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木心名言(作为读书人和文体家的木心)

作家木心名言(作为读书人和文体家的木心)(1)

中华读书报,读书人的报纸。我毕竟也算是个读书人,就请让我向各位读书人报告一个作为读书人的消息,好消息:我所在的中国海洋大学今年在学校图书馆设立了“林少华书房”,十月中旬举行揭牌仪式。轮到我本人致辞的时候,我简单概括了自己和书的关系。第一次逃离农村上大学,带了几本书;第二次毕业南下广州,带了几十本书;第三次应邀北上青岛,带了几千本书。“自不待言,我的人生也和绝大多数人一样,经历过许多困顿、磨难以至屈辱。而我读的书、写的书、译的书,在困顿中给了我诗与远方,在磨难中给了我勇气与庄严,在屈辱中给了光荣与梦想。而这些书的很大一部分,今天有了一个新家——中国海洋大学在不亚于天堂模样的学校图书馆慨然设立‘林少华书房’。为书之幸,莫过于此。为人之幸,莫过于此。这不是客套。借用我的老伙计村上君的说法,一年之中我也有几天不说谎,今天恰好是其中的一天!”

实不相瞒,我的致辞似乎颇受好评。但我很快产生了一个疑问:有几千本藏书、有像样的书房,就是个好的读书人了吗?就值得显摆了吗?未必。钱锺书的藏书之少——据说几乎只有工具书——自不用说,近日看陈丹青的《张岪与木心》(中国美术出版社2019年8月第1版),得知木心也没多少藏书。陈丹青说“在我见过的文人中,木心存书最少最少”。即使在纽约给陈丹青他们讲“世界文学史”,手头也才有五十几本书。而木心无疑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一个出色的文体家。那么他是如何读书的呢?读了那些书呢?读书与文体形成的关系是怎样的呢?我带着这样的疑问看了《张岪与木心》,看了《木心考索》(夏春锦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7月第1版)——陈子善在序中说“我们终于有了第一本探索木心生平和文学历程的书——又翻阅了几年前的《木心论》(李劼著,广西师大2015年版)、《木心纪念专号》(广西师大2013年版)和《木心谈木心》(广西师大2015年版)等相关著述,作为读书人的木心形象终于在我眼前有了粗线条的轮廓。

陈丹青在《张岪与木心》这本新书中写道,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抗战初期,十三四岁的木心躲在乌镇几乎读遍了当时所能弄到手的所有书籍。“不但有希腊罗马的史诗、神话,近代以来的欧陆经典,还包括印度、波斯、阿拉伯、日本的文学。”陈丹青感叹,“他的阅读记忆,正是一部民国出版史的私人旁证”!关于三十年代乌镇读书,《木心考索》谓主要得益于同是乌镇人的茅盾(沈雁冰)的藏书。书中引用木心自己的话:“少年在故乡,一位世界著名的文学家的‘家’,满屋子欧美文学经典,我狼吞虎咽,得了‘文学胃炎’症。”直到晚年木心仍对此念念不忘:“沈家的老宅,我三日两天要去,老宅很普通,一层楼,砖地,木棂长窗,各处暗沉沉的,再进去,豁然开朗,西洋式的平房,整体暗灰色调,分外轩敞舒坦,这就是所谓‘茅盾书屋’了,我现在才如此称呼它,沈先生不致自名什么书屋的,收藏可真丰富——这便是我少年期间身处僻壤,时值战乱,而得以饱览世界文学名著的琅嬛福地了。”

应该指出,木心读的世界文学名著不是外文原著,而是译本,他说“那时的翻译家做了好多事情哩”。李劼因此认为“木心的现代汉语根底,是由那些翻译家给造就的。”李劼进而断言:“木心将民国的汉语融合自幼习练的古代汉语,借着非凡的灵气创出了风格独特的诗歌、散文语言,乃至别具一格的文学演讲口语。这是独树一帜的成就。”概而言之,在李劼看来,作为文体家的木心的文体源自三个要索:古代汉语、带有翻译腔的民国汉语、非凡的灵气。

那么木心是如何学古代汉语的呢?据《木心考索》,木心原籍浙江绍兴,祖父孙秀林于清末举家迁至乌镇。孙家置有田庄,家道殷实。家人性喜读书,自家有藏书楼。木心的外祖母精通《周易》,祖母能给他讲《大乘五蕴论》,母亲则为他讲《易经》和杜诗。木心虚龄六岁入学,在校学习经史、英语等课程。抗战期间学校解体,在家师从一位前清举人学习古文。四十年代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求学期间与词学家夏承焘成为忘年交。“两人的交往带有问学性质,谈词论艺,相互酬唱,木心晚年说自己因此而‘野性稍戢’,可见夏承焘对其影响之显著而深远。”

至于灵气或天分,木心显然得天独厚。他的外甥王韦在《木心纪念专号》中回忆,“舅舅自幼聪敏好学,记忆力过人”。惟其记忆力过人,故而无需藏书,故而如陈丹青所说“存书最少最少”。木心不仅记忆力过人,而且读书量过人。王韦接着回忆,舅舅“饱读中国和世界、古典及现代经典文学作品,古文和白话文功底扎实。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文学语言一点也不受‘五四’的影响,因此在今天非常独特。”中国古文的功底、受外国译著影响的白话文(现代汉语)的功底,加上灵气的居中点化,由此形成了“非常独特”的木心文体:出神入化,典雅风趣,字字珠玑而又兼具诗意与哲理,明白晓畅又不失委婉与深邃。恐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上海作家陈村才认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中国人大孙郁才说“木心使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汉语表达有了另外一种可能”,陈丹青才说“即便是周氏兄弟所建构的写作境界,也被木心先生大幅度超越。”

自不待言,木心不是为了创造木心文体才这样读书的,借用《木心考索》中引自木心的话:“我的‘自救’,全靠读书,‘书’是最神奇最伟大的。”自救,说得好!这意味着,木心的读书不是为了某种世俗功利性目的,而是源于内在生命的本能追求,是一种自我救赎、自我平衡、自我完成的行为,是对终极“彼岸性”和超验存在的探索与寻觅。一句话,我读故我在。由此也就不难理解没有像样学历(上海美专亦未读完)、不曾在高等学府任教(只在上海高桥育民中学当过几年中学音乐美术老师)的木心,成了一代文学家、文体家。

陈丹青在《张岪与木心》中回忆:“纽约大都会艺术馆二楼回廊,长期陈列先秦直到晚清的陶瓷器物。巡逡各厅,总会经过那段长廊。经过了,我们就站定看看——‘独步世界’,有一次木心昂起头说道,摆出骄傲的凶相,好像那是他做的。‘一上来就看透,一上来就成熟!”这两句话完全可以用在木心身上。至少就文学创作、文学评论、文体成就而言,木心“一上来就看透,一上来就成熟!”

令人不无费解的是,相对“老派”的木心的读者多是年轻人,而相对“老派”和学院派的专家、学者以至作家们却大多对木心不屑一顾。这是为什么呢?上海作家小宝今年八月二十四日在杭州单向街书店木心读书会上给出的解释是:“我觉得中国的所谓评论界和研究界对他失望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读的书没有他那么多,也没有他那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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