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的思想感情 好像差一句再见

芦苇的芦，蒹葭的葭。

两个字拼成了我的故乡，一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西南小镇。

离开故乡十五年，每当有人问我来自何方，我总是略带自豪地说：芦葭。芦苇的芦，蒹葭的葭。

小时候我以为这就是芦苇

这个诗意的地名粉饰了我对她所有的不满。

幻想自己出生在一片“蒹葭苍苍”的芦苇地，就真的自认为是那个“在水一方”的伊人了。

可是，我在那里生活了十余年，竟从来没见过芦苇，甚至不知道蒹葭跟芦苇到底是什么关系。

近几年，我打算了解芦葭历史时，查阅了一些资料。

家乡最重要的灌溉水渠——渡槽

有一种说法，几百年前，下场口小水沟上曾有座石桥。

两岸芦苇丛生，因此人们便以《诗经》上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给石桥命名为“芦葭桥”。

清末时由于入场道路的变化，把小水沟和桥一并掩埋了。

虽然再也看不到芦葭桥，不过地名却沿用下来。

儿时误以为渡槽就是“芦葭桥”

当地人还把镇子叫做“芦葭桥”，行政地名上却把这个“桥”字省了。

爷爷告诉我，芦葭场曾被称为“五马归槽”的地方。因为场镇正好在地势上处于低位，周边五条大马路进场都是下坡路。

地势也许会给芦葭新的历史使命。

一．

在我的印象里，芦葭总是一成不变。

对它最早的记忆停留在5岁。我下了班车，头顶是一座土灰色的拱桥，七八个“拱”牵手从马路上空斜跨而过。

这便是芦葭的地标性建筑——渡槽。

入场的街道就从班车停靠的路口进去。

马路边的房子在镇上是“黄金口岸”。十字路口处，摆一个小摊卖麻辣烫，或者是在桥下开个“摩的”，就足够在小镇安身立命。

这家店的麻辣烫还有儿时的味道

芦葭很小。街道寥寥可数。

一条老街，菜市场、卫生所、镇政府都在这条街上。

到了逢场天，人们在那里买菜割肉，也把背篓里的鸡蛋、土鸡、蔬菜卖掉，再换成香皂、洗衣粉、卫生纸。

小学的时候还能看见几间木结构的房子，后来几乎都拆了。

小镇没留下太多故事

一条新街，全是砖混水泥房，好几个网吧、游戏室在这条街。

如果非要找一个当地的特产，可能就只有羊肉汤了。不论春夏秋冬，满街都会飘着羊肉汤的香味。

赶场的老人，一个人也能坐下来吃碗羊肉汤再回家。

我对场镇没有太多感情。那里每天除了死气沉沉的商店，就剩下打麻将或看麻将的人。

镇上的酒厂烟囱

梦想、奋斗、希望，在小镇人眼中都不如眼前时光来得实在。

对于小镇上成长起来的孩子，必须在厌恶这种百无聊赖的基础上，才明白走出去意味着什么。

我绝不愿在这个无聊的地方度过此生。

5岁时的妙喜（性别，女）

但是一股来自乡土的力量牵扯着我，让我舍不得飞太远。

最初让我对芦葭产生眷恋的，或许是土坯房背后的竹林。

或许是门前的菜地。

或许是一个偶然的傍晚，夏季的风吹动稻田，也吹进我的心。

水稻是芦葭主要的农作物

曾经以为，这些记忆里的场景在现实中也是永恒的，等我退休之后就重新在竹林深处住下来。

直到今年春节回家，看见周遭的山丘、田园、校舍都夷为平地，我才彻底明白：

芦葭，真的要说再见了。

新机场修建中

最近几年，因为当选成都第二机场的修建地，芦葭的知名度达到了有史以来最高。

待机场修好之后，可能越来越少的人会提及这个名字，它在地图上的标记或许将被“天府机场”取代。

二．

我刚上高一那年，学校放归宿假，跟几个小伙伴坐班车从县城回镇上。

车上有人在议论“芦葭要修新机场”。那时只当是谣言听过就罢。

我们兴起做了个小调查：你愿不愿意自己的家乡被修成机场？

我第一个投了反对票。

小镇命运将被机场改变

一个觉悟很高的男生反对我：家乡为国家做点贡献有什么不好。

我只好自叹弗如，毕竟只有小女子的精神境界。

不谙世事的我们哪里知道，这个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

年轻时以为这片土地会永远宁静（摄于2012年）

前期论证的技术人员的确是到了芦葭勘探地理情况。

不过因为当时是有多个选址方案，中间难免会有争议、波折，选址的说法只在坊间流传，还没有上升到官方发言。

十年之后，一条爆炸性新闻炸懵了芦葭镇世世代代平静如水的生活：

国家民航局正式批准确定简阳芦葭为成都新机场场址。

官方公布的天府机场规划图（来自网络）

兴奋，这是多数芦葭人的第一反应。

接下来，大家最关心的便是拆迁和赔偿。

好几年时间里，我的中小学朋友圈里，大家打招呼的方式都变成了：你们家会不会占？

打听征地范围已成为同学圈的主题。一旦有人透露个道听途说的方案，就会被所有人揪着问半天。

春节返乡人的旅游景点——机场施工地

几年时间过去了，我的同学里一下就多出来好多身家百万的拆迁户。

人均赔偿不多，但是一家老少加起来的总额，足够让镇上居民眼红。

红线范围、赔偿金额、安置房面积，连接着人们与新机场的直接关系。

红线边缘的民房

我也缺钱，当然也关心过这个问题。不过后来连关心的资格都被限定了。

听既成的拆迁户同学说，因升学而迁走户口的人，获赔条件有限。

好吧，少我一个也没关系。我们一大家子还有七八口人是纯正的本地户口，能够扶贫一个是一个。

没有固定工作的长辈们都眼巴巴望着。

通往机场的公路经过我家门口

再后来，连这最后一线生机也没了。

竹林里原本住了六户人家，周围四家都被占了，只剩我们和隔壁老刘一家。

我倒是早就无所谓了，不过我看长辈们还是很失落。

前期征地完成后，机场的修建进入实质性阶段。

芦葭的人们这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历史正在发生。

三．

我们家不用经历拆房，却难逃迁坟。

祖坟离我们的房屋很近，就在后山上，总共有四位先人都安睡在那里。

宅基地没有被征，但祖先们安睡了半个世纪的小山丘却被征用了。

我家背后的的小山丘

2016年8月，我们在外地的子孙纷纷回家，将祖先们送到“新家”。

坟里安睡着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在我出生时，他们就已经离开人世几十年了。

那次迁坟让我有另一种方式去接近他们。

对奶奶而言就不同了。

奶奶17岁便嫁到了芦葭

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敢再去后山。

这些故人曾经是多么熟悉啊。在她记忆里，他们永远是有血有肉的人。

如今，怎么面对一堆在泥土里埋藏了半个世纪的白骨？

这场经历对老人而言是一场心灵上的灾难。

芦葭的故事里有爷爷奶奶的人生（摄于1992年）

如今，祖先在他乡的新坟上都长满了青草。奶奶的内心，也慢慢平复了。

最近几年，她连散步也不去老屋了。最常去的是镇上新修的小广场，这也算是因机场给小镇居民带来的福利吧。

自那次之后，我有长达两年多的时间没有回老家。

今年春节再次踏上故土时，芦葭已是另一番模样。

机场旁边的竹林里，有着我家的老宅

我们的老宅依然如故，不过却成了一个孤岛。

从前清晰的道路和小径已不复存在，要回家必须得穿过深深的杂草丛。

爷爷说，就站在这里看一眼吧。

我还是倔强地踩进了杂草丛。

每天都是轰隆隆的卡车声

老宅早就垮掉只剩屋基。

菜地还在，如今是杂草的乐园。

竹林也还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枯叶。

屋前的院坝也还在，布满了青苔，看起来比童年时窄了很多。

幺爸说，那是因为从前你人小，现在人长大了。

人长大了，回家的路却没有了

这里连块站立的空地都难找到。岁月已经把我们的家园还给了大自然。

好吧，让我在这里静静地穿越两分钟：

那时，院坝很宽，我骑着爷爷的三角架自行车可以转100圈。

冬天，竹叶堆里会冒出烤红薯的香味。

大卡车打破了菜地的宁静

院坝旁边的菜地里，生长着小葱、蒜苗、莲白、莴笋、芹菜。

我10岁时爷爷还栽了一棵柚子树，不过直到我进城读书那年它都还没结果。

菜地前面就是成片的稻田。初夏时分，我就站在田埂上看稻浪，寂寞的乡下生活也有了消遣。

老屋坍塌前也如此隐蔽（摄于2013年）

我们的房屋被竹林掩盖得若隐若现，站在百米远的公路上看过来都很难辨别。

严格来说，家园的荒芜不该把帐算在新机场头上。

爷爷年轻时在镇上买了地，修了楼房。19年前，他决定全家搬到镇上，老屋仅用来堆放农具。

最初几年还偶尔回老屋，后来也回得少了。土坯墙一年一年垮塌。

修楼房的速度也与机场建设争分夺秒

我们家曾经想过重建老屋。但是随着新机场的建设启动，这条路也被封死了。

老屋只剩下墙基。

原本还有路可以回来，现在连路也没了。

四．

芦葭记忆的另一块重地是校园。

我的幼儿园、小学、初中时光都在这里度过。三个学段的校址几乎都在同一个山坳里。

教学楼旁边就是农民的菜地。坐在教室里上课，注意力时不时就会被窗外的劳动场景所吸引。

我们家在学校旁边也有块地

一代又一代的芦葭人在这里从天真走到懵懂。

读书用力的，在小小的课桌上编织着大大的梦想。

情窦初开的，活跃在操场、走廊，收获了青春的故事。

处于中间边界的人，可能整个青春期都在挣扎、纠结，最后还是会错过。

毕业7年后重新站在教室外（摄于2010年）

每一种人，中考结束之后都会信誓旦旦地说：我还会回来的。

现在，没有哪一种人能够回得去。

大家无论命运如何，在记忆的沙城里，都将面临一块相同的缺失。

竟然连一张校园完整的照片都未留下（摄于2003年）

我踏上了未来的机场。

周围还有很多年轻的面孔，他们可能是我的学弟学妹。

听见他们在争论：脚下踩着的是教学楼还是篮球场？

新机场下埋着芦葭的教育史

他们为这个小问题吵得热火朝天，脸上似乎没有一丝黯淡。

也可能，当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每个人的内心都会飘起那股相同的怀恋吧。

新学校听说修得很好，那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芦葭学子。与我们没什么关系。

新生的芦葭人还会知道这段历史吗

场镇还在，渡槽还在，芦葭还在。

但是校园没了，就意味着养大所有芦葭人的精神供地没了。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芦葭孩子，连一个告别仪式都没来得及举行。

好像差了一句再见。

是我欠芦葭的，也是芦葭欠我的。

文/妙喜

图/箪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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