:小精灵给你送礼物了!小女孩就按照他的指定,到每一朵蘑菇下面去找,结果她的眼睛闪烁出怎样惊喜的光芒,每个善良机智的人都可以想见!明白这个道理,余秀华的“壮举”也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了。

六、余秀华摇晃了这个时代

时至今日,余秀华终于越狱成功了!颇有意味的是,她的所凭却并非所谓蓝颜,而是诗歌。

我留意到,单是开年2个多月来,她的诗集《月光照在左手上》就销售了过10万册,且一直在外旅游、演讲、签售、见读者,足迹遍至北京、上海、西安、成都、深圳、香港、武汉等地。我这里有个深圳中学的老师说,校长素来严肃,学期末教工大会的第一句,竟引用了余秀华的诗句。足见其影响之巨。

对于余秀华的成功,我竟庆幸欲泪。

前文提到的原子家庭(夫妻加孩子)“穿越大半个中国求签名”,让人恍然置身盛唐。当时杜甫的粉丝是把杜甫的诗歌烧成灰烬,再和了蜂蜜水喝进去;贾岛的粉丝则是用铜将贾岛塑成佛像,天天拜“贾岛佛”。我朝毕竟是有过“以诗取士”传统的诗歌大国。一个民族就是一个有机体,尚诗的基因还在,只是“偶尔露峥嵘”罢了。从前的海子、顾城,眼前的余秀华,都是“偶尔露峥嵘”。

文化易遭破坏,但很难死去。

或曰,余秀华的一夜走红是因了她的脑瘫、农民、女人等标签,而不是因了她的诗歌,对此我是颇有腹语。我不说他是低估民智,至少我本人是像美国俄勒冈大学文学博士沈睿一样,“一篇一篇地读下去”。我身边的好几个老师则是把余秀华某些诗做为范文在班里“共鉴赏”“相与析”。而且我相信,全国像我、沈睿和“好几个老师”这样的人,其绝对量岂可小觑耶?想当年,苏东坡女婿呈几首诗给丈人,欲凭丈人威望予以推荐,东坡以“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断然拒绝。更早之前,欧阳修发现了苏东坡的天才,“为终日喜”,还对儿子欧阳棐说:“你记住我的话,30年后,不会再有人谈论我和传诵我的名声了。”

就在我写作此文时,网上又有高人发表高见,说“余秀华只火了一百天”,还说此火是“虚火”,理由是她不能改变诗歌现状和文化生态。我的看法是:一匹马固然拉不动火车,但你不能因此否定一匹马的价值。

我说余秀华摇晃了这个时代,不只是从诗人这一面说的,更是从读者这一面说的。正像一首好诗是诗人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一样,余秀华现象显然挠到了时代的痒处。我给这个信仰迷失,物欲横流的时代取了个形象的名字:“地沟油时代”。在这地沟油时代,政府在反思GDP,老百姓在反思人到底为啥活着。忽然有人一声喊,大家于是看到了余秀华。这就好有一比:当年你我他和余秀华本是一路,行至一个岔道口,你我他对余秀华说:“你在这儿等,我们先到前头看看,万一迷路了再回来找你。”你我他其实早忘记了余秀华,甚至也忘记了当初出发的目的,直到现在当真迷路了,才想起回溯归路。大家看到余秀华还站在原来的路口,有慰问,有惊喜,有感动,有思考,是十分自然的。

余秀华站在路口,脸蒙灰尘。但她诠释了只有中国人才最能心领神会的人生的意义。

佛徒认为人没有本性,“浮生”一世,到头来毕竟一空字;基督徒认为地球不过一客栈,“生于此世,却不属于此世”,不妨以随时离开人世的心态,看轻此生。只有中国老祖宗认为人生其实是可以有所得的,得即德,德即性。人只有充分释放(本性)才能实现人,好比木材充分燃烧才能实现木材一样,此外无所谓失去。是谓“尽心知性,尽性知天”也。

《大学》:“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余秀华就是这样的“君子”。

祝福余秀华。

祝福我们的时代。

作者 蔡兴蓉

资深国学教师,作家。畅销书《走在孩子的后面》的作者,《教育家》等6家教育杂志专栏撰稿人。教学风格独到,幽默诙谐,在教育界有“鬼才”之称。湖南卫视、湖北电视台、深圳电视台(第一现场)都报道过他的个性化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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