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岁孩子和母亲相依为命真相(从小我被诊断为傻子)

13岁孩子和母亲相依为命真相(从小我被诊断为傻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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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君轻轻问我:“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我拍拍她的背,“别瞎想!”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从后面抱着她。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魔法”失效了,已经失效很长时间了。可是,我不敢告诉她。

上帝或者无论何方神圣吧,造人的时候,肯定有点儿偷工减料。

比如,我们的听觉就不能被关闭——不对,也不是不能被关闭,要是狠狠心拿小棍儿伸进耳朵眼儿里捅几下,肯定能永远关掉——

我是说,不能想关就关,想听就听。

一直到我能清楚地表达出自己所思所想的那天,我才知道自己跟别人有点儿不一样。

倒不是因为我出生后没哭。我出生于凌晨三点左右,正是三院妇产科全体工作人员最不希望婴儿出生的时刻。

因为白衣天使们的睡眠本来就颠三倒四的,她们迫切希望产妇们都能憋住,忍住,好歹将就到明天早上换班以后。

具体表现为本来应该上催产素的磨磨唧唧没上,本来应该手动扩张的也置之不理。

可我的想法跟他们不一样,我得赶紧出来了,因为我的居住环境在几个小时内严重恶化了。每次呼吸,我都在极力躲避自己的大便。

于是,白衣天使们围着我妈,一边打瞌睡一边聊着从小灶的刘厨子那儿听来的红烧肉的创新做法。

我妈在阵痛的间隙居然还偷偷记住了那个方子,后来一实践,真是不赖!

突然,世界豁然开朗了——我出来了!

那个经验丰富的助产士在把我倒着拎起来并狠狠打了好几下我的屁股后,我还没有哭出来,只是张着嘴茫然地看着虚空。

看我这样子也不像窒息了,她慌了,下死手照着我的屁股招呼了几下。

第一次感受到疼痛的我,似乎不知道该对这种感觉作何反应,可是已经朦朦胧胧感觉到了自己是个爷们儿,不应该哭哭啼啼,于是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来。

具体表现为第一次调动了脸上主管高兴的那两百多块肌肉。可因为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表演,就显得有些生硬。

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挨了打,不哭反而笑了。她更慌了,要知道三院这地方可不怎么信仰唯物主义。

为了破除邪祟,也为了消除心中的恐惧,她悄悄对另一个助产士说:“哎,这小子好像有点儿傻!”

这话偏偏被我妈听到了。在产后最虚弱的时刻,听到这样一句话,心情可想而知。

不过,这句恶毒的闲话于我倒不是没有好处。

后来,我妈对我的要求一向极低,一年级心智未开的时候,我拿着考了12分的卷子回到家,我妈接过,手颤抖着,喜极而泣道:“终于不是零分了,有进步了!”

我高兴地放下书包就出去疯跑了。

出生那一刻,我忘记了哭。我估计很少有人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场景,很不幸我就是少数派的奇葩之一。

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粗鲁的助产士。

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这两种本来都应该算作加分项的特质,组合在她脸上倒显得惊悚了。

因为尽管她戴着大口罩,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她患有严重的深覆颌,俗称“没下巴”。

她还喜欢瞪起眼睛来看人,这使得她有了一种经常在动物世界中出境的某种动物的典型表情。

当然我印象更深刻的是她的那双手,骨节粗大又多肉,常年在肥皂水的腐蚀下显得格外粗糙。

“没下巴”抚摸我的时候就像拿铁刷子在给我搓背——

当然,我现在挺喜欢搓背的,这是一项非常经济实惠和有益身心的活动,花十块钱就能让人给你卖上半个钟头的力气。可那时候我还没这个觉悟,于是我对她怒目而视。

不过这些不重要。我没有哭是因为我听到了一首曲子。

那时的我,与这段后来跟我厮守了十二年的音乐邂逅之初,就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它吸引了。

这首我生命中的神曲,一开始是一段儿钢琴solo,跳脱欢快的情绪,后面渐渐加进了若隐若现的鼓点,仔细听还能听到贝司低沉如诉,吉他切入后不时想要喧宾夺主。

听不出风格,也听不出流派。说实话,这曲子不是我的菜,可很多事情是没得选择的。

这曲子当然不是白衣天使们播放给产妇听的。音乐助产这种事儿,其实就跟香灰治病差不多。

曲子来自我的大脑,根本不用什么骨传导技术,就轻松实现了无损播放。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大家的人生都是自带背景音乐的,还试图跟我妈讨论我的音乐为什么一直在单曲循环。

第三妇幼医院第一产房的墙上,刷着一米高的绿色墙裙,这在当年是非常上档次的软装了。当然我只是大概瞅了一眼,我的视网膜对于绿色还没有任何概念。

很快我被裹在襁褓中,视线就直直地瞅向了天花板。

那上面有一个吊扇,转得很慢,让人能数清叶片的那种慢。不过,这段儿也很可能是我十二岁那年阑尾炎手术时的记忆。毕竟,记忆这东西在大脑里又不是编好了号存放的。

而且,据说婴儿只能看清50cm以内的物体。再者,如果一出生就对数学有了如此深刻的理解,我肯定不会混成今天这样儿。

出院回家后,我突然就会哭了。因为一首曲子再好听,单曲循环上几天几夜,也会让人审美疲劳的进而抓狂的。

毕竟在我妈肚子里的十个月,我耳边是没有这声音的。我想问问我妈,怎么切换到下一曲或者关掉这音乐,可是张开嘴,却只发出了一些哇哇的声音。

我妈倒是很高兴,她说:“太好了,臭小子终于会哭了!”

这一哭就哭了好几个月。

我愤怒,因为我脑海中的音乐完全不受我控制。可是,我的愤怒不能被任何人理解。

我一哭,我妈就掀开我的尿布检查。再哭,香喷喷的乳头就凑到了我的嘴边。我勉为其难地吃了几口奶,心思又回到怎么暂停音乐这事儿上面去了。

襁褓中的我终日哭闹不休,我妈渐渐感到心力憔悴。

我爸跟那个年代所有的男人一样,对于带孩子这种事既没有经验,也没有兴趣。而且,他还晕尿布。

世界上奇怪的病症很多,晕尿布这种事肯定也是存在的。可惜,就跟我的曲子一样,晕尿布这事儿,就像那只倒霉的猫一样,既不能被证明存在,也不能被证明不存在。

他一见到尿布,不管是用过的还是没用过的,就开始找墙。找到最近的墙,就赶紧靠上去。然后闭上眼睛,缓缓蹲下来。

因此,他既不能换尿布,也不能洗尿布。这就让我妈很生气,为她跟我爸以后离婚埋下了一根深深的导火索。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对时间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我的时间,只有一个单位,那就是“曲”,一曲换算成分秒,就是4分21秒。

喂奶一开始需要五曲左右,慢慢地我妈渡过了新手期,就只需要三曲了。

换尿布,我妈只需要不到一曲,我爸没试过因此不知道,我奶奶来看我的时候,用了四曲左右,不过她只换过那一次,就没法儿计算平均时间了。

洗澡,至少需要五到六曲,当然,给我洗过澡的人也就我妈一个,这个数值也没有横向数据。

我说话很晚,三岁才开口。这是我跟我妈沟通不畅导致的。

我妈大体上是个温柔的女人,因此她教我说话的时候,声音从没有超过30分贝,可是我的曲子基本就是30分贝的音量,这就很尴尬了。

她教我的那些简单的读音,跟我大脑里面的曲子一中和,就完全变成了另外的读音。再通过我的大脑转换和声带输出,就变成了口齿不清的咿咿呀呀。

我妈看着我,忧心忡忡地又一次想到了“没下巴”的断言。那时候她没有想到这是我那曲子在捣乱,她一门心思认为我的智商有问题。

三岁那年,我们家买了一台电视。几乎整个院子的人,都跑到我家来看电视。因此,声音太小大家是听不清的。

我妈很不高兴,跟我爸吵了好几架。她主要是怕吵到我。我爸说,笨笨——没错这就是我的小名儿,允许你笑三分钟。

“笨笨这孩子根本不会被吵到,因为他什么都听不见!”

我妈说:“不许你这么说他!他不是聋子!还有,不要再叫他笨笨了,孩子都是让你给叫傻的!”

我爸说:“都检查过了,人家专家的话总不会错吧?”

正在这时,我清晰地说:“看电视!”

我爸妈都傻眼了!对于我第一次开口不是叫妈,我妈伤心了很久。其实这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女人真是小心眼。

会说话以后,又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我才让我妈明白,我的人生是有背景音乐的。

禁不住我的恳求,我妈曾带我北上求医。那年我只有八岁,在北京的大医院里,听着费解的普通话,我像个傻子一样任人摆布。

印象中那几天正值三伏,我从来没想到过北京的夏天是比我家乡那个海滨小镇还要更加炎热的。

我的两只鼻子都在流血,是那种根本止不住的流法儿。所以在检查耳朵之前,我先被人粗暴地在两只鼻孔里都塞满了又粗又长的油砂条。

那油砂条还在一种我现在已经忘记名字的凝血针剂中浸泡过。那针剂有着一种令人眩晕的副作用,所以我在整个检查过程中都是浑浑噩噩的。

那个带着酒瓶底眼镜的老大夫,问了我很多问题,语速又快,语气又冲,跟我的背景音乐融合后,我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我相信我的回答也令她非常茫然。她拿着音叉在我耳边敲了又敲,我只感觉到每敲一下鼻子耳朵都涨得发痛。

她又把一个泡在酒精里面的金属管子伸进我的耳朵看了半天,还严正警告我不许动,一动耳朵就会聋。

可是我连这句话也没有听清,差点儿让她的一世清名功亏一篑。最后她对我妈下结论说:“这孩子肯定是——装的!”

诸位,这句话就给我苦难的童年奠了基。

走出医院,我妈已经火冒三丈。她问我:“小军,这个家到底欠了你什么?你一天到晚这么作?”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我想哭,可是眼泪流出来的通道似乎被油砂条堵住了。

那年,我爸刚跟我妈离婚。他挣了点儿钱,也不多,刚够他把我妈换掉。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吵了好几年。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清静。我爸一向赚钱比较多,他一走,夏天我就吃不起奶油雪糕了,不过我改了小豆冰棍儿,一样好吃,还更清爽。

带我去看病这件事的成本,我在当时根本没有清晰的认识。

我妈因为这件事错过了晋升考试,而且把给“头儿”送礼的钱当路费花掉了。所以后来我妈越来越清闲,而我们家越来越穷了。

过了几个月,隔壁那个叫周霞君的小姑娘她爸给她买了电子琴,她就一天到晚地扰民。可我却兴奋起来,因为那东西发出的声音,跟我的曲子最前面那段solo的音源,简直一模一样。

可我没敢跟我妈说。她最近火气很大,看我哪儿都不顺眼。我跑到周霞君家里去,赖在那里不走。

虽然她从来不让我碰她的宝贝电子琴,只让我靠着墙站在她凭空画出的一个圈里看她弹,我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个不平等条约。

等我妈看到这一幕,她勃然大怒,从此我们家和隔壁交恶。

说了这么多,你一定以为我是个被埋没的音乐家吧,我也曾经这样想过。事实上,后来,在系统地学习了八年钢琴后,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在音乐方面天赋平平。

我的确顺利考过了一级又一级,可那只是死记硬背和大量练习后形成的肌肉记忆,一只猴子进行了像我那么大强度的训练后,也能顺顺当当考过去。

至今我的视唱练耳仍然一塌糊涂,我至今不能把在我耳边不停单曲循环的曲子完完整整扒下来。

学钢琴的钱是我爸出的。甩掉我妈后,他火速和一个又胖又丑的女人结了婚。而我很没有骨气地喊过她不少次妈。

这事儿要是让我妈知道,估计她得打断我的腿。

没办法,我爸的糖衣炮弹攻势太猛。他是在和我妈离婚两三年后,又开始联系我的。

等我长大了,仔细想想,终于明白了,因为他们俩到现在也没孩子。我是他唯一的传人,他当然得讨好我。

可惜我小时候没能想清楚这个问题,受到他“阳光普照”的时候,总是患得患失,差点儿把自己弄成神经病。

好吧,其实我爸的新老婆又美又瘦,甚至到现在都还又美又瘦,毕竟我爸又不是瞎子,我妈已经很美很瘦了,他可不是那种为了捡芝麻丢掉西瓜的人。

为了叙述方便,我决定叫我爸的新老婆黑瘦美。这个名字很形象,也很符合她这几年总想伪装成年轻人的心理,相信她也会满意的。

社会上称呼我爸这种人为人生赢家,对此只有一个字可以表达我的心情——呸!

我妈就是这么对着我爸的新老婆兜脸一啐的。

那还是我爸开始联系我不久,有一天让我妈发现,黑瘦美在带着我逃学逛游乐场。

黑瘦美不是个坏人,她很温柔,对于抢了我妈老公这件事,始终是充满愧疚的。

正巧我妈也在翘班逛游乐场,跟一个她们单位热心大妈介绍的男人,我记得他好像是姓顾,是个机关干部。总之,顾干部已经来过我家几次。

在离婚后,给我妈介绍对象的人不少,毕竟我妈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在相亲这件事上,我大概是收益最大的人。吃吃喝喝就不说了,光是新书包我就收到了十几个。

后来我把用不完的书包拿到文具店,换到了整整三百块钱。

但那个跟我妈逛游乐场的顾干部,就从来没有小恩小惠这根脑筋。非但如此,他还试图恐吓我。

那天我拿出卷子让我妈签字,我记得很清楚,他凑过来看。我大大方方让他看了。那次我考了61,可以说是个能让我妈特别满意的分数了。

顾干部看了卷子,说:“你这个成绩可不行啊,这样怎么能考上大学呢?”又说,“你这字也忒寒碜了,明天我给你拿一套庞中华来,你每天练两页。”

他就这样跟我结了仇而不自知。

在我妈纠缠黑富美的时候,顾干部在训斥我。我气得火冒三丈,要知道,我爸都没这么羞辱过我。

于是,我瞅准我妈没注意,就往前一扑,弄了一身土。顾干部果然赶紧伸手扶我,可他一碰到我,我就大哭起来,“我再也不敢了!叔叔,别打了!我求你了!”

我妈和黑富美看过来的时候,顾干部的手还在我背上,而我扑倒在地,双手护头。

很多年后,我的梦里还总是以上帝视角在回放这一幕,我那天的表演堪称惊艳。

我妈和黑富美立刻就形成了统一战线,一致对外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清晰地表达出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打我的意思。

顾干部气得要发疯,他诅天咒地说,我长大了一定会变成坏人。

等到他发现我妈和黑富美的嘴巴都张成了O型,为时已晚。

前面说过,我有了三百块钱。有了钱,自然就会有朋友。

盯上我这笔巨款的是个小胖子,名叫蝈蝈。他也是唯一知道我曲子秘密的小伙伴。对此,他的评价是:“太酷了!你这是自带walkman啊!”

可惜我这个walkman只能播放一首曲子,还不能调音量,最重要的是,不能两个人分享。我们迫切地想要拥有一台自己的walkman。

蝈蝈有两百八十块压岁钱,而百货大楼里最便宜的那款也要998元。

那时候,日本人就已经充分显示出了经商的天赋。998和1000虽然只差两元,可给我们的感觉大不相同。

我们一共有五百八十块钱,离1000差了太多,离998却差得不多。

而我已经试听过,我发现只要音量够大,完全可以盖过我“自带”的背景音乐,这个体验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无限逆天”!

经过冥思苦想,我们决定对我家隔壁的周霞君下手。

前面说过,她有一架雅马哈电子琴,学了三年还没学出名堂,只会弹简单版的卡农,还经常卡壳。当然,这也跟他们家不舍得花钱请老师教她有关。

蝈蝈已经跟旧货市场的老板谈好了价,那琴能卖五百块,就等我偷出来。

他说:“这样不但能买到walkman,还能吃一顿KFC。”那时候KFC刚刚在市中心开业,是我们这些小屁孩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我对他的计划表示赞同。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不,应该是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们行动了。

那天是著名表演艺术家XXX来我们市里大体育场开演唱会的日子,那个夜晚万人空巷。

那是我们这个十八线小城第一次迎接上过春晚的艺术家,全市人民都为此感到了无限荣耀。

据说票都是被抢光的,在开场前一小时,一张只能看到艺术家背影的席位,都被黄牛炒到了要加价三百元。就这样还是供不应求。

没抢到票的,就爬上了附近所有楼房的楼顶。楼顶没地方了之后,还有无数的人就在体育场的围墙外面等着听声音。

那次演唱会全国轰动,倒不是因为多么成功,而是有个人站在房顶上的时候,不知道是一不小心还是受到了外力,总之掉下来了,自己没死,却砸死了一个人。

被砸死的那人就是隔壁周霞君的爸爸。

那晚,如果他没有死,我的人生可能会很不相同。因为我偷琴的时候,被周霞君发现了。

她没有去看演唱会,是因为她爸爸怕“人多危险”没带她去。她一个人在家里,也没有开灯,躺在床上静静流着眼泪。

我推了推她们家的门,发现没有锁。一阵窃喜中,我推门而入。

房间里光线昏暗,那架不让我碰的电子琴,通体雪白,就躺在琴架上。我的手刚碰到琴,一个音符就跳了出来。我慌忙找到电源线,拔下来。

我在昏暗的屋子里,站了有几分钟。后来,心一横,抱起了琴——

天哪,好重!可是没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好往外冲,出门的时候,琴狠狠磕在门框上了。

我跑出了院子,突然感觉到后面有人,一看周霞君鞋也没穿,追出来大喊:“放下!放下!”接着又喊:“抓小偷啊!”

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因为大家都跑去看演唱会了。

偷变成了抢。

至今我仍记得她追出来的时候,一只辫子散掉了,在风里飘着。

她穿着红色格子的小裙子,光着脚。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阵奇异的感觉,耳边曲子的节奏竟然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我跑过了好几条巷子,她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正在这时,我看到院子里的一个叔叔急匆匆地迎面跑来。

我傻了,愣在那里。周霞君赶了上来,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一刻,世界静止了,那是我跟周霞君的第一次肢体接触。

她的手冰凉,就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体,还是导热系数特别低的那种。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在我耳边回响了十二年的背景音乐,突然消失了。

下一秒,周霞君也发现了那个叔叔。她立刻大喊:“叔叔,快抓住李勇军,他抢了我的琴!”

叔叔比她还急,说:“快,告诉我你妈单位的电话!”

周霞君说:“叔叔——我的琴!”

叔叔说:“还闹什么,你爸出事了!快!快告诉我电话!你妈今晚是不是上大夜班?”

时间好像停住了,连风都不刮了。我抱着琴,看着周霞君被那个叔叔牵着手,几乎是拖着她跟我擦肩而过,她光着脚,脚底黑黑的。

擦家而过的时候,她的肩膀碰到了我的。碰到的那一刻,我的耳边又开始响起熟悉的曲子,还是从半截开始放的。

我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站了很久,不知道耳边的曲子是真的暂停过,还是我的幻觉。连蝈蝈是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等我发现他,他已经抱着琴走了很远了。

我追上他,恳求他不要卖掉这架琴。他对我分析说:“你已经把琴摔坏了,不卖掉,说不定你得赔她一架新的。卖掉呢,你就死不承认,他们能拿你有什么办法?”

我就这样轻易被说服了。我们走了好远才走到旧货市场。那个老板也是那个夜晚没去看演唱会的少数人之一。

我站在对面的屋檐下等,过了好久,蝈蝈走出来,垂头丧气,说:“老板只肯给400元,因为我磕坏了琴的一角。”

等我回到家,我们院子里已经人山人海了。

我吓得双腿发软。我妈把我喊进屋里,轻轻关上了大门,又关上了窗户。

她说要把“晦气”关在外面。对于我在周霞君家里受到的不平等对待,她还在耿耿于怀。

我度过了人生中最为提心吊胆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世界上有很多工作我是不能胜任的,比如监听门口的动静。

每当有脚步声走近,我的心就狂跳起来。可是,没有人来敲我们家的门,所有人只是匆匆路过。

后来,周霞君也没有告发我。

我一直想找机会再碰她一下,看看我的曲子会不会再次暂停。可是一直没找到这样的机会。

三天后,她们家就搬走了。

后来,我开始在街上横冲直撞,不停地撞人,以检测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关掉我的音乐。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个礼拜,最后我垂头丧气地放弃了。没有人是我的遥控器,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过了两个礼拜,我和蝈蝈还是买下了那个walkman。白色的机身,带着新塑料的香气,百货公司还附赠了一张试音碟。

蝈蝈说他得先听,我说不行,我得先听。于是我们就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定。

我输了。

第二天,我去找他,他告诉我,walkman丢了。

我跟蝈蝈扎扎实实打了一架。那是我第一次打架,但肯定不是他的第一次,从他干的事儿就能看出来,想打他的人肯定不少。

他扯掉了我衬衫的所有纽扣,我打破了他的鼻子。他满脸鲜血地说:“我tm真不是故意的!咱俩这就算扯平了啊!以后谁再提walkman的事儿谁tm是孙子!”

我鼻青脸肿地往回走,正遇到黑富美。她一声尖叫,赶紧把我搂在怀里。

我告诉了她关于walkman和打架的事,但是隐瞒了自己偷了周霞君电子琴的事。

黑富美把我领到百货公司,没想到出了个大洋相。

她的钱不够买一个walkman,后来,她在店员的忽悠下买了一个复读机,还把我领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套那个店员推荐的新概念英语课本和磁带给我。

从此我的人生开启了新的时代,我开始苦学英语,最终考上了大学,成为了我爸那样的人生赢家。

——当然不可能,上面那段只在我的梦里发生过。新概念被我卖给了那个收购过我书包的文具店老板,我还记得一共卖了八十七元。

我用四十二元吃了KFC,剩下的钱买到了十一盘打口磁带和一卷透明胶。

吃KFC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我点了汉堡和薯条,还有可乐。我吃得很慢,后来薯条不脆了,可乐不冰了,汉堡里面的蔬菜也萎靡不振了。

那个时候,我真希望有人能跟我分享这顿珍贵的洋快餐,哪怕是蝈蝈那个混蛋也可以。

然后我回到家里,在台灯下面用那个摇滚中年范儿的磁带贩子教给我的方法,把那些磁带统统修好了。

修复打口磁带是个技术活儿。先是得拆开壳子,再找到断头儿。注意分辨一下,把透明胶裁剪到合适的大小,小心翼翼地把没有磁粉的那一面对齐粘起来,然后再用小剪刀修去毛刺。

要是遇到断得太厉害的,还得把磁带45°剪开再对齐,那可是个非常考验眼力的活儿。可是很不幸,我买的这些磁带,全都是说唱,以我当时的英语水平,只能听出里面的脏话。

花了大几十块和一整个晚上的时间,买来一堆脏话,我觉得自己的智商可能真的出了问题。

我把磁带拿去退,那贩子看到修复后的磁带眼前一亮。后来我就开始给他修磁带。

原本卖四元一盘的磁带,修好后竟卖到了十元、十五元的高价。干这个活儿他没给我过钱,我只是换到了随便听他所有磁带的特权。

除了打口带,我还修复过无数卷成一坨的磁带条,那是一段非常迷幻的时光。

磁带条是比打口更为激烈的销毁方式,可抵不过中国人民对于西方先进音乐文化的渴求。

它们被独具慧眼的磁带贩子们称斤买来,再由许许多多我这样的人一条条捋顺、然后在灯泡上面烫平,盘进壳子里,装上磁头,再变成一盘崭新的组装磁带。

我修复这些磁带条的时候,从来不去试听,因为拿着磁头试听很容易触电。

所以买到我修复过的那些组装磁带的人,可能会在一盘磁带里会听到许许多多不同的风格。当然,基本就是摇滚和饶舌,毕竟,那是一个音乐的黄金年代。

修复磁带这事,一直持续到我初中毕业。我居然考上了高中,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其实我只是靠了运气而已。

中考的时候,我坐在最后一排,我的斜前方是我们年级的第一名,用现在的话说叫学霸。

学霸有个习惯,做完题后会把卷子竖起来检查。而我妈为了我“考试方便”才给我配了一副崭新的眼镜。你看,人生就是这样充满惊喜。

在我以为我的过去就这样随风而逝的时候,我在高中跟周霞君重逢了。

我之所以一直在讲周霞君的故事,是因为她现在是我的老婆,周霞君——小君——跟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同音。

我们重逢的时候,我并没有认出她。我只是在走廊里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三年前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我的世界安静了。

我愣了一两秒,赶紧绕到被我撞到的那人面前,一个短发的女生,面无表情,可我还是马上认出了她,她就是周霞君。

上课了,我听着老师讲课的声音,从来没有发现他的声音那么大、那么清晰。我沉浸在震惊中久久不能自拔。

高中时,周霞君跟我不是一个班的,可她被欺负的事时时传到我的耳朵眼里。

半大的孩子,真是一群最残忍的人。他们最喜欢标新立异,却又对异类最为排斥。

据说小君从她爸爸被砸死之后就不会说话了。她妈带她到处看病,越看越糟糕。

后来,她不但不会说话,也不会笑了。不过,她的成绩依然很好。

小君的沉默为她换来了很多绰号,赤裸裸的绰号。

她通过走廊的时候,会有人突然从背后狠狠推她一把。她的书包,经常出现在教室的垃圾桶里。

可是她什么都没说,没有告诉老师,也没有告诉她妈。她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再次见到小君后,我刻意制造出了很多擦肩而过的事件,经过起码几十次的验证,我发现了,她就是我人生背景音乐的遥控器。

碰一下,暂停;再碰一下,继续播放。

小君对我的出现并没有特别的留意,她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抢走她电子琴的事儿。

放学后,她耷拉着脑袋往家走,我就跟在她后面。慢慢地,那些冲着她丢小石子的坏小子们就收手了。

有时她回头看到了我,还会等等我,我就扭扭捏捏走上前去,跟她肩并肩。

其实一切并没有这么风平浪静。

我为小君打了很多架,多到那三年我就没有不带伤的时候。

我去练琴的时候,常常感觉到老师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青肿的手指上。这已经不是启蒙的那个说我视唱练耳像米田共一样的老师了,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艺术家,从来不发表负面意见。

当然,他的课时费也完全是艺术家级别的。不过,反正是我爸掏钱,我一点儿也不心疼。

那时,我已经是一个艺术生了,准备和很多学渣一样挤艺考这条捷径。

后来我和小君都考上了大学,只是没考到同一个城市。

那时候,小君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也知道了她就是我的遥控器这件事。她半信半疑地说:“这肯定是一种魔法。”

当然,我们没说过话,我跟她总是写小纸条儿交流。

暑假里最后一次见她,我抱了她,她没拒绝,也没有迎合我,她的身体又柔软又僵硬。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一碰到她,耳边就响起音乐。随着我呼吸的加快,鼓点儿也在加速。

每次我们告别的时候,她都会伸出手来,让我关掉音乐。我用食指的指尖碰一下她的手,这时候,她总会轻轻抿抿嘴,我知道她在笑。

大一开了学,那天我正在军训,在太阳底下晒得头晕眼花,突然教官喊我的名字,说有人找我。

我跑过去,看到了小君。她站在荫凉底下,冲着我仰着脸,她在笑。

那是三年多来她第一次冲着我笑。我一问,原来,她并没有上成大学,在她去报道的时候,她的大学以不收聋哑人为由,拒绝了她。

我牵起她的手,耳边顿时传来熟悉的曲调,而身后的同学一片哄声。从此,她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生活。

我们在校外租了一间小小的一居室。那四年,她总是同时打着好几份工。她的母亲在她怎么也不肯开口说话后,其实就已经放弃了她,对于她退学这件事,也没有过多的干涉。

干涉我们感情的,是我妈。不过,我妈其实也没有什么底气。

还记得那个磁带贩子吗?在我搅黄了我妈跟顾干部的好事之后,我妈就经常去他那里提溜我回家,去的次数越来越多。

后来,我不在她也会去。

再后来,也就是现在,按理我得管那磁带贩子叫爸,不过我没这么叫过,在他和我妈的婚礼上,我也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我总觉得他这样一个人,不怎么配得上我妈。

我妈也觉得我跟小君不配,但她没说是谁配不上谁,毕竟,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种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我妈总说她一直想到小时候我在小君家罚站,小君的爸妈翘着二郎腿端坐在沙发上看着小君练琴的画面。

我看着我们家客厅里那幅我妈跟磁带贩子的婚纱照,问她:“您知道我总想到什么画面吗?”

她问:“什么?”

我说:“算了,还是不说了。”

我妈听了这话,呆了半晌,以后就不管我的事儿了。

后来我毕业了。

你们一定好奇,我从事着怎样的工作吧。我是一个年轻的作曲家——当然,这是我的兼职。

我的正职是在一个无聊的政府部门当着一个十年也不会升迁的公务员。就这样一个岗位,还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得来的。

结婚七年后,有天半夜,小君从噩梦中惊醒,她在尖叫。我开了灯,无比惊喜。

要知道,上一次听她发出声音,还是三年前那场地震,她推不醒熟睡的我,情急之下叫了出声。

我问:“做噩梦了吗?”

她点点头。

我一下泄了气,我们又回到了只能点头yes摇头no的交流状态了。可是她突然开口道:“李勇军,我梦见我爸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又清晰又平静。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她接着说:“我爸说不怪我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怪你?”

她说:“那天晚上他不带我去看演唱会,我很生气……在他出门的时候,我骂了他,让他……这辈子再不要回来了。

“他听了,转头对我说,你可别后悔……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的手突然碰到了我。我耳边的曲子正好迎来一段小高潮,我忍不住揉了揉耳朵。我对她说:“只是巧合,不要多想了。”

我把她的手握住手中,再松开,再握在手中。我不敢告诉她,她这个遥控器,已经失灵了好几个月了。

我的曲子变了。

那天,有个女人来找我办事。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当然,我对她根本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像欣赏风景画儿一样看了她两眼。

可是,我的心底,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

这时,女人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的耳边立刻炸响了音乐声,不是伴随我近三十年的那首曲子,而是一首节奏激烈的嗨曲。

我低头一看,女人正把一个红包塞进我手里。我呆了几十秒才缓过来,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翻了一堆资料,才找到了那女人的电话。一打给她,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被她误会了。

我终于把她约了出来,在一个寂静的咖啡厅。

那是三天后了,这三天里,我一刻不停地受到那首嗨曲的轰炸。我整个人都浑浑噩噩起来,我已经三天没有睡着觉了。

所以,见到她之后,我不由得握了一下她放在桌上的手。

啊!世界终于安静了。我摆出一个笑脸,才注意到女人正对我怒目而视。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甩在我脸上,同时耳边嗨曲炸响。

我茫然四顾,发现她已经走出很远。我立刻去追,不料被咖啡厅的侍者拦住。我掏出一百块扔给他,再追出去,那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站在街上,茫然四顾。阳光照在我的头顶,很快我就开始汗流浃背。

从此我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女人。她的手机关了一天机,第二天就变成了空号。

我反反复复翻着她递交的资料,那里面却没有任何能找到她这个人的信息,因为她只是一个代理人。

被她代理的那人在接到我一个又一个电话后,甚至都跑来撤销了他的投标资料。一切线索都中断了。

那个给我留下一支嗨曲的女人,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后来,我花大价钱请了私家侦探,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几个月,我生不如死。小君可能已经感觉到了,因为有好几次,我忘记了在上班前跟她对手指。我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向她开口。

自从那晚开始说话了,小君的整个世界都变了。她很快换了工作,做起了一份专门靠说话挣钱的新工作——电话销售。

她乐此不疲,似乎要把这些年没说的话都找补回来。有时候,晚上十一点多,她还在给客户打电话。

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因为我耳边的嗨曲音量实在太高了,最近我跟任何人说话都得问好几遍“你说啥”,我们头儿已经接到了好几个针对我的投诉。

小君终于挂了电话。我们洗了澡,躺在床上,我照例从背后搂住她,这是我们的标准入睡姿势。

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轻轻问我:“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这句话虽然轻,我却听得清清楚楚,因为我的嗨曲正好进入了一个缓拍。我拍拍她的背,“别瞎想!”

她猛地坐了起来。她问我:“是不是我的‘开关’不灵了?”

我迟疑了半晌,点了点头。

她追问:“关不掉了?”

我点点头。

小君的眼睛里突然就蓄满了泪水,她说:“你真的不爱我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爱她了吗?七年了,我说不清现在我们俩是爱情还是亲情了。

我熟悉她,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我说:“我永远爱你。”

她说:“可是我关不掉你的‘曲子’了。”

我下了床,靠在墙边。

她问我:“她是谁?”

我问:“谁?”

她说:“那个能关掉你曲子的女人,她是谁?”

我说:“哪有这么一个人。”

她突然冲到客厅,从她的包里拿出一沓资料,摔在我脸上,“你花了几万块钱找的这个女人,她是谁?”

我看着那些资料,“这种东西不应该是保密的吗?”

小君恶狠狠地说:“幻听有四种。听到人骂你、命令你、听到别人交谈和听到你自己的思维被读出来——没有听到歌曲的。李勇军,你不是幻听!”

我说:“那我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我,说:“一定有问题。你要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件事,像我一样。”

我一阵寒颤,不知为什么,她的话有一种让我透心凉的感觉。

我深吸一口气,让记忆回到出生的那一刻。

我仔细地追寻着那首伴随我近三十年的曲子的来源,终于,我在把自己调整到上帝视角后,发现了位于一楼的第一产房开着窗子,而有个修养期的病人正在窗外听收音机。

收音机里传来了无比熟悉的旋律。

我一直听完那曲子,才让自己从记忆的洪流中抽离。

这时,我眼前突然又浮现出那个留给我一首嗨曲的女人,和她那只摆在我桌子上的镶满水钻的手机。

在她递交资料的时候,那手机响起了好几次,后来她不好意思地把它放进了包里。那铃声,似乎就是此刻正回荡在我的脑海里的嗨曲。

我伸出手去,在虚空中从那女人的包里掏出了手机,然后死死按下了关机键。

突然,整个世界就安静了。

我看着小君的嘴巴一张一合,她的表情无比焦急,可我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我张大了嘴巴,活动着下颌骨。我似乎在说话,声带的共鸣颤动清晰传来,可是,我也听不到我自己的声音。

我冲到洗手间,想要洗洗耳朵。

突然间,我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还看到了本应该放在床头柜的笔筒里的那两只笔,小君用来做笔记的那两只一红一黑的笔,此刻,正深深插在我的两只耳朵里。(原题:《100个邪邪的小故事:幻听》,作者:红酥手贱。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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