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地毯艺术作品(红地毯佳作杰出青年)

红地毯艺术作品(红地毯佳作杰出青年)(1)

1

我与老左相识,是在十九岁那年,那时他二十五岁,我们同班。班里拢共八个人,五男三女,我们是备战高考的高三学生。只有老左不是,他是备战高考的高六学生。

我们所在的班,是阿拉音乐学院主教视唱练耳的教授李钓城老师办的。据说李钓城年轻时是阿拉音乐学院的传奇人物,他考上中央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后,又成了中央音乐学院的传奇人物,毕业后到美国进修,又成了芝加哥当地那所音乐学院的传奇人物。究竟是什么样的传奇,没人说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跟着他真能学到本领。最重要的是,他的班比别的班学费便宜一半。

学校里有个公认的说法:只要你的视唱练耳是李钓城教的,你就已经是个高手了。此言不虚,我们都知道他的能耐——他年轻时组过乐队,在舞厅干了八年,那年月乐谱不像现在这么好找,全凭他听着扒出来,再把谱发给乐队成员演奏。后来他去中央音乐学院学习,乐队混不下去就解散了。有一次我们正上课,外边马路上有支送葬的队伍吹着唢呐走过。他停下,两眼朝窗外一瞥,即刻听出唢呐的旋律、调式、节奏,并在黑板上用五线谱写出,还把那段旋律用钢琴即兴伴奏出来,用小调式表现忧伤,用大调式表现欢快,赢得我们一致的尊崇。

李钓城是个大烟囱,随时随地在冒烟。只要他出没的地方,窗台上、课桌上、钢琴上都摆着用塑料瓶制作的简易烟灰缸。塑料瓶割去一半,盛清水。一堂课下来,里面全是烟蒂和尿黄色的水。每天值日打扫卫生的同学,别的可以不干,烟灰缸不能不换。李钓城长着一张清癯超拔的老脸,但是神情阴鸷,不怎么笑。他永远都戴着一副黑色手套,从未见他摘下过。有人说他的手在一场意外事故中被火烧伤过,皮肤是从别处移植的。他听了也不置可否。我仔细观察过他的手,似乎跟常人有异,两只手的小指看上去要比我们的宽大很多。

我们都是李钓城在校外招收的首届学生。老左之前已参加过三次高考,都以落榜告终。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实在是因为他不是这块料。唱歌跑调、五音不全、声如驴鸣就不提了,就连使乐器也走不到节拍上,只有听音和乐理尚可,但也经常听错。他的高中音乐老师跟他商量:“要不你别学了?放弃吧,不要在错误和危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说:“没事。”很轴的一个人,难怪落榜三次还不放弃。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叫他老左。刚开始这样叫他,他很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就去摔门。后来慢慢地就习惯了,门也松了一口气。

老左爱听古典音乐,省吃俭用买来最好的音响,翻看各类空间构造学的书,在寝室里开辟出置放音响的最佳地理位置。放来放去,还是觉得放在自己的床头最妥。在别的事情上他很讲规矩,很讲道理,彬彬有礼,但在听音乐这件事上有点无赖,完全凭自己一时兴起,对室友们不管不顾,骂他也置若罔闻。有时深更半夜起来,边听边在寝室里游荡,或者光脚坐在黑夜的墙角里,起夜时不小心就会被他吓一跳。他听时也不插耳机,不开灯,有时把椅子弄倒。有时喝了点酒,会被自己吐在地上的秽物滑倒。有时上完课饭也不吃,点根烟就坐到音响旁。谁也拿他没办法。

我几乎不听古典音乐。有一段时间失眠,很严重,不知道什么原因,从肉身到精神都极度亢奋。我本想起床练练嗓,又怕吵到别人,只好拧开台灯,一个人静静地读小说。老左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起来,把脸凑到台灯下,差点儿把我吓到往生。我说:“你想吓死我!”他说:“你在看什么?”我说:“《檀香刑》,莫言写的。”他说:“哦,就是刚拿了诺贝尔文学奖那个,给我看看。”我递过去,他看了几页,递给我说:“妈妈的真血腥,大半夜的,吓得我头皮发麻!”又说:“别看恐怖小说了,越看越睡不着,听听贝多芬的《月光曲》试试。”

我钻进被窝听了,听完之后难以入睡。闭上眼睛,脑海中总会出现一个盲女,驻足于贝多芬的琴旁倾听。纱质窗帘徐徐摆动,窗外是一弯残月。我尚不懂简谱,也不懂五线谱时,就读过后人为贝多芬撰写的传记。如今只记得,少年贝多芬只身前往维也纳寻莫扎特时,莫扎特正在写《唐璜》,门都不给他开。他没有冻死在维也纳街头,凭的是,他弹奏出了莫扎特只弹过一遍的曲子,一个休止符,一个音符也未曾落下。

再听贝多芬,就不是躺在被窝里了,而是在课堂上,坐在桌旁,耳朵里塞着耳机,桌上摆着乐谱,手里拿着铅笔,逐行读过。那些犹如铁丝上悬挂着泪滴的符号,叮咚作响的文字,带给我一种非常新奇的阅读体验。我在被窝里将《月光曲》当催眠曲听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阅读竟也会这样地有声有色——我唯恐落下一个音符、一个休止符。

十九岁前我看书从不挑剔,黄色的绿色的,到我手中就难逃被翻烂的厄运。有一阵子我看《贝多芬传》,有些篇目让我心潮澎湃。里面说到莫扎特因写《唐璜》劳累而死,从此,沉在海底两万里的贝多芬在维也纳风生水起。那段时间我同时还在看一本名叫《维也纳战役》的野史,虽然这两件事在时间上相隔一个世纪,但我还是不由得有个幻觉:贝多芬站在维也纳的金色音乐大厅里,指挥演奏波澜壮阔的《命运交响曲》时,大厅外就是冷兵器时代的欧洲战场。厮杀与呐喊、士兵与战马、矗立的旌旗与倒伏的尸体、刀光剑影,人仰马翻……索别斯基大胜后和战士们放下弓刀,摘下头盔,一道天光冲破乌云照下来。他们安然地驻立在厅外,倾听柔和的尾声。

老左说:“你脑海中有这些场景,只能是你把两本书看串了的缘故。”

我有点不悦,说:“老左,你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呢?”

还没等他开口,蒋蓓蓓转过身来接过话头:“是啊老左,你为什么要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童谣和周心月也像两只好奇的小猫似的跑过来。我忽然很后悔说刚才那句话。

这时李钓城走进了教室,黑框眼镜,花白寸头,斜挎着一个背包。有个烟斗不是在嘴上就是在手上,一身万年不变的行头。童谣和心月跑到各自的座位上坐好,我让蒋蓓蓓转过去,老师来了。李钓城敲敲琴房的门,老帝国、鸭霸王和大仙陆续从琴房里走出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们都知道要干嘛了。唱视唱、听单音、听音程、听和弦、听旋律、听宫商角徵羽,是每天上课前的必练功课。那个时候,音乐对我们来说就不是感性的消遣之物了,而是要极其理性地听出那个音或者那段音乐处于五根横线上的什么位置,高音还是低音,欢快还是缓慢,节奏是什么样的,都要用符号在五线上准确地表达出来。有点像小时候的听写生字,但要比那个难得多。一段时间后,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好像真的长出了豆大的茧子,听到的每个音都是折磨。

李钓城那个大烟囱,只有弹琴的时候才会把双手解放出来。我们唱音阶的时候,他猛吸一口烟,然后把烟斗磕在琴案上,说:“C自然大调音阶!”

一边弹着前奏一边数:“一、二、三、唱!”

我们齐声高唱。唱完上行唱下行,然后再唱其他调式,唱过几遍后,李钓城又点燃烟斗吸几口烟,说:“今天该吴凯和蒋蓓蓓唱《唐璜》里的这个选段!打起精神来,注意换气,一、二、三、走!”

老帝国和蒋蓓蓓来不及换气,紧接着唱完那个选段。他们唱完后,我们也跟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李钓城说:“注意了,先听单音,动脑子,一,定,要,动脑子!”

说完在琴键上按出一个音,“叮”的一声,那个音一下子撞得我心颤。我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看见一些细小的灰尘在眼前的阳光里旋转飞舞。

“童谣,你说,什么音?”

童谣站起来,脱口答道:“C自然大调sol(5)。”

“对了,不用站起来,坐着回答就行。”

童谣从小学琴,童子功不是盖的,每次回答问题都云淡风轻,而我们每次被提问,心脏都快要跳到嗓子眼儿。

李钓城又在琴键上按出一个音,说:“蒋蓓蓓,这个什么音?”

蒋蓓蓓慢慢地站起来,弱弱地说:“C自然大调do(1)。”

“叫你不用站起来了,答对了,坐下。”

说完又按了一个音。

“这次我不点名了,自己抢答。”

周心月举起手说:“C自然大调mi(3)。”

“没错,进步很大。男生怎么不说话,非要我点名是吧?”说完继续在钢琴上按键,并依次点了我们的名字。

老帝国、鸭霸王和大仙都不假思索,对答如流。老帝国的嗓音条件,乐感各方面都很好,是天生的男低音。鸭霸王是公认的最具音乐天分的学生。大仙是钢琴高手,尤其擅长琶音,前八后十六分音符和三连音的节奏极其相似,很多人弹的时候听着都一样,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弹准,他却不怎么练就能够准确地表现。问到我的时候,我心里没底,听着像刚才按过的一个音,又有点不像,于是犹豫了一会儿,我说:

“C大调降mi(♭3)?”

李钓城说:“大点声。”

“C大调降mi(♭3)!”

“对了,要对自己有信心,就是刚刚才弹过的。”

李钓城又按响一个,点了老左的名字,老左犹豫了一下,说:“C自然大调re(2)。”

老左说完,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他,李钓城也惊讶得从钢琴前抬起了头。老左答错了,错得很离谱,他说的那个音跟李钓城按的那个音,在琴键上相差了整整一个八度。

大家都低着头,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很不自在的安静。过了一会儿,李钓城吸口烟,缓缓吐出,道:“杨超,我觉得你应该选选方向,你的精神很让人敬佩,但是你这样下去会很苦的,也不会有什么成果。我建议你从理论方面入手,多在这方面下点功夫,也算是一条出路。”

老左听了,半晌才说:“我知道了。”

2

一堂课下来,所有人都累得不想说话。一天有四五节这样的课,需要很大的毅力才能熬下来。我们都是年轻人,坚持一下是不成问题的。李钓城也喊累,还说他可能活不到退休了,都是我们这帮孙子害的。我们就开始笑,但心里挺不是滋味。下课后三个女生瞬间不见了踪影,大部分时候偷偷躲在琴房里练琴。

老帝国、鸭霸王和大仙每晚都去网吧打网游,我跟着他们去过一次,第二天感觉像少了半条命,后来就不敢去了。老帝国和大仙喜欢玩一款射击类游戏,有一次跟网吧里的“有缘人”组队,战斗过程中“有缘人”骂骂咧咧,老帝国没搂住火,翻过桌子去一拳把人家的牙给打掉了。那人说你们等着,然后骂骂咧咧地走了。后来得知那厮不是善茬,经常在网吧里跟一些人做大麻交易,就连网吧的老板都不敢置喙。老帝国和大仙怕被人报复,从那以后就不敢再去了。鸭霸王后来也不去了,因为他被那家网吧拉进了黑名单。他经常在网吧里看“爱情动作片”,而且不戴耳机,声音开得很大,网管多次提醒也没用。他这点倒很像是得了老左的真传。

老左每天下课后都说要回寝室,他也确实回去了,回去不到两分钟又偷偷跑回教室暗自努力。有时独自弹琴练声到深夜,后来被附近的邻居频频举报。只能怪他唱得实在是太难听了,以至于惊动了邻居家的狗。有一天正上着课,派出所的警察叔叔来敲我们的门,李钓城拿出自己珍藏的烟叶奉上,好话说尽,我们上课的地方才没有被查封。

老左隔三差五就要消失,刚开始没人在意。后来时间长了,我们都觉得奇怪。他通常是下课后就不见了人影,然后黎明时分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早上又跟我们一块起床去上课,上完课又不见人了。我们问他去哪儿潇洒了?他一声不响,神秘兮兮到了鬼鬼祟祟的地步。有一晚他又开始人间蒸发,看着他那张空床,大家不免有些担心,给他拨个电话也处于关机状态。老帝国说:“他会不会又躲在琴房里练琴呢?”

我说:“不可能,你忘了上次被投诉的事了?下课就锁门了。”

“那他会不会故意被锁在里面?”

“那他夜里怎么回来呢?”鸭霸王说。

就在我们被这件蹊跷而诡异的事情弄得茫无头绪的时候,大仙回来了。他前两天请了个假,回了趟家。刚走进寝室,第一句话就说:“咦?老左还没回来呢?我今天坐在车上看到他了。”

老帝国从床上起身,向大仙问道:“怎么,他也家里有事?”

“不是,他没在车上。”大仙说,“我是看见他走在路上,还被雨淋湿了,差点没认出来……后来他就进了一家酒店。”

“哪条路?什么酒店?”

“黄泉路。”大仙说,“额不对,那个……龙泉路。酒店叫什么没看见,只看见顶上有一艘很大的帆船。”

“龙泉路?”鸭霸王点颗烟,皱着眉头说,“神了。”

我们看着鸭霸王,他悠悠地抽着烟,半天也不说话,好似李钓城上身。老帝国急了:“怎么就神了,你倒是说清楚呀,怎么话说一半!”

“龙泉路还有个别名叫‘十三街’你们知道吗?”

他看我们一脸茫然,又说:“哎呀,就是‘天籁村’嘛!”

我们面面相觑。这回鸭霸王急了:“‘烟花巷’总该知道吧?”

这回我们知道了。虽说鸭霸王对那片很熟,但他没干过那种事。第一,他一个学生,兜里的钱都不够付小费的;第二,据他自己所说,虽然好那口,可没那个胆量,不怕坐牢还怕染病呢!我们也都没觉得这有什么“神的”,兴许老左只是打那路过,进去避雨也未可知。从别处想,他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耍个朋友什么的不是也很正常嘛,谁没有点私生活呢?我们对着鸭一阵数落,说他那个思想怎么老是龌龌龊龊的,然后在一阵嘻嘻哈哈中关灯睡觉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没见到老左像往常一样在被窝里,也没人说什么,大家慌忙洗漱后赶到教室,发现他早就到了。课间趁老左不在,我们又说起昨天大仙说的那件事。蒋蓓蓓突然对我们的话题很感兴趣,表示上周她跟心月去那边赶一家超市的促销活动时,也看见了老左。他低着头匆匆忙忙赶路,心月喊了几声超哥,他好像没听见似的,很快就在混乱的人群中消失了。

要是这样的话,这件事确实让人有些疑心。他为什么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呢?而且不止一次。下课后,我有意盯着老左,只见他往帆布背包里收了几册五线谱练习本就要走。走下楼梯后我扯扯他的衣袖,说一起吃饭去吧。他低着头,期期艾艾地说不去了,我还有事。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左顾右盼,支支吾吾地说:“你跟我走吧,我正好有事找你帮忙。”

就这样,他带着我走了几公里路,坐了一次地铁,转了两趟公交,终于到了那条传说中的龙泉路。那片城区我还是头一回去,看着那些破烂而陌生的街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受到了一种极其浓烈的漂泊感,好像是个离家千里的外乡人。还没下车我就看见了那幢顶上有着帆船样式的酒店。

我拍拍他的肩膀:“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吧?”

他说:“差不多,就在附近了。”

刚走下公交,就听见街边正在卖鹅的老大爷骂人,好久没听过如此纯正的乡音了。我们躲躲闪闪地趟过马路,向“帆船酒店”走去。那幢楼明明就在眼前,可我们在那些颜色鬼魅,高矮错落的民房巷子里穿梭了很久才到。到达门口,发现那家酒店根本不叫“帆船酒店”,外观和门梁气派极了,名字却土得掉渣,叫“大老王酒店”。我刚抬腿往里迈,老左拉住我,说:“还没到呢。”

于是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旁边那条阴暗的小巷。头上是密密麻麻的电线,已经把原本面积就不大的天空遮蔽了。地上流淌着污泥浊水,臭气熏天,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肠胃器官满地都是,三三两两的流浪猫在争夺一块鱼头。我感到一阵恶心,摸出烟来。老左说就是这了。我抬头一看,一道窄窄的铁门上,挂着一块电子显示屏,上面闪烁着四个红字:豪舒旅店。我不高兴地说:“你带我来这干嘛呢?”他的眉毛上下动了动:“你进来就知道了。”

那是一家旅店没错,可里面的走廊之狭小、之昏暗,以及扑面而来的灰尘味让我差点窒息。走到走廊尽头,他伸手在帆布背包里摸出钥匙,扭开门锁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房间里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只一床一桌一凳而已,有个窗口,却没挂窗帘。夕阳越过那边的楼顶照过来,把墙壁照成了橘黄色。眼前的一切,很容易令人联想起三流电影里很黄很暴力的桥段。我说:“你叫我来这,是要杀我呢,还是要睡我呢?”

“别开玩笑了。”他说,“你看!”然后往我身后一指。

我转过身,怎么也没想到,门后居然摆着一架电子琴,88颗键那种。这还不是最让人惊奇的。惊得我合不拢嘴,同时又感到云山雾罩的是:琴键上从C大调低八度la一直到高八度mi,每颗黑键和白键上都粘着一枚大头针,针尖朝上,针头的粗细随着音高逐次往上变得愈来愈尖锐。

老左说:“你帮我调调音,我老觉得这玩意儿不准。”

我俯下身去插上电源,“滋啦”一声通电。我怕被那些针尖扎到手,于是拿出打火机,用打火机在琴键上按了一下标准音la(6),按的时候我明显能感觉出这台琴的破旧,因为琴键之间都是灰尘和沙粒,需要用力才能按下去。

“这是电子琴,不用调音,音高都是设定好的……你从哪儿弄到这玩意儿的?你每晚消失就是在这练琴?还有,这些大头针是怎么回事?……”我把心里的疑惑一股脑地说出来。

“这琴是八块一天在附近琴行租的,这个房间贵点,十五块一晚……外面那死老头,他要我二十块,我跟他讲了两个小时,才给我便宜五块……”

“这不是重点。”我说,“这些大头针……”

他说:“大头针?就是定制的嘛!”

我急了:“不是!我是说……”

他嘿嘿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五线谱练习册和铅笔。

“C自然大调音阶。”他说,“随便按,我来记。我背过身不看你。”

我用打火机依次按了几个音,他记下来。全都记对了。

“我找到一个方法。”他说,“人的肉体是有记忆的,可以用不同的痛感记忆不同的音高,你看。”说着,他把中指搭在高八度do的针尖上按下去,那是一个高音,针尖自然也非常尖锐,肯定也很疼。按完后他的指尖马上渗出血滴,他把手指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样我就能记住音高了……以后我还要把键盘上所有的音都记住……诶?你说李老师是不是也这样听音的,所以才这么厉害……难怪他总是戴着手套……”

我独自走出旅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巷子里坐满了喝酒撸串的赤膊大汉,这些人后半夜喝醉后,往往要打一两场架,到黎明时分才会散去。我答应老左不跟同学们说这件事,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很无奈地跟他用小指拉了勾。他说他们要是知道了,我还是考不上的话,他们会怎么笑话我?我说你这样都考不上的话,会把我们每个人都显得罪孽深重的。那天晚上我心里是一种恐惧和酸楚交织的情绪。我心想,太疯狂了,这哪是学音乐呀,这分明就是自残!一晚上练下来,手都变成马蜂窝了!老帝国他们,把这场备战当做游戏和消遣,而且轻轻松松拿出好成绩……想着想着,我就想哭。

还没到寝室我就想到了他们会问什么,我也想好了怎么回答。无非就是些你去哪儿了,老左去那干嘛之类的问题。我说人家谈恋爱呢,有什么稀奇的吗?鸭霸王说:“人家谈恋爱,你去三人行必有电灯泡干嘛呀?”我说:“我去宰他一顿,骗吃骗喝不行吗?”

事情也就这样圆过去了。

后来有一阵子天气异常闷热,阿拉市三个月没下雨了。往年的五六月份,气候无常,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被雨淋湿是常有的事。但不知怎么,那年从五月份开始滴雨未下,空气里总有无法沉淀的扬尘。加上学习任务的日益繁重,我们积蓄已久的压力迟迟得不到释放。有一晚突然降下一场瓢泼大雨,我们几个男生像疯了似的光着膀子到球场打球。真是一场能解心头之恨的大雨!我们就像快要渴死的鱼窜进河流,瞬间就活了过来。

左哥也跑来跟我们疯。他实在是太瘦了,平时穿着衣服看不出来。一条条肋骨清晰可见,身上也没有什么肌肉,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老帝国说:“老左,你还是回去吧,被雨淋死了我们可不负责!”

左哥洗脸似的抹一把脸,说:“没事,我单挑你们四个都没问题。”

大仙说:“别理他,黑白手分人。”

划拳的时候左哥也加入进来,最后分成老帝国和大仙一队,我、鸭和左哥一队。我心想,带着一个肾虚的人,一个体虚的人,这局怎么打?于是争取一点主动权,我说:“我们队先来吧,左哥发球。”

说完我把球扔给他,那球好像跟他有仇,又好像会烫手,轻轻一扔就从他的臂弯里滚过,向树林那边滚去了。看着左哥在雨中奋力奔跑的场景,我们都忍不住乐出声来。左哥把球追回来,跑到球架下的线外站着。鸭说:“你会不会玩?半场,三分线外发球。”

他这才抱着球小跑到三分线外站着,我刚想跑上去接球,只见左哥把球放到脑后,像弹弓似的把球弹射出去。球没朝我这边来,也没朝鸭霸王那边去,而是径直向老帝国飞去。老帝国没防备,被球正中脑门心,捂着脸蹲了下来。

我们围过去看,还好没流血,不然以老帝国的性格,左哥今天怕是也要流点血了。老帝国长时间地捂着脸蹲在地上,雨水哗哗往下掉。我们站在雨中,好像淋浴。我看见老帝国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青春痘。等他缓过来,非得冲过去揍左哥一顿不可。我们三人围住他,怎么着也能把他拖住。果不其然,老帝国起身后就想去打他,我们使劲拽住他,左哥愣愣地站在雨中。

我说:“算了算了,他不是故意的。”

老帝国吼道:“不疼吗?你过来吃我一拳疼不疼!”

我说:“左哥,你道个歉吧!”

左哥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小心。”

道歉显然没什么用,老帝国依然很激动。我的手臂开始发酸,就快撑不住了。

老帝国说:“说对不起就算完了吗?”

左哥说:“那你还要怎样?”

老帝国挣脱我们的手,指了指地面:“你给我跪下,这事儿就算完了!”

大仙看了看我,我看了看鸭,鸭又看了看大仙,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完了,同时看向左哥。他就这么在雨中杵着,一言不发。几位大妈撑着伞从球场旁路过,发出哎呦哎呦这些小娃娃呀之类的怪声。大妈们走远了,球场旁没人了。我本想上前劝阻,拉着左哥走开,没料到他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把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老帝国得意起来:“经常去酒店的人就是腿软,哈……难怪你考三年还考不上……就你这德行,这辈子都……”

左哥突然跳起来,给了老帝国结结实实的一拳。

久违的大雨让我们兴奋,但发生的事又让我们心中酸涩。他们是多么恨对方吗?不是的,他们恨的是这样的生活,总觉得没完没了没有尽头,看不到希望。回到寝室穿着湿透的裤子冲澡,热水流过全身,舒服极了,能让人静下来想很多事情。那段日子总有杀不死的蚊虫,无聊漫长的闷热,做不完的试卷,以及永远唱不完写不尽的哆瑞咪发嗦啦西。有时候我在想,左邻右舍肯定恨死我们了,我们不会唱的他们都听会了。五线谱写了一大本,将来有一天还不是要装进麻袋当废纸卖,卖来的钱可能连个麻袋都买不起。偶尔路过书店,心血来潮买的《音乐理论》永远翻不完,但总忍不住想读小说,包里放着一本阿城的《棋王》,王一生在日光下呆头行走,天上有星子,我是夜行人,有时思考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偶尔思念远方今生不会再见的女孩,说不定她早已嫁为人妇,甜蜜幸福。

那晚之后左哥得了一场重感冒,但他还是坚持来上课。没过几天就好多了,只是还有点咳嗽。我去药店买胃药的时候,顺便给他带了一瓶甘草片。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说:“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玩笑,玩笑开完了也就翘辫子了。”我说:“你何出此言呐?”他说:“吸个烟上瘾,喝个酒也上瘾,就连生病了,吃个甘草片也上瘾。我现在一天不吃甘草片,都觉得生活不刺激了。”

当时以为他说的就是句玩笑话,在后来的很多年中,当我成长到自以为看透了生活的本质的时候,那句在我看来早已是真理的名言就会跳出来时时佐证:不,对于人生,你还什么都不懂,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玩笑什么时候来。

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倏忽而过。考试成绩下来了,毫无悬念地,童谣考了最高分。她原本可以报更好的志愿,但她还是选择了阿拉音乐学院,继续做李钓城的学生。其次是老帝国、周心月、大仙和鸭霸王,我和蒋蓓蓓有惊无险地刚过录取线。我们都考上了,李钓城教给了我们最好的考试方法。他说:“别以为考上了就如何,你们还没见过高山大海。以后进了学校,才是学真本事的时候。”

左哥以声乐二十几分,器乐四十几分,视唱练耳刚过及格分,乐理满分的成绩落榜……

再次见到左哥,已经是两年零八个月之后的事了。

3

高中班主任喜欢跟学生们描述大学生活的美好,比如食堂的饭菜有多好吃、寝室有多宽敞、教学条件多么好、谈恋爱,想怎么玩也没人管之类的,还危言耸听地说:没上过大学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稍微有点思想深度的,他们会告诉你大学是开放的、是不拘一格的、是能够张扬个性的地方。但他们所谓的张扬个性,在军训第一天就变成了笑话。其实,我们在中小学时所遭遇的分数、排名、教条、谎言等等那套规则,在大学里同样适用,走出社会后在社会上也同样适用。一点办法没有,至死方休。

入学后,我们几个被分到了不同的班,不同的寝室,再想像以往那样朝夕相处,已经不现实了。最初的新鲜感过后,我们该上课的上课,该练琴的练琴,该考证的考证,似乎又回到了高考前的生活。大家都在努力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准,为将来的就业做准备。除此之外,夏夜里的风正好的时候,我们会不定期地聚一聚,在一起吃顿饭,喝点酒,说说曾经那些旧事。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会经常提起左哥,后来渐渐地就不怎么提了。左哥的微信动态一直停留在那年高考的前一天,他发了“早安”两个字,并配上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窗台上的一盆绿植,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上面。有时我在失眠的深夜会给他发信息,但也一直没得到回复。

那个时候,校园里攀比之风盛行,从一开始的生活用品,发展到男女朋友,再发展到乐器,后来还衍生出了几场声势浩大的“斗琴”活动。我抱着学习的心态去观摩过几次,他们所弹的曲子我们平时都听腻了。游戏规则也很陈旧,比的无非就是谁弹得又快又准,谁弹的曲子难度大,谁的弹奏技术比较好而已,没多少意思。活动的组织者还设立了没有奖金的一二三等奖,不少虚荣心强烈的同学为此苦练键盘,一时间学校里异军突起了一批弹琴很快却没有感情的演奏家。

除此之外,我还听说在“地下”渐渐蔓延出另一种名叫“纸上谈兵”的“斗谱”游戏。所谓“斗谱”,也是一种对弈,但不使用任何一种乐器,整个游戏过程都只使用五线谱在纸上完成,因此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规则是,一人执红笔,一人执黑笔,旁边放一个节拍器,两人先掷骰子获取主动权,然后依次在五线谱上作曲。作曲时一人衔接另一人的曲谱时,乐谱符号的准确使用只是最基础的,曲调必须流畅且和谐。如果出现磕绊感,或者不和谐音,那么衔接者就是输家。当然,如果在规定时间内衔接不上,可以“封谱”,二十四小时后还衔接不上,或者衔接得不好,也就输了。一首曲子完整地作下来算为一局,一局完成后由“判谱官”用钢琴演奏而出,目的是让不识谱的观众听听,孰优孰劣,谁输谁赢。“判谱官”必须由当场看着谱子就能演奏而出的钢琴高手来担任。最重要的一点是,作曲时严禁抄袭,每一段旋律都必须是原创。

鉴于这种游戏对于玩家的专业素质要求颇高,所以参与者寥寥。因为如果不识谱,就算去到现场,也只能看见两人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要么愤愤离场,要么等一局下来,由“判谱官”演奏而出。识谱跟识字不同,不是知道它的模样、发音、能指和所指就能使用的,而是你一看见它,它的音高就已经在你的脑子里响了。当它们堆积、排列、交叉在一起的时候,也能知道它们发出的音和旋律是什么样的。只是看着乐谱,就如同在听一首曲子,这叫识谱。大多数音乐人,终其一生都做不到识谱,只有天赋异禀,或者大师级别的音乐人能做到。最好的例子是贝多芬,物理课本上说,贝多芬耳聋后,是用铁棒抵齿,以骨传导的原理继续作曲的。其实不是,钢琴上每个琴键的音高,都已经刻在了贝多芬的脑子里,他可以随时拿来用。他写《命运交响曲》的时候,身边是没有乐器的。

这种名叫“纸上谈兵”的“斗谱”游戏,引发了阿拉音乐学院学术圈的派别之争。保守派认为,只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没有乐器,没有声响的音乐算什么音乐,更有甚者认为,这是“荒腔走板,旁门左道,既不靠谱,也不着调”;激进派认为“威严之力不在怒,高手从来不拔刀”,意思就是说,乐器造得多好,那也是人造的,琴弹得多好多快,那也只是最低级、最小儿科的技术表演,真正的音乐才能在于创造,在于生命中最原始的音乐本能(来自大脑深处),也就是返璞归真。

保守派的代表人物我是知道的,琴弹得又好又快那几位,只知道长相却叫不出名字。激进派的代表人物简直大名鼎鼎,却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的长相,就算在哪见过,也不知道是他们。在那群人中,以马标为首的谭梁、王一弦最为强势,被人并称为“阿拉三魔”。据说,“三魔”都是出身于音乐世家,但三个家族间并无来往,三人在学校也无过多的交集,只是在“斗谱”比赛的时候,不得不交手。有人说,近些年在某网络平台上被人争相竞听的几首匿名发表的纯乐曲,就是出自“三魔”中的其中一人之手,但究竟是谁的神作,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激进派会不定期举办“斗谱”比赛,斗来斗去都是那些人。除“三魔”外,其他人的胜负会有浮动的现象出现,主要取决于选手那天的状态。可是马标却一直稳坐“头把交椅”,而谭梁则是“万年老二”,他同时也是“三姐”王一弦永远也无法泅渡的大关。

我不知道李钓城属于哪一派,他或许根本没听说,或许听说了,只是保持着他一贯的不置可否的态度。因鄙人只是个半路出家,天资愚钝的混子,白天除了上课,别的时间都混在图书馆,所以以上所述都只是听说,并没有机会亲见。

一个阴风阵阵的周末,我和几位老友相约在后街吃涮羊肉。酒过三巡,原本说不赴约的鸭霸王很激动地冲进来,跟我们说他偶然见到了王一弦,并跟她约好下周来一场“斗谱”比赛。我们都知道,鸭霸王那个家伙对“斗谱”什么的并没有兴趣,也没有那个才能,他去参赛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他用了四个字形容王一弦其人:人间美姬。

那天他从文史楼补考完英语出来,在人群中看见了相貌出众的王一弦。当时他并不知道她就是王一弦。鸭霸王莫名其妙地尾随着她穿过了大半个校园,一直跟到琴韵楼的大厅里,眨眼之间她就在人群中消失了。随后鸭霸王寻遍了琴韵楼的每间空教室和琴房,都没有再看见王一弦的身影。他怅然若失地走出琴韵楼时,无意间看见门卫室里挤满了人。人们围成一圈,好像在看什么。鸭霸王踩着凳子,踮着脚尖,目光越过一个个后脑勺,看见王一弦和看守琴房的老大爷王叔正在“斗谱”。

“感觉怎样?”大仙连忙问。

鸭霸王放下刚拿起的筷子,说:“看得我做鸭子的心都有了。”

童谣白了他一眼。

大仙说:“什么是做鸭子的心?”

鸭霸王说:“我说的是北京烤鸭,你以为呢?”

大仙说:“哦,我以为是天津烤鸭。”

老帝国说:“鸭,你凭什么觉得斗得过王一弦?”

鸭霸王说:“那可说不准,说不定我那天灵感乍现呢?”

老帝国说:“你乍现个毛,我看你裤裆炸线还差不多!”

随后的一个星期鸭霸王过得很煎熬,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在失眠中度过的。他总担心自己会错过周六那天的“约会”,或者害怕王一弦爽约。他在这边死去活来的,人家在那厢一无所知。周六那天日上三竿他还在蒙头大睡,要不是我们也想观战,到他的寝室去找他,恐怕他要放“三姐”的鸽子,然后得到一个胆小如鼠的骂名了。

比赛场地就定在足球场的观众席上。这种游戏本来就没有什么固定场所,只是因为那天的那个时候,王一弦正好在那跑步。鸭霸王起床后洗了澡,据他说打了两次香皂,非常郑重地穿上西服(我们一般在晚会和期末考试时才穿),准备好黑红两支笔和五线谱本才出门。

一个穿西装打领带,一个在运动场挥汗如雨,把那天的“斗谱”比赛显得多少有些滑稽。刚开始王一弦也是挺上心的,因为没有骰子,她还把主动权主动让给了鸭霸王。鸭霸王把拍子定在四四拍,没有升降符号,这样会比较容易些。但是在第一个小节他就出现了难产的态势,坐在那不断地咬笔头,迟迟无法落笔。王一弦告诉他不用急,慢慢来,然后又去跑步了。这时慕名来观战的人渐渐多起来,鸭霸王就有些慌。于是在第一小节和第二小节写了一个二分音符和几个四分音符,低音谱号后边全是休止符。观战的人一看,没见过这么低级的开局,骂骂咧咧地走掉了。王一弦跑了几圈过来,接过本子一看,冷笑一声,拿过红笔在第三节写了一个前八后十六和前十六后八,第四节写了一个全十六分和一个三连音,低音部分写了几个和弦伴奏(她的指甲是很张扬的大红色),抛下纸笔,说:“认输吧,你不像会玩儿的人。”

看得出王一弦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她写下的旋律是一种很突然的节奏变化,乐曲进行时,很突兀的三连音会给人节奏错位感,哪怕弹对了,之后的节奏不小心就会乱掉,后面确实不好接了。

鸭霸王抓耳挠腮,王一弦转身欲走,老帝国突然说:“别走,我来接!”

旁边有一人说:“这不算犯规吗?”

王一弦说:“可以的,以前没定过这种规矩,你接吧。”

老帝国接过纸笔,若有所思,过了会儿,他在之后的第五节写了两个相连的四分音符,之后是一个八分音符,八分后是个休止符。低音部分则是循环之前两小节的伴奏。

我说:“这样会不会太简单了?”

王一弦说:“不错,化繁为简,以柔克刚。不过,任何一步都有代价,你这么干,等于是给我铺路!”

之后两人又对峙了几个小节。王一弦反应迅速,走笔如飞,老帝国越到后越显得吃力,最后还是败了,主要是折在了王一弦的变调上。她在时机到来时突然变调,老帝国也就无所适从了。

今天的局是很低端的。幸好观众不多,否则丢人丢到姥姥家。我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都那么想。老帝国跟她对峙的那几个小节,大部分旋律都是出自李钓城编写的视唱练耳教材。王一弦肯定知道,只是没认真罢了。她写下的那几个小节,也是为之后的变调做铺垫而已。那种胸中自有百万兵的自信和笃定,真是让人后怕。老帝国闷闷不乐,他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挫败。鸭霸王和老帝国轮番大战王一弦结果却是以惨败收场,要是遇上谭梁和马标,那就更是让人瞠乎其后了。

我们在台阶上一直坐到天黑。

4

时间过得很快。几个寒暑春秋就在一拨人到来,又在一拨人离去之间消散了。转眼间我们就成为了即将毕业的另一拨人,不得不为自己的实习学分四处奔走。老帝国和鸭霸王选择去李钓城的校外培训班,给师弟师妹们指点指点。童谣、心月和蓓蓓去了市剧院,尝试着给那里的话剧配音。而大仙则选择离学校不远的琴行,偶尔也去给酒吧的乐队帮忙。只有我不知道选择去哪里,感觉选什么都不对,也觉得选什么都没意思。

原本打算稀里糊涂,把这场实习给它糊弄过去,哪承想琴韵楼的门卫大爷王叔,见我整日晃晃悠悠,无所事事,非要给我介绍一份差事。民间音乐协会里养着很多素餐尸位的老爷,只要有活基本上都是新同事、临时工和实习生在干。我作为实习生,接到的任务是寻遍阿拉市的民间艺人,把他们自觉或半自觉创作的音乐扒出谱来,把乐谱带回去装订成册,结集付梓。实习费不高,但是身心自由,没有人际关系的困扰,我又无事可做,对那份工作也说不上厌恶,就应了下来。大概有大半年的时间,我在阿拉市各处见过会拉二胡的盲人、身患白血病会吹口琴的孩子、敲着没有名字的铁乐器走街串巷的卖糖人……他们所奏的音乐我也只能听个大概,用意思相近的乐谱表达。

有一天我在郊区,刚从一位烧制埙器的老农家里出来,到拐角处的小卖铺里买烟,忽然听到身后是电子低音炮的声音,放着近年很流行的土摇。我转身一看,发现低音炮居然挂在一辆“春花牌”自行车的龙头上。自行车的车主头上戴着一顶大红色的安全帽,嘴里叼着烟,穿着灰扑扑的衣裤,一只裤腿卷得老高,另一只拖在地上,龟裂的脚上沾满泥渍,脚下踩着一双女式的人字拖。这人好面熟。我仔细看了看,不由地惊叫起来:“左哥!”

我喊了他的名字,他才受到惊吓般地认出了我。他比原来更精瘦了,也更强壮了,面色苍老,笑起来像哭,但精神状态很好。我买了三包大重九,塞给他两包。随后我们走进一家饭馆,我点了几个荤菜,要了两瓶啤酒,边吃边聊。

我问他这两年去哪了,怎么老不回我消息。

“唉,不想打扰你们学习,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让我说说大学生活怎么样?其实,大学生活也没什么好说的,每个人肯定也都是有怨无悔。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只好答他:“就那样吧,大家也都挺好的,就是无聊。”

“李老怎么样?”

“好着呢,那么大年纪,还兼顾校内校外很多课。你怎么样?”

“你看。”他把手一摊,“就这样……主要是家里有事,缺钱……没办法。”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天已经黑了,外边的街灯如金子般凝固。我说起学校里“斗谱”的事情,老帝国和鸭霸王被王一弦秒杀之后,在没征得童谣同意的情况下,他们又找到王一弦约了一场比赛。童谣连连摇头说不想参加,老帝国和鸭霸王表示,愿意承包她一个月的伙食费,条件是帮他们出一口恶气。童谣禁不住诱惑,答应了,比赛时间定在实习期后。

他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有这种事?”

我说:“你不会还在用你那种‘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的方法偷偷学着吧?”

“那可不!”他亮出自己的手掌,指尖上是一颗颗豆大的晶亮的茧。“我现在呀,不仅把所有的音都刻在了脑子里,而且还刀枪不入呢!”

我忽然觉得有些苦涩,便鼓励他:“再考吧,别放弃。”

他低下头:“算了,不考了。”

走出饭馆,街道上漫起了一层雾气。我们互相道别,我再次问他“斗谱”的事真的不想来试试吗?

“再说吧!”

他跨上自行车,打开低音炮,蹬着大飞,走了。

童谣与王一弦对战那天,我因为有事耽搁了,赶到的时候乐谱已进行到第八页。听雨楼的大教室里挤满了人,大家静坐着,传阅着乐谱。没有乐谱的同学,就看黑板上由“判谱官”写下的实时记录。童谣执黑笔,王一弦执红笔。如果单从乐谱上看,王一弦明显占了上风,因为第四页和第六页几乎都是红色的笔迹。

这时我的微信电话响了起来,蓓蓓把食指放在唇前,对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我跑到门外接听,是左哥打来的。他被保安拦在了门外,让我出去接他。远远地我就看到他站在门外,依然是那身衣着和那辆自行车。我向保安编了个非常牵强的理由,还让我们登记了个人信息,才答应让他进门。

我们走进教室的时候,比赛已经到了“判谱官”演奏的环节。只见一个斯斯文文,戴着圆形眼镜的高个青年提起桌上的网罩,拿起一沓乐谱,走到钢琴前把乐谱摆好,坐下便开始弹奏起来。那是一首舒缓的、低沉的小调式曲风,伴奏部分几乎都由三个音以上的和弦构成。曲子进行到四分之三部分的时候,听上去好像是改变了一种调式。几个小节弹过,变为原调的时候也很顺畅自然。曲子听上去根本不像是两个人以斗谱的方式写出来的,倒更像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一曲终了,“判谱官”说道:“第八页高音谱号,第二段第五小节,有一个升fa(♯4)降sol(♭5)的音跟前面的音没有呼应。我再弹一遍,同学们仔细听。”

于是他又弹了一遍第六页和第八页,弹完后,有几个人开始窃窃私语,而我什么也没听出来。我看了一眼左哥,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听出来,大家纷纷表示没有哪里不对,这应该是个平局。这时童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室。

我们赶紧围到钢琴前,想仔细看看乐谱上哪里不对。这时左哥突然说:“不用看了,第八页的升fa降sol,跟第六页的同音没有呼应。如果我没猜错,第六页应该是多了个还原号(♮),也就是不升也不降,因此,第八页多了一个半音。”

我翻开乐谱对照,果然是这样,跟他说得毫厘不差。

“唉……”左哥叹口气,说,“其实两人实力悬殊不大,旗鼓相当,只是童谣实战经验不足,太大意了,所以输了这场比赛……”

我们都惊了,所有人的目光刹那间都落在左哥身上。他的衣着跟他在那个场合,那个时刻说出的话,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安全帽上的每一粒灰尘,似乎都在发光。

左哥继续说:“如果我是童谣,第七页绝对不用那么多琶音,那一连串的琶音太美了,但是也太简单了,给了对方可乘之机。我来接的话,就用短快的跳音,逼着她再循环一遍,别那么快收尾,也就能及时发现错误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小声说:“这人从哪来的?”

王一弦坐不住了,她跳起来,指着左哥喊道:“我管你从哪来的!我要向你挑战!”

这事立马传开了,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教室里很快就没了地方落脚,大家只得站在走廊上,透过教室的窗户玻璃往里看。左哥表示,“刚才你已经玩过一局,为公平起见,择日再战怎样?”王一弦冷冷地笑道:“改天我可没时间了,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她左右看了看,又说:“再说了,看这阵仗,你今天走得出这个门吗?”左哥看了看我,欲言欲止。我说:“来吧,跟她干一次!出什么事有我们在呢!”逃课过来的老帝国和鸭霸王也说:“干吧!”童谣、心月和蓓蓓也分别给了鼓励。左哥往桌椅那边一比划:“既然这样,那就请吧。”

两人落座,掷了骰子,左哥拿到主动权,点开节拍器,工工整整画了高低音谱号,拍子设在四三拍。他拿起黑笔,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刷刷刷飞快地写完前三小节。圆形眼镜“判谱官”连忙在黑板上画出。他这一下,可谓技惊四座,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他写的乐谱形状像极了悬挂着的次序井然的条状风铃,共分两层,上层左右张开,像鸟儿凌空时的黑色羽翼。我们都想,开那么大,结尾可怎么收啊?王一弦这下愣在那里,可是还没完,左哥把笔头落在第一个C自然大调sol(5)上面,飞快地往后画出一条延音线,下方画了一条,低音谱号后的音符也画了一条,画完后他又在某个特别高的音上添加了一个小型的前八后十六,以一条小得几乎看不到的延音线相连。

老帝国凑到我耳边悄声说:“这下‘三姐’完蛋了,马上要变‘四姐’了。”我一脸疑惑。他解释道:“虽然她善于作曲,但只善于作流行乐曲,这是古典音乐的开局,也是她怎么也战不过谭梁的原因。她对古典音乐一知半解,属于大众水准,跟你我无二……”

原来如此。只见王一弦皱着眉头坐在那里,迟迟不敢提笔,面色铁青。反观左哥,镇定自若,不催也不赶。过了一会儿,圆形眼镜“判谱官”不紧不慢地说道:“同学是否要‘封谱’呢?”王一弦一个眼神杀过去,便不敢再言语,静静垂手而立。又过了一会儿,王一弦还是没动作,节拍器早已数不过来摇摆了多少回了,人群中就有人等得不耐烦,发出了起哄声。又过了一会儿,起哄声、口哨声、笑声说话声此起彼伏。王一弦拍案而起,拨开人群,扬长而去了。

王一弦走后,教室里掌声雷动。

兴许是因为左哥没见过这么大场面,或者也是因为他长久以来,在音乐上遭遇了太多挫折,荣誉来得太过突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左看看,右望望,浑身不自在,于是摘下安全帽,低着头用衣袖使劲地擦着。我过去搂着他的肩膀,自豪地说:“这是我哥们儿!”我招呼朋友们出去大撮一顿,庆祝一下,他们也欣然同意。刚抬腿要走,圆形眼镜忽然拦住我们去路,冷不丁地给我们鞠了一躬,看着老左说道:

“同学你好,我叫谭梁,刚才的对局我在一旁看了,甚是精彩,想跟同学学习一局,不知是否愿意?”

他就是谭梁?那个世家子弟,子子孙孙所使用的乐器历史总计超过1100年,钢琴由国际知名乐器制造商赞助,世界顶级乐谱出版商为他们家族无偿提供乐谱支持服务的谭梁?难怪童谣和王一弦那局,他也听出了胜负。

在我们的再次怂恿下,左哥又坐到了桌旁。原本已渐渐散去的人群,又重新涌进来,围得水泄不通。来听雨楼上课的同学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上政治课的教师让他们另找教室,可谁也走不动道,最后就连政治老师也找了个位置站着看。

左哥说:“接着刚才那局,还是?”

谭梁说:“还是重开一局吧,同学。”

程序依次走过,这次由谭梁开局。我们原本以为,谭梁会效仿左哥,一上来就耍出难度更大的开头,一击必杀。可是他没有,只是在高低音谱号后设置了升fa(♯4)的调式,拍子是四六拍,然后在低音部分写了多个相连的四分音符,最低音和最高音跨度超过了十度,第一个最低音用重音记号强调,节奏均匀,高音部分三个小节都是休止符。

从这个开头,可以看出谭梁是想让左哥开高音部分。表面上看好像是谭梁在谱上让出了主动权,其实居心叵测,只是为了后边省事,因为低音伴奏部分几乎可以不动了,就一直循环到底,偶尔调动一两个音符,或者加点和弦。这种伴奏看着简单,其实需要极其娴熟的弹奏技巧,从头至尾就是由一只左手来完成,而且跨度特别大,弹下来整条手臂可能会累到抽筋。

左哥静观片刻,提笔衔接四五六小节,他没有再玩大动作,只是谨慎地在线条上放了几颗单个的二分和四分,二分用延音线拉到大约四个节拍。两人思路流畅,衔接紧密,看着他们熟极而流的谱曲,分明就是看着一首崭新的从未发出过任何声音的乐曲,从虚空中流淌而出。谭梁在之后的高音部分频繁地使用和弦和重音符号,左哥则偏爱大段大段的全十六分音符。我集中精神,动用自己所有的识谱能力感知这首曲子,并努力将其具象化——那是在海边,一片乌云远远地飘来,顷刻间就刮起狂风,下起瓢泼大雨,海浪从天际线涌来,一浪高过一浪,帆船在海浪间起舞,海浪拍打着高耸孤寂的海岸,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渐渐地,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日光朗煦,即将落海的夕照使天上的晚霞缤纷绚烂,光色莫定,一只孤独的鹜鸟在天海之间扑扇着羽翅……这暮色、这晚空、这秋天的海,竟是一样的色彩……

最后,左哥用几个柔软的琶音结束了这首曲子。就在我沉浸于乐谱中,全然忘记了这是一场比赛的时候,谭梁站起来,向左哥鞠了一躬,说:“同学,我输了。厉害厉害!”众人愕然,左哥也疑惑不解地看着他。谭梁说:“其实,乐谱到四分之三处我就输了,这首曲子最主要的部分都是由你写下的,你的创造力远远高于我,我之后写下的不过是主旋律的点缀和陪衬而已。我当然也会别的走向,但这首曲子实在是太美了,我不想破坏原调。在我看来,把这首曲子好好完成,比输赢重要多了!”

“同学,你赢了!”他伸出右手。

左哥打败王一弦和谭梁的事在学校闹得很大,“纸上谈兵”斗谱游戏这项原本只在“地下”流行的玩意儿也被搞得人尽皆知,一时间跟风者众,后来反响平平,不久就销声匿迹了。这东西真不是一般人能玩儿的。临近毕业,为了拿最后两个学分,我们整天被毕业论文弄得焦头烂额,濒临发疯。一天,改完第四稿论文,我从辅导教师的办公室里出来,准备去食堂吃饭。路上我拨弄着手机,发现有人加我的微信——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马标。

关于马标,我先前对他的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经常听说,又没有往来交集,时间一长,就会给我一种错觉:马标就好像是音乐史上那些作古的神人一般,只活在传说里。

好友通过后,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马标就给我发来了消息。意思就是说,让我约一下左哥,想跟他一较高下。连最迂腐的客套都没有,非常直接。不过,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他迟早会来找左哥挑战的,就像《格林童话》里写的:“魔镜魔镜,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啊?居然不是老娘!白雪公主,我要杀了你!”是同样的心态。我表示会把他的话传达给左哥的,是什么情况再说。并趁此机会向他请教了论文中让我非常头疼的“变格定弦”一类的问题,当然了,这是自取其辱的行为,他这么高傲冷漠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回复我呢?

我把马标的话转给左哥,怕他不相信,又截图给他看。他说活太多,走不开,这次就不来了。我跟马标说:“上次左哥是来找我玩的,只是碰上了顺便赛了两局,哪想到王谭二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没时间,以后再说吧。”不出所料,他又是只字未回。就这样,来来回回三四次,我就有些烦,对他道:“你要是诚心想约他,我给你他的联系方式,自己去找他谈。”他回:“没必要吧。”我说:“他是真没兴趣,你想想看,就算他赢了你,对他又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呢?不过是个虚名而已。”他回:“怎么,莫非想赌钱?”我说:“你怎么还不明白?他考了四年阿拉音乐学院,最后还是落榜了,如今在社会上苦苦挣扎,每天干非常繁重的体力活,还在偷偷学音乐,为了什么?他付出常人所不能及的努力,吃那么多苦,不是为了争这些虚名,只是想考上罢了……”

我说这些话的初衷,是想让马标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毕竟大家都这么忙,多做点实事比什么都强。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个鼻孔朝天的家伙,居然是个茅房拉屎脸朝外的汉子,居然是个放屁砸坑的主,确实是个无所不逮,说到就能做到的人物。两周后他跟我说,只要左哥愿意来跟他比赛,赢了的话不仅能得到一个破格录取的名额,与明年的新生一同入学,而且还能收获本年度阿拉市“十大杰出青年”的荣誉,因为到时候学校领导和市委领导都会来观看比赛。他还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红头文件,拍了照片发给我看。我被惊得直冒冷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确实啊,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真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想象到的。

当然是天赐的好机会,左哥也很高兴地答应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想读阿拉音乐学院。比赛地点就在学校的“无极限”音乐厅,音乐厅原本是每年举行各种盛大晚会时才开放使用的,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马标家族有多大的本事了。时间原本定于两个月后,马标唯恐迟则生变,提前到了半个月后。我们知道,他这样下血本奔走相告,并非什么江湖义气,也是为了自己的荣誉而已。

要不是这场比赛,我都不知道学校居然有那么多人。天还没亮就有人到大厅外排队候着,就为了能抢到一个座。一开门,人群蜂拥而入,不少人跑得太急,一不小心摔个大跟头,爬起来相互搀扶着又往里跑。当然座位是远远不够的,座位之间的走廊也或坐或站地挤满了人。音乐厅四面虽是特制的蜂巢消音型墙壁,但仍然感觉整个大厅里嗡嗡作响。许多人被堵在门外进不来,有人脖子伸得老长,有人脚尖踮得老高,有人干脆扒在门头上,踩在凳子上,有人急得直骂娘……场面比那年某歌星来演出时还要火爆。舞台上摆着两把椅子,一张桌子,参赛者各持一台平板电脑,写下的乐谱会在舞台中央的大屏幕上实时显现。主持人把控着比赛流程,开场词、领导讲话、校长致辞等等一系列繁文缛节过后,两位参赛者依次走上舞台,在桌旁坐下。比赛刚要开始,门外很多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里涌,以至于让前排的除了领导以外的人都不得不跑到舞台的空地上坐着。舞台上的两位参赛者,就被观众团团围住,好似一场盛大的讲经佛事。

我在人群中看着左哥,他那身行头总算换掉了。西装革履,头发油光可鉴,简直判若两人。只见他一声静气,满目清光,看来他对这场比赛胜券在握了。“判谱官”做了个预备的手势,全场即刻肃静下来,人人屏息凝视大屏幕上的五线,就像赛跑的运动员,等待着裁判的发令枪。其实在场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具备识谱能力,全程几乎不明觉厉,但是这样才有意思,就算看不懂,感受一下过程的惊心动魄也是值得的。“判谱官”把高高扬起的手用力一挥,比赛开始了,全场发出了一阵阵惊呼,速度太快了,两人的笔迹在大屏幕上飞奔,下笔如有神助。我发现有许许多多的符号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它们的用法,很多认识的音符堆叠纠缠之后,我完全不认识它们了。在这样的场景下,我很难不感到有些事情是真实存在过的——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仓颉造字……以及千秋万载之后的此时此刻,它们都属于一种伟大的无中生有,它们任何部分都闪现着也只能闪现着神性的光芒!

这样的过程,高能了大概十多分钟,左哥突然宣布要“封谱”,“判谱官”用两个铁网罩盖住桌上两块平板电脑,宣布“封谱”一小时,这段时间内选手不可走出他的视野。他们已被观众团团围住,想起身走两步都难。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左哥给我发来消息:刚才的对局怎么样?我回:眼花缭乱的,没太看清楚。左哥说:马标势如破竹,劈头盖脸的攻势还真带劲儿,待会一定要反客为主,变守为攻,否则就玩完了。我说:你心里有数,加油吧!一小时后,比赛继续,那红黑两色的乐谱,就像武侠小说中的两大高手对决。一人发力刚爆,手眼犀利,赤拳虎虎生风打过来的同时,左脚尖提起即收,到达对方腹部时,忽地改变踢向,以虚带实,左脚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追太阳穴。一人见来招如此狠毒凶猛,便快速往左疾避,同时左手紧握木棍从背后往上猛顶,在耳边的方寸之间将对方的脚背挡开……就在众人引颈以待最震撼人心的场面时,最后一小节的双竖线已经画下。

如果单从书面上看,真的看不出优劣和胜负,大屏幕上不过是一团乱麻。在完全识谱的人眼里,那也许是一场精神上的盛宴。不过,只有等待“判谱官”把谱弹奏成乐曲才知道了,或许就算它变成有声乐曲,也不一定就能分高下。就在“判谱官”将要演奏那首乐曲时,马标突然说:“先定了胜负,再演奏也不迟呀。”

“判谱官”疑惑地说:“不是要演奏出来,才听得出胜负么?”

马标说:“胜负已分,不用奏了。”

众人一脸茫然,“判谱官”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马标说:“看最后两个小节,我承认他这个尾收得恰当至极,可是你们看,有谁见过这个样子的和弦吗?”

人群中有一人说:“当然见过,四手联弹里就有这样的和弦!”

马标说:“是!四手联弹里有,可我们的谱从起初就不是写给四手联弹的,‘判谱官’是一个人,所以谱是写给一人独奏的,你‘判谱官’有能耐把末尾的和弦奏出,算我输!”

“判谱官”翻看乐谱,有两个和弦确实一个人无法弹奏,便起身准备宣布胜负。

左哥说:“慢着!我觉得今天的胜负,应该让李钓城老师来判决。”

“判谱官”说:“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最后两个和弦已成定局,难不成你想耍赖?”

左哥说:“耍赖倒没有,就是觉得,让李钓城老师来判决,就算输了,那也输得光彩!赢了,那荣誉的分量岂不是更重了么?你觉得呢马标?”

马标表示同意,于是呼喊起李钓城老师的名字,喊了半天,无人应声,看来是没来。校长立即派人去把李钓城老师请来。不一会儿,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李老来了!人群立刻闪出一条道,只见李钓城背着手从人群中慢悠悠地走来,眼睛一直盯着大屏幕上凌乱的乐谱。李钓城走上台,“判谱官”向他鞠了一躬,伸手示意让他坐到琴前。李钓城摆摆手,又把手背在后头。他仍然戴着那双黑色手套。他一言不发,只是站着看。整个大厅里静极了,无人敢说话。李钓城看了一会儿,转身面对左哥,半晌说出三个字:“你输了。”

左哥微微一笑:“我输了吗?”李钓城说:“输了。”

人群沸腾起来。

我艰难地跋涉在汹涌的人潮中,目光竭力追随着左哥的身影。他逆着人群一直往音乐厅外走。我奋力捡起在拥挤时掉落的手机,起身再去寻他时,已不见了踪影。发消息弹出的是红色感叹号,打电话也无人接听。

5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左哥,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就这样失踪了,人间蒸发了。老帝国通过各种渠道打探过他的消息,但终究一无所获。

没过多久我们就毕业了,各自拿着一纸文凭分道扬镳,在彼此的生活中淡出。

经过三年的痛苦努力,我终于在离家很远的小镇学校里谋得一份教职。白天教孩子们唱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有时候玩老鹰捉小鸡。晚上,我在一盏十五瓦的灯泡下阅读普希金、兰波,偶尔为诗词谱曲,自弹自唱,排遣一下内心的孤独与苦闷。

那个地方虽然条件艰苦,但好在四季分明,能够获得一些意料之外的乐趣:夏天湖面上粼粼发亮,美不胜收,湖边的小溪搬开石头就能捡到螃蟹。此外还有冬天的野兔、秋日的落叶和狗尾巴草、春天的时候,微风怡荡,花树垂绦,一直漫到院子里来。刚来的时候,我鬼缠身似的穷尽办法想离开那里。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有机会也不想再离开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些年。

某天我在微信群里看到童谣说:李钓城死了,死于糖尿病所引发的肾脏衰竭。我们都很意外,意外他怎么不是死于肺癌。

李钓城的葬礼在他的故乡举行。我们商量了一下,打算一同驱车前往。此前谁也没去过他的故乡,只知道一个地名。我们靠导航和沿途问路到了那里,发现那是一座藏在峡谷中的城市,一条河穿城而过,两岸高高拔起,壁立千仞,穷地之险,极路之峻。老帝国驾着车,大仙在副驾拍照,我们并排坐着,一路无话。

在听到他的死讯时,以及在奔丧途中,我都没觉得悲伤。到达那后,听人说李钓城没有家人,他的葬礼是友人同左邻右舍操办的,我就禁不住悲从中来。我们没有看到他的遗体,兴许是烧掉了。当我看到一名端公领着几个人点燃篝火,带着面具,手舞足蹈,举行着一种神秘而隆重的仪式时;当我看到那些在风中燃烧的纸马时;当我看到知客僧引领着众人完成葬礼的每一项仪式时,我忽然感受到一种毁天灭地般的虚幻和恓怆……

傍晚时分,我独自走进李老的故居。那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平房,室内陈列的圆桌、矮凳、马灯、油纸伞等家具一尘不染。一扇歪斜的门通往院子,院子里落英缤纷,围墙上爬满藤萝,泛着嫩绿色的可爱光芒。围墙上的木门外是一片后山,山坡上蒲公英星星点点,一条铺满落叶的小径沿着石阶在丛林中迤逦而下。缓步其中,真是怡然极了,仿佛整个人都被浸染得古旧而静美。我不由地吟哦起白居易的一首诗:“绿野堂前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

这时,围墙外有人接了下句:“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我转过身一看,是葬礼上那名知客僧。和尚合掌鞠躬,说:“外面几位都不是程先生,想必您就是程先生吧?”

我说是。和尚便从袖中拿出一个黑色信封,道:“这是李钓城生前嘱托我交给您的信。”

和尚说完,转身便走,我叫住他:“是什么事呢?为什么给我?”

和尚说:“这个不知,我只是行使信使的职责。”

我拆开信封,取出信笺,居然是用毛笔写的,从右至左的竖排文字——

程晓枫:

别来无恙。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了。既然你已经把它打开,那么就请你把它看完。

你是否还记得多年前,在阿拉音乐学院,马标和杨超那场‘纸上谈兵’斗谱大赛,最终是我判马标赢得了比赛,以及他一手策划的荣誉。杨超败绩。其实那场比赛,杨超才是真正的赢家。只要我坐到钢琴前,摘下手套,把那首乐谱演奏出来,他就赢了,不仅能获得破格录取的名额,还能够收获杰出青年的荣誉。是的,我能够演奏,因为我有十二根手指,十二根与普通人一样,健康且能灵活运用的手指。

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在我回国决定到阿拉音乐学院任教之时,就发誓再也不让世人知道此事。

我少年时并未有志于音乐,而是酷爱机械。我与钢琴最初的关系,并不是弹奏者,而是调律师。某天,我像以往一样,到别人家里给钢琴调律时,遇上一位贵人。那位年过半百的人,在看到我的手指后,激动得无法自控。说我是天生的钢琴家,并愿意资助我完成学业,如果我愿意选修音乐的话。对于我这样一个出身贫寒的孩子来说,对于任何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说,这样天大的好事摆在眼前,我想谁也不会拒绝吧。

事实上,他也的确这样做了。可以说,我在音乐这条道路上畅通无比,几乎没有遇到过阻碍。二十多年来没有见过高山大海,因为我就是高山大海。去了美国更是一马平川。全世界从古至今所有的曲子,没有我不能弹的。但是我写的曲子,只有我自己能弹。又一个二十多年,我的音乐事业如日中天,我在美国社会的地位扶摇直上,可以说是前途不可限量。连我自己都相信,我是世界音乐史上千百年来唯一的奇才。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盛极而衰,物极必反。从那以后,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开始大肆渲染我的异能,说我不是正常人,说我只不过是个会弹钢琴的怪物,说我是个异端……我被观众唾骂、被社会性除名,被所有的音乐活动拒之门外、迫于舆论压力而妻离子散……一夜之间,云泥已殊路,简直两世为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陷在这个泥沼中无法脱身,终日酗酒,颓废度日。后来,我想通了,世界没有错,错的是我自己。严格来说,我的确不是正常人。我利用自己超出常人的能力,无论获得多么伟大的成就,我也只不过是那个,与魔鬼交易的浮士德博士而已。再后来,我回到阿拉音乐学院,只想做个普通的教师,度过余生,没承想被杨超看出了破绽……

我把这些事告诉你,是希望你能够找到杨超,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把真相告诉他。不是奢求他原谅我,我只是想对他说,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运行法则,人活在其间,能改变的东西微乎其微,只要放下执迷,生命就会有转机。如果他听不进去,只好靠他自己用短暂而珍贵的生命去领悟了。

李钓城

我把信叠好,装进衣兜。出门时看见朋友们对我招手。此时太阳已落,整片灰色大地柔软而静谧。山下,雾气氤氲的城间飘摇着几粒若明若暗的灯火,有人在远处唱歌。我说邻县有位诗人朋友,邀我到他家中做客,就不跟你们一起回去了。望着远去的车灯,我突然很想喝酒,到附近的商店一问,酒被上一位客人全买走了。我买了两瓶酸奶,坐到一棵树下慢慢喝,看着原野上那些在晚风中渐次倒伏的荒草,心想:茫茫人海,我到哪里去找他呢?

红地毯艺术作品(红地毯佳作杰出青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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