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三十二回宝玉逐客（红楼梦第三十六回）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月。这天黛玉闲来没事，正要拿本书看，就听到园里秋风从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稀里哗啦不停地响。雪雁进来同候，她转身就问：“天气冷了，我前些日子让你们把那些小羊毛衣裳晾晾，晾了没有？”

雪雁回说：“晾了。”

黛玉要她拿件来披披风，挡挡风。雪雁抱来一包衣裳，让黛玉自己挑。谁知衣裳堆里夹着一个小包，包裹的布是当年宝玉生病时送来的绢子。打开来，里面包的是刚来贾府和宝玉使小性子时剪破的香囊、断成两三截的扇袋，还有铰拆了的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那两方旧手帕上，还依稀印着昔日的泪痕。上面题着两句诗：“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引旧啼痕。”

黛玉不看则已，一看自己也呆了：当年一时好，一时恼的情景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往事一一涌上脑海，她不觉眼泪簌簌地滚了下来，好似当年自己题的那两句诗就是为自己今天的心境而写的。紫鹃在一旁再三劝慰，黛玉才把手帕撂下。她闷闷不乐，披上皮衣，走到外间，濡墨挥毫，赋成短诗四首，谱上曲子，又调上弦，独自一人对着满窗月色操起琴来。夜深了，她才放下琴，叫紫鹃收拾睡觉。

正巧宝玉送园中女尼妙玉回栊翠庵。走近潇湘馆时，一阵阵叮叮咚咚的琴声随风飘来，他们猜想是黛玉在那里抚琴，就坐在山石上侧耳倾听，那音调先是清切，继而在凄清中含着忧思，最后竟充满悲伤，音韵凄厉，简直可以迸裂金石。妙玉大惊失色：“音调太过激烈了，恐怕难以持久。”话音未落，就听到“嘣”的一声，弦断了，宝玉本来就不太懂音乐，请教妙玉，她竟自顾自走了。

过了两天，宝玉特地来潇湘馆问黛玉曲子转调是怎么回事。黛玉解释说：“这是人心自然流出的声音，弹到哪里就到哪里，原本就没有一定的。”

宝玉十分感叹：“原来如此。可惜我不懂音乐，白白听了一会儿。”

黛玉不以为然地说：“从古到今，真正懂得音乐的人能有几个呢？”

宝玉一听这话，隐隐感到自己刚才说的话太冒失。他心里本来有许多话，但怕不小心寒了黛玉的心。黛玉刚才的话其实也是冲口而出，现在回想起来，也似乎太冷淡了一点。两个人彼此望望，都不敢多讲话了，宝玉眼见场面尴尬，就告辞了。

黛玉将宝玉送到房门口，回来闷闷地坐着。她苦苦寻思：宝玉近来说话半冷半热，忽吞忽吐，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紫鹃提醒她该抄经了，她已没了兴致；问她要不要喝茶，她也摆摆手，一个人到里屋床上歪着。紫鹃蹑手蹑脚走出来，看见雪雁一个人在那儿发呆，她奇怪了：“怎么，你也有了什么心事了吗？”

雪雁被她突如其来地一问，吓了一跳：“你别嚷嚷。今天我听到一句话，我告诉你，你可别说。”说着，朝里屋努努嘴。两人走到门外，雪雁悄悄问紫鹃：“你听见了吗？宝玉定亲了。”这回倒是被紫鹃吓了一大跳，追问说：“这是哪来的话？恐怕不是真的吧？”雪雁就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诉了紫鹃。

原来雪雁那天到三姑娘探春那儿去，丫头侍书悄悄对她说的。侍书说，对方是什么知府家，家境好，人品也好。媒人王大爷又和贾府沾亲带故，所以一说就成了，她还告诉雪雁，这是老太太的意思。

正说着，里屋传来咳嗽的声音，像是黛玉起来了。紫鹃怕她听见，连忙摇摇手，止住雪雁再说下去。看看没动静，她才又问雪雁：“这事怎么家里没人说起？”

雪雁解释说：“大家担心一说起，宝玉野了心。侍书也是千关照万关照，不可露出风声。今天是你问起，我也犯不着瞒你。”她们自以为两个人说悄悄话，没人听见；谁知隔墙有耳，黛玉早已偷听到了七八分，顿时人就像掉在大海里一样孤独无援。她想，这倒真的应验了前些日子的梦境。思前想后，与其等到那一天意外的事情降临，自觉没趣，倒不如早些死了干净。从此，她打定主意，开始一天天糟蹋自己的身体。她竟被子不盖，衣服不添，闭着眼睛装睡，连晚饭也不吃。点灯以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她已经睡着，被子都蹬在脚后跟上，怕她着凉，轻轻替她盖好。黛玉也不动，等她一走，仍然把被子蹬掉。

第二天一早，黛玉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对着镜子，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掉。紫鹃在一旁也不敢多劝，生怕说话不当心勾起她的满腹心事。又坐了一会儿，黛玉提出要抄经。紫鹃怕她太劳神，要她歇歇。黛玉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不怕，早完了早好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了。”说着，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听了这话，紫鹃不但没法劝，连自己也撑不住流下泪来。

打这以后，黛玉更有意糟蹋自己，不思茶饭，进食一天比一天少。宝玉放学后，也常抽空过来问候。但黛玉满腹心事，万语千言，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柔情万种地倾吐。宝玉想用实实在在的体己话安慰她，又怕她生气，更加加重了病情。两个人见面，只好用空空泛泛的客套话来应酬，真正是“亲极反疏”了。

贾母王夫人虽说疼她，也不过是请医生给她调理治疗，哪里知道她的心病。紫鹃她们虽然已经觉察，却也不敢挑明。黛玉进食一天天地减少，肠胃也一天比一天差，半个月以后，连粥也不能吃了。黛玉听听贾府上下说的话，看看贾府上下做的事，似乎都是宝玉娶亲。薛姨妈来，也没见宝钗跟着，她就更加疑心了，素性不让人来看，也不吃药，一心只想快点死。一天，她竟颗粒不沾，连粥也不吃一口，奄奄一息，生命垂危。

紫鹃料定没指望了，守着她哭了一阵，偷偷出来对雪雁说：“你进屋好好儿看着她，我报告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

雪雁还是个孩子，看到黛玉昏昏沉沉的，和死了差不多，心里着实害怕。就在这时，帘子一掀，进来了丫头侍书，原来探春打发她来探望黛玉。看到黛玉形销骨立，呼吸微弱，她也吓坏了。雪雁打量黛玉已没什么知觉，就问起宝玉定亲的事来。侍书说：“这是哪门子的事？全是一班门客在讨老爷的喜欢，拉拢老爷的意思。而且二奶奶也发过话，宝玉的事老太太眼里早就有了人，就在咱园里住的，谁来说亲都不中用！”

雪雁听得出了神，恍然大悟地感叹说：“这怎么说呢！白白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侍书一脸疑惑，雪雁告诉她，是前些日子自己和紫鸭说到宝玉定亲的事，让黛玉听见了，她就弄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她们俩正说得来劲，紫鹃一步跨了进来：“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不能出去说，非在这里说！素性逼死她算了。”

三个人正在嘀嘀咕咕，听到黛玉又咳嗽了一声，紫鹃快步跑到炕沿前，问她要不要喝水。黛玉微微睁开眼睛，点点头。雪雁连忙倒了半杯白开水，在紫鹃的服侍下，黛玉喘着气，艰难地喝了两口水。原来黛玉虽然病重，心里却还明白。刚才她模模糊糊听了侍书、雪雁的对话，才知道前头的事虽然议论过但并没有成功；又听侍书说，老太太的主意，亲上加亲，又是园子里住的，不是自己又是谁？顿时精神清爽了许多。她心里的疑团一消，也就不再寻死寻活了。贾母、王夫人、李纨、风姐来探望，她虽然身体软弱，精神不足，也愿意勉强地应答一两句了。

凤姐看黛玉的病情并不像紫鹃说得那样严重，就怪紫鹃吓唬人。紫鹃心里也奇怪，刚才还命如琴弦的样子，怎么一下子竟然好了许多。私下里她和雪雁都纳闷，黛玉这病来得奇怪，好得也奇怪。她们想，那年说黛玉要回南方去，差点没把宝玉急死；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人弄得死去活来。也许宝、黛两人也真正“是姻缘棒打不回”，竞是天配的呢。

紫鹃和雪雁抿着嘴偷偷笑了一阵子，雪雁想想还有点后怕，发誓说：“以后就是亲眼看见宝玉和别人家的姑娘成亲，我也不敢多露一句话了。”黛玉的身体真的好了。贾府上下都觉得奇怪，三三两两地议论不休，连凤姐和邢、王二夫人都有些疑惑，倒是贾母毕竞见多识广，略略猜着了八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