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福庄在北京什么地方(漂在定福皇庄)

导读:

北京北部有个定福皇庄,曾容纳了数万奋斗在北京的漂泊者,是“北漂”们难舍的港湾。殊不知,定福皇庄还是回族聚居的民族村。一个从民族村里长大的回族青年,竟从小就开始与“北漂”们相遇,二十年光阴匆匆而过,太多的“北漂”故事成为他心中的矿藏。“北漂”与回族的文化交际,也被他细细观察。纪实散文《“漂”,在定福皇庄》,以五个相连的短章,从一名北京“土著”的视角看“北漂”,将一个“北漂”村二十年的画卷徐徐展开……

定福庄在北京什么地方(漂在定福皇庄)(1)

“漂”,在定福皇庄

一个京郊民族村的北漂记忆

最近风不大也不冷了,晴暖的光线就要赶走积压已久的寒气。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春节过后从老家返京的“北漂”们,他们扛着包裹,提着箱子,下了公交车来到村里。他们从一个村,来到另一个村:一个是老家的村,一个是京郊的定福皇庄村。他们跟房东打声招呼,开开窗晒晒被子,就要准备上班了,新一年的劳动和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定福皇庄位于北京回龙观北部,是北京有名的城中村,曾容纳了数万名外来务工者。他们漂泊在北京,所以被称为“北漂”。“北漂”到来前,定福皇庄因“回民聚居”闻名于昌平,“北漂”大举到来后,又因城中村的特征在北京取得了更大的知名度。回忆过往的生活,我最难忘的就是繁华的村口,这里无论晨昏或昼夜,总有无数的行人和车辆川流在日光或霓虹,好像永远都走不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北漂”。

燕声里的老山西

童年的记忆,关于胡同、燕子和家。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这边很多家庭都有或多或少的山西租户,就租在本地人院子里空置的房屋内。同一个院子,同一片天空,黑身白腹的燕子在房檐下筑巢,在北京人和山西人的生活里“啾啾喳喳”飞来穿去,在空气中留下微小而劲道的疾风。这是我童年记忆的一幅背景画。

燕声里的老山西们,应该是这里最早的漂泊者了。他们不仅携妻带子地迁来,还呼朋引伴,把自己的亲戚、老乡介绍过来,租在附近。这样一来,他们不仅在生意上可以互助,还可以常常相聚,饮酒欢乐。记得我家就住了两家山西人,一家是老杨家,一家是老张家,都是大同的煤贩。那个时候,经济差异并不大,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秘密,闲侃一番总有很多话题。童年的我听不懂山西的乡音,总是凝神观望着他们爽朗的大笑,还有各种手势,猜测着他们在说什么。遗憾的是,他们只在与我们本地人说话时,才试着说普通话,所以他们之间在说什么,对我来说常常是一个迷。但我一直忘不了每到春节返京时,老杨和老张都从老家背来一袋黄小米,送给我家煮粥吃。如果他们夏季回老家了,回来也会给我们带一些老家的西红柿、豆腐干。如果他们家里吃“饸饹”,就会热情地盛一大碗送给我们。黄小米、豆腐干、饸饹面,与自己家的炸酱面、揪面片一起,填满了我童年的味蕾。

大人的事我们不懂,孩子之间从没有猜忌,小娟就是我最好的伴侣。她姓李,父母都是山西人,从小学一年级就在我们村回民小学读书。我们不仅是同班同学,还是邻居。记得很小的时候,放学之后她就来找我写作业,一直写到长大。她进我家从来不敲门,我家门也不关,她来了我们就写啊,画啊,然后就打打闹闹、看电视。记得我爷爷奶奶院里有棵枣树,一到秋季满天的红点压弯了枝头,我们就用一根竹竿挥打过去,枣子就砰砰落了一地,与那些油绿的叶子和在一起。奶奶用一个方便面口袋,装了很多红枣给她,让她带回家去分享。她哥哥生了小孩后,奶奶还特意叮嘱她一定要小心枣核,不要卡了小孩嗓子。有一次,她哥哥的腿摔伤了,奶奶知道后就主动对她说:“你家里用钱吗?用的话你言语一声……”二年级那个寒假,小娟全家都消失了。我对爷爷奶奶说:“他们估计是搬走了吧……”没想到开学过了一周多,家门响了,推开门的正是她。原来,她在老家的爷爷走了,全家回山西为老人料理后事了。她又坐在了我身边,给我说了很多老家的习俗。我问她:“你老家叫什么?”“山西省……”她尖着嗓子把从省到村的地名说了一遍,那几个地名将童年的我指向一个神秘的西方。我遥望西山,想:那里遍地是黄小米、豆腐干、饸饹面吧……

一间屋子是一个小家,一座院子是一个大家。记得小时候,我在一个本地的小伙伴家玩。他家父母不睦,与爷爷奶奶也不和,一家人谈着谈着火药味就浓了,吼声之后就是恐怖的摔打声。我和小伙伴在外面的石榴树下,也不敢吱声。只见他家的一个“老山西”胖阿姨赶紧从自己屋里出来,隔着窗户看着大吵大闹的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她看到石榴树下的我们,就小跑着找到我们,蹲下来询问我的小伙伴,急得直冒汗:“怎么回事?和我说说?”“我也不懂,大概是因为……户口……”小伙伴答。“户口?户口怎么回事?”“之前我妈说……但是我爸爸和我奶奶去……”小伙伴弄不懂大人之间的纠纷,就把最近几天大人之间的话试着叨咕了一遍,也叨咕不全。这时,屋里传出推搡的动静,夹杂着杯碗破碎的声响。胖阿姨这边临危不乱,蹲在地上,眉头紧锁。她一手遮着耳朵,尽量不让这场纷乱打扰自己,另一只手用手指在地上划着,口中低声品咂着:“户口……”突然,她一拍大腿,大叫了声:“噢,是这么回事!”就急忙折回去,一开帘子,冲进了那“龙争虎斗”的现场。我和小伙伴瞪大眼睛看着屋里,不知她将怎样解劝,更不知这些发怒的“狂牛”会不会打急眼了拿她出气,真是捏了一把汗。没想到,过了一会,屋里就悄无声息了,然后是长久的谈话声,那声音很平静。她的山西乡音夹杂在里面,在小伙伴一家人中显得不同,而他们相同的语气让这种不同有了一种和谐的美好。

燕声里的老山西,有笑声,也有泪水。一次,我和奶奶隐约听到厕所那边传来哭声,就过去看,原来是老张的媳妇坐在厕所门口,用一块毛毯垫在地上,泣涕横流。奶奶小心地问:“怎么了,老张媳妇?”老张媳妇估计哭晕了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一句话,我和奶奶虽说似懂非懂,其实也是懂了。我们心知肚明,那一定是她的山西老家亡了人了,消息比较突然,刺激到了她。奶奶领着我走了,把一整个院子留给了她,让她不受打扰地大放悲声。那哭声也与本地人很不一样,至今我都无法遗忘。漂泊在北京,纵使身边的亲戚、老乡再多,到这时也是关山难越,见不成亲人最后一面。记得还有一次,我看到一位叔叔,面向西方磕头痛哭,身边放着一瓶白酒。我吓得惊慌失措,赶忙悄悄跑了,跑出很远,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爹啊!”……

燕声里的童年,在定福皇庄的胡同、院子和家。这里有很多老山西,他们与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因为这层屋檐,也就没有了那么多“你”和“我”……山西人的生活很热闹,他们各种节日的味道比本地更浓。也许只有一个遗憾,那就是因为本地人有很多回民,为了尊重回民习俗,他们从老家带回来的春联从来没有张贴过。即使从来没有贴过,他们也每年都带来新的。那红艳艳的大纸在行囊的一角隐现,伴随着沉重的包袱被男人扛起,踏上一年又一年……

“北京欢迎你”

燕声里,我戴上了红领巾,健康地长大了。这时我是一个少年,是能迎着阳光自己去上学的少年。那时的北京也像青春洋溢的少年,距离2008年奥运会越来越近,直到时间的指针从2007来到2008,“北京欢迎你”的歌声已经溢满了街巷。一切因奥运带来的生机、活力,都让经历过“北京2008”的人们难以忘怀。那几年,我们村里的“北漂”越来越年轻了,老家也越来越多样了。相比于老山西们把全家老少带到我们的屋檐,年轻人们大多是自己租住,在北京单打独斗,要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世界。那时的我,经常看着这些大哥哥、大姐姐,心中怀着幸福的憧憬,也可以说是幸福的猜测,猜测哪个路过的哥哥或姐姐是大学生。那时,在北京就业比现在容易得多,在城郊租间房也很便宜,月租只需100元就能住得不错(此前只需几十元)。有了落脚的地方,自然就能为事业拼搏了。

我家来了两个辽宁的女生,既像是同学,也像是姐妹。她们住在一间小屋,平时去上班,周末就在这间小屋里读书、嬉戏、唱英语歌。两个小姐姐知道我在学校成绩优秀,就落落大方地招呼我到她们屋里去。我惊呆了,一整个房间都是书籍、杂志,到处飘着一种伴随着墨香的香水味。美好的空气荡漾在我的鼻息!我捏紧小拳头立志考上大学,觉得考上大学就可以读懂这一屋子所有的书了。但羞怯的我隐藏着这份激动,她们考我这个单词是什么,那个单词是什么,我虽然知道也不好意思说,就红着脸:“我……不知道……”她们两个就爽声笑着,拉着我的小手,给我指认。空气凝滞了,复又化解了,我也扔掉了羞怯,与她们一起玩耍起来。我问:“姐姐,你是大学生吗?”她们都说:“我是。”这大概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遇到的大学生。我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问:“你们是哪座大学的?”那时的我,听到任何一所大学的名字,就仿佛听到远在外太空的一片美丽星云的名字:距离我太远了,太高了,我觉得我大概率是考不上的。她们都说自己是“北京……大学”的,啊!“北京”!我太激动了,激动到辨认不清“北京”后面她们说了哪些字了。后来我经常到那个房间去借书、看书,问她们各种问题。她们一听见我的问题就笑,一笑眼睛就弯成月牙,那两双月牙向我的心投来皎洁的月光。她们仿佛一个永不枯竭的宝库,永远能把我的各种问题解答得头头是道,把我的小问号变成大大的惊叹号。

我家又来了一对黑龙江的小情侣。之所以知道他们是黑龙江人,那是因为一次我找他们炫耀我的钢笔,就把笔和纸交到了他们手里。她把笔给他,他一时不知道写些什么,就看着她。他们对看了一会,他好像懂了什么,就爽快地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绥化”。我去学校问老师,老师查百度,告诉我绥化在黑龙江,地名源于满语。男朋友身材很高,骨架很大,显得沉稳;女朋友娇小可爱,显得活泼,这是我对他们最初的印象。他们经常跟我说话,逗我玩。一次,女孩好像上班被公司欠薪了,不知怎么索回,就问我的父亲。父亲给她说了几种方式,如果与公司沟通要怎样,如果去举报要怎样,嘱咐她一定要有理有据有节,不要胡闹给人把柄。女孩像是从老家出来就直接来了北京,听得似懂非懂,一双眼睛瞪得很大。现在想来,那时的她涉世不深,不知世上有着欺和骗。她心中的北京是绝无瑕疵的完美的存在,她的眼睛写满了清澈。此时,清澈的双眸掠过一阵阵疑惑的涟漪,我心中有些难过。那次之后,她沉稳了许多,不像原来那么活泼了。一次,别人都去上班了,我也去上学了,她和男朋友就把大门给反锁了,在这个小院里过二人世界。少年的我不明其意,看到大门被反锁了,就一个劲地用脚踢。等女孩红着脸给我把门打开,我已经踢了半个小时,从那之后她男朋友从来不对我说话了。

那时我家还有个湖南人,40多岁,操着悦耳的湘音,走路做事都是风风火火,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快活。他原本在附近一家高级别墅区当保安,一次他工作时耐不住对别墅的好奇,跳着脚朝别墅业主家里观望。这个动作把业主吓坏了,业主投诉了他,他就被单位开除了。我们都打趣他:“你这就是快活过头啦!”他也不灰心,又换了别的工作,照样兴致勃勃,每天下班都买回一条大鲤鱼,花一个小时时间精精细细给自己做顿饭。大家看着他喝着小酒,吃着大鲤鱼,那样子别提多有食欲了,都羡慕他有这样的好胃口。

一次,我放学到家,看到家里来了一位漂亮的大姐姐,身姿高挑,秀发飘然。她来到湖南男人的房间,就洗菜、做饭,等他下班到家了,她正好做完。他兴致勃勃,好为人师,就给女孩讲解你这个菜应该怎么炒,那个肉应该怎么切,给女孩提了好多意见。我和母亲在屋里听着,暗自佩服“他还真挺懂”。谁知道,他说着说着,那个女孩突然“呜”地哭了,爆出一句湖南话“哼,我再也不来了”,一甩手头也不回就跑出了院子,奔跑的高跟凉鞋在地上击打出一阵惊雷,飘动的长发给我们留下一朵乌黑的云。他猝不及防,也追不上,呆立在院子里懵了,那朵云就成了我和母亲的疑云。母亲连忙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了一通。原来,女孩是他女儿,刚刚学会做饭,来找他是特意给父亲展示一下厨艺,也是尽孝心。他没想到这一点,没有赞美女儿的手艺,反而趁这时教起了做饭。母亲哭笑不得,训他说:“我刚说你这人还挺懂!看来你什么都不懂!女儿第一次给你做饭,做得好与不好你都要夸……”他摸着自己脑袋,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连连跺脚!再打女儿电话,女儿怄气不接了,他自己只能对月空叹了。

2008年8月8日,那个夜晚举国沸腾,世界聚焦着北京,聚焦着鸟巢体育场。我父母提前下了班,我们一家早早等待在电视前,要目睹这场期待多年的开幕式。隔着家里的玻璃,我看到我们院里所有房间的灯都亮着,“北漂”们也都守在自己的电视前。象征着56个民族的小朋友擎着五星红旗来到舞台中央,国歌响了,国旗升起来了!院子里顿时发出欢呼,平时不舍得打电话的他们大声给老家的亲友打电话,有东北话、山西话、湖南话……南腔北调交叠在一起:“俺在北京!升旗啦!……”“奥运会开幕啦!赶紧看,别晚了错过了点火(点燃主火炬)!”“高兴得很!……”他们为北京而骄傲,为民族而骄傲。后面点燃主火炬时,鸟巢体育场一片辉煌,犹如白昼,绚丽的焰火腾空而起,辉映成七色彩虹。“北漂”们在各自的小家欢呼雀跃,那时灼热的烟花绽放在了他们所有人的心中,沸腾了所有人的血液。我相信那一夜,“漂”在定福皇庄的人们,没有人不为自己身在北京而热泪涌流。

十年繁华,居大不易

2010年,定福皇庄发生了彻底的改变,那一年我初三。“北漂”越来越多,特别是海淀唐家岭拆迁后,大批“海淀漂”成为“昌平漂”,进入定福皇庄。由此村里租房越来越难,几次涨价仍供不应求。大多本地村民都打算冒把险,把自己宅基地上的平房推倒了,请河南的建筑队建立可以容纳更多“北漂”的楼房。那一年整个村子成了一片巨大的工地,基本上没有了四合院。春暖之时,北归的燕子成群盘旋在低空,见自己的巢穴连同所有的院子一起失踪,无“枝”可依,久旋数日才散去。“北漂”们的生活也从四合院变成了楼上楼下。由此,定福皇庄成了类似于广州三元里、深圳白石洲那样有名的城中村。据有关部门不完全统计,村内“北漂”曾有5万之众,是我们本地村民的10多倍。

村里热闹极了。每天早晨,上班的人们倾巢而出,涌进村子周围的公交站。每分钟都有公交车轻捷地停靠进来,车门打开,车厢瞬间变成沙丁鱼罐头。等费力地关好门,柴油燃烧,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响,车子再也不是轻飘飘的,好像开走了一辆轧路机。下班之后,5万多人一拥而入,小饭馆、台球馆、理发店的灯亮了,路边摊的灯亮了,处处是夜市的海洋……

“北漂”的居住密度大了,生活节奏快了,互相认识的必要也就不多了,大多都是独来独往。与房东碰面,也只是交房租,或者要换灯泡,一般也没有别的话题。我们家变成了4层楼房,母亲辞了职,抄电表、扫垃圾,全身心投入这座“公寓”的运行。这时,房租已经比2008年翻了5、6倍,而且要先交一定的押金,提前搬走、损害物品都是不退押金的理由。这些成为对“北漂”的第一道考验:“漂”在北京,必须有一定收入,不然就只能“出局”了……

对于从北京“出局”的人,我的第一印象源自这样一件小事:记得楼房刚建成时,来的第一批“北漂”里有个河北的女生。她初来北京,只背着一个包,对一切都欣欣然,是一个欢脱的元气少女。她好奇地询问我们,附近的超市在哪,附近的银行在哪……把小家布置得井井有条,准备要在北京长久地奋斗下去。刚租下房子,马上开始找工作,斗志高昂。约有半月了,我父母发现她门缝出水了。我们到她房间一看,她光着脚丫靠在椅子上,头发凌乱。母亲懂了:她在北京没找到工作,如果提前搬走押金就不能退了,所以她故意弄一地水想让母亲赶她走,以为这样就能退回押金。这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心灵烙印,让我觉得对于拼搏者而言,“淘汰出局”似乎总不是一件好事。

但当“淘汰出局”者接二连三,以至于成了北京新的气象时,我开始接受人们变成匆匆的过客。2011年夏,我远在山东的姥姥和表弟从老家来北京,我和表弟就住到2层一处空房里,这是一个刚刚搬走的“北漂”租户住过的地方。夜里黑了,对面一扇窗里的灯还不熄,传出声声争吵。我对表弟“嘘”了一声,凑过去听里面的动静。我懂了,原来,对面这户人家正在搬家去其他地方,到天黑了还没搬完,只能次日再搬。但他们现在的房租今晚就到期了,如果明天搬,就多占了天数,房东让他们再加几百元钱。我听到租户对房东好言相求,房东不依不饶,强要收钱,不然现在就把他们东西扔出去。我和表弟回到床前,静卧无言,听着对面凌乱的脚步声和摩挲声,不知道租户是打算妥协加钱还是趁黑搬走。

姥姥和表弟回山东后,我跟母亲说了这事,母亲说:“人家房东也有理,该住到哪天就是哪天。现在人多房少,你搬晚了一天,房东可能就损失了一个新租户……”后来我又听人讲,这栋楼房东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建完了楼房,懒得打理那么多房间,早已包给了“二房东”,原房东在外面去生活了。“二房东”每年一次性给原房东一笔固定的钱,然后自己负责出租和打扫,多赚的钱就是自己的。这样看来,他交了钱运行这座公寓,不讲情面似也无可厚非。这就是一个“流水席”般的北京,每天都有大批的人搬进来,每天都有大批的人搬出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每天路上碰到那么多人,我好像跟谁也没脸熟过。

本地人与“北漂”的人际关系也不再那么温暖了。记得2013年末,那个冬天,我家附近有个租户,自己燃煤取暖,家里11岁的儿子煤气中毒没抢救过来,一个小生命完结了。租户将房东告上法庭,索要百万元赔偿,经调解,赔了10多万元告终。那天我放学到家,路上遇到好多本地人在谈这事,大家都为这个房东“鸣不平”,说都怪这个租户自己燃煤,自己中毒了,害得房东赔了那么多钱。我心里一揪,一个“北漂”家庭,一个年幼的孩子,生命的终了可以被如此轻描淡写……还有一年除夕夜,村上一个北漂的小商店老板不慎点着了店里的爆竹,整个商店都起火了。那时我正在一个本地朋友家做客,他家人听说火情后,纹丝不乱,问村里今天值班的保安是不是自己的亲戚,知道不是自己的亲戚就庆幸火灾与自己家没有任何关系,继续推杯换盏、大快朵颐了。我想,人情的冷漠大概是因为人太多了,流动太快了;也大概是因为房租涨高了,租户也“狡猾”了,双方很难信任了吧。

纵然如此,“北漂”们志在北京,就唯有风雨兼程,一路狂歌。很多“北漂”白天有全职的工作,下班回来还要跑跑网约车,或者摆个烧烤摊、袜子摊。有的离异母亲自己带着孩子,白天工作,下班回来赶紧给孩子做饭,检查孩子作业,没有片刻的宁静。我家前几年就住了一位带着儿子的母亲。一天,这位母亲在外工作,把儿子留在家里,打儿子电话没有接,吓得崩溃大哭,扔下工作赶紧回来。定福皇庄没有他们安睡的温床,有的只是一张小小的床板,有的只是他们为明天焦虑时萦绕自己的狭小的四面墙,这就是他们晚归小憩的角落。独自拼搏总会孤寂,彼此相拥才显温情,很多小情侣、小夫妻也在这里落脚。从天桥望去,每一个发着萤火之光的小窗里,都可能发生着用体温为彼此取暖的交合。小小的定福皇庄,承载了5万多人五味杂陈的青春回忆……

我喜欢在晚上散步,特别是夏天的晚上,万物勃发的夏天是难以抗拒的魅惑。无论走过村里的主街,还是拐入一条胡同,都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们摩肩接踵地行走,勤劳的漂泊者在寻找难得的消遣。台球室里聚精会神的男人们、商店里选购小饰品的女孩子、小酒馆里猜拳的民工们、炒面摊前颠勺的胖师傅、蔬果摊后热辣的小媳妇……他们赤脚踩着凉拖,有的形单影只,有的手牵着手,身影迅速变换,又迅速交叠,在霓虹里穿行,穿行,然后消逝。这些热闹的夜晚,定格了我对家乡定福皇庄的最后印象。

随着北京城市功能定位的明晰,定福皇庄启动拆迁,至2020年末基本结束。由此,“定福皇庄”成了承载太多内涵的历史名词,成了“北漂”记忆中的一段难舍的时光。他们背着背包而来,满载故事而去,带走成熟笃定的自己。

“北漂”与少数民族

“北漂”与“少数民族”,当这两个概念,或两重身份交叠在一起,奇异的曲目便会奏鸣。这的确是一个鲜见的题目,而这一乐章早已在定福皇庄写就。

在我们惯常的经验里,回族是漂泊者,汉族是本地人;而在定福皇庄,汉族是漂泊者,我们回族是世居的“土著”村民。换句话说,汉族是租户,回族是房东。随着“北漂”与日俱增,“北漂”中的回族,或者与回族有感情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记得前几年,我家来了一个山东菏泽的女孩。她住了半年多,见我家炸油香,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我也是回民!我也是回民!”我们一脸疑惑,因为我们看过她身份证。她看懂了我们的疑惑,就说:“是这样的,我老家那个地方回民挺多的,我有几个很好的闺蜜都是回民。她们家里都炸这个,我常吃,我就经常开玩笑说自己也是回民。”我们给了她两个,她从自己屋里找来大盘子,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她双手承起油香之重时,眼睛潮湿了,红着小鼻头:“真没想到在北京,看见了老家的油香……谢谢叔叔阿姨!”

有一年,家里做周年。我给邻居送油香,邻居没在,她的租户出来了。租户对我说:“交给我,放心吧。我住好几年了,你们这事我都明白,房东回来我给她。”出来后,我想着这句“你们这事我都明白”,怎么想都有点耳熟,似乎在哪听过。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前几年我们这有个老奶奶归真了,房前屋后都是跪经的回民乡亲。村里一名收废品的师傅,是河南人,之前受到过奶奶的接济。这一天他蹬着三轮车拐进这个胡同,一看“白”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头戴白帽的回民众多,拥挤在胡同,显出一片白)。只见他把车搁在一边,也不管车上收来的东西,三步并作两步,就撞进了院门。他随手拣了一顶小白帽戴在头顶,还正了正,说“你们这事我都明白!”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大娘!一路走好!”他刚要磕头,大家就拉他起来。他倔得不行,怎么拉都不起来,硬是磕了个头,又叫了声:“大娘!一路走好!”大家被他的“莽撞”弄得哭笑不得,都知道他念着老人的恩情,来送老人一程。这一幕让静默在经声里的人们,终于抹起了泪花。

其实,在更多时候,“北漂”的汉族对回民文化流露出自然的猎奇与误会。有一次家里宰牛,炖牛肉,就在胡同里支起了大黑锅,炸油香也在外面。路过的“北漂”一看,嗯?这么多的油饼?还以为我们家“改行”卖牛肉汤配油饼了。我的伙伴更是哭笑不得,他蹬三轮车拉着一车油香,一个“北漂”直接扔在车里20元钱,要买这个油香。在我们当地习俗,油香不是商品。伙伴说不卖,“北漂”就加钱,伙伴还说不卖,“北漂”就再加钱,把伙伴逗得捧腹大笑,免费送了他两个。

建楼之后,在我家住得最久的是一位数学老师。他是宁夏的回族,来的时候38岁,走的时候48岁,西域基因仿佛刻进了他的头骨,在面庞中显放。他大龄未婚,鲜有亲戚来访,更无朋友上门,独居在此。他一阵子在校,一阵子在家,让母亲十分为难。因为只要连续几天没看到这个人,我们就会十分心慌,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除非我们小心翼翼打开房间一探究竟,才能吃下定心丸。他是一个非常整洁的人,身为穆斯林斋拜俱全,住在我们村就是为了临近清真寺。我们知道他经常上寺,就让他骑我们的自行车,他也不客气。

一次,他下班回来,从外面晃晃悠悠地提着一袋面条进了门,显得体力难支,十分虚弱。我知道,斋月到了。进门之后,他煮好了面,又出去看看天,昏了才吃。我家并不是传统家庭,斋月照吃不误。一次正在斋月,他来晾衣服,正好看到我家炒了一大桌子好菜。我们也不敢像平时那样问“你吃了吗”,他也不好意思像平时那样寒暄“吃饭呢啊”,于是双方僵在了那儿。他走后,我们一家三口无比“罪恶”地开始了“吞咽”,一桌好菜,滋味大减。

2012年春,我奶奶病老归真,我家办事。他出入我家,看见了我们的“尔麦里”,就考我:“你知道清真言吧?”我就给他念了一遍,他很兴奋,显得大喜过望,说:“行行!会念这个,知道认主独一,不错!……”我就赶紧找个话题,聊别的了——我担心他考我其他的,考到我不会的,我不就瞎了吗?或许是这个原因,我在信仰上进了一小步。

他住了10年,我印象中他总是一副固定的神态,瘦削的脸上长着冒不完的胡须,体现出漂泊的男人独有的沧桑感。直到一次他回老家走得太匆忙,忘记书桌上还有一碗牛肉没有吃,让我和母亲端走吃掉。我找到钥匙打开他的房间,发现他书桌上有一张“固原师专毕业留念”,照片上找到了他,看到了他像年轻的法国男模一样的脸。

清真寺里“北漂”的回民更多,可惜,寺里我是不常去的。前几年,我很久没有进寺了,动作都疏失了。一位陕西的穆斯林老伯看到了,就向我耳语:“年轻人不要怕,跟我学礼乃麻兹……”2021年盖德尔夜,堂哥带侄子来清真寺礼拜,侄子9岁了没有经名,大殿上坐着一位云南楚雄的穆斯林,为侄子取名“尔萨”。开斋节到了,数百名“北漂”穆斯林相聚寺内。他们寻找着同乡,寻找着家的温暖。

对少数民族最后的印象,应该就是疫情之际的东乡族了,他们也是穆斯林。这群18岁的小伙子,是村里兰州牛肉面馆的员工,他们老板在我家租了房间,给他们当作宿舍。那年春天他们返京,在我们村口被防疫的关卡挡住,让他们登记姓名、民族、来源地……母亲来到村口接他们,看到他们嘻嘻哈哈,笨拙地拿起签字笔,照着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一笔一笔地在登记簿上“画”着自己的名字。母亲震惊地看着,登记簿上留下好几行歪歪扭扭的“马……”

蒙古、满、朝鲜、鄂温克、壮、苗、土家、拉祜、撒拉……据统计,近20个民族的青年打工者,在这里留下了奋斗的足迹,定福皇庄的“石榴籽”结成了甜美的“红石榴”。我还未寻找他们,拆迁的大幕就已拉开,他们无声而去。寻访“石榴籽”的计划成了我永远无法圆满的梦,“石榴籽”们在定福皇庄的表情也成了我再难解开的谜。

永远的情谊

“漂”在定福皇庄,是难舍的情。

“老山西”们的故事没有停止。

2020年亲戚婚礼,我到饭店参加宴席,遇到了很多久违的亲人、同学与朋友。我刚要去找他们,突然不知从哪闪现出一位老人,他一双粗糙的大手把我钳住了,眼睛直直盯着我:“小金!小金!”我懵了,这声音和神态我是那么熟悉,却认不出老人是谁了。“哎呀,我是你家的老杨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杨伯伯,是您!”他的皱纹深了很多,脸也暗了很多,头发也花白了,只有一双眼睛还像当年那么亮。我惊了,十多年了,怎么在这里遇到!我也钳住了老杨的手,老杨激动难捱,两行清泪淌进皱纹:“当年我从你爸爸那租的房子,住了五六年,你爸爸真是好人呐!当年我心脏不好,在家病了几天,那几天屋里只有我自己。你爸爸天天早上隔着窗户来看我,问我感觉身体怎么样,照顾我……”我们在光彩晶莹的舞台边坐下来,说着关于那时的闲话。话语间,我仿佛看到我家曾经的院子,还有那些老屋,飞来飞去的燕子啾啾喳喳,穿过老山西们的房前屋后。我看见了黄盈盈的小米,一碗碗盛得满满的饸饹面,有老杨,老张!还有他们的媳妇和孩子。眼泪就这么往下淌,老杨不抹,我也不抹,因为我们的手钳在了一起。

为了找小娟玩,前些年我去了趟她的老家——山西省广灵县焦某乡龙某岩村,为了这些年幼时神秘的地名,我登上了长途汽车。汽车驶进昌平山林,向西,再向西,直到过了太行山脉,就顺利抵达了,仅有3个多小时行程。原来,我与小娟,以及老山西们的老家,仅隔着太行。一座山脉,成了中国东中部分界线,也把一个世界的人们,分为本地人与“北漂”。返京时,我又沿着这条线路,把短短的旅途好好看了一遍。看着看着,两侧的房子密了起来,楼高了起来,我知道北京到了。从此,“北京”这个概念像冰块一样在我心里融化了。小娟现已嫁为人妻,她向我要了我父亲现在的照片。良久,回复我:“叔叔显老了。”

2008年以后的故事也没有停止。

在网上搜索“定福皇庄”,可以看到很多“北漂”分享自己的故事,有的在百度贴吧,有的在视频平台。拆迁分散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将回忆珍藏。有的“北漂”在贴吧留言:“感谢曾经的房东!那段时间我工作不顺,没有收入,交不上房租。我的工作都在网上,上网费也快断了。房东不但没催赶我,反而看我最近没交房租,猜出了我的状况,主动送给我3个月的上网卡,让我先把工作做好……就是这些上网卡,让我把工作做成了,房租也交了,还攒下一笔小钱。真难忘定福皇庄,真难忘我的好房东!”

一次,我在通州打网约车去办事,与司机闲聊了起来。司机说自己曾在一个很热闹的村里租房,晚上如何如何繁华……我试探地问:“定福皇庄?”他惊得手都离开了方向盘:“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你也在那住过啊!”彼此报明来历,相言甚欢。他说他是吉林人,赌钱欠了很多债,被媳妇赶出了家门,不得不来北京跑起了网约车。幸亏定福皇庄房租不高,周围繁华,订单多,为他攒下了钱。“我就住在回民小学操场南边那个楼!哎呀,我经常看见你们孩子跑步跳绳。要再让我回到小时候,给我重来一遍,我肯定不胡来(赌钱)啦!……”他的话匣子里,话很密,也很真,我听到了一段真实的“北漂”生活。确切地说,是“漂”在定福皇庄的生活。他说村子拆迁之后,他搬到了别处,房租高了很多,这也是我预料到的。

其实,很多“北漂”继续往北,跑到了昌平的马池口、南口、南邵,落脚在了城市更远的边缘,还在顽强地顶着更大的通勤压力,为了梦想努力。他们像一颗颗顽强的钉子,用自己年轻健美的体魄扎进北京,谋求着生长的机会,直到冷风吹透傲骨,自己不再刚强和锐利。有不少“北漂”无力再奋斗下去,回到老家,结束了自己漂泊的生活,“定福皇庄”成为他们终身难舍的回忆。最近两年,随着北京定位的明确,这边的 “北漂”也少了很多,特别是年轻人少了很多——挣得实在太少了,房租实在太高了。

2022年2月4日,北京冬奥会开幕式在鸟巢体育场举行。这天是大年初四,我和父母又坐在了电视前。国歌唱起来了,国旗升起来了!我想起2008年那个夏夜,我们激动欢腾的小院,所有的“北漂”们一个个按捺不住给老家打起了电话,用不同的乡音分享着自己的骄傲。“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国旗上升着,我独自怀念着2008。这时,母亲的手机响了,是姥姥。母亲接通电话,与姥姥共享起山东老家的乡音。我猛地一惊:母亲也曾是“北漂”。

作者:金博,回族,1995年12月生于北京昌平,毕业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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