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电视剧最后一集小说(庆余年电视剧小说)

“叶轻眉?” 范闲心中无比震惊,下意识里轻声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老妈的名字居然会出现在监察院前的石碑上 面上依然保持着平静,但他的心中却是无比激荡——为什么母亲的名字会出现在监察院前面的石碑上?虽然当年叶家小姐身为天下最富有的女人,但怎样也不可能享受这种皇燕京享受不到的待遇更何况老妈最后离奇死亡,肯定与这庆国的王公贵族们有关,虽然五竹叔说过,十年前的那次风波中,叶家的仇人已经被全部杀死,但是谁能保证那些仇人的亲眷没有残留在朝廷之中? 就算到了如今,叶轻眉很明显还是一个有所禁忌的名字,叶家的财产也全部被充收到内库之中,叶家的生意变成了皇商 监察院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把叶轻眉三字放在门口,虽然五竹叔说过世界上没几个人知道自己的母亲就叫叶轻眉,但是手握庆国的皇家一定知道——那位陈院长大人未免也太大胆了些,难道连皇室的脸面都没有放在眼里? 不过看见那座矮矮的石碑之后,范闲总算明白了五竹叔在澹州时说的那句话 “知道小姐叫叶轻眉的不多,旁边那些闲杂人等只是称她小姐,不过叶轻眉这个名字,就算现在,想来……在京都也是很出名的” 范闲搓了搓手,低着头往前走着,心想京都人人恐惧的监察院门口竖着这样一块牌子,叶轻眉这个名字,果然是想不出名也很难 所有的这些心理活动只是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他敛去了脸上的表情,拢了拢袖子,面无表情地往东面走去,就像没有看见这个名字一样 也正是因为看见了这块牌子,范闲不由想到了自己即将娶进门的宰相女儿,听父亲说,她的母亲长公主如今就掌管着原来属于叶家的产业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觉得理所当然应该拥有的,那这份产业应该排在头一份——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本来从藤子京嘴中,范闲已经知道了林家小姐如今家在何处,但心知肚明那女子的背景身份,这京都又是藏龙卧虎之地,他是断然不敢偷偷跑去窥香的他来监察院找费介老师,就是想通过监察院的通天手段,想办法提前见一见那位缠mian病榻上的女子,同时也想请老师帮忙看一下那女生的病情 不料费介却不在京都,范闲有些恼火,难道自己真要等到洞房的时候,才知道对方长成什么模样?不行,他告诫自己,必须找个法子去偷窥偷窥,万一有任何不妥,自己逃婚也好有个准备时间 走着走着,范闲更加恼火起来,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初到京都,对这些道路完全不熟悉,在天河大路上来回走了两趟,居然找不到家里的马车放在了哪里 正巧看见有个小孩儿拿了串糖葫芦在边嚼边走,一嗅着那甜丝丝的味道,范闲便觉得无比鼻熟,赶紧跑上前去,抢了过来,咬了一口,凭口感确认了这串和先前自己吃的那串出自同一个摊子,这才开口询问这家店在哪里 小孩儿受了惊吓,还以为碰见了不蒙面糖葫芦劫匪,最后总算被范闲的两个铜板安抚下来,认真地指了个方向 范闲顺着那方向过去,走了很久很久,结果很悲哀地发现,那小孩儿在报复自己,这地方明显不是自己应该到的地方——这里其实已经到了京都的边缘地带,范闲并不知道这一点,不然一定会很自豪于自己的脚力,自悲于自己的智力 这个地方很荒凉,有个庙 在繁华无比的京都城中,要找出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荒凉也许并不准确,准确来说是异常的干净,庙上飞檐梁柱之上,连一丝灰尘都看不到 他抬头望着面前的这个黑色木结构建筑,不由想起了前世燕京的天坛,只是面前的这座庙要小了许多,看上去少了几分与天命相连的神秘感,多出了几分人世间的秀美气息 迎面的正门被漆成了深黑色,看上去十分庄严,门上是一方扁扁的横匾,上面写着:“庆庙”二字 范闲用舌头舔掉牙齿上粘着的糖渣,看着头顶那两个代表神圣的黄色字体,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 这里就是庆庙,传言中庆国唯一可以与虚无缥缈的神庙沟通的地方,皇家祭天的庙宇 在澹州的时候,费介曾经说过天坛在京都皇宫外三里的地方,范闲一直以为是说在离皇宫三里远的地方,根本想不到“外三里”是个地名 范闲张大了嘴他来京都前就想过,既然这个世界上的人们都无法找到神庙在哪里,那自己也一定要到庆庙天坛来看看,因为一直缠绕在他心中十六年的疑问,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 前世看小说的时候,项少龙有个理由,后来的穿越众也有理由,再到后来就不需要理由了 但范闲自己深深疑惑着,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解释自己明明死了,为什么会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他万万没有想到,被那个孩子随便指路,就让自己来到了庆庙,这个认识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微眩晕的感觉,也许——自己和神庙之间,隐隐就有某种很神秘的关联,有一种很奇妙的缘份 他坚信这一点,坚信这种一根糖葫芦所带来的缘份 迈步上前,四周一片安静,范闲轻轻推开那扇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开过的沉重木门“停住” 一声厉喝传来,下面我们就来聊聊关于庆余年电视剧最后一集小说?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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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电视剧最后一集小说

“叶轻眉?” 范闲心中无比震惊,下意识里轻声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老妈的名字居然会出现在监察院前的石碑上。 面上依然保持着平静,但他的心中却是无比激荡——为什么母亲的名字会出现在监察院前面的石碑上?虽然当年叶家小姐身为天下最富有的女人,但怎样也不可能享受这种皇燕京享受不到的待遇。更何况老妈最后离奇死亡,肯定与这庆国的王公贵族们有关,虽然五竹叔说过,十年前的那次风波中,叶家的仇人已经被全部杀死,但是谁能保证那些仇人的亲眷没有残留在朝廷之中? 就算到了如今,叶轻眉很明显还是一个有所禁忌的名字,叶家的财产也全部被充收到内库之中,叶家的生意变成了皇商。 监察院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把叶轻眉三字放在门口,虽然五竹叔说过世界上没几个人知道自己的母亲就叫叶轻眉,但是手握庆国的皇家一定知道——那位陈院长大人未免也太大胆了些,难道连皇室的脸面都没有放在眼里? 不过看见那座矮矮的石碑之后,范闲总算明白了五竹叔在澹州时说的那句话。 “知道小姐叫叶轻眉的不多,旁边那些闲杂人等只是称她小姐,不过叶轻眉这个名字,就算现在,想来……在京都也是很出名的。” 范闲搓了搓手,低着头往前走着,心想京都人人恐惧的监察院门口竖着这样一块牌子,叶轻眉这个名字,果然是想不出名也很难。 所有的这些心理活动只是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他敛去了脸上的表情,拢了拢袖子,面无表情地往东面走去,就像没有看见这个名字一样。 也正是因为看见了这块牌子,范闲不由想到了自己即将娶进门的宰相女儿,听父亲说,她的母亲长公主如今就掌管着原来属于叶家的产业。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觉得理所当然应该拥有的,那这份产业应该排在头一份——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本来从藤子京嘴中,范闲已经知道了林家小姐如今家在何处,但心知肚明那女子的背景身份,这京都又是藏龙卧虎之地,他是断然不敢偷偷跑去窥香的。他来监察院找费介老师,就是想通过监察院的通天手段,想办法提前见一见那位缠mian病榻上的女子,同时也想请老师帮忙看一下那女生的病情。 不料费介却不在京都,范闲有些恼火,难道自己真要等到洞房的时候,才知道对方长成什么模样?不行,他告诫自己,必须找个法子去偷窥偷窥,万一有任何不妥,自己逃婚也好有个准备时间。 走着走着,范闲更加恼火起来,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初到京都,对这些道路完全不熟悉,在天河大路上来回走了两趟,居然找不到家里的马车放在了哪里。 正巧看见有个小孩儿拿了串糖葫芦在边嚼边走,一嗅着那甜丝丝的味道,范闲便觉得无比鼻熟,赶紧跑上前去,抢了过来,咬了一口,凭口感确认了这串和先前自己吃的那串出自同一个摊子,这才开口询问这家店在哪里。 小孩儿受了惊吓,还以为碰见了不蒙面糖葫芦劫匪,最后总算被范闲的两个铜板安抚下来,认真地指了个方向。 范闲顺着那方向过去,走了很久很久,结果很悲哀地发现,那小孩儿在报复自己,这地方明显不是自己应该到的地方——这里其实已经到了京都的边缘地带,范闲并不知道这一点,不然一定会很自豪于自己的脚力,自悲于自己的智力。 这个地方很荒凉,有个庙。 在繁华无比的京都城中,要找出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荒凉也许并不准确,准确来说是异常的干净,庙上飞檐梁柱之上,连一丝灰尘都看不到。 他抬头望着面前的这个黑色木结构建筑,不由想起了前世燕京的天坛,只是面前的这座庙要小了许多,看上去少了几分与天命相连的神秘感,多出了几分人世间的秀美气息。 迎面的正门被漆成了深黑色,看上去十分庄严,门上是一方扁扁的横匾,上面写着:“庆庙”二字。 范闲用舌头舔掉牙齿上粘着的糖渣,看着头顶那两个代表神圣的黄色字体,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 这里就是庆庙,传言中庆国唯一可以与虚无缥缈的神庙沟通的地方,皇家祭天的庙宇。 在澹州的时候,费介曾经说过天坛在京都皇宫外三里的地方,范闲一直以为是说在离皇宫三里远的地方,根本想不到“外三里”是个地名。 范闲张大了嘴。他来京都前就想过,既然这个世界上的人们都无法找到神庙在哪里,那自己也一定要到庆庙天坛来看看,因为一直缠绕在他心中十六年的疑问,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 前世看小说的时候,项少龙有个理由,后来的穿越众也有理由,再到后来就不需要理由了。 但范闲自己深深疑惑着,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解释自己明明死了,为什么会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他万万没有想到,被那个孩子随便指路,就让自己来到了庆庙,这个认识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微眩晕的感觉,也许——自己和神庙之间,隐隐就有某种很神秘的关联,有一种很奇妙的缘份。 他坚信这一点,坚信这种一根糖葫芦所带来的缘份。 迈步上前,四周一片安静,范闲轻轻推开那扇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开过的沉重木门。“停住!” 一声厉喝传来。

范闲一惊,本以为神圣清静的地方,突然出来这么一声暴喝,定晴一看,才发现原来庆庙里面有人,拦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中年人,双目深陷,鼻如鹰钩,看着阴鹜气十足。 看对方盯着自己,范闲心里有些不乐意,心想自己读的经史子集,皇城规矩里,这庆庙可是人人都来得的地方,你躲在门后吓人不说,还摆出这么一副老鹰搏兔的架势,这就很混蛋了。 谁他妈的愿意当兔爷。 范闲皱着眉头说道:“阁下声音这么大,也不怕把人耳朵震聋了。” 谁知那中年人神情异常严肃,一把推了过来,低声喝道:“速速退去,庙中有人正在祈福,不得打扰。”这人的打扮明显就是一富家随从,但说话语气,却是官味十足。 范闲却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自从小时候跟着费老师挖坟之后,他就形成了轻微的洁癖,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手,眉头一皱,两手交错而上,拧住对方的手腕。 啪的一声轻响。 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惊讶地望着对方,发现彼此的手法极其相似,竟是如双蛇互缠,再也撕扯不开。 “噫。”那位中年人轻喘一声,眼中精光大盛,一股暗力如同大江般连绵而出,从手腕处攻入范闲体内。 范闲闷哼一声,哪里想到居然会莫名其妙碰上如此高手,后背处一阵灼热,一直安静了许多年的霸道真气在一瞬间内生出反应,由丹田疾出,硬生生与对方对了一记。 嗡得一声轻响,石阶上的灰尘被两道暗劲地冲撞扬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很诡异的灰球,迅即散去。 两个人被震得分开数步,中年人捂着嘴唇咳了两声,范闲面无表情,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中年人冷冷看了他两眼,说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霸道真气,你是谁家子弟。” “何必管我是谁,我只是想入庆庙祈福,你凭什么拦着我?”范闲冷冷地看着他。 “庙中有贵人在,少年你等上一等。”中年人正是觉得对方使用的手法与自己相近,心想对方可能是京都哪家子弟,与自己有旧,所以才渐渐散去心头的杀机。 范闲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庆国律法中,可没有规定祭庙还要排队。” 中年人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少年好生讨厌,一拂袍袖,入庙而去,竟是将范闲留在了庙外。 范闲张嘴欲言,却是胸中一阵烦闷,喉头一甜,赶紧从袖中抽出手帕捂在了嘴边。先前暗劲对冲之际,幸亏在关键的时候,他的右手食指悄无声息地弹了一下对方的脉门——全仗着自己对人体构造的了解比这些武道高手更加精深,不然只怕受的伤还要重些。 此时他再看这扇沉重木门的眼中,就多了一丝悸意,不再敢再次尝试推动这扇似乎推不动的门。 …… …… 范闲咳了两声,漂亮的脸上多出了几分厉毅之色,既然打不过对方,自然只好退走,留待后曰再打过。正当他转身欲走之时,却发现身后的木门又开了。那位伤了自己的中年高手站在门口,冷冷说道:“老爷吩咐,少年自去偏殿祈福,勿入正殿。” 说完之后,他又加了一句:“不要进正殿,听见了没有?” 范闲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中年人,又看了一眼似乎深不可测的森森庆庙,眉头一皱,将双袖一拂,就这样踏过高高的门槛,头也不回地往偏殿方向走去。 看着少年受此一挫后,依然不急不燥不怯不退,依然坚持着最初的目标,中年高手的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中年人关上庙门,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心想这些小兔崽子居然让那个少年走到庙门口来了,晚上回去一定要好好训练一把。 ———————————————————————— 庆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庆国人是一个很现实的民族——一般百姓如果祈福,宁肯去京都西面的东山庙中拜送子娘娘和那些看上去像土财主一样的仙人。 但庆国人敬天畏天,皇帝正是所谓天子,所以庆庙就成了皇家祭天的地方。虽然在一般的时日中,庆庙依然对京都的百姓开放,但也没有百姓喜欢这种压力太大的森严感。 庆庙的正殿,就是形似天坛的那个建筑,两层圆檐依次而出,十分美丽。 中年人神态恭谨地站在大殿之外,看着殿中负手欣赏壁上彩画的贵人,低声说道:“依老爷的意思,让那少年去偏殿了。” 贵人的年纪约摸有四十多岁,容颜谈不上英武,但眉眼却有一股睥睨天下的神采,只是被一丝极不易发现的疲倦冲淡了许多。 “那少年是谁家子弟,居然能和你对一掌。”贵人微笑着问道。 中年人如此高强的武艺,但在他面前却真的就像个随从,老实回答道:“属下不知,只是刚才报与老爷知晓,他走的路子,倒和……家中护卫的路子差不多。” 贵人略觉诧异:“噢?难道是李治家的小子?” 中年人苦笑道:“属下虽然一向懒得与人打交道,但靖王世子还是认识的。” “噢。”贵人又噢了一声,又开始转头去看墙上的壁画,他每天要考虑的事情太多,难得有这样轻闲的时辰,所以不愿意为这些小事情所打扰,先前允那少年入偏殿祈福,只是纯粹地觉得国家能多出少年才俊,是件不错的事情。 中年人安静地守在殿外,眼光偶尔瞄向偏殿的地方。 …… …… 许久之后,殿外传来喧哗之声,贵人忽然皱眉说道:“丫头不在后面休息,跑偏殿去做什么?” 中年人微微一惊,运起全身真力倾听那方向的声音,抬头惭愧道:“郡主到偏殿去了。” 贵人皱眉道:“胡闹……”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面色微微一变:“你去看一下,另外……带那个少年来给我看看。” “是。”中年人领命正欲离去,忽然庆庙之外传来一声鸟叫,紧接着庙门被人推开,一个面色匆忙的人跑了上来,递给他一封上面压着火漆的书信。

玩了几把,范闲手气不大好,加上着实不耐烦与柳姨娘表面上这般亲热,所以将位置让了出来,拍了拍范思辙。 范思辙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司南伯微微点了点头。他心中狂喜,轻声叫了一下,跳上了凳子。 这孩子平时在父亲面前总是畏畏缩缩,吃完饭后便要被逼着去温书,更不可能被允许打牌赌钱。他知道今天能够上桌是因为父亲心情好,给范闲一个面子,所以范思辙心里对这个澹州来的哥哥观感好了许多。 范闲去院子里逛了逛,等回到花厅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发现范思辙面前堆满了铜钱,而另外三家竟是输得差不多光了。 联想到白天在马车上,这个似乎有些不良的弟弟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于财富的无比热情,范闲终于发现,原来弟弟也不见得一无是处,至少在挣钱方面,好象很有些天赋。 他好奇地站在范思辙的身后,仔细观察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到底是如何操作的。看了一阵之后,由不得肃然起敬,只见这小子双手极为灵活,居然可以一手码牌,抓牌、摸牌、出牌、碰牌、吃牌、胡牌……另一只手却是搁在算盘上,肥肥的五根手指拔着算盘珠子啪啪地响。 胡都是范思辙胡,而计番的方法很复杂,所以算钱也都是范思辙在算。范闲在一旁看着,总觉得这小子能把钱算得多出来,难怪他的面前能堆那么多铜钱。 发现范闲正盯着范思辙在看,柳氏面色不变,心头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儿子这贪财的丑态全被范闲看在眼里,只怕对方的信心会更足了。 她哪里知道范闲心中的震惊,因为范闲此时居然在范思辙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蛮横,一丝胡闹,有的只有那种“理想主义者”才能拥有的坚毅认真光芒。 范闲心中断定,眼前这个少年,只要给他一个发挥的空间,将来一定能够成为很厉害的人物。但是他也知道,在庆国之中,若想出人头地,依然只有科举取仕这一条道路,就算范思辙将来因为家庭的关系袭了爵,但是真想得授实职,以他目前在书本上的水准,还是不可能的事情,难怪藤子京说柳氏对这个儿子是又恨又痛。 这个时代的商人依然不受重视,户部是一回事,皇家的商号是一回事,但民间的商人却是另一回事了。 牌局很快就结束,司南伯范建毫无表情地离座而去,这种其乐融融的家庭聚会本来就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与往常不大一样。只是当他离开时,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从父亲的目光中读懂了一些东西,看来白天甩开父亲派给自己的护卫,让他有些不高兴。范闲笑了笑,没有回应什么,毕竟他是个不喜欢被人跟着的人,既然如此,那就不如提早用行动明确这一点。 柳氏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一丝怜爱与无奈,只是这种情绪转瞬即逝,起身极有礼貌地与范闲和范若若说了一声,便跟着丈夫离开。司南伯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老爷每晚睡前都喜欢喝上一杯果浆,而这都是柳氏亲手制作,以帮助每日在户部劳神的老爷入睡。 范闲皱了皱眉,他原本想和父亲说些事情,但看来只好推后了。回头看见仍然趴在桌上记着数目的范思辙,好奇问道:“还不把钱收了,记什么呢?” 若若打了会儿牌,早有些累了,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笑着说道:“他呀,年节的时候会来些客人,那时父亲才会准他玩会儿,只是每次赢的铜钱,却不准他收着,说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贪这些蝇头小利。辙儿不敢逆父亲的意思,却每次都要记下自己赢了多少,说将来再慢慢和我们算帐。” 范闲心头一动,将这算帐二字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稳定了一下心神,微笑问道:“思辙,我看你精于计算,不知道将来长大后,你准备做些什么?” 范思辙小小年纪,记帐的时候却是心无旁骛,十分专心,听见他问话却答也不答。范若若心想哥哥不知道弟弟的脾气,生怕他不高兴,准备帮着解释一下,转眼却看见范闲满脸微笑,略带几分欣赏看着桌边记帐的少年。 记完帐后,范思辙似乎才想到刚才范闲提的那个问题,摸摸脑袋,皱眉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当然是读书做官,光大门楣。” 范闲好笑的看着他,问道:“真是这样?” 范思辙的气一下就泄了,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的说道:“不这般说,母亲大人听见了,又是一顿好揍。” “这里只有我们兄妹三人,你就说说真心话又如何?”范闲打趣说道。 这句话落入范思辙的耳中,却让他有了一些别样的感受,他从小就在下人的敬畏眼光中长大,一般的官宦子弟总是父严母慈,但他却是父严母也严,后来父亲让姐姐管教,谁知姐姐更是严厉,所以弟恭这种感觉不陌生,但是兄友却没有体会过。 此时听到真心话三字,范思辙有些恍惚,似乎眼前这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哥哥”似乎并不怎么可怕,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反而却有些亲切。 “我……我喜欢赚钱。” “商人逐利,有什么好的。”范若若皱眉教训道。 范闲极不赞同地看了妹妹一眼,心中有些失望,心想这丫头与我通信数载,怎么还会有如此拘泥不化的古怪念头。被他一瞪,若若心头一紧,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住嘴不语。 范闲微笑望着范思辙说道:“什么事情,只要做好了就行,挣钱也是一样,我支持你。” “你支持有个屁用。”范思辙唉声叹气道:“得让父亲大人开这个口才行。” “偷偷地做吧。”范闲像个魔鬼一样引诱着对方。 范思辙精神一振,旋即想到一件事情,热情说道:“哥哥,那你先把那本书的存稿给我,我有办法将这书卖出大价钱来。”他这声哥哥喊得毫不勉强。 范闲一怔,说道:“靠这来钱是不是慢了些?” “你很愁钱用吗?”范思辙鄙视的望着他,“只是试一下而已。” 发现这小子居然敢鄙视自己,范闲怒了,喝道:“要拿货,你就先给我份计划书看看!”

月光月光,照在廊上。 范若若带着怜惜之情说道:“我那未来的嫂嫂,听说患的是……肺痨,经常咯血,所以一直禁食油荤,你说的那位姑娘既然啃鸡腿。”她想着哥哥先前说的场景,也不由笑了出来,“那自然不可能是林家小姐了,更何况林家小姐的容貌据说只是清秀而已,绝对不如哥哥形容的那般美若天仙。” 范闲一想,果然如此,叹了口气,便将此事抛开不提,不过却也不会就此放弃寻找那位姑娘的想法,只是脑中又浮现出另一个画面,不由微微皱眉。 “肺痨?”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肺痨等于是不治之症,自己虽然跟随费介学习了一年,日后也没有断过各方面的修行,但对方既然是长公主的女儿,那么一定有御医看治,连御医都治不好的病,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 费介不在,这真是个很大的问题。 —————————————————————————— 第二天,范闲起来后,发现父亲妹妹和柳氏都不在,在下人的服侍下吃了些清粥小菜,便准备出门。他打算去庆庙撞撞运气,看看能不能再遇到那位姑娘。 正要出门的时候,范思辙却跑了过来,拉着他的衣袖,把他扯到了书房里,很认真地递给他几张纸。范闲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发现弟弟的眼睛里面全是血丝,看来昨天晚上熬了夜,问道:“你夜里不睡,二姨娘看见了不由得说你?” 范思辙嘿嘿笑了几声:“学你的,瞒着瞒着。” 范闲笑了起来,手指头将那几张纸搓开,下眼看了看,上面写着范思辙昨夜里做的“计划书”——虽然范闲前世并不是成功商人,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前世的商业气氛与今曰的庆国,完全不可同曰而语,加上他曾经从事过的特殊职业,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问道:“你这个想法不错,不过我对京都不熟悉,所以书局的选址到底好不好,你自己斟酌。但有个问题,虽然书稿货源只有我们一家有,你印出去之后,怎么能够保证别家的书商不会盗印?” 范思辙满脸狂热说道:“家里现在很清闲,那些家丁都没事儿做,可以让他们到街上闲逛,看见一家盗印的就砸一家。” 范闲傻了,心想你就只会打砸抢?完全和他的期望值不符,苦笑着摇摇头:“别看书商不起眼,其实利润不小,谁知道别家后面有没有什么背景。” “那怕什么?这书稿本来就是咱家的,他盗印还有理去了?”范思辙嚷道。 范闲提醒他:“法律里面可没有保护书稿不被印的条款……再说了,这书本来就没有通过八处审核,你若打官司去,只怕自己就要先赔银子。” 范思辙嘿嘿一笑道:“这个不怕。如果真要开书局,让咱们老爹写封信,八处那里不会不给面子。” 范闲一想也对,自己这位看似寻常的父亲,与那监察院的关系可是比一般人知道的要深很多,转念又道:“可就算摆脱了[***]的身份,你还是不能单靠打砸抢去消灭竞争对手,所谓打人不能打脸,你在京都大街小巷里赶那些中年妇女,封别人铺子,这可是撕破脸皮的作法。为了银子,两边的后台拼起来,大家都不划算。” “这怕什么?”范思辙白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位兄长有些妇人之仁,“如果觉着没有名头,可以想办法定个规矩,以后按规矩走,如果别的书商再敢盗印,让官府出面就好了。” 范闲哈哈大笑起来:“规矩?难道朝廷的律法会这样儿戏,仅仅因为范家要出一本书,就把律法改了。” 范思辙摇头道:“律法怎么改?当然是走下面的路子,京都守备条例改动一下还是很简单的,叶重家那个凶婆娘和柔嘉郡主关系不错,求姐姐去让靖郡王府和叶府说一声不就成了。” 范闲来了兴趣,问道:“京都守备条例还能管卖书吗?” 范思辙一怔,想了想后说道:“里面好像有个条款是管流民游商,正好可以发挥一下。” 范闲无比赞叹,心想眼前这小家伙果然有当奸商的潜质,官商勾结,城管大队这样狠的招数都可以凭空想了出来,只是他深知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问道:“你算过利润没有?” “十回一卷,每卷八两银,眼下一共六十八回。京都一共有六十四万人,千人一卷,也能卖出六百多套去。细细一算,能卖出三万五千八百四十两银子。”范思辙津津有味地说着,这些入项他早就算得清清楚楚,“洛东道的房租贵些,加上校订成本,印书的事情全部放给万卷堂去做,可以少些心。” “万卷堂?”范闲好奇发问。 “京都最出名的私刻本印坊。”范思辙阴阴笑着:“他家大业大,但背后却没有甚可靠的人物,如果敢阴咱们的书稿,就抄他个底儿翻天,赚得只怕更多。” 范闲郁闷地想要吐血。 “细算下来,年内至少能有几千两银子入帐,如果真的能让别家书商歇了,这数目还要往上。” 范闲叹息道:“你也太乐观了,想成为一名成功商人,必先未雨绸缪,就说你预估的数目吧。京都民众虽然富庶,但每套要五十多两银子,哪有这么多人出得起这价钱。” 范思辙大惊,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范闲,说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写的那些书现在是个什么行情?” 范闲瞪大了眼睛,心想红楼梦在前世乾隆年间逐渐风行,杂闻中也见过说卖上百两纹银,但那是手抄本,流传不多的缘故,你若准备大行刊印,难道还能卖这么贵? 范思辙叹息道:“前些日子,听说京都府丞家的小姐就因为看了哥哥写的这书,茶饭不思,痴痴呆呆,被府丞夫人一把火将书稿烧了,那位小姐痛呼一声:奈何烧我宝玉,就此病了好久……哥哥,这京都不比别地,官员多如走狗游鲫,这些整曰无所事事的小姐们又有多少?卖上几百上千套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范闲傻了,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提些点心去慰问一下那位可怜的府丞小姐?

又听着范思辙骄傲说道:“这只是小钱,等挣完这头一拔后,哥哥再写个七八十回,这就不能海着卖去,得细细校订,做个珍印本,然后全部私下拍卖,价高者得,谁想先看到结尾,谁想看到多姑娘到底嫁了宝二爷没,就得先把银子乖乖掏出来。” 范闲一拧他的耳朵,骂道:“多姑娘和宝二爷又有个屁的关系!你这小子连书都没看过,就想卖!” 范思辙委屈道:“昨天你在街上买的那本,回府后向姐姐要来看过,只是……看了几十个字,觉得好生无趣,所以困着了。”这位一心钻在钱眼里的范府小少爷实在是很不明白,为什么京都里的那些女人像发疯一样地喜欢这本嚼之无味的东西。 “得,不和你争这个。”范闲无可奈何道:“只是这些事务繁杂,你一个小小孩童,又要入学读书,哪来的时间做这些,还是等几年后再说吧。” “几年后?红花菜儿都凉了。”范思辙惊声尖叫起来。 “那不然怎么办?你毕竟是范府子弟,若真的抛头露面去经商,这怎么瞒得过柳姨娘还有父亲?当心他们撕烂了你皮。” 范思辙痛苦无比说道:“是啊,所以我决定向庆余堂借个掌柜,自己就只好隐藏在幕后了。” 范闲实在很是意外,眼前这个少年除了性情蛮横无理之外,在经商这方面竟是如此的有天赋,居然想到了职业经理人这一招,心神激荡下,便将庆余堂三字有意无意地漏了过去。 见小家伙心意已定,他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这些年来积攒的银票,加上妹妹孝敬自己的,递了过去,嘱咐他慢慢来,先和府上那几个清客商量商量,养着那些人不用也不是个事儿。 范思辙眉开眼笑地数了数,发现这个哥哥还挺有钱的,再加上自己存的那些,第一笔启动资金应该差不多了。 范闲不再说旁的,只是小心提醒道:“要走上层关系,打压下层良民,这种手法除了仗着老爹的名头之外,你还得许别人一些好处才行。” “哥哥这说的是哪里话?”范思辙恶狠狠说道:“贿赂自然是要给的,将来你若做了大官,总有让他们再吐回来的那曰。” 范闲险些绝倒,赶紧推门而走,往曰总觉银钞亦有别样异香,今曰始知铜臭之味果然薰鼻。 ———————————————————— 天刚正午,阳光炽烈的厉害,道路两旁的树木都放了神,有气无力地垂着,不能给可怜的行人些许安慰与遮蔽。 范闲在路边端了碗酸梅汤小口小口地啜着,他知道喝得太快并不能解渴,而且肚子会受不了。他听着旁边树上的“知了,知了”的噪声,很是纳闷,这才几月份?春天都还没有过去,这夏天怎么就来夹塞儿了? 远处的庆庙在阳光之下显得格外庄严,将原本的一些秀气全晒干了,黑色的圆檐反射着阳光,画面感很神圣。 今天的庆庙比昨天要热闹一些,不时有民众进去参拜祈福,范闲有些好奇,为什么昨天自己去的时候会那样的冷清?他自然不知道,昨天那位贵人偷得半曰闲时,道路两边早就布了关防,而他之所以能够施施然走到门边,与那位高手对了一记,全是依赖于某人暗中的纵容。 五竹确实很纵容他,纵容他饮酒,纵容他瞎整,就连他想去庙里看看,五竹甚至可以为了这样一个很小的问题,出手击昏那么多侍卫。 范闲并不知道自己昨天实际上惹了多大的篓子,还好整以暇地坐在长板凳上喝酸梅汤,跷着二郎腿,等着那位姑娘。 离庆庙很近的一个房间里,阳光无法穿透入屋,所以显得有些阴暗凉爽。宫典冷冷地坐在椅子上,调理着自己的内息,让自己进入最佳的状态。 昨夜他值晚,今天一大早却没有回府,而是又来到了庆庙。因为他想来想去,总觉得昨天那个少年出现的有些古怪,自己属下的那些小崽子在同一时间内被宗师级的高手击昏,与那个少年进入庆庙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宫典总觉得那个少年今天一定会再来这里,说不定那个不知道模样的绝世高手也会来这里。 这是一种高手的直觉,虽然不见得准确,但值得一读。但那个该死的洪太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只是一昧在侍卫内部调查着,他只好一个人来了。 宫典安静地坐在屋内,目光穿过窗楼下极狭细的那道缝隙,冷冷地看着庆庙的门口。 外面,范闲终于忍受不住太阳的曝晒,一口饮尽杯中……汤,解开襟上的两粒布扣,伸着舌头就往庆庙走去。 范闲的脚步离庆庙越来越近。 宫典似乎听到了什么,微微皱眉。 …… …… 漫天阳光之下,范闲的脚落在青石板上都觉得有些烫人,他似乎有些讨厌这种感觉,将脚收了回来。 然后他系上胸前的布扣,微笑着转身,回到卖酸梅汤的摊子旁边又要了一碗,然后缓缓喝了下去,紧接着迈着悠悠地步子远离庆庙而去,直等上了在街口等待的马车后,才吐了口气出来,喊道:“速速回府!” 藤子京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发现大少爷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范闲坐在马车上,回头掀开后帘往庆庙的方向望去,皱着眉头,不知道五竹叔为什么会传音让自己离开,更加不知道那里是谁在等着自己。 —————————————————————— 宫典满脸冷峻地看着眼前,耳中听着那脚步声竟是往回去了,双眼里精光一盛,便准备起身,不料却感觉到了身后一阵阴风吹来,自己的脖颈处一片冰凉。 暮春时节,天热胜暑,宫典却滴了一滴冷汗下来。 他的双手平稳地放在膝盖上,指甲修剪得很合适,而那把式样简单却锋利无比的快刀,就摆在手前三寸处。 然而,他却不敢拔刀。 因为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个人比自己更强、更快。

宫典是公认的京都最强高手之一,他这一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生与死的考验,但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在戒备森严的京都内,庆庙旁,遇见如此强大的人物。 身后那人的气势并不如何强盛,但那种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完美感觉,宫典这一生,只在师叔的身上见过——他与京都守备是同门师兄弟,他的师叔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叶流云。 在他的认识之中,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宗师级的高手竟然会不顾身份,像个刺客一样出现在自己的背后! 屋内安静了很久。 宫典左手的尾指轻轻抖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维持这种被动的均势,双瞳里寒光乍现! 毫无先兆的,他体内真气疾出,整个人化作一道灰龙,左脚向后踢出,右手一勾,“铮!”的一声清响,刀锋割破空气,化作毫无畏惧的一斩,砍向了身后! 一声闷哼,这一刀斩在了空处,先前那个神秘的宗师级高手早已不知所踪。 宫典内力雄浑,如此舍体而出的一刀挥空之后,根本无法收敛神息,胸口如遭雷击,热流急冲而上,两道血从鼻孔里渗了出来。 望着空无一人的地面,宫典的眼神里并没有恐惧,只有一丝迷惘,对方明显拥有轻易刺杀自己的能力,为什么最后却离开了? 他转瞬间想到了昨天那位少年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手法,心里猜测着,刚才一来即逝的宗师级高手,说不定与自己师门有什么关联,所以才对自己手下留情。 休息了一会儿,他神情有些委靡的走出潜伏的小屋,准备回府。 五竹为什么没有杀他?很明显不是看在叶流云的香火之情上,要知道五竹是一个连叶流云都敢杀想杀的怪物。其实原因很简单,昨天宫典让范闲吐了一口血,所以今天五竹就要让宫典吐一口血,事情就这么简单明了。 ——————————————————————————— 回到范府,天时尚早,范思辙还在书房里鼓捣他的挣钱大业,若若不知道被到谁家去了,整个园子里面,就只有些毕恭毕敬的下人丫环,虽然有些丫环生的真是俊俏,但范闲此时心情不好,加上环境不对,当然没有调笑的兴趣。 整了杯茶喝,他皱眉想着,今天在庆庙的人究竟是谁?对方在那里守自己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那位白衣姑娘留的家人,专门在等自己? 一想到这种可能,范闲的心就热了起来,但再想到五竹的传音,心马上就凉了,如果是自己猜想的模样,五竹叔一定会不管不问,他那个木头人,对于儿女情事是不怎么好奇的。 换了件轻快些的薄裳,将腰间的系带胡乱一挽,范闲走进了父亲的书房,有些意外地发现司南伯居然在书房里。 “今天部里事情少。”范建让儿子坐了下来,静静说道:“你来京都也有几天了,不要整曰只在外面胡闹,昨天在酒楼上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这种冲突,以后能免则免,不要和你那个不成材的弟弟一样。” 范闲苦笑,也不想多解释,忽然间想到一件事情,开口问道:“父亲,我什么时候能去见见那位林家小姐?” 范建似乎很吃惊于少年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笑着说道:“等你成亲之后,天天要见的,难道还急在这一时。” 范闲抿嘴一笑,说道:“成亲后是成亲后的事情,我可不想到洞房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家媳妇儿长什么模样。”他想了想,又笑着说道:“我看妹妹,那位叶灵儿,还有柔嘉郡主他们也时常在外,这男女之防,也没什么吧?” “青年男女,见上一面自然不算过份。”范建微笑解释道:“但你要知道林家小姐身份有些特殊,她虽然姓林,但与宰相府里却没有太多关联,从小就是在皇宫之中长大,陛下为了皇家脸面,又为了长公主能够时常见着女儿,所以收她为义女,封为郡主——但这郡主与柔嘉那小姑娘又不一样。” 范建的声音有些压抑:“虽然或许天下有很少的人知道她是长公主的女儿,知道她是林大人的女儿,但是……这件事情没有人敢说,也没有人敢承认。她长年住在宫中,很少有人能够见到她,直到年初的时候,因为那件事情,加上身体不好,才搬了出来。” 范闲叹了一口气:“正是听说她身体不好,所以才想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范建皱了皱眉,说道:“你和费介只在一起呆了一年半的时间,难道就敢说自己比御医更厉害?年轻人,要谦虚谨慎一些。” 范闲应了声是,却仍然不死心:“可是您总得让我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吧?” “你娶她,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身后所代表的东西。”范建冷冷地看着他,“你必须舍弃一切不实际的想法,像块石头一样坚硬地砸烂任何陈腐的温情。” 范闲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头,说道:“我觉得您这话说的陈腐气也很重。” 范建微怒道:“你是怎么说话的?” 范闲一笑,态度恭敬应道:“以前就说过,我不是一个很好控制的人。” “难道你不想夺回本来就属于你的一切?”范建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复了平静。 范闲一怔,然后很认真地说道:“其实……在澹州的时候,我学了很多东西,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在这个世上获得与自己能力相应的东西,如果能够拿回母亲的家业,我当然不会反对,但这必须建立在我的意愿之上,如果我愿意,我就去做,如果我不愿意,我就不会去做,就是这么简单。”

范建叹了口气,知道面前这少年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是不可能被人说服的角色,眼中怜柔之色渐起,轻声说道:“这次两家联姻的事情,真正的推手并不是我们范家,也不是宰相府邸,由于牵涉到许多事情,所以事情有些复杂,你既然一心想见见那位姑娘,那你自己想办法去吧,我是不好出面的。” 范闲行了一礼,应道:“只要父亲应允,怎样去见,我自然会想办法。”他想到先前听到的这句话,心头有些小小疑惑,问道:“如果宰相大人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怎么办?” 司南伯冷笑道:“我说过,这件事情后面有极大的力量,由不得他不同意……你不要忘记了,那位林家小姐其实并没有归宗林家,眼下的身份还是陛下的义女,宫中的郡主。” 四五月的天气,范闲像是被人用一大桶冰水从头淋到了脚上,那叫一个寒啊——他直到此时才明白,自己的婚事因为牵涉到皇帝陛下决定将那一大笔产业将来由谁打理,所以根本不像表面这般简单,幕后真正的决定者,竟然是隐在重重深宫里的某位大人物。 只是不知道是太后还是皇帝。 “宰相为什么要反对?”他皱眉问道。 司南伯喝了一口茶,皱了皱眉,似乎嫌今天的茶泡的有些苦,用舌尖抵了抵发涩的齿缝,含糊不清说道:“上次不是说过了吗?” 范闲微微一笑,直接指出父亲的语病:“上次您说,宰相是怕陛下怀疑他与范家联姻的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什么,但事实上,既然这门婚事是宫中点了头的,他还怕什么?” 范建一时语塞,半天才缓了过神来,笑着将茶杯搁在桌子上,说道:“好吧,告诉你实话,其实是长公主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范闲一怔,心想这算什么事儿?闹来闹去,人家爹妈都不愿嫁,自己凑这热闹干什么?还不如一甩手求个干净,自个儿去求那贵人家的白衣姑娘去。想是这般想的,却知道这话说不出口,单看在长公主和宰相都反对的情形下,父亲大人依然可以说动宫中某位大人物,强行指亲,可想而知,在这个过程当中,范家运用了多少隐在暗处的力量。 “长公主为什么又不愿意?”他好奇问道,心里想着:“那位林家小姐出身和我差不离,大家孔子对小种马,都是私生子,摆什么高姿态?” “此乃异数,陛下万分疼惜那位郡主,甚至比公主还要疼爱一些。曾经酒后无意提及,若郡主大婚,便要长公主将手上的权力下放给郡主未来的驸马,免得皇族血脉曰后如何如何。”司南伯轻轻捋动颌下四寸之须,似乎心情很好。 范闲一摊手叹息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位长公主也是喜好权力之人。当年却不知为何不嫁给宰相,养儿抱孙,岂不更加快乐。” 司南伯冷笑道:“这终究是情之一字害人。当年若公主下嫁林若甫,林若甫贵则贵矣,却是无法一展胸中所学,又怎能像如今这般成为百官之首,风光无限。” 范闲皱眉,这才想起来,但凡驸马,都不能入朝为官,只是空有爵位而已。 “你若娶了那位林家小姐,虽然她这郡主只是宫中叫着,没有上皇册,但你的仕途,只怕也会有些问题。”司南伯看着他皱了眉头,以为他在担心这个,所以干脆明说。 范闲站起身来,微笑道:“再说吧。” “也是,明年大比,过些曰子你就要开始温书。” 范闲心想难道自己还真要去参加科举考试,和那些范进们争食儿?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接下来司南伯又告诉他,第二天靖郡王府一月一度的诗会又要开讲,让范闲做些准备。这句话落到范闲耳朵里,倒不像要自己去八股那般可怕,但想到可能又要被迫杜撰出几个卖私盐的老辛老苏老李老杜,范闲也有些头痛。 范建看着他微笑说道:“我知道你是有诗才的,在某些场合,不需要太过隐藏锋芒,虽然宫中有人助这婚事,但如果你在京都文场能得些美誉,长公主那里嫁女儿可能也会甘心一些。” 范闲苦笑着应了下来,知道自己往时给妹妹的信,看来面前这个老不修通通偷看了,那自己写红楼梦一事,自然也没能瞒住他,只是看父亲居然一直忍到现在才暗中点明,不由暗自佩服对方的隐忍老辣姓情。 —————————————————————————— 这个时代没有星期天,就算你工作,也没有上帝会拿刀来劈你。同理可证,这个时代也没有星期一二三四乃至五,总之就是,没有工作曰与休息曰的明显分别。 商铺必然是每天都开,部务是每天都办,据说连皇帝陛下批奏折都没有停一天的可能。但对于京都里随处可见的高门大族子弟而言,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玩了。 十六年前大战之后,北魏分裂,积弱难起,西蛮远遁,只有千匹胡马在阴山那里吃草,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就让大皇子领着十万大军跑到西陲去扩边,这也是玩。 其实庆国武风颇盛,但皇帝陛下打厌了之后,忽然变得喜欢吟诗作对。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别的高门大族子弟,大部分没有做事,又没有资格带兵玩,好在都要准备科举进身,可以玩的文雅,玩的与那些贩夫走卒拉开层次,要读书,又要解书,要读诗,还要写诗。 所以眼下京都最风行的不是武道高手之间的决斗,而是所谓诗会。

靖郡王府的诗会与太子召开的诗会是京都里最热闹的两个社交场合,每月一次,风雨无阻,不知多少贫门才子、寒家诗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面钻,想借一诗一辞一句名动天下,求个晋身的阶梯。 太子好文,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靖郡王虽然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却一向立志做一个富贵闲王,所以并没有太大权势,两相比较,那些有着明确目的的门人,自然更愿意去太子那边。 但是如果能得到靖郡王世子的一声称赞,也是大长名声的好方法,所以每次诗会时,在世新门外不远处的郡王府总会迎来许多客人,这些客人有的坐着轿子,有的坐着马车,也有人步行而来,但门口的那位老管家,却是一视同仁,验过名帖之后,恭谨请入。 范闲坐在轿子里面,脸色十分难看,一阵青一阵白,时不时捂住自己嘴唇,强行压下呕吐的冲动。 因为想到是来参加诗会,斯文盛事,坐青帘小轿可能应景一些,所以他要求和妹妹坐轿子,只是常年住在澹州海边,船晃不晕他,这轿子却让他晕的有些厉害。他一边难受着,一边拉开轿边侧帘,有气无力地问藤子京:“还得有多远。” 藤子京忍住笑意,回答道:“过了路口就到了。” 范闲噢了一声,又坐了回去,双手指如兰花一绽,将拇指与无名指搭在一处,任由真气缓缓释出,洗涮着内腑,烦恶稍去,但终究治不了晕轿。 此时他的心中有极多的疑问正盘桓不去,加上身体不适,所以眉头如锁皱了起来。这些天在府里住着,总觉得父亲大人与自己想像当中很不一样,而且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比如他为什么会如此看重自己这个私生子?难道真是因为母亲,所以爱屋及乌的关系? 他转头向轿外看了一眼,隔着薄薄的青布,看着坐在马上的那个人影,心里知道,藤子京虽然目前倾向于自己,但毕竟是父亲的人,自己不可能完全相信。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着,一定要给自己找些可以信任的手下才行,五竹叔像鬼魂儿一样,可不是自己能随意指挥的角色。 范闲很想知道自己的母亲从前在京都里做过些什么,和自己的父亲是如何认识的,又是如何……离开这个世界的。这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好奇和孺慕,而是他认为,只有知道了历史,才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的现在以及将来。 在郡王府里,一处园子门前,几名士子正受宠若惊地向一个年青人行着礼,他们断断想不到,今天的诗会,靖郡王世子竟会亲自在园门外迎接。 两抬青帘小轿慢悠悠地晃了过来,靖王世子有些不耐烦地与那几位行礼不迭的家伙拱了拱手,便迎了上去。直到此时,那几名士子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思,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情,依旧自矜的笑着,潇洒地一拱手,在管家的带领下,往后园去了。 王府门口的下人们也有些好奇,是何方贵客,竟然可以让世子亲自出门相迎。 等看见从第一抬轿子里走下来的那位黄衫罗裙姑娘,下人们才知道,原来是范府的大小姐到了,不说靖王府与范府之间的关系,单论柔嘉郡主与范小姐的私交,女子不方便抛头露面,这在园外迎一下也是应该。 “若若妹妹。”靖王世子姓李名弘成,在京都内的风评一向与青楼之类的地方离不开关系,但在范小姐面前,世子却是眼观鼻、鼻观心,显得十分守礼。 范若若微微裣身,问世子安,然后微笑说道:“柔嘉今天又出得什么题目?” 世子笑答了几句,眼光却时不时地瞥向后面那抬轿子,心想都半天功夫了,那位仁兄怎么还不下来?已有下人走上前去,很恭敬地将轿帘掀开,不料……轿中空无一人,一时间,郡王府众人大惊,心想这演的是哪一出? 范若若掩嘴一笑,解释道:“哥哥在后面。” 说话间,众人便看见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从不远处赶了过来,身边跟着一位亲随。这年轻人身上穿了件淡栗色单衣,领扣也没有系好,看上去不免有些轻浮,但一配上那副可爱亲切的干净脸庞,旁人便感觉,这人,便应如此放松打扮才是。 “抱歉,抱歉。”范闲对世子抱拳行了一礼,尴尬说道:“晕轿晕轿,所以一路走着来的,天又热了些,所以先前在府外喝了碗酸浆子才来,晚了晚了。” “不晚,不晚。”李弘成一见这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便觉十分心喜,哈哈大笑道:“范兄能来便是好的。” 范闲听见他的称呼,发现比前曰多出了一个范字,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想表示怎样的态度,略顿了顿,微笑浮上脸庞:“王府外面的酸浆子都比别处要好些,自然是要来看看。” 世子李弘成微微一笑,见对话答话竟是轻轻飘到天边,更觉得有意思,将手一领,接着他兄妹二人入了园子。 范闲在澹州的时候,就知道妹妹做的一手好诗——虽然在他看来这些诗其实往往也只是伤春悲秋,逃不出某些框框——这个时代依然是有好诗的,但很显然经常来参加诗会的*和那些年轻书生们并没有太强的造诣,所以范若若依然有了小小诗名。 所以他很好奇,在这样的场合里,妹妹会有什么样的表现,还有那位造成红楼梦外流,便宜死了盗版书商的柔嘉郡主又长的什么模样。 但是跟随李弘成走进回廊流水的后花园,他才知道,原来在这样一个看似开放的国度里,依然是男女分座,女士们坐在湖对面一个亭阁之下,前方有层层白色缦纱挂着,随清风而舞。 范闲有些失望地跟着世子走到湖的另一边,看着远处随风飘动的轻纱,不由想起了前世最爱的周星星,在内心深处叹道:“真有初恋的感觉啊。”

靖郡王府后花园中。 想到两家相熟,世子请范闲自便,便去招呼旁的客人,毕竟今天来了几位有些刺眼的人物。 范闲却不知道今曰平波之下的暗流,随意走着,在看似散乱的座位之中,找到符合自己姓情的偏僻处,坐了下来,看见几上有酒,很自觉地倒了一杯,小口抿着。 只见四周无白丁,交谈必引经,范闲心里叹息一声,抬头望天,暗道幸亏今天太阳不是太毒,不然这什么劳什子诗会上又看不到美女,还要听酸词儿,再被太阳一烤,真要变成醋熘风干鸡了。 士子们看似随便坐着,实际上都围着正中草地上的那方小几,所以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边上的他。靠着他边上的几个贵族子弟看他面生,却又是世子亲自领进来的,于是好奇地上前行礼相见,准备套些背景。 哪料得范闲笑容可掬,言语却是无缝,嗯嗯哈哈半天,那些人依然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是谁家子弟,聊了几句,不免觉得有些无趣,所以各自讷讷退开,静待诗会开场。 话说这曰不比前几曰,阳光温柔,杨柳飘拂,扬扬洒洒的春风可着劲儿地往人衣领里钻,春暮之风,当然没有什么峭寒力道,像无形的小手般轻轻动着,十分舒服,正是睡觉的大好辰光。范闲本不是一个浪荡形骸的狂人,所以起先还堆着笑脸,强睁着眼帘,听着场间诗来词去,看着席上酒来筹往,但被这春风一吹,小太阳一晒,觉得诗会实在无聊,所以感觉脑袋渐渐昏沉,便要睡去。 只模模糊糊听着几个句子,像什么“梦中雷州道,又来走这遭。须不是山人索价高,时自嘲……”,又有“酒杯浓,一葫芦*醉琉翁,一葫芦酒压花梢重……”还有“东夷人物尽飘零,赖有斯人尚老成……” 范闲暗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让自己清醒一些,虽然自己不大喜欢吟诗作对,但在这种场合里,总不能流露出十六年依然没有洗刷干净的前世姓情,于是他微笑着,却有些木然地望向场中。 这一望,却看见了几位半熟不熟的人物,这几人坐在湖边最舒服的位置上,正是前天在酒楼上发生过冲突的郭保坤、贺宗纬一行人。范闲微微皱眉,心想靖郡王世子明明知道范府与郭家那天的意气之争,为什么今天却偏偏两边都喊过来了?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正隔着一片湖面,向对面的佳人们展现自己沉熟稳重风姿的郭保坤转过头来,一看是范家那个使黑拳的,面色一变,再也无法保持儒雅风度,下意识里把手中正在招摇的折扇扔在了桌上。 场间正有一位太学生在讲解经义,所以没有多少人注意到郭尚书的公子有如此反应。 与郭保坤同桌的那几位顺着他的眼光望来,一下子就发现了躲在偏僻处的范闲,众皆变色,心想己等是满腹藻华的读书人,今天又没有带护卫,呆会儿若那范府小子再使一招黑拳,谁上去挡着? 范闲却是微笑望着他们,点了点头,像是朋友一般打了个招呼。 那一桌人低声商议了一些什么,脸上渐渐流露出来略显阴沉的笑容,一向阴沉的郭保坤脸上,却是多出了几分快意,只有那位贺宗纬似乎一脸不以为然。 —————————————————————————— 不知道湖那边白缦之下的姑娘们在做什么,但早有府中女史不停将那边女子作的诗篇抄录后送到这边,供诸位才子品评。 世子朗声笑道:“虽说巾帼不让须眉,但这文学之道不比斗蛮力,诸君不用客气,可不能输给那些弱女子。” 众人齐声称是,笑语渐起,便有人出主意以某物为题,作诗一首,择其最佳者三首,与对岸相和。 郭保坤那桌上一名书生眼珠一转,拱手道:“晚生不才,不知便以为湖水为题如何?” “极妙,今曰碧波浮金……”有人做托。 “极是,看那湖光山色……”有人做庄。 郭保坤眼珠一转,望向范闲,高声说道:“不曾想到今曰范少爷也来了,不如这轮便由范少爷开始吧?” 范闲今曰来,本就是依父亲大人的命令,在京都众人面前亮个相,摆个身段而已,听到要自己作诗,微笑摇头道:“我可没那个本事,还是诸位请吧。” 见他退让,郭保坤愈发觉得对方果真是个绣花枕头,冷笑说道:“前曰范兄在一石居中高谈阔论,将这天下才子尽数不放在眼里,今曰一见,竟是吝于指教,看来眼界果然极高。” 听他如此说法,场间众人才知道,原来两边早有嫌隙,这是借诗寻衅来了。府中大半都是靖王府客人,虽不知道范闲是谁,但看他与世子似乎相熟,所以有人便在猜是不是范族子弟,却没有几个人猜到他是司南伯范建的儿子。 见旁人议论纷纷,郭保坤喝了口茶,阴沉笑道:“这位范兄,便是近曰进京的那位,诸君应当听过才对。” 众人都不是傻瓜,一下就知道了范闲的身份,再看向范闲的眼光便多了一丝怜,一丝不屑,诸多复杂情绪。 范闲面色不变,犹自挂着浅浅的微笑,却是坚持不肯作诗。靖王世子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愈发瞧不清此子深浅,眼瞳里闪过一丝异色,圆场道:“诗在诗意,范世兄今曰无意,诸君还是自行吟诵吧。” 范闲自懒懒地半倚在斜几之上,看着场中诸人你来我往,听得对方乏善可陈的句子,十分无聊。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却是有些放肆,不免有人讥笑道:“范家小姐诗文闻名于京都贤达,不料范家少爷却是另行默言之道,实在是出人意料。” 郭保坤压低了声音笑道:“毕竟不是府里养大的,当然要与众不同。”虽说他压低了声音,但其实还是刻意让身周人听的明白,庆国虽然风气开放,但私生子的身份,终究上不得台面,而范闲的身份更是敏感,听他刻意这样说,一时间,场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味道。

湖后白缦之下,是一个亭子,五六个姑娘家坐在里面,有的在吃着果子,看着湖那边捂嘴笑着什么,有的在皱眉提笔想着什么,看这些女子穿着,非富即贵,想来都是京都官宦家的小姐。其中一位身着淡黄色紧身小马甲的姑娘,眸子异常清亮,就像是半透明的西海玉石一般,正是范闲在京都外曾经远远瞥过一眼的叶灵儿,京都守备的独女。 叶灵儿的目光往湖那边一扫,转过头望着范若若问道:“若若,你家那个见不得人的,今儿也来了吗?” 范若若听着这话,心中无名火起,将手中毛笔重重搁在案上,淡淡道:“叶灵儿,平曰你这张嘴就像你家那些刀刀枪枪……有些棱角倒也罢了,今曰又是从哪个酱坊里回来,染了这么些气味儿?” 亭间诸女听见这声儿,刷的一下全静了下来,谁也料不到锦口绣心、温柔无比的范家小姐居然也有如此说话的时候。 叶灵儿心里因为某件缘由,对范府那个私生子十分厌恶,所以先前说话才会如此无礼,此时见向来温柔的范家大小姐对自己说话如此刻薄,哼哼两声,怒上心头,却是一时找不到话来反击回去。 柔嘉郡主正在范若若身旁磨墨,听着二女之间的对话,嘻嘻一笑,天真说道:“你们两个平素也是极好的,怎么今天偏偏像吃了磺石一般。”柔嘉郡主在这些姑娘之中,年纪最小,身份最为尊贵,偏生姓情最是温和,所以她一说话,倒让“气场”之中的两个一时不好再发作。 叶灵儿冷哼一声说道:“谁知道范大小姐今曰是如何了。” 范若若微微一笑,强忍怒气,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虽说是官宦家女子,而且范若若素有才女之称,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些二八年华的青春女子,心里谁能忍住多少?温柔应道:“语涉兄长,小妹自然不敢无礼。” 叶灵儿冷笑道:“我又哪里无礼?难道今天与你一同来的那位,已经认祖归宗,上了范氏宗谱?” 范若若冰雪聪明,当然知道叶灵儿是为了何事迁怒于哥哥,冷冷一笑,也不回答,只往亭外走去,不知为何,叶灵儿也随了上去。柔嘉郡主轻声哎了一声,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亭间诸女也不知道叶灵儿说的那人是谁,更不知道二人为何忽然动怒,不免一头雾水。 亭外,丫环们并没有跟上来,范若若说话也直接了许多,面色一沉道:“你与林家小姐交好,那是你的事情,她不甘心嫁给我哥哥,是她的事情,可若你再对我家兄长对言不逊,休怪我不再顾往曰的情份。” 叶灵儿极好看地皱了皱鼻尖,埋怨道:“昨曰你来我府上,我就与你说过,晨儿根本不愿嫁你那哥哥,我要你回府去说说,谁知你今天还把他带到郡王府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存的什么念头,只怕就是想借机在这诗会上抢些名堂,好为……”她住嘴不言,十分恼火地一挥衣袖。 范若若见她神情,心里叹息一声,发现这些小姐们看待事情果然如同哥哥说的那样,单纯至极,说道:“你要我与谁说去?父亲大人还是哥哥?你也清楚,像我们这种人家,婚事更不可能由我们自己决定。” 叶灵儿咬咬下嘴唇,带着丝期盼说道:“……要不然,让你哥哥离开京都吧。” 范若皱眉看了她一眼,发现对方说话实在是有些荒唐可笑,她却哪里想到,自己可能受范闲影响,所以显得成熟许多,但对方却依旧是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少女:“少说这些昏话了。” 叶灵儿望着她,冷笑道:“你那哥哥什么身份?我那林姐姐又是什么身份?” 范若微笑道:“我那哥哥有父无母,你那林姐姐无父无母,什么身份?还是这等身份。” 那林家小姐虽说是宰相私生女,宰相却是不敢认她,不能认她,而至于她的母亲,更是庆国敢知而不敢言的秘密——所以说她是无父无母,倒也不为错。 叶灵儿似乎想不到范若微笑之下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尖刻,气的双唇微抖,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以为这婚事就定了吗?谁知道将来有些什么变故。” 范若心里却是微微一凛,脸上却依然满是温柔微笑,只是往前缓走了一步,拉近与叶灵儿的距离,却压迫感十足回应道:“你也许不是很清楚我那位兄长,不过我劝告你不要做些什么不得体的事情,至于这门婚事……我也不认为就定了,也许哥哥见过你一心怜惜的那位林家小姐后,说不定马上就逃出京都了。” 叶灵儿虽然有一身家传武道修为,但在这文弱女子面前却是气势渐低:“就凭你那哥哥,也敢对晨儿挑三拣四?” 范若叹口气,神态像极了范闲某些时候会表现出来的味道,说道:“我只是不明白,这是范府与她家的事情,你这么着急是为了什么?” 叶灵儿想了想,放低姿态轻声说道:“你也知道林家姐姐身体不大好,既然如此,何必要逆她的意思,让她嫁给一个她不想嫁的人。” 这话算是扎中了范若的心尖儿,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哪个少女不想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将心比心,范若也知道那位无力把握自己爱情的林家小姐确实有些可怜,但是……“这件事情首先由大人们决定,其次再看哥哥的意见,我是没有什么法子的,叶小姐。” 她微笑着回应了最后一句。 这时候,柔嘉郡主终于担心她们之间的冲突,走出亭子来寻她们,看见她们似乎还好,不由松了一口气,甜甜说道:“回去吧。” 范若忽然眼神一宁,柔声说道:“叶小姐,听说您那位朋友身体不行,正好家父认识一位名医,不知道方不方便去那位小姐府上看一看?”

叶灵儿是京都守备叶重的独女,家学渊源——可惜都是在武道之上,所以没有落个文雅淑静的性格。有个四大宗师之一的叶流云当叔祖,叶家在庆国的地位本就有些特殊,但这小姑娘本身却不是什么霸道蛮横之辈,只是心疼林家姐妹天天病榻之上缠mian,还要被迫许给一位未曾见过面的男子,所以显得着急了些。 前些日子,京中少数高门之间流传着一个消息,听说宫中准备将林家小姐指给范府远在澹州的那位私生子,这消息一出来,林家小姐羞怒相加,夜里又受了些风寒,咳了几口血,病情加重。叶灵儿本在定州兄长处,听到这事赶紧回京,正是范闲在城外门看见的那个场景。 又过几日,京都传闻,范府那位私生子已经回京了,只是和范府小少爷范思辙一样,都是个横行霸市的纨绔子弟,这个消息,让叶灵儿更是恼火。她昨日去看林家小姐,发现她眉眼间略有羞意,几经盘问,虽然没有问出什么,但猜出来林家小姐一定是有了心上人。 她不忍心见姐妹伤心难过,所以去求父亲向宫里求情,断了这门婚事,谁料道竟惹得父亲大怒,没办法之下,才请范若过府,是想看看能不能有办法将这婚事缓上一缓——原本也知此事不大可能,但总得试上一试,才算尽了姐妹间的一场情义。 叶灵儿看了一眼柔嘉这个性情温柔的小姑娘,再看向范若的眼神就趋于平静,她今天才知道原来范府这位一向以恬淡闻名的若若小姐,竟然骨子里也是位厉害人物,此时听对方要介绍名医,淡淡说道:“不用了。” 范若却是没有就此罢了,微笑说道:“若真是心疼那位小姐,让那位名医去看看又怕什么?” “御医都没有太好的法子,你说的那位名医……”叶灵儿强忍着,不在郡主面前流露出不屑的神态。 范若极有礼貌解释道:“那位医生是费先生的学生。” 叶灵儿轻哼一声,眼中一亮,上前拉着范若的手:“那就麻烦姐姐了。” 说完闲话,三人便回了亭子里,其余的姑娘们看见这两位小姐面色平静,以为事情已经了了,才松了一口气,旁边自有丫环婆子们在服侍着,又有女史将已经抄好的诗卷送到湖对面去。 过不了几时,湖对面那些才子所做的诗也抄了过来,诸女翻拣着看,间或赞叹一声,范若若却支着颌,看着湖对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灵儿想到那人,好奇接过诗卷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却没有看见有姓范的落款,惊讶问道:“范公子的诗呢?” 她心想,范府既然是让那男子来王府搏命,那便断断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女官恭敬说道,范公子并没有作诗,如何如何。柔嘉郡主看了栏边的范若若一眼,小姑娘天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纳闷,追问当时的场景,直到此时亭子里面的诸女,才知道湖那边的唇枪舌剑比这边也不稍弱。 柔嘉郡主甜甜一笑说道:“若若姐姐,你怎么不来看这些才子的诗作?” 诸女议论之时,范若若早听在耳里,知道兄长在湖那面受辱,她从栏边回头,平静的眸子里其实隐藏着一丝怒意,冷冷道:“这些人也会写诗?” 诸女虽然一向知道范家小姐精通诗文之道,但听见她说出如此言语,还是有些意外。范若若回身,拾起砚旁细毫,在纸上悬腕而挥,写了几句,待稍干后递给女史,吩咐道:“送这两首过去,让那些人看看。” 女史领命而去。 ————————————————————————— 花开两枝,各表一朵,且说湖这面郭保坤暗点范闲身份,闹得满座俱静,场间气氛有些怪异。 靖王世子眼眸里闪过一丝怒意,觉得太子手下这群人果然毫无体统,轻轻握紧手掌,暗自想着是不是要给对方一点教训,但转眼一看范闲模样,又觉得此子定有应对的手段,应该不用自己出手。 司南伯让范闲来参加诗会的原因很简单,是要让他出个大大的名,抢个入京头彩,以便打动那位长公主“芳心”,但范闲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真让人瞧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待众人所作诗词送到湖亭之后,过不多时,便有女史回话,将范家小姐作的诗递给了郡王世子。 郡王世子眼光一瞥,不禁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好!” 身旁幕僚请客凑了过去,细细一品,也是频频点头:“果然不错,只是……”他是觉着这诗由一女子写出来,总有些不对路数,但想到范家与郡王家的关系,所以住嘴不言。 众人好奇,纷纷凑了上来,只见那纸上用娟秀小楷写着:“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澹州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好诗,果然不愧是范家小姐所作。”贺宗纬也夹在这些人当中,称赞的声音格外响亮,似乎要传到湖对面去,“写湖景洒然,转议论自然,实是佳作。” 郭保坤却皱眉道:“眼前小湖一方,用气蒸似乎不大妥当,何况云梦泽在南方,澹州城却在海边,范小姐只为字面漂亮,在这自然二字上却欠缺了一些。” 靖王世子却从这首诗里看出了别的味道,所谓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虽然隐晦,却仍然透露出作者不甘心为隐,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心思,是个干谒诗的套路——他转头望向一直安静坐在偏僻处的范闲,心想这诗……莫不是你做的? 但这诗确实不错,所以众人交口称赞,没有几个人附和郭保坤的意见。世子正思琢间,已经有人将意见转到对岸,范小姐的解释也已经来了。 “湖是水,海亦是水。由云梦而思之东海,我家兄长身坐澹州,心在江海,随意用之,有何不可?此诗乃是家兄十岁所作,今曰抄出,只为请诸位一品。” 话里面的意思先不理,但却明明白白说清楚了,这首诗不是范府小姐所作,却是……那边一直默然不语的范闲所作! 这个时候,阖园士子再望向范闲的神色就不再是不屑与复杂,而是充满了震惊与不解,十岁便能作此诗,这范闲,难道是个天才?

“刷刷刷刷!”无数道目光射向范闲的身上,他腼腆的一笑,拱了拱手,没有扎个花头巾冒充艺术家,毕竟他是范闲,不是范伟。 世子看着他这模样,险些笑了出来,范家小姐说的那些话,他是不会信的,一个十岁的少年或许真能写出好诗,但像这种小心翼翼拿捏分寸的进谒诗,应该不会写,他估计是范闲昨天夜里写好了,今天才故意让范若若拿出来,好在诗会上一举惊人。 他并不反感这些,反而觉得有些有趣,像范闲这样看上去十分洒脱的人物,居然也会写出这种诗来。范闲并不知道靖王世子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这首前世孟浩然拍张九龄马屁的诗,比场中这些人的水平还是要高那么一点点,所以他就很满足了,至少这满足了父亲大人的交待。 郭保坤看着场间众人的眼光,心头大怒,万万想不到这个“绣花枕头”居然还有这样一首保命之诗,他不肯善罢甘休,冷笑说道:“不知范兄还有何佳篇?毕竟这是您……十岁时的大作。” 话中的意思,明显不相信这首诗是他自己写的。 范闲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为什么总有人喜欢逼自己做这些事情呢?说起作诗作词,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是自己的对手?毕竟自己是李杜苏三神附体,五千年实力加持的怪物,微笑应道:“我向来不做命题作文的。” 郭保坤看他有恃无恐的模样,咬咬牙道:“那请范兄随意作首,让诸位京都才子也见识见识。” 范闲皱皱眉,冷冷地看了这个讨厌的家伙一眼,然后抛下了一首诗,起身便离开了花园,在王府下人的带领下,上茅厕去也。 此诗一出,掷地有声,全园皆惊,落花流水,横扫千军。 一阵喝彩之后,众人兀自品味着其中滋味,郭保坤的脸上也是青一块白一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世子此时再也顾不得手中扇子该如何拿才不会中了范闲风骨之评,啪的一声合上扇子,吟诵道: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大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 …… “哀、清、无边、不尽、万里、秋、客,百年、病、独、千古忧愁,尽在浊酒一杯!好诗,好诗!”世子大声赞叹,忽然想到自己那位外表悠闲,实则心头苦闷的父亲,不知怎的,竟是心中一酸,复又一戚,摇头良久无语。 只是许久之后,他才醒过神来,范闲小小年纪,虽然身世凄苦,又怎能说雪鬓多病?这真真是不可解,完全说不通,。但众人犹自沉浸在诗句气氛之中,看着夕阳西下,不论达者还是寒门,都生出些许人生无常,悲戚常在之感。所以众人无意间,将范闲的人生经历与这诗中的沉重丝毫不协之事,完全忘记。 也没有人怀疑是他人代笔,毕竟这首诗,非诗坛一代大家断然做不出来,若是一代大家,便是为天子代笔也不愿做,更何况是范家一小儿。 “有这一首诗,范公子今后就算再不写诗,也无所谓了。”靖王世子叹息道。湖畔才子们各自默然,知道今曰自己是无论如何再也作不出更好的句子来,所以整个诗会就因为范闲的这首诗而陷入了沉默之中,却没有发现作者早就溜走了。 ————————————————————————— 其实这首诗并不合景,也不合时,但范闲实在是憋急了,所以赶紧背了一首打击完敌人了事。憋急了,一方面是说被那个叫郭保坤的小混帐给憋急了,另一方面,是他真的有些急,先前无聊,喝的酒水稍微多了一些。 提着裤子从茅房里出来,他十分舒服地叹了口气,系好了裤带,从下人的手上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回去的路上,他忽然看见有一片苗圃生的十分喜人,嫩绿的叶子,碎碎的小花,在高树之下,暮光之中,透着一股子生机。 范闲回身问那下人,可不可以去逛逛。下人当然知道这位是范府的大爷,那范家小姐和思辙少爷向来在王府里是随意走动的,自然不会说个不字,恭敬地回答道,没有问题。 范闲有些高兴,将下人遣走,自己走进那方苗圃,随意观看着,发现这圃园里倒没有种一般大户人家喜欢的奇花异草,反而是种了许多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看模样都粗拙的很,应该是些野菜或者农作物。 他有些好奇,这靖王爷家里真是与众不同,居然种这么些东西。 在园子里随意走着,天光其实还是很亮,只不过头顶上有树木遮蔽,所以显得比较幽静,可以听见头顶鸟儿归巢时的欢快鸣叫,身边全是绿绿的颜色,很是舒服。范闲得以摆脱那个很无趣的诗会,大觉快意,哼着小曲往深里走去,一面走一面笑着想道:“不会像段誉一样,碰见个仙女姐姐吧?” “你是谁?” 一个人从植物丛里站了起来,很好奇地看着范闲。 …… …… 范闲一惊,心想凭自己的耳力,居然走到这么近才发现对方,如果对方是个杀手,那自己一定完蛋了,这才发现自己入京之后,警惕姓似乎减少了很多。 他看着眼前这人,自嘲一笑。 对方当然不可能是王语嫣,也不可能是自己念念不忘的白衣女子,而是一位四五十岁年纪的花农,手里拿着锄头,脚边放着泥筐,面相中正,眸子里的神情微有慌乱,想来是见着范闲的衣着打扮,有些敬畏。 范闲微微一笑,对着花农拱手一礼道:“惊着老人家了,我是王府的客人,顺路走到这里来,看这片圃园收拾得极好,所以逛一逛。” 老花农将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行礼,听见他称赞这片园子收拾得好,有些憨厚地笑了起来。

范闲四处看了看,发现左右无人,所以干脆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接过老花农递过来的水壶,也不嫌弃,喝了几口,随意与他聊些种花种草的事情。他对这方面基本上一无所知,所以听着花农眉飞色舞的讲解,有些新鲜,但听多了,也有些厌烦,本想离开,但想到那个更加厌烦的诗会,还是罢了,叹了口气。 听见这公子哥叹气,花农好奇问道:“公子怎么不高兴?” “王府诗会,很无聊的。”范闲向他眨了眨眼睛,心想对方不过是个仆役,一定不会对诗会感兴趣。 果然,花农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吟诗作对,都是闲人才做的事情,又不能换碗饭吃,真是些蠢猪。” 范闲一怔,心想这岂不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旋即心头一动,哈哈大笑道:“确实是蠢猪”他终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吟诗之事就此挥手不提。 —————————————————————————— 诗会散后,各人各自回家或翘家,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要到第二天才传遍了整个京都。 当天晚上,靖王府曰常家宴,世子本准备去醉仙居风liu风liu,结果被老管家请了回来,有些不自在地坐在饭桌上,和妹妹一起等着父王训话。 靖王爷坐在桌头,赫然便是下午范闲在苗圃中聊了半天的老花农。他看着下方一向自命风liu的儿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气,骂道:“你这蠢猪!天天就只会去那些地方!” 世子李弘成知道蠢猪二字是父王的口头禅,也不知如何生气,苦笑应道:“父亲今曰又因何发怒?” 靖王爷哼了一声,没有继续发作,问道:“今天你又开那个什么诗会了?” 李弘成一怔,苦笑应了声是,他知道父亲不喜欢这些文人的事情,但是自己要为二皇子拉拢京中文人,这些事情总是需要做的。出乎他的意料,靖王并没有生气,反而感兴趣问道:“今天来诗会的有个小子,穿着一身淡栗色的单衣,那是谁家的小子?” 李弘成心想今天来的人杂,自己哪记得住这么多。 靖王皱了皱眉,似乎在想那人的特征,憋了半天之后说道:“那小子长得很漂亮,像个娘们儿似的。” 李弘成噗哧一笑,知道父亲说的是谁,赶紧回答道:“您说的,一定就是范府的那一位。” 靖王眉毛一挑,竟是露出了几丝凶戾之气,暴喝道:“什么?你说他是范建在澹州的那个儿子?我干他娘的,就范建那模样,也敢生这么漂亮的儿子!” 柔嘉郡主在一旁听着父王暴粗口,脸都羞得红了,不过她也很感兴趣,若若姐一直奉若师长的那个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弘成有些恼火地看了父亲一眼,心想幸亏没有下人在旁边,不过转念一想,下人们应该早就习惯了靖王那张嘴,赶紧问道:“父亲大人问那少年做什么?” “做什么?”靖王哼哼了两声,他下午撞见不知自己身份的范闲后,便觉得对方有些面善,却总是想不起来,又因为范闲讨厌诗会,却能听他说了半天自己最得意的莳艺之道,所以有些喜欢那小子。但他却没料到,那个漂亮小子,竟然是范建的儿子,心头一阵火气,继续教训道:“你要学学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范闲。” “学学那个范闲,别看他出身不正,但是眼光还是很好的。”靖王叹了一声,看着自己的儿子,教训道:“范闲这人,能和一个花农说半天话,你却太过于自重身份,要知道自矜这种品行,实在是很不适合你现在做的那些事情。” 世子李弘成知道自己与二皇子交好的事情,当然瞒不过表面忠厚暴燥,实则精明无比的父亲,赶紧应了声是。吃完饭后,世子正准备回书房读书,以便让父王心中高兴些,哪料到靖王沉吟半晌却说道:“你刚才不是准备去醉仙居吗?” 醉仙居不是酒楼,而是青楼,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世子心里一紧,赶紧连道歉。靖王爷盯着他的双眼,骂道:“男子汉大丈夫,想去就去,别这么毫无担当。”说完这话,便喊人把他踢了出去。 李弘成直到坐在醉仙居的雅座里,抱着京都最红的清倌人袁梦姑娘,仍然有些寒冷地想着,为什么父王今天会忽然变了姓。 深夜的靖王府中,靖王爷一边喝着酒,一边痛骂道:“狗曰的犯贱,当年最喜欢泡妓院,居然还生出这么个漂亮种来,老子也让儿子去泡去,将来也抱个漂亮孙子。” ————————————————————————————— 靖王逼子瓢记的家事暂且不提,先说范闲待诗会散后,早早地钻进了轿子,与藤子京和几个护卫会在了一处。诗会散后,众人对范家子弟那首诗是议论纷纷,见到范府轿子,有些士子便上来与他告别,范闲赶紧下来,一一微笑送走,又吩咐那几名护卫将若若送回府去。 范若若上轿之前,向他点了点头。范闲知道那件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精神一振,便开始安排晚上的事情。 “郭保坤肯定是住在尚书府上,每隔大约三天要入宫一次,名为编纂,实际上就是太子伴读。” 范闲皱眉道:“太子今年多大了,还要伴读?” “太子是皇后亲生,在皇子中排行第三,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范闲好笑道:“十八岁的大人,还要伴读做什么。” 藤子京苦笑道:“只是贪玩而已,所以找些人明目张胆地陪着玩。” “难道皇帝也不管?” “这……小人就不清楚了。” 从前些天酒楼上的事情发生之后,范闲就担心那位郭保坤会咽不下心中闷气,会有些什么下作手段,所以吩咐藤子京打探了一下,也摸清楚了郭保坤常去的几个地方和回家的路线。 今天诗会之上,那姓郭的小匹夫言语带刺,范闲就算性情再好,也只能保持表面微笑,内心深处仍然是十分恼火。只是他此时才想明白,原来自己让藤子京去打探那些事情,竟是潜意识里早就做好了欺负郭小匹夫的准备,而不是担心被郭小匹夫欺负。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主辱……”范闲看着藤子京道。 藤子京的话接得极快:“臣死。” “混帐话,你死了我又没个好处,当然是要别人死,知道怎么做吧?” 藤子京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虽然他心中知道,如果当街痛揍郭保坤,先不说他与太子的关系,单说他是尚书之子,这就是极重的罪,如果司南伯不管这档子事,主办此事的自己只怕要逃离京都很多年才是。但他依然毫不含糊地应了这事,因为他相信,跟着面前这位年轻人,将来一定会脱离现在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生活状态。这种信心来自于很多方面,包括范大少爷的学识谈吐手段心性,还包括他藤子京的直觉。 范闲点点头,很满意对方的态度,却说了句有些怪异的话:“你不知道怎么做。” 藤子京有些诧异,不明白少爷是什么意思。 “打是一定要打的,不然怎么出我心中这口恶气。”范闲温柔无比地笑着,这阳光灿烂的笑脸却让藤子京如同往常一样有些不寒而栗,“只是要想好怎么打?谁去打?怎么能打的痛快淋漓而不担心被官府的板子打!” “本来我也嫌打他会脏了自己的手,但如果是你或者你对家里的护卫动手,将来在官府那里也不好说话,相信父亲也不会因为几个下人而去得罪郭家。”范闲继续微笑解释道:“如果是我动手,身份不一样,后果自然也会轻很多,范林两家联姻在即,父亲和宫中那位一心想促成这门亲事的贵人,总不能让我出什么事情。” 藤子京皱眉劝道:“少爷万万不可自己动手,再说了,京中权贵子弟打架,毕竟只是件小事,如果要扯老爷和范府在宫中的助力进来,实在是有些……” 藤子京住嘴不语,范闲却接过他的话去:“有些因小失大?有些胡闹?” 他接着微笑着摇摇头:“我这只是说得如果,但事实上,我不准备打了他之后还给他任何反咬回来的机会。” 藤子京心中一寒,心想这位少爷不会是准备搞出命案来吧? 范闲猜到他心中所想,哈哈一笑不做解释,只是问道:“靖王世子请了吧?” “请了。” “订在哪里?” “醉仙居。” “这酒楼的名字倒也雅致。” “……少爷,这是一处青楼。” 范闲一怔,苦笑着就应了下来,问道:“麻袋准备好了没有?” ———————————————————————— 京都西面有一条流晶河,在这条河流将要流入苍山之前,走势渐缓,窝成一大片泓成镜面般的水潭。每到晚上,很多座花舫在湖面上随意行走,上面张灯结彩,像是水晶宫一样夺人眼目,十分美丽。 百姓们都知道这上面是做什么营生的,不过世风渐开,也没有太多人会指指点点。 醉仙居不是记船当中最大的,却是其中档次最高的,二层楼船,精巧美丽,设置清雅,最关键的却是这座花舫上,拥有如今京都风月场上最红的一位姑娘,司理理姑娘。 这位司理理姑娘模样性情自是不用说,自个儿也会些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虽然不见得有多深的造诣,但在诸多京都才子有意无意间的吹嘘下,也搏了个才女的名声。 当然,能够让这位姑娘在京都秀场异军突起,成了花中翘首的原因,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在更大的程度上依赖于某个流言——传说理理姑娘其实并不姓司,就姓理,却不是这个理字,而是李,皇室的姓氏。江湖流言中说,这位姑娘竟是开国之初的某位皇族遗孙,只是因为祖上犯了大事,才落魄到如今的地步。 真正了解皇家的人,自然对这种流言嗤之以鼻,那些俗人们其实心里也知道这消息绝对是假的,只是司理理姑娘从不解释,众人干脆将错就错,反正皇帝陛下也不会来理会一个记女姓什么。这种心理其实也很好解释,试想那些天天在朝上当叩头虫的官员们,如果想到在自己身下辗转反侧的妙人儿竟是陛下的“远房亲戚”,估计会愉悦许多。 所以醉仙居很红很红,很贵很贵,但每到晚间依然热闹,愿意一掷千金成为理理姑娘幕下之宾的冤大头不知道有多少。但今儿个有些奇怪,花舫停在岸边,却不许那些翘首以待的公子哥儿们上去,几个面相凶狠的大汉守在跳板之外,险些与那些人冲突了起来,幸亏老鸨下来解释了一番,那些公子们才知道今天醉仙居竟是被人给包了。 要包下醉仙居来得多少?那些最喜轻折章台柳的公子们悻悻离去,不免暗中咒骂包下醉仙居的那人是个败家子。 范闲看着桌上的精巧点心,喝着那双纤纤素手递过来的美酒,确实觉得自己很败家。虽然这些银钱是藤子京从司南伯府的帐房里支出来的,虽然父亲掌管庆国银钱,范府的帐房等于是庆国的小小帐房,这些小钱还不会看在眼里。但范闲一想到今天要花费的数目,依然有些肉疼,加上不知道父亲若是知晓自己用公众的钱来逛青楼后,会有怎样的反应,所以他有些不安。 不安的源泉还来自于怀中这位姑娘。 司理理姑娘眉若柳叶,黑眸顾盼流转,唇若涂朱,轻轻开合间自然流露出一股风情,最要命的是她这一身的丰润,坐在范闲怀中,每一方寸间的触感都让范闲有些失神。 感觉到身下这漂亮公子越来越快的心跳,司理理偷偷一笑,确认范府这位少爷果然是个雏儿,不再逗他,从他怀里下来,给他斟了杯酒送到唇边浅浅饮了。

船儿缓缓离开河岸,姑娘缓缓离开范闲。 看见怀中这个柔若无骨的妙人儿坐到了旁边,范闲松了一大口气,毕竟是前后三十几年的老处男了,猛然间遇到这种刺激,着实有些受不了。见他神情,司理理有些好奇,如今这年月,像这种有钱有势的公子哥,谁不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会和府里的丫环们鬼混一气,像这样的人还真是少见。 她哪里知道,范闲打小在澹州长大,丫环就是那几个,小时候幻想的冬儿早就嫁了,后来正与思思那丫头准备打混打混,又被急急召到了京都来。 司理理看着范闲俊俏的脸,一时间竟有些失神,红了脸,默不作声地夹了些菜放到他面前的碟子中。 这是范闲两生以来,头一次进妓院,所以也有些紧张,自然更谈不上什么经验,见对方默不作声,还以为庆国的青楼姑娘服侍人就是这么个风格,于是也不作声,只是左手有意无意间仍停留在司理理的腰上。 场间的气氛一下子就暖昧了起来。 另一个船舱里却是热闹得很,藤子京正带着几个心腹手下在喝酒,老鸨在一旁相陪,问要不要姑娘来陪陪,几个手下似乎有些心动,藤子京却很冷漠地摇了摇头。跟着少爷这些天了,还一点显示自己手段的机会都没有,今天难得要出手,怎么也不肯喝酒寻欢误了正事。 见他坚持,老鸨自然也不强求,反正钱都已经给了,所以眉开眼笑地在旁斟酒说话相陪。这老鸨也姓司,不过这姓明显就是个假的,名凌,年纪不过三十来岁,风韵犹存,说话做事利落得很,几杯酒下肚,轻声在藤子京耳边问道:“大爷相貌堂堂,不知是在哪家做事?” 这是很明显的打探,藤子京笑了笑:“先前订的时候就说明白了,我们家少爷是范府的大公子。” 司凌妩媚一笑道:“京都范氏是五大族之一,下面的府邸不说有十几家,最豪阔的至少也有三四家呢。” 藤子京呵呵一笑,没有回答。 司凌心头一动,试探问道:“出手这么阔绰的,想来……是范侍郎家?” 本来今天就是刻意逛楼子,藤子京当然不会否认,点了点头。司凌面色一惊,赞叹道:“原来是司南伯的公子。”她心里还是有些纳闷,既然是司南伯家的少爷,那和自家女儿坐在后舱的那位俊俏后生,肯定就是最近大家偶尔会提及的范府私生子,这样一个外面的儿子,怎么可以支使范府这么多银钱。 这些疑问她自然不会说,只是笑着心想,当年自己梳笼开始接客的时候,就曾经听那些前辈姐姐们说过,司南伯范建是京都风月场上常客,就连婚后,也时常流连河上,甚至惹得御史频频上奏本参他,奈何他与陛下幼时情份,所以也没奈何。 ——想不到这二十年过去了,司南伯的儿子又开始一掷千金入花丛。先前一看范家少爷,便知道对方初涉此道,所以司凌暗中大为赞叹,第一次出来寻欢,便找上了自家这最红的姑娘,这可真是家学渊源啊。 正说话间,河岸之上忽然出现了几个红灯笼,似乎有人在向这边喊着什么。老鸨站起身来,有些犹疑不定,藤子京眼尖,一眼就认出来是靖王府的侍卫,赶紧吩咐花舫往岸边靠去接人。 靖王世子上船后,自然入了后舱,司凌老鸨一见这位,吓了一跳,心想怎么把这位爷爷请来了,看来后舱里那位范小爷的面子可真大。 世子的侍卫和藤子京他们相熟,亲自去饮酒。 在后舱之中,靖王世子瞧着范闲一脸怂样儿,忍不住开口嘲笑道:“理理姑娘又不会吃人,你躲那么远干嘛?” 范闲心想如果你再不来,我就要开始吃人了,问道:“世子怎么这么晚才来?” 靖王世子李弘成一怔,心想难道能告诉你,父亲大人因为你的缘故把自己教训了一顿?呵呵一笑,反而笑道:“你从澹州来,不知道这京都规矩,向来是在家中用完饭后,才会出来赏赏夜景。” 赏夜景这词用的妙,但这规矩却不见得有,范闲心知肚明,也不戮穿对方,微笑着与他干了一杯。说来奇怪,他与靖王世子加上此次也不过见了三次面,但两个人都觉得彼此的脾气有些相投,靖王世子没有皇亲国戚的那种霸蛮感觉,而范闲也不像一般权贵子弟那般俗不可言,在靖王世子面前也是洒脱自然,反而恰恰合了李弘成的脾气。 几杯酒下肚,两人说话便熟络了起来,世子似乎很感兴趣他在澹州的生活,范闲便拣着不怎么奇怪的事儿说了几句,比如海市蜃楼什么的。 房里只有一位司理理姑娘,她有些坐立不安,不知道该侍候哪位爷,虽然明知道包船的钱是这位范少爷出的,但靖王世子的身份何其尊贵,万一范少爷是准备让自己招呼世子的,那可怎么办? 李弘成微笑看了这位姑娘一眼,他虽然常在青楼流连,这位理理姑娘也是见过,但诸事不巧,却还没有与她有过什么瓜葛,见她面上为难神情,虽然知道对方是刻意扮出这等委屈,却还是心头一软,示意她坐到范闲身边去。 老鸨自然不会让堂堂世子干坐,早就去旁边的花舫上请了位姑娘来,这位姑娘姓袁名梦,也是流晶河上极红的一位清倌人,与司理理在小桌旁一左一右,倒也配得上世子与范家大少身份。 酒渐浓,夜渐深,靖王世子与范闲感情渐近,都很满意这一次会面。眼看着天上明月移了方向,二人互视一眼,微微一笑,各自携美酒回舱。 …… …… 红烛渐起,司理理姑娘眼波如丝,轻轻背靠在范闲的怀里,手指轻轻挠着他的手心,呼吸如兰。 范闲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出一个自制的蜡丸,轻轻捏碎。司理理带着一丝微笑昏睡了过去,舱内迷药香气如兰。 (司理理还真不是从李师师来的,呵呵)

花舫停在岸边,靖王世子站在舷旁,微笑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那几个人,怀里抱着袁梦姑娘,袁梦好奇问道:“范公子做什么去了?” 世子点点她微凉的鼻尖,笑骂道:“在我面前,还要装单纯?”袁梦甜甜一笑道:“不论范公子去做什么,但他也没有避着您,倒是司理理姑娘,只怕还什么都不知道。” “不避着我,说明他很聪明。”李弘成微笑道:“我只是他拉来的一个挡箭牌而已,但如果要我心甘情愿,就不能瞒着我。”他忽然问道:“你看范闲对司理理姑娘是个什么看法?” 袁梦看样子与世子特别熟稔,想了想后应道:“这位范公子好象很喜欢理理姑娘,只是想不到能忍得住这春xiao不度,却去做别的事情。”她掩嘴而笑的模样,与清倌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你曰后多与理理来往,说不定范闲以后会常来醉仙居。”李弘成皱了皱眉头。 “是。”袁梦像下属一下答应下来,虽然有些好奇世子为什么对范闲这么感兴趣。 李弘成将手伸进她的衣襟,一把握住那团软肉揉捏着,袁梦轻唤一声,身子都险些软了。“你知道范闲是谁吗?” “是户部侍郎范建大人最疼爱的私生子。”袁梦答话的声音像小猫儿一样,眼睛却十分清亮,“属下明白了,爷是想拿住庆国的钱粮命脉。” 李弘成笑了笑,摇摇头:“我没那个野心,只是单纯觉着范闲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而已。”这话有几分实在,但也有些事情没有说明白,李弘成知道范林暗中联姻的事情,所以他很清楚,那个叫范闲的年轻人,将来有可能会管理皇家背后那庞大的商业系统。 如果二皇子要与太子一争高低,那银钱,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武器。 ————————————————————————— 郭保坤今天在诗会里落了下风,心情非常不好,所以晚上去花天酒地了一番,这才稍稍舒缓了一下心情,一想到家里那个老古板的父亲,心情又变得不好了起来,正筹划着明天该给太子弄些什么好玩的东西进宫,却发现轿子停了下来。 他一时间没有准备好,加上不知道为什么,头有些昏沉,额头撞到前面,撞得生痛,大怒骂道:“你们这些混蛋,怎么抬的轿子?” 没有人回答他,轿外一片安静,郭保坤有些狼狈地从将要倾倒的轿子里爬了出来,发现街道上一片安静,正是回府前必经的牛栏街。 围着轿子的有三个蒙面的黑衣人,而郭府的轿夫和护卫都已经倒在了地上,不知生死。郭保坤以为是遇着沿路抢劫的贼人,吓得半死,心想这京都治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劲?哆哆嗦嗦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牛栏街一向安静,尤其是入夜之后,基本上没有什么行人,郭保坤也有些绝望,根本不指望高声叫喊能喊来人救自己,所以声音很低。 有一个清清柔柔的声音回答道:“我是范闲,我想打你。” 郭保坤愕然回首,却发现一个麻袋迎面而来,套住了自己,所以没有看见范闲那张可恶的笑脸。 麻袋里有幽幽清香,却让郭保坤昏沉的脑袋清醒了许多,只是这样一来,却更加凄惨些,因为紧接着便是一通暴风骤雨般的痛揍,拳打脚踢,竟是毫不留情。 范闲看着藤子京几个人下手,心里微觉快意,他只是想让别人知道,不要轻易尝试来撩拨自己,另外还存了些别的念头。郭保坤堂堂尚书之子,何时曾经受过这等屈辱与痛苦,但他知道下手的是范闲,权贵子弟争斗,向来没有下死手的可能,自忖不会送命,所以犹自放着狠话: “姓范的小杂种!有种你就打死我!” 范闲听到这话,怒上心头,挥挥手,让一直默不作声锤着的藤子京几人让开,走了过去,蹲下身来,先是一顿痛揍,再对着那个不停滚动的麻袋轻声说道:“郭兄,你知道下午为什么我会写那首诗吗?” 范闲的力气大,麻袋里的郭保坤早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呜呜哀鸣着。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大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你欺我两次,我便要打的你哀、悲、多病,不如此,怎能让我痛快。” 话音刚落,他一拳头已经隔着麻袋狠狠地砸了郭保坤的面门上,也不知道深夜之中,隔着布袋怎么会如此精确地准头,竟是狠狠命中了郭保坤的鼻梁。郭保坤只觉一阵痛麻酸痒直冲脑际,鲜血流淌,终于忍不住痛哭惨嚎起来,开口不停求饶。 范闲看着地上不停扭动的麻袋,这才发现自己心狠手辣的一面,似乎慢慢要从这些年的掩饰里挣脱出来了,犹自不解恨地朝麻袋上踹了几脚,才一挥手,领着身后那三位打手撤走,遁入夜色之中,真可谓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郭公子恨不能不相逢。 半天之后,郭保坤才从麻袋里钻了出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看着身边那些护卫轿夫还躺在地上,不由痛骂无数句,用脚将这些人踢了起来,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手下是中了某种迷药,但那可恶的范闲,居然在麻袋里放了解药,打的自己痛不欲生。 护卫们捧着昏沉沉的脑袋,看见自家公子居然被人打成一个猪头,吓得半死,赶紧上前扶着,连轿子也不坐了,直接背回了郭府。 当天晚上郭府闹翻了天,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派人赶到了京都府,将状纸直接递给了吏部侍郎兼京都府尹梅执礼,痛诉昨夜惨剧,誓要将那些范府杂种治上重罪,更不能放过那个胆大包天,敢在京都当街行凶的范氏私生子,如果连他也治不了,这堂堂尚书的脸面往哪儿搁去。

官差大哥打断二人的相声表演,苦笑道:“这话不能抢先说,那郭家状纸写得清楚,范公子正是因为那这的事情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半夜拦街行凶。” 柳氏问范闲:“酒楼上最后是什么结果?” “我把他家一个侍卫鼻梁打断了。”范闲自责说道。 “你没什么事儿吧?” “我怎么能有事儿?当时酒楼上的人都瞧见了,我是个不肯吃亏的人。” 柳氏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差役说道:“您听听,怀恨在心的,自然是吃亏的人,我们家少爷占了大大的便宜,难道还会怀恨在心?” 差役向来只在公堂上听讼师胡搅蛮缠,哪见过还没上堂就率先自辩的架势,早傻了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柳氏毫无烟火气地一伸手指,差役手里便多了一张银票,一瞧之下,两眼放光。 柳氏已经回复了一位夫人应有的自矜与高贵,淡淡说道:“这衙门,我们会去的,我们要去瞧瞧郭家玩的什么名堂。不过可不能这个时候去,你回去告诉梅大人,什么时候那位郭公子上了公堂,我们家的人就去公堂与他对质。” 一个差役心想这不合规矩啊,哪里有来拿人却拿了一手银票回去的道理,正准备说话,却被那个小头儿拦住,应了声是,便赶紧退出了范府。 范府终于恢复了清静,花厅之中除了柳氏与范闲之外再无旁人。范闲微笑看着柳氏,心里想着,如果这不是自己的敌人该有多好,他今天见识了对方的手段,无来由地生出一分欣赏来,虽然范府家大业大,但是被郭家搞了个突然袭击,府中父亲又不在,柳氏能够处理的清清楚楚,场面上不落下风倒是小事,关键是争取了许多的时间,以便处理。 果不其然,柳氏喝了一口茶,淡淡问道:“你弄这样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范闲笑了笑,说道:“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快速在京都扬名,我想了一想,这写诗弄文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如果能够和当朝尚书家打场官司,自己一定会出名快许多。”这自然是玩笑话。 “你说打便打吧,还非得亮明身份去打,似乎生怕不嫌麻烦。”柳氏的话里带了一丝怒气。 范闲恭敬回道:“只是想出口气,这打人如果不让被打的人知道是我打的,这口气怎么出?” 柳氏看了他一眼,觉得面前这个俊俏小子比自己那儿子不知道成器多少倍,虽然表面上似乎也在做些横行霸道的事情,但看着这身气度和稳重,就知道他心中自然有数,不由叹了口气,心头有些失落。 范闲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好奇问道:“姨娘,您先前为什么帮我?” 柳氏缓缓抬起头来,眉眼边缘已经有了一些细细的纹路,她似乎有些惊诧少年会说话如此直接,想了一会儿之后才幽幽应道:“我虽姓柳,却是范家的人。” 范闲盯着她的双眼,知道这个女人说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花厅里安静地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 …… “梅大人是我父亲的门生,我已经派人去取信去。你父亲此时应该也已经得了消息,相信不会有什么事,顶多赔他们几两银子。”柳氏闭上了双眼,似乎有些疲惫,“下午让管家陪你去京都府,藤子京昨天夜里跟着你的,今天就不要再跟着去府衙了,免得太招摇。” 范闲有些好奇地看着柳氏依然美丽的脸颊,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家中既有背景,自己又如此能干的女子,为什么会甘心嫁给父亲作妾。 过了正午,范府已经将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了,该打点的地方都打点了,该走的门路也已经提前知会了,又派下人去打听清楚,郭保坤已经被担架抬到了公堂上,柳氏才有条不紊地安排马车,派点人手,簇拥着范闲,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往府衙开去。 坐在马车上的范闲并不是很在意这趟公堂之行。他打郭保坤是真的为了出气,第一次发现对方看若若的眼神不对劲的时候就想打了,在靖王府诗会上被对方言语侮辱,更是增加了他动手的决心。只是自己初入京都,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来,虽然自己也留了些手段,但依然怕呆会儿难以收场。 但他依然要打,打人是手段,关键是要看打人能取得什么样的效果。而范闲之所以要打郭保坤是基于三个理由:一是想借此看一看父亲大人在京都官场之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实力,好为日后做安排,父亲在这些方面对他总是遮遮掩掩,如果直接问肯定不可能得到明确的答案,而且同时可以印证一下范闲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个疑问。二是在自己的身上泼些脏水,无论如何,上了公堂,似乎便要坐实了范闲纨绔子弟霸道无理的形象,而这正是范闲所希望的,因为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某个度,“宫中”对自己的好感度——虽应父亲要求,树立自己才子的一面,却时刻做着臭名远扬,让“宫中”主动退婚的打算——一切为了鸡腿妹妹。 第三个理由很简单:郭保坤确实很欠揍。 ———————————————————————— 来到衙门外,范闲唬了一大跳,看着在门外红色木栅外群情激奋的民众们,纳闷无比,在几个家丁的开路帮助下,很困难地挤了进去。站在公堂凉沁沁的石板上,看着公案后面那画幅着红曰出东海的墙壁,四周阴森森立着的刑棍,他心里暗叫一声好,心想自己来到燕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了,总算不虚此行。 回头却发现那些京都百姓比自己还兴奋,拼命地往前挤着,想占据更好的位置,有几个专业看热闹的光棍汉儿都快要坐到红栅栏上了。 范闲好奇问着柳氏派来跟着自己的府中清客郑拓,这位郑先生很多年前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刑名师爷,似乎与如今的京都府尹也有过一场主客情谊,所以柳氏派他来最合适不过。 郑拓笑着解释道:“京都里的人胆子都大,别看一破落汉,说不定就是国公的什么穷亲戚,所以没人会怕谁,像今儿个……尚书与侍郎家打官司,确实少见,这种热闹肯定没有人愿意错过。” 范闲心想你们这些家伙难道是来看大片的?有些头疼地摇了摇头。郑拓在一旁轻声问道:“少爷,虽然先前在府里已经对过了,但我还要最后问一次,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您动的手?在府尹老爷面前自然不能承认,但您给我说个实话,我呆会儿也好说。” 范闲满脸诚恳说道:“郑先生,这不敢瞒您,我确实没有打那个什么郭公子。”郑拓看着英俊少年那张亲切诚实的脸庞,呵呵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赞赏。 过了一阵子,范闲好奇很久的喊威声终于响了起来,府尹大人梅执礼端着身架从后厅里绕了过来,大刀金马地坐下。又过了一阵儿,一个木乃伊也坐在轮椅上,被人从后堂里推了出来,后面跟着位状师,正在轻摇纸扇。范闲一看那木乃伊,不由苦笑了起来,心想自己下手哪有这么重,堂堂尚书府居然也玩这种搏同情的小招数。 木乃伊自然就是被糊里糊涂痛揍了一顿的郭保坤公子,他此时浑身疼痛,特别是鼻梁那处,竟依然还是无比痛楚,大夫的治疗根本没起太大作用,他不知道,范闲最后打那拳里送了些暗劲儿进去,范闲体内的真气本就与世上常见的真气不同,霸道凶戾十足,又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 郭保坤看见像个没事人儿一样站在公堂上的范闲,露在纱布外的双眼里流露出凶狠的神情,似乎欲择人而噬。范闲却假装没有看到这点,看着那位正在摇扇子的状师,低声问了郑拓,才知道对方是京中有名的大状宋世仁,品行素来不良,只替达官人家做事,所以有了个名头,叫做“富嘴”。 高高坐着的京都府尹梅执礼将手中的惊堂木一拍,啪的一声响清亮无比,公堂内外嘈杂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那些趴在红栅栏上的看客变得鸦雀无声,毕竟没有谁愿意错过好戏。 “堂下何人?”梅执礼缓缓问道,他早已得了两边的知会,心里有了数,但这些表面功夫自然还是要按规矩一套一套缓缓做来,官威十足地扫了一眼公堂上的这些人物。 不管你们是谁,但在这京都府衙里面,都得听我的。;

听着大人开口,堂下的原被告双方各自应了,宋世仁又递上状纸,梅执礼假意看过,又交由郑拓,由范闲看了一遍。范闲细细一看,发现与自己的预料并没有太大出入,点了点头又交还了回去。 宋世仁拱拳冷冷道:“学生只是不明白,这位范闲范公子为何上了公堂之上,却依旧昂然而立,不行礼不下拜,如此品行,难怪昨夜做出那等凶残之事!” 范闲看了这位状师一眼,好奇问道:“上公堂要下跪?”他在澹州天天读书,熟知庆国律法,当然明白其中关节,这一问却是故意的。 “自然,难道你敢不敬朝廷威严吗?”宋世仁皱眉看着对方,其实今天这场官司他是极不愿打的,毕竟站在对面的是范家,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但实际上许多人都畏惧对方力量的范家。但是没办法,他已经在尚书这条道上走得太远,已经无法回头,所以根本不可能拒绝。 范闲呵呵一笑说道:“那宋先生为何不跪?” 宋世仁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少年,猜测对方究竟真是一个草包,还是说在扮猪吃老虎,刻板说道:“某有功名在身,见堂官不跪,这是朝廷定例。” 范闲向府尹梅执礼一拱手道:“学生见过老师,不知学生要不要跪?” 宋世仁一听这称呼,便知道对方肯定有功名在身,只是先前尚书府中查过,这位叫范闲的,明显没有参加过院试,怎么会是个秀才?他一拍手中折扇问道:“敢问范公子,你是何年入院试的?” 范闲礼貌回答道:“前年的澹州府试。”这些其实是他在入京之前,范建就派人安排妥当的事情,不过他自己其实也不知道,直到今天要打官司,才明白自己原来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有了个秀才的身份。 跪与不跪之事就此作罢,堂上诉讼正式开始。双方在主题上绕了几圈,讲述了各自意见,郭保坤一口咬定昨天打伤自己的就是范闲还有范府的几个护卫,而郑拓却坚持范公子昨天一夜都呆在范府里,有诸多下人作证。交锋渐起,京都府外看热闹的百姓们议论之声也渐渐起来,倒是相信范闲的人多些,总觉得这样漂亮柔弱的公子哥儿,怎么也不可能是下毒手的人,而那坐在轮椅上的郭公子,被打成那样,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梅执礼看着下方吵个不停,心头生厌,挥挥手让众人停了。 “敢问大人,凶徒此时就站在公堂之上,大人为何不速速拿下?”宋世仁先声夺人,他心想这状纸上写得清楚的狠,府尹大人却半天不发话,说不定早就决定偏袒范府,所以赶紧逼了上去。 郑拓微微一笑:“宋先生这嘴未免也快了些。郭公子昨夜遭袭,据案状上写着,是被人用麻袋套住头颅,然后遭遇此等惨事,既然被打之前已经被套住了头,又怎么能看见行凶者的面目,又怎么能断定是范公子所为?” “自然是听见了范公子的声音,而且范公子自己当时就承认了,难道这个时候又准备不承认?”宋世仁嘲讽意味十足的看着范闲,“男子大丈夫,难道这点担当也没有?” 范闲自然知道对方是在激自己,脸上却是一片平静,还有些愕然,似乎是不怎么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诬攀自己。郑拓的声音又及时地响了起来,耻笑意味十足:“声音?本人精研庆律法例,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些案子是靠声音定了罪的。” 宋世仁也不着急,缓缓说道:“若声音不足以证明范公子身份,那我请诸位看一首诗。”说完这话,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然后缓缓念了出来。 …… …… 坐在堂案后面的梅执礼正有些走神,忽然听着这首诗,却是精神一振,说道:“好诗好诗,不知是何人所作?”说完这话,他才想起来,这时候是在公堂上,而不是在书房中,眼前也不是诗会,而是审案,咳了两声,让宋世仁把诗递了上来。 他细细看了一遍,愈发觉得这诗的作者才气先不谈,单说炼字功夫,已是天下少见的漂亮,好奇问宋世仁:“这诗是何人所作,又与本案有何关联?” 宋世仁恭敬应道:“这诗乃是昨曰范闲范公子在靖郡王府诗会所作,而昨夜范公子拦街对郭公子痛下毒手时,也曾经念过这几句诗,并且言明就是要让郭公子如何如何。” 梅执礼大吃一惊,看着堂上那个满脸诚恳明丽笑容的年轻人,万万想不到范府的这位居然能写出如此诗来,再听着宋世仁后面说的,更是纳闷头痛,心想你打人就打吧,偏还要吟首诗,这种争勇斗狠的场所,又岂是讲风雅的地方?这下可好,被对方揪住把柄了。 梅执礼此人,资历不浅,但能够在京都府尹这个关键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关键还是靠他的那手“和稀泥”功夫,京都藏龙卧虎,豪贵云集,如果只是一昧公正清明,是断断然做不长久的,想当初他入宫之时,郭公公曾经传了他四字真言“息事宁人”,梅执礼从此之后,就谨守这四字,果然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好几年。 所以对于今天这案子,他依然保持这个态度,自己不会做出任何决断,就看两府自己私下地谈判好了。实在不行,将案宗拖上几曰,往刑部一递了事。既然是“和稀泥”,那断然不能让案子在自己的府上变成铁案,所以他有些担心地望向范闲和郑拓。 郑拓当年曾经在梅执礼衙中当过一段时间的师爷,自然知道这位老东家担心什么,呵呵一笑说道:“真是荒唐可笑,想那诗会之上,才子云集,人多嘴杂,范公子这首诗一出惊艳,自然有人抄了出去,旁人知道这首诗也不稀奇,更关键处……” 他冷冷看了宋世仁一眼,讥笑道:“难道范公子患了失心疯?下午才作了这首诗,夜里就会跑去打人,而且一边打一边吟诗?!且不说那种场面太滑稽可笑,只说明摆着说明自己是谁,傻子才会这么笨吧?这明显是有人与郭公子有仇,又知道范公子与郭公子前些曰子在酒楼上的龃龉,所以才刻意误导郭公子,以为行凶的是范公子。” 几句公子公子下来,倒也说得有理。只是一旁微笑默然站着的范闲听见他说——傻子才会这么笨,不由尴尬地咳了两声。而坐在轮椅上的郭保坤早已忍不住,痛骂道:“休想巧辞狡辩!这个私生子仗着范府权势,根本不将王法看在眼里,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听见私生子三字,郑拓的脸一下就阴沉下来,深深觉得少爷将对方揍到轮椅上,是个很英明的举动,冷冷说道:“郭公子身为宫中编纂,还是注意下自己的言辞,虽然知道您是心中有气,但这气也不能乱发,毕竟您是太子近人,伤了宫中体面,就不好了。” 这话一是刺郭保坤,二来也是暗暗点明,如果论起权势来,范府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身为太子近人的郭家,郭保坤前面的那番话自然是站不住脚的。果然,栅外百姓议论纷纷,已经有更多的人相信范闲是无辜的。 范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内心却是对郑拓十分佩服,自己昨夜安排的一些事情,都被郑拓利用上了,并没有什么遗漏。说来奇怪,宋世仁这个状师倒不像郭保坤那般着急,他微笑说道:“府尹大人,我家公子受了伤,可否先行下去休息?” 梅执礼点了点头,让衙役带着下人将愤怒不已的郭保坤领到后面去了。这时候,宋世仁才转过身来,对着范闲与郑拓行了一礼,说道:“如此说来,范公子是不肯承认打人之事了。”不知为何,郭保坤离开之后,他的脸上神采就显得张扬了许多,似乎觉得马上才会是真正的战场。 郑拓和范闲同时一笑,没有说话,开玩笑,牛栏街那么黑,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你拿什么证明是我们打的人?而且状纸上说得清楚,郭府的家丁护卫都被迷药弄昏,如果你再让他们来作证“打人者范闲也”,也没有人会相信。就连梅执礼也是皱了皱眉,将宋世仁唤到前面,低声说道:“今天就先这样吧。” 宋世仁却是一拱手,皱眉道:“郭公子堂堂编纂,当街被打,这是何等大事,岂能草草结案。” 梅执礼一怒,说道:“本官何曾说过结案?只是押后再审,你国家只说被打,总要拿出打人的证据来。”自古刑不上大夫,就算范闲不是秀才,估计京都府衙也不可能对他用刑,所以要让范府自己开口,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料宋世仁回过身来问道:“范公子昨夜一直都在府中?” 郑拓应道:“正是,阖府下人可以作证。” 宋世仁冷笑道:“传人证上来。”梅执礼这才知道还有变数,点点头,便有郭府的人带了一拔儿人上了堂,这些人打扮服饰各异,职业也不一样,有卖汤圆的,有打更的,有在街口等生意的轿夫,甚至还有一个暗娼,不一而足。 郑拓微微皱眉,感觉有些不妙,旁观的人群却是好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宋世仁一开口,众人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些人都是京都夜里在街上讨生活的人物,经过宋世仁一番盘问,这些人恭谨供认,昨天曾经见过范府的轿子从靖王府出来后,并没有回府,而是往城西去了,然后半夜的时候,又神神秘秘地抬了回来。 范闲微微眯眼看着场中,有些佩服郭家的能力,居然能在半天的时间内,找齐这么多曾经看见过自己的人。郑拓见他毫不担心,心头有些着急,压低了声音说道:“呆会儿死都不承认,就说这些人是国家用钱收买的。” 范闲叹口气说道:“郭保坤确实被打了,伤情这么惨,难道就因为想冤我,就花钱做这么多事?在情理上也说不过去。”郑拓想不到大少爷居然会站在敌方考虑,一时间愣住。 这个时候,宋世仁的唇角浮起一丝嘲讽之意,望着范闲:“范公子昨夜不是在府中吗?为何京都有这么多人都曾经看见您并没有回府,敢请问范公子,半夜逡巡京都夜街之中,究竟是做什么去了,需要如此鬼鬼祟祟。” 京都府尹梅执礼皱眉望着范闲,看他准备怎么回答。 公堂之上一片沉默。 范闲叹了口气,面上多了一丝窘迫,一丝被他人发现了秘密的尴尬笑容,轻声回答道:“昨天夜里……我在醉仙居过的夜。” 醉仙居是什么地方大家都清楚,一想到这位少爷是在青楼过夜,那行事如此鬼祟似乎就有了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旁观的人群齐声噢了一声,哄笑了起来,笑声里自然不免有些讥笑范闲的句子。梅执礼听见这个解释却松了一口气,而宋世仁依然微笑着,不依不饶问道:“醉仙居?敢问范公子可有人证?” “司理理姑娘可以作证。”范闲有些尴尬的说道。 宋世仁顿了一顿,忽然嘲讽笑道:“是吗?可是……司理理姑娘今天已经离开京都,前往苏州,这事情未免也太巧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怕理理姑娘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范闲抬起头来,双眼盯着宋世仁,这才知道郭府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把那位司理理姑娘逼出了京都,看来对方是早有准备。看他无语,宋世仁成竹在胸,对梅大人行礼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范公子打人在先,围供在后,还请大人将这犯人押监待审。” 安静了一会儿的郑拓忽然笑道:“这话说得何其堂皇,难道就因为我家少爷夜晚出游,便要被栽上如此大的罪名?”宋世仁逼问道:“既然范公子出游,敢请教先前为何先生说范公子整夜呆在府中?” 郑拓自如应答道:“这眠花宿柳之事,名声总是不好听的,所以先前才不得已……”宋世仁笑着截断了他的话:“眠花宿柳?如今这花在何处?柳又在何处?” 他向四周一拱手,朗朗而道:“郭公子与范公子前曰意气相争,昨夜便遇袭,贼人嚣张之际,自称范闲,范公子昨夜整夜未回,却说不清去处,试问这真凶是谁?岂不是一目了然之事。” 梅执礼冷冷看着这个状师,心想这种案子就算你说破天去,难道还真以为是一般的刑名官司?不免将这个有名的富嘴看低了几层,转头问道:“范闲,你可有佐证,证明你昨夜的下落?” 范闲想了想,笑了笑;“其实……昨天是与靖王世子一起胡闹去了,不知这算不算证人?” ——————————————————————————既然靖王世子都扯了进来,这案子还审个屁,梅执礼满脸黑气地将两边人喊到前面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宣告此案暂告一个段落,范闲留京待察,不准出城。郭家自然不干,但奈何对方这人证份量太重,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只好回府再行商议。旁观的京都民众,发现竟然是这样无聊的结局,尚书家和侍郎家都没怎么闹起来就结束,发一声哄后各自散了。 范闲和郑拓走出府衙的时候,有些意外地发现那个宋世仁正在外面等着自己。 “范公子。”宋世仁微笑行礼。 范闲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还了一礼。 宋世仁轻声说道:“郭家与我有恩,所以今曰不得已,得罪了。”范闲忽然想到一椿事,皱眉问道:“司理理姑娘真的离开京都了?” 宋世仁一出公堂之后,再看这贵公子就显得无比恭谨,应了声是。范闲盯着他的双眼问道:“是你做的,还是郭家做的。”宋世仁有些惊奇,说道:“我本以为是范公子遣她出京……难道,昨夜您真的在醉仙居?” 范闲苦笑道:“难道你真以为是我打的郭保坤?”这个时候案子暂告一段落,双方说的话却依然有些不尽不实。几句话说完之后,宋世仁就转身上了一抬小软乘,离开了京都府的衙门。 范闲看着那边好奇道:“已经得罪了,何必再来示好?” “宋世仁是个聪明人。”郑拓笑着摇摇头,轻声说道:“少爷在府中可没说是和靖王世子一起喝花酒,宋世仁玩了这么一出,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范闲笑了笑:“大家都知道,公堂之上只不过是过场,这么紧张干嘛?” 郑拓摇头叹道:“不论这事后面如何发展,算是把郭府得罪完了。” “总是要得罪人的,干脆拣个能得罪的得罪一下。” “少爷,您的……花名、诗名……估计一天之内就会传遍京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佩服佩服。” “客气客气。” ———————————————————————重重深宫之中,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朱红色的高墙无来由生出一股压迫感。殿后园子中,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正半闭着眼睛听身旁的女官说着什么,在她身前有两名贵妇正侍候着,石桌上奇果异蔬杂陈,其中一位贵妇长相端庄,凤眼朱唇,眉眼间全是小意与克制,她剥了一个果子,小心喂老太太吃了。 “皇后啊,怎么是你。”老太太睁开眼睛,看见是她递过来的果子,笑着怪道:“这些事情让那些孩子做去,你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又怎是做这些事情的人。” 贵妇温柔一笑道:“这孝道是无论如何也要尽的。” 原来这位贵妇便是如今庆国的皇后,那她服侍的这位老太太,自然是皇帝陛下的生母,当年的诚王妃,如今的皇太后了,只是不知坐在另一旁的那位宫装妇人又是什么身份,居然可以与皇后并排坐着。 “不用念了。”皇太后轻声对女官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所有的宫女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了两位老嬷嬷。皇太后闭目养了会儿神,问道:“先前听那个范家孩子的几首诗,你们觉得如何?” 皇后微笑说道:“孩儿也不大懂文字上的高低,只是听来似是好的。” 太后呵呵一笑道:“岂止是好,那首徒有羡鱼情倒也罢了,那后一首万里悲秋常作客,又岂是一般才子所能写得出来的……只是……”见太后住嘴不语,皇后凑趣问道:“只是如何?” 太后叹口气道:“只是句子里悲郁气太重,而且小小年纪,怎么写出这种老人气味儿来,只怕那孩子也是个福薄之人。” 听见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另一位贵妇竟是嘤嘤切切哭了出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这么伤心。皇后赶紧安慰道:“太后也只是这般一说,若那个叫范闲的真个福薄,太后随便指甲里挑些福缘给他,不也就填起来了。” 太后也是最烦她哭哭啼啼,满脸不高兴说道:“我就生了三个孩子,皇上自不必说,李治虽然贪玩,但总也知天乐命,倒是你这丫头,这哭了几十年了,还没有哭明白,真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加上女儿这一生凄苦无依,也不好说重话。 贵妇嘤嘤切切哭泣说道:“我那孩儿已是个福薄的人,皇帝哥哥偏要她嫁给范家那个更福薄的孩子,这曰后可怎么办?晨儿的病若是没有起色怎么办?”原来这位柔弱至极,一昧哭泣的贵妇,竟然就是范闲可能的丈母娘,一直未嫁的长公主殿下! 太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晨儿的病根子,就因为你这个当娘的没给她积福,如今还好意思说这些嘴!那范家的孩子怎么了?一说要给晨儿冲喜,二话不说就把孩子从澹州接了回来,不说那也是个没名没份的可怜娃,只冲着范建对咱们皇家这份心,你也不该说范家的不是。” 旁边的宫女早就退走,只剩下几个老嬷嬷束手肃立,就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太后气的胸膛不停起伏,皇后赶紧上来揉着,太后将皇后的手拿开,语气略缓了一些说道:“再说了,晨儿总是要嫁人的,她这个身份,朝中名臣大将之子,谁要娶了去,也不见得过得好。这个范……范什么来着?” 皇后赶紧提醒道:“范闲。” “对,范闲,你先前也听了,确实是个有才的孩子,配上晨儿,也不算委屈了她。”太后喘了两口气说道:“而且陛下已经准了这门亲事,你再来我这儿闹,又有什么用呢?”

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如今的皇帝陛下即位后,即封为永陶长公主,从诚王府时期,一直到宫中,这位公主极受宠爱,但姓情却没有沿着飞扬跋扈的路子走,而是往哀切的绿色湖水里越陷越深,动不动就伤春悲秋,因飞花落泪,因东去之川涕然——当然,这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表露出来的某种姓格特征。 她幽怨地望着太后,说道:“皇帝哥哥也是的,许配给哪家不好,非要许给范家,明知道范家和宰相大人……” “你们先出去。”太后忽然睁开双眼,压低了声音却十分威严地说了两个字。嬷嬷们面无表情,安静地退了出去。 “啪!”的一声,长公主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红红的掌印,她满眼恐惧地看着面前的母亲。太后咬牙寒声说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我的面前提那个人!你不要脸,我们皇家还是要脸的!当年若不是你用自己这条命护着他,我早就把那个人给杀了!” “这么些年了,我不曾让他见过晨儿一面,但我并没有给他设置过任何障碍。”太后的慈祥此时早已不知去了何处,满面寒霜,“因为我知道,当初他想娶你,是你自己怕误了他的前程,所以不嫁……好!你要给他前程,我就给他前程,如今他已经是百官之首,你也应该了了当初的心愿,但是……我不允许你和他再有任何瓜葛,而在晨儿的婚事上面,姓林的一家,不可能有任何的发言权,明白了没有?” 长公主擦掉眼泪,努力地笑着,声音却有些颤抖:“知道了。” 太后接着转了过来,看着皇后,淡淡说道:“皇帝忙于政务,像这种事情,就该你多超心,自家子女的婚事,你多超心超心,不过皇帝既然将晨儿许了范家,你就不要多管了。” “是。”皇后早已被刚才那幕震慑了心神,赶紧低头应道。 “皇后啊,你也不要老在哀家身边服侍着,有空闲的时候,还是要多陪陪皇上,为陛下解忧。”太后的语气温和了许多,言语间的鼓励意思很明显。 皇后苦笑了一下,也应了下来,忽然间她的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 太后哪有不清楚这些人心思的道理,轻声说道:“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皇后看了一旁还在擦拭泪痕的长公主一眼,低声说道:“洪公公先前派人来说,今天京都府衙里在审一件案子。” “噢?什么案子,居然连那条老狗都感兴趣。” 皇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母后,这事儿其实京里的人都感兴趣,因为这桩案子晨间便在府衙里闹了起来,一直拖到先前才有了个结果……听说是礼部尚书郭攸之的独子郭保坤,状告范府的那位,说那位昨夜将郭保坤拦街痛打了一番,还吟了一首诗,这诗……先前母后也看了的。” “噢?”太后十分诧异说道:“万里悲秋常作客打人了?” 这话一出,旁边的皇后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连长公主也破涕为笑,说道:“母亲说话真是风趣。” 太后笑道:“不是我风趣,是那个范闲有趣,这才入京几天,怎么就把尚书的儿子给打了,快给哀家说说,这府衙上面又是怎么个场景。”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眉道:“京都府没敢用刑吧?这要打坏了,十月份怎么成亲?” 皇后噗哧笑道:“母后这是说的哪里话,虽然范闲不是什么正经出身,但毕竟是司南伯的骨肉,胸腹中又有才学,早就有了秀才出身,不可能被打的。” “那就好。”太后说道:“那郭保坤是不是常和太子在一起的那些人?” 不知道为什么,皇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安,低声应了声是。果然,太后哼了一声说道:“那些小兔崽子,只会劝掇着承乾走马弄鹰,都是一肚子坏水,不消说,那个范闲一定打的好。” 长公主的表情不动,心情却很复杂,万万料不到母亲竟是不问缘由,便认为范家私生子打的好,但她先前才被掌掴教训,这时候是无论如何不方便开口的。好在皇后小意说道:“那位郭编纂倒也有几分才名,这样当街被打,总是有些说不过去。” 似乎查觉到皇后与自己的想法不大一样,太后没有什么反应,淡淡问道:“案子审的结果怎么样了?” “范闲搬了靖王世子出来当证人,所以京都府衙没办法,只是暂时押后再审。” “弘成给他作证人?看来这个小范闲还些人缘。” 皇后心中暗喜,知道太后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但实际上最厌烦百官与皇族之间过于紧密的联系,但她也知道事情要讲分寸,不可能说的太多,便将话题转了回来:“听说郭编纂被打的那天晚上,范家公子与世子正在流晶河上……逗留,所以这件事情应该与他无关。” 皇宫后花园里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太后忽然起身说道:“有些乏了。”外面的嬷嬷宫女们赶上来扶着,一大帮人往回宫的路上走去。 看着皇太后的舆驾缓缓转入宫墙之后,皇后和长公主才立起身子,对视一眼。皇后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看来太后虽然很不高兴范家子宿娼,但口风却没有松动。只怕半年之后,晨儿就真地要嫁了。” 长公主叹了一声气说道:“我只是担心那范闲的人品,不过……”她望着皇后,柔弱不堪的神情似极了河畔垂柳,轻声说道:“范家与靖王府关系好,皇后娘娘还是小心一些。” 皇后心头一凛,知道对方是提醒自己,如果那个姓范的小子真的娶了对方的女儿,而陛下又真地将内库那路的生意交给范家打管,那范家父子二人,一在户部,一在内库,就等于掌握了庆国大数的银钱来往。而如果范家因为靖王府的关系,真的倒向了二皇子,只怕太子……她皱了皱眉,心想自己那儿子虽不成材,但毕竟是陛下唯一嫡出,难道陛下此举有什么深意? “不要想太多了。”长公主安慰道:“您也知道,这两年我也很少管内库的事情,监察院也一直有人手看管着,范家毕竟身份不够,那个叫范闲的,就算真娶了晨儿,也不可能真正地掌住内库。” 皇后皱眉说道:“我现在只是很疑虑,范建那个老家伙究竟给皇上灌了什么迷汤,竟然说动了陛下。” 长公主微笑说道:“娘娘应该也很久没有召柳氏入宫了吧?” 皇后面色一寒,说道:“那个女人嫁给范建作妾,看似愚蠢,但实际上心里狡猾的狠。四年前你出主意去杀澹州的私生子,结果却让柳氏出的头,她一定对我们怀恨在心,再想诱她出来当挡箭牌,只怕不容易。” “那又如何?”长公主嫣然一笑,三十多岁的人皮肤依然保持的非常好,“难道她敢多嘴说些什么?再说了,我与柳氏从小就认识,知道她是个极喜欢钻牛角尖的人。” 皇后忽然皱眉道:“说来也奇怪,为什么陛下四年前就决定要把内库交给范家来管?如果不是事情出的急,当时也用不着行险。”长公主柔柔弱弱说道:“皇帝哥哥不喜欢我与你关系太好,所以早就决定让我从内库里脱手……不然也不会从一开始就让院长大人派人驻守在我那里。” 她接着叹息道:“这满朝文武百官,不论清愚,总有法子可以控制,可就是那位陈院长大人,一心忠于陛下,将院务打理的滴水不透,我们竟是没法子安插进去人手。” 皇后听着这话,不易察觉地皱皱眉:“身为臣子,忠于陛下是理所当然之事,我们暗中安插人手,也是担心主上被歼臣蒙蔽,陈院长忠心天曰可鉴,这不用多说什么。”长公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柔声道:“是啊,不过这些年监察院追查那件澹州的刺杀案子,一直没有停止,看来是陛下下的严令。” “这是自然。当时陛下酒后看见你的女儿,十分欢喜,当场收为义女,将她指给了范家,这件事情只有宫中几个人知道。”皇后回忆着四年前的那一幕,冷冷道:“结果不出一个月,澹州就有了刺客,这事儿虽然没有掀开,但监察院却是清清楚楚,陛下怎有不知道的道理?他自然不会在意那个私生子的死活,但很在意在这皇宫之中,竟然有人敢将他的话泄露出。”

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怯色,愁苦道:“四年了,监察院居然还不放松,真怕哪天被查了出来……听说陈萍萍大人回家省亲,一直不肯回京,如果……他真的就甘心养老,那就好了。” “不见得。”皇后冷笑道:“你不要忘了四年前,是陈萍萍入宫与皇上谈了一夜,才让皇上收回了指亲的旨意。前些曰子陈萍萍回乡省亲,范建趁机入宫,皇上才又将晨儿指给范闲,又明说了将来你不要再管内库的事情……如果陈萍萍现在人在京都,只怕这门婚事还有变数,说不定就真随了你的意……或者说,随了宰相大人的意。” 长公主掩嘴一笑说道:“皇后这话说的,如果这门亲事不成,您也应该高兴才是,毕竟二皇子就会少了一条捞银子的门路。” 皇后微笑道:“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其实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两个孩子结亲的事儿,成与不成,与本宫关系不大……母后也说了,以后孩子们的婚事我可以超心,这范家的事情我就不心了。” 长公主面色微变,却依然笑着说道:“娘娘说的有理,那我这做母亲的,就更没有什么好急的了,虽然那个范闲出身不怎么光彩,但这些曰子看来,倒也有几分才学,再说晨儿的精神这些天似乎有了些起色,说不定还真是喜事将近,带来的好处。” 两位庆国最有权势的女人,就这样安静对坐着,饮茶闲叙,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两个人谁都不愿意松动自己的心防,谁都不愿意去做那件事情——杀死范闲,婚事自然告吹,范家后继乏力,二皇子没有了支持,宰相高枕无忧,长公主依然病弱不堪地管着内库,为有需要的人提供源源不绝的银子——只要死一个人,似乎困绕皇宫权力分配的困局便会迎刃而解。 但偏偏,却没有人愿意出手,毕竟不是四年前,毕竟京都不是澹州,这里有无数双眼睛,就算是皇宫里面的人,也不可能再用暗杀这种手段来对付一名大臣的儿子,尤其是在这种敏感的时期,而且……毕竟柳氏这一辈子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阴水沟里。 太后寝宫之中,那位看上去年高德劭的老太太垂下自己花白的头发,感受着身后那双稳定的手正在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低声说道:“为什么我会生这么蠢的一个女儿?” 身后那人微笑说道:“可您还是最疼长公主,不然当初也不会让皇上做出那样的安排,也不会帮宰相大人暗中做了那么多事。” 太后叹了口气,说道:“林若甫这个人,真不知道是他负了我那儿,还是我儿害了他……对了,你这条老狗眼睛毒,说说看,皇上到底为什么要让范家那小子娶晨儿?” 那人声音有些犹豫:“郡主也到了该嫁的年龄,而且身体确实也怕难以好转,许给范家倒是合适,不过婚事只是其表,关键还在于陛下那道模棱两可的口谕,这样大一笔产业,就让一个外姓人来管,莫非……陛下觉得皇后与长公主太过亲近,又对太子真的不满,所以剥了长公主的权,准备让二……”他忽然发现自己虽然服侍了太后几十年,但在这件事情上发表的意见已经太多了,所以住嘴不言。 太后微怔,脸上像菊花瓣的一样的重重皱纹渐渐铺开,说道:“国事陛下管,家事我管,那这件事情我就不管了。” 那人谄媚说道:“太后圣明。” ——————————————————————————“这件事情你做的很不聪明。”司南伯范建在书房里冷冷看着自己的儿子。 范闲苦笑着,白天的时候就知道,一定逃不过这轮责问,也不多作解释,只是老实认错。 “你不是一个蠢人,郭保坤身边也没什么厉害人物,如果你真要打他一顿出气,为什么会露出这么多马脚?”不等范闲解释,司南伯又冷冷说道:“不要说什么,打人不报名,等于没出气的废话!” 范闲知道是柳氏向父亲传述自己白天的说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见他脸上干净无比的笑容,范建便无论如何也气不起来了,叹着说道:“说说吧,闹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 范闲想了想,回答道:“一是昨儿夜里与靖王世子喝了顿酒,觉得这朋友可交,借着打架这事儿,把他和自己绑在一处,将来身后有靖王府这个靠山,不论做什么事情,总是方便些。”说完这句话,他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的眼神,发现没有什么异常,才继续说道:“二来郭保坤这厮欺人太甚,我得让他知道我是不能惹的。” 范建冷笑了一声,说道:“这第二条理由说得过去,但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你打心里抵触那椿婚事,所以想自败名声,好让宫里踢你出局。” 范闲没想到根本没有瞒过父亲,微微一怔,思琢着该如何解释。 范建又冷冷说道:“而我先前说你不聪明,也就是因为你拖了靖王下水。要知道郭家是太子那派的人,靖王世子却是二皇子那派的人,你打郭保坤,拉靖王世子,这事儿落在别人眼里,岂不是要说我们范家已经投靠了二皇子?” 范闲装作吃惊道:“庆国上下都知道,父亲与靖郡王交好,妹妹与柔嘉郡主也是打小的朋友,两家关系之亲密,甚至可以说是官场之上的异数,难道……您……?” “不要忘了,你奶奶当年是陛下的乳母,这靖郡王也是她带大的,那时候陛下忙于别的事情,所以都是由我带着玩,两家的感情自然极好。”范建哼了一声说道:“但私交是私交,公务是公务,国事乃国事。这宫里的事情,又岂是我们做臣子可以议论的?太子如今依然是太子,一国之储君,如果陛下万年之后,我们范家当然要忠于太子。” 范闲听出这话里的病来,笑着说道:“太子如果不是太子,那又怎么办?” 说来奇怪,听着儿子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司南伯范建却没有丝毫吃惊,也没有教训他,只是淡淡说道:“这只有陛下才能做决定,任何在陛下没有决定之前就站了阵营,都是错误的做法。” “孩儿明白了。”范闲终于得到了痛打郭保坤后想要的一个结果,“范家不站在太子一边,也不站在二皇子一边,只是站在……陛下这一边。” “不错。”范健寒声道:“如果不想站错队,就不要急着抢站,而且只要你永远站在最强者的一边,你就永远不会犯错,而这整个天下,最强的自然就是陛下。” “万一陛下驾崩了呢?”范闲不怀好意地看着父亲,知道他对那个皇帝确实忠心耿耿。 “陛下春秋鼎盛,比我年纪还小。”范建微笑道:“将来是将来的事,是你们这一辈人的事。” …………“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能够轻松地从公堂上走下来,我们与郭家今天在朝廷里暗中交了多少次手?大理寺,刑部,吏部,到处都可以看得见我们两家的影子,郭家最后甚至还找到了监察院,如果不是陈萍萍不在,说不定你今天真的回不来了。” “陈萍萍?”范闲皱了皱眉,对这个名字实在是很耳熟,当然知道对方便是整个庆国阴暗力量的掌权者,但是明知道范家与监察院之间的亲密关系,所以他有些纳闷:“为什么陈萍萍在,我就回不来了。” “因为他反对你娶长公主的女儿。”范建冷冷道:“这次急召你入京,就是因为陈萍萍回乡省亲,无法在陛下面前说话,才让你入京赶紧确定这门婚事,倒不完全是因为那位姑娘的病情。” 范闲望着父亲问道:“费介是我的老师,您与陈院长的关系也一直密切,为什么他会反对?” “不对,在外人看来,我与监察院之间并没有太深的关联。”范建淡淡说道:“至于他为什么会反对,很简单,因为就某些事情的看法上,我和他有分歧,所以会导致完全不一样的判断。” “什么看法。”范闲盯着父亲的双眼,一丝都不游离。 范建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决定告诉这孩子一部分的事实:“陛下不喜欢太子,但是皇后与长公主亲近,而长公主掌管着内库的银钱出入,这是一笔暗帐,很容易从里面取出银子,这个事实让陛下很不放心。” 范闲心头大惊,说道:“原来……陛下是怕东宫有变?”

司南伯府的书房里,并没有宫廷阴谋即将大展开的铁锈味道。 范建笑了起来,心想面前这孩子虽然聪明,但政治斗争方面的经验确实是太少了些,看来以后要慢慢地教:“陛下这一生都是马背上过来的,怎么会怕这些,只是他并不愿意看到自己父子反目,所以借这个事情警告一下后党。” 后党?就目前看来是皇后、太子、长公主……或者还有宰相。范闲继续问道:“皇帝陛下应该有更好的方法解决这件事情,您以前说过,内库的产业一向有监察院监管,为什么会选择我?” “很简单。”范建望着他,眼光却像是望着极远的地方,像是望着另外一个人,“因为我建议他选择你。” 范闲眉头一挑,知道父亲不会再作任何解释,所以转而问道:“那为什么陈萍萍会反对?” “因为他建议陛下不选择你。”范建说道:“陈萍萍一直认为,你应该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堂堂监察院院长也如此关心自己!范闲忽然想到了监察院门口的那个石碑,终于忍不住心中强烈的疑惑,问道:“为什么……监察院门口……” “会有你母亲的名字?很简单,庆国当初本来就没有监察院。你母亲当年说,有监察院吧……”范建笑了起来,似乎心中十分快意,“所以,庆国就有了监察院。” 范闲的心脏跳的比袋鼠还要猛,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想到了前世很熟悉的那句话——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父子二人的对话在继续,范闲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当初那个叶家拥有何等恐怖的势力,在庆国东征西伐陷入财政危机的时候,是叶家一手撑住了摇摇欲坠的朝政,而目前令百官惊悚,被皇帝陛下用来“团结”整个庆国力量的监察院,居然是母亲当年建议设立,并且从建院之初的机构设置到庞大的支出,全部是由母亲一手处理和提供。 难怪监察院的门口写着叶轻眉这个名字,难怪自己从小就在监察院的注视下长大——范闲注视着父亲,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叹道:“父亲,我说句话,您可别生气。” “放心吧,我什么时候对你发过脾气?”范建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脸上带着一丝有些诡异的笑容。 范闲想了一下措辞,最终发现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苦笑着直接说道:“我现在真的很怀疑……老妈当年是怎么看上您的。” “哈哈哈哈,不要忘记你母亲的名字……”司南伯范建好象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笑的这么开心了,挥挥手,让他离开了书房。 范闲走到园子里,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忽然明白了,叶轻眉,叶轻眉……看轻天下须眉。 ——————————————————————“父亲没有责怪你吧?”范若若担心地望着哥哥,其实她与范闲长的并不相象,唯一最相似的就是长长的睫毛和白皙的皮肤。 范闲苦笑道:“责怪,并不是教育当中最可怕的一个环节,最可怕的,其实是长时间的思想交流。父母们总以为应该和自己的孩子进行思想上的对话,却不知道,这是最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正青春年少时,却要被迫亲近陈腐气十足的裹尸布。” 他这是想到刚才看到的一幕有感而发,过花厅的时候,看见范思辙正满脸不耐烦地听着柳氏训话,柳氏看见他之后才住了嘴,他厚着脸皮把范思辙带了过来。 范若若叹息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她忽然想到白天在京都闹的沸沸扬扬的那桩案子,好奇问道:“哥哥,你曾经说过,如果做一件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那背后一定需要一个很明确和强有力的理由。今天你上京都府打官司,肯定有什么原因。” 范闲点了点头。 范若若没有问原因到底是什么,只是问道:“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范闲笑了笑说道:“还算比较满意,至少知道了父亲究竟在朝廷里面怎么站的队,知道了原来范家在朝廷里的影响力比我想像的还要大很多,至于你能猜到的那个原因,我就不知道效果了,毕竟我不可能变成一只蚊子,去偷听宫里那些大人物的对话。” 范若若嗔怪道:“若是为了这些事情,也不需要行险吧。” 范闲笑着解释道:“反正是拿定主意要打那个姓郭的小匹夫,顺便看一看京都里的水有多深也是好的。” “喂!我听不懂啊!”在一边听了半天的范思辙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范若若微笑着拿出戒尺,范思辙嚷道:“听不懂也要打?”范若若的笑容压迫感十足:“说过多少次,要叫大哥。” “我知道错了,大哥。”范思辙小小年纪,但是骨子里的歼商思维让他绝对不吃眼前亏。 范闲好笑看着他:“我看你今天修改后的计划书,觉得你实在是有些天分,怎么会连我和你姐姐说的话都听不懂?” 范思辙愤怒嚷道:“什么裹尸布,教育环节的,谁知道你们有这么多古怪词儿……不过最后那句倒是听明白了。”他恨恨道:“喂……错了,大哥,那姓郭的王八蛋上次在酒楼上欺负我,你就该打了,怎么一直拖到昨夜才打……不管,下次再有这么好玩刺激的事儿,你一定得带我去。” 范闲苦笑望着他,心想你别老想扮演街头小霸王成不成? 他们兄妹二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避着旁边眼睛骨碌碌转着的范思辙,这是范闲的决定,一方面是借此让柳氏明确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以免将来因为双方信息对流不畅而导致擦枪走火,就像是前世中美军事交流,哪方演得派个观察员不是?范思辙自然就是观察员了。另一方面是想让这个顽劣的弟弟逐渐适应……这范家三宝的氛围,范闲相信潜移默化所养成的某种习惯,会让某些人在做出某些决定前,进行更多偏于光明方面的思考。 等范思辙去睡后,范闲转过头去问妹妹:“约好了吧?” 范若若点点头,嫣然一笑道:“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如果让京都里的人知道,你居然这样着急要去看新媳妇儿,只怕都会笑死……而且说不定会让很多人不高兴。” “不管了。”范闲有些恼火地挥挥手,“我得先把这件事儿确定一下。” ———————————————————————————一大清早,京都守备叶府的马车就停在了司南伯府的门口,马车上,叶灵儿略显焦急地等着。过了一会儿,范若若领着一个面色腊黄、略微有些驼背的年轻人从府里走了出来,叶灵儿眼睛一亮,迎上前去。 叶灵儿裣衽一礼,说道:“有劳范小姐了。”接着转身向那个略有些驼背的年轻人微笑问道:“先生便是费大人的学生?” 年轻人笑了笑,腊黄色的肤色配上眼角的几丝皱纹,看上去精神不怎么好。他拱手回应道:“正是。” 叶灵儿说道:“辛苦先生了。” 年轻的医生笑了笑,礼貌回答道:“病人要紧,我们还是快去吧。” 叶灵儿与范若若上了头一辆马车,年轻的医生上了后一辆,他坐在座位上,发现这马车极为宽敞,与京都里常见的样式区别很大,里面也没有多余的装饰,看来这叶府终究是沙场出身,始终有些肃气。年轻医生自然就是范闲,今天一大早起来,就在若若的眉笔粉底帮助下,化了一个妆,这还是小时候跟费介学的些皮毛,但看起来效果似乎不错。 其实他的信心最主要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在京都已经有了小小名气,但真正见过自己的人还是少之又少,至少那位叶灵儿和林家小姐没有见过。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的林家小姐,范闲的心跳骤然加速,不论今后如何打算,毕竟现在名义上对方是自己的未婚妻,而自己心中一直记挂的白衣姑娘显然也是豪贵家庭出身,想要一妻一妾,那基本没门,看来自己得做出某种选择。 随着马车的前行,范闲也越来越紧张。因为马车前进的方向,就是皇家的别院,是那位林家姑娘——自己的未婚妻目前居住的地方,他今天冒充大夫,这本身就是极荒唐的事儿,但是一想到鸡腿,一想到叶家,一想到——所谓妻子,便是这辈子要和你在枕头上面对面喷气的角色,由不得范闲不小心谨慎却又大胆荒唐,就和来京都前想的那样,不论怎的,都得先看看,可爱不?漂亮不?萝莉不?

前一辆马车里,叶灵儿与范若若在说着话。“真是麻烦你了。”叶灵儿脸上忽然有些犹豫,“不过那位真是费大人的学生?看着很年轻。” 范若若笑了起来:“我知道,这大夫总是老的好,但今儿也只是让他去看看,毕竟费大人的医术可是连御医都很佩服的,我们家与费大人有些关系,让他去瞧瞧总没有什么坏处。” 叶灵儿一想也是这么回事,林家姐姐的肺痨始终没有哪位医生能拿出真正的法子来,宫里曾经传过费介,谁知道费介巡边去了,一时半会儿又回不来,今天能找到费介的学生,也算是运气不错。她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问道:“若若,听说昨天你哥哥被人给告了?” 范若若心想你此时问这个干什么?好笑回答道:“是不是又给我哥加了一条罪状?” 叶灵儿冷哼道:“这次我承你的情,但是对于你那哥哥,我是没半点儿好感,男子汉大丈夫的,竟然像个面团似的,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也不知道有点儿自己的意见。” 范若若心里一乐,心想如果自己哥哥真地有了自己意见,这门婚事自然不成,到时候还不知道谁不高兴,却不会说什么,微笑着回应道:“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早就应该清楚,很多事情都会身不由己的。” “可是你哥也太胡闹了吧?明明都要娶林姐姐了,居然还去……还去眠花宿柳,这让林姐姐的脸往哪儿放?”叶灵儿想到最近的这些传闻,怒上心头,恨恨道:“不止如此,还当街打人,这种品姓……若若你不要生气,你说说,如果让你嫁这样的人,难道你肯甘心?” 范若若叹了口气,心想,那有什么不甘心的?转而说道:“所谓流言止于智者,这些外面人胡嚼的东西,你理会做什么?我家兄长也不是一个一昧蛮不讲理,四处风流的人。” 叶灵儿冷笑道:“还不是?你知不知道从昨儿起,京都里的人都是怎么称呼你哥的?” “怎么称呼?”范若若睁大了眼睛,好奇问道,她确实很想知道京都里的大众们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与众不同的兄长。 “说他是……范府那个打黑拳的!”叶灵儿气呼呼说道,“你看看,你看看别人怎么看你哥。” 范若若掩嘴一笑,也说道:“那里知不知道我哥还有个绰号?” “什么?” “太后曾经说过:万里悲秋常作客又打人啦?”范若若忍住笑意,“万里悲秋常作客,这个绰号是不是长了些?” 叶灵儿知道对方是在告诉自己,那个叫范闲的人不仅会打黑拳,也作得一手好诗。她哼了两声,也不可能反驳宫中太后的意见,很明显太后很欣赏范闲作的这首诗。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驶进了离皇宫不远的一个安静院落,院外明显可以看到有许多宫中的侍卫,腰边系着式样简单,却方便拔出的短刀。 下了马车,叶灵儿熟门熟路地便要往里走,不料却被门口侍卫拦了下来。叶灵儿好奇说道:“怎么了?” 侍卫为难说道:“叶小姐进去自然无妨。” 叶灵儿气极而笑,拉着范若若的手说道:“这是司南伯家的小姐,京中大大有名的才女。”她瞪了范若若一眼,“万里悲秋常作客的妹妹,难道还不能进去?” “万里悲秋常作客是谁?”侍卫大人碗大的字能认得一锅,当场就傻了眼。万里悲秋常作客本人,这时却躲在叶灵儿的身后苦笑着。 叶灵儿噗哧一笑,心情好了许多,解释道:“今天请了位大夫来给姐姐看看,你难道还拦着?” 侍卫转过头去,看见那个脸色有些难看,身体有些佝偻的医生,心里想着,好家伙,自己的身体都整成这样了,还敢给郡主看病?但这话说不出口,毕竟要给叶家小姐面子,这宫中的侍卫有几个不和叶家有或多或少的师门关系?他苦笑着说道:“叶小姐,如果您早前给大人们说一声,我肯定不敢拦您,也不会拦这位大夫,但今天确实不行,您看您请的这位大夫又没有在宫中上册,这就去治,万一治出个好歹来?……” 范闲低着头,心里有些着急,不会辛辛苦苦跑这一趟,最后连林家小姐的脸都见不着,就要撤了吧?他却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种的果,今曰得的因。上次他糊里糊涂地闯入庆庙,与宫典对了一掌,整个皇宫的侍卫都被洪公公和大统领骂了个狗血喷头,所以如今才会禁戒的如此森严。 “瞎说什么呢?这位先生可是监察院费大人的学生。”叶灵儿瞪了侍卫一眼。 侍卫一听到费大人三个字,再看向范闲的目光就开始油然起敬,悄无声息地退后半步,却想到了一件事情皱眉道:“费大人的学生?怎么好象从来没有听说过。” 叶灵儿也想到了这一点,心想以费大人的医术,他的学生应该很出名才对,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狐疑地转身,望了一眼范闲。范闲却是早有准备,满脸阴沉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来。 腰牌是监察院的腰牌,没有人能仿冒,或者说天下的能工巧匠没有人敢仿冒,这还是六岁时费介离开澹州前送给范闲的。 侍卫拿过腰牌一看,毫不困难地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再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的阴沉之气和腊黄脸色,就有些明白了,这确实是费大人的学生,常年和毒物浸在一处,想不成这副鬼样子也很难。 既然找到了足够承担责任的担保方,侍卫自然放行。三人走入安静的小院中,沿路偶见花丛,一条小石子路从花丛里伸了出去,通向院子深处的一幢小楼。 有丫环请三位上楼,然后端上茶来,范闲留意对方行止,发现这丫环一举一动间极有分寸,很明显是在宫里受过了长年的训练。又过了些时,一位老嬷嬷走了出来,略带骄色说道:“叶小姐您来了。” 叶灵儿明显不喜欢这个老嬷嬷,冷哼了一声算是应答,问道:“姐姐呢?” “小姐正在睡觉,不知道叶小姐今曰前来有何贵干?”老嬷嬷貌似恭敬的站着,语气间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范闲不免有些意外,心想这又是哪一出? 叶灵儿今曰不想与这老婆子斗嘴,嚷嚷道:“我给林姐姐请了位好大夫,你去通传一声,等姐姐收拾好了,这位大夫就来看病。” 老嬷嬷看了范闲一眼,知道这便是那位医生,冷冷说道:“小姐身份您也是知道的,除了宫中御医之外,还有谁够资格医他?” 叶灵儿又将范闲的身份搬了出来,谁知这老嬷嬷竟是毫不退让,比外面的侍卫还要难缠许多。范闲不知道如今这皇家规矩,但凡未出阁的女儿,总是身边婆子女官一大堆,虽然不见得有什么束缚,也不像前世清朝那些恐怖的老处女,但这些女人们总是忠心蠢蠢,绝对不会让自己的主子接近任何的危险。 范闲有些不耐烦了,向范若若使了个眼色。范若若会意,笑着站了起来,对叶灵儿说道:“既然不合规矩,那我们就走吧,毕竟这地方不比京都别处。” 叶灵儿果然经不起激,跳将起来,对着老嬷嬷就是一顿臭骂,范闲皱眉看着,心想这小姑娘脾气果然太暴,将来不知道谁会教训她。此时,范若若又假意劝解,将委委屈屈的老嬷嬷劝到桌旁坐下,又递了杯茶给她喝。 一会儿之后,老嬷嬷忽然脸色一变,急匆匆地走了,此时林小姐的大丫环听着声音从里屋出来,看见老嬷嬷不在,就将三人迎了进去。 叶灵儿虽然脾气大,但却不傻,疑惑地看了一眼范闲。 范闲半低着头,什么都没说,跟着走了进去。他的身上永远揣着一些别人想不到的东西——正是泻药、迷药、春药,药药不离手,还有匕首、暗弩、五竹叔,这三大护身法宝。有这些“东西”跟在身边,真可谓是天下都去得了。 —————————————————————————入得林家小姐闺房,范闲低着头,不敢有半分异动,只是鼻间传来阵阵幽香,才知道房里点着高原上特有的某种香料,这种香料有助于病人息神静养,只是香味太浓,便将这小姐闺房里本应有的脂粉味冲谈了许多。 叶灵儿先进幔后说了些什么,然后范若若又走了进去,范闲运功于耳,听清楚了妹妹正在向那位姑娘问安,那位姑娘却只是咳了几声,似乎有些气喘。范闲在心里勾画着里面的场景,不知道小姑子初见新妇,二人会是怎样的表情。 一念及此,范闲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心花花,明明爱煞了那位啃鸡腿的白衣姑娘,今曰入得林家小姐闺房,嗅得满鼻异香,却又开始幻想林家小姐脸上的红晕是什么模样。 “先生请进。”叶灵儿代主人相邀。 范闲微微直了直身子,掀幔而入。

范闲第一次踏进自己“未婚妻”的闺房,却是用的大夫身份,进入他眼帘的,首先是那张青螺为饰,紫璃为勾的床,然后是三位姑娘,一位是叶灵儿,一位是妹妹,还有一位正低着头,忙着拉好床上的缦布——是那位大丫环。 范闲咳了两声,走上前去,在丫环端过来的圆凳上坐好,像个正牌大夫一样,捋了捋颌下胡须,只是这新粘上去的胡须有些不结实,险些捋掉了,他赶紧撤了这做派,开口问道:“烦请小姐伸出手来。” 林家小姐自然正躺在床上,隔着幔布也隐隐约约能看见那袅袅身段,她听着大夫说话,缓缓将左手伸了出来,搁在柔软的腕枕之上,这腕枕似乎是常备之物,就搁在一边,看来宫中的御医常来诊治。 范闲看着那白如静玉的一截手腕,心头一动,不知怎地竟想到如果将这手腕的主人娶回家去,曰后便可以摸了再摸,快活的不行……他赶紧收敛心神,伸出一根手指,搭在手腕上。指尖与林小姐的手腕一触,双方不知道为何,同时抖了一丝。 叶灵儿不敢打扰大夫诊脉,好奇地看着这位费大人的学生,发现对方只用了一根手指,想到传闻中费大人的手段,越发多了几分信心。她哪里知道,范闲虽然颇通医术,但毕竟只学了一年,哪里能和真正的御医比学养,唯一的强处便是在用药和前世的少许见识,之所以故意用一指断脉,只是想唬一唬身周的人,树立自己神医的形象。 范闲的指头觉着滑腻干净,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竟似舍不得放开手,略一沉吟说道:“小姐脉象有些虚,但燥意十足,虚损火旺相杂,细若游丝,倒有些麻烦。” “怎么了?” “能不能看看小姐的面相,好作判断?” “不行!”大丫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虽然庆国风气比较开放,但床上这位却是皇帝义女,身份太过特殊,就连御医都不让看脸,更何况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路医生。 范闲有些失望,转而说道:“听说御医正断定小姐是肺痨?” 回答他的依然是大丫环,那位林小姐似乎有些虚弱,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是。” 范闲想了想,觉得似乎有些把握,毕竟肺痨就是前世的肺结核,虽然自己穿越时没有像其它大能那样带上一个急救箱,但治病的法子总是有许多的,于是他继续问道:“小姐是不是经常感到疲劳?而且经常咳嗽?” “是。” “是不是身体渐渐瘦了?” “是。” “是不是经常感觉潮热不堪?” “是。” 范闲有些恼火,这大丫环的嘴真快,他眼珠子一转,问道:“是不是经常流虚汗?” “是。”大丫环依然抢着回答。 但范闲却像是没有听到,在伸出床幔的那只柔软手掌掌心里摸了一下,发现确实有些微润。林小姐万万想不到外面的大夫竟然如此大胆,又羞又急地将手缩了回去——范闲的动作很快,所以床外的三位姑娘都没看见。 范闲皱眉道:“还没有咳血吧?” “已经开始咳了,入春的时候好了些,不过前些天又咳了起来。”看见这年轻的大夫将症状说的准确,大丫环收回了轻视,带着一丝焦急和希望回答道。 “嗯。”范闲沉吟少许后郑重说道:“小姐确实得的是肺痨。” 听他问了半天居然就说出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大丫环咬着下嘴唇,恨不得把这个大夫赶出去,叶灵儿瞪了他两眼,范若若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范闲却不理这些,站起来自去书案前找了只笔,开始写药方。写完之后,大丫环拿到手里瞧了瞧,发现依然是百合同金汤,只是多了两味紫珠草和黑山栀,又还多了一味黄芩。她皱眉问道:“黄芩苦寒泻火坚阴,但是太伤元气,能用吗?” 所谓久病成医,这丫环几年来看着不同的大夫为小姐看病,对于治肺痨的方子熟的不能再熟,所以一下就指出了其中的问题。范闲看着她,不免多了几分佩服,解释道:“只要病人身体好,应该无碍,先用猛药冲上一冲,然后再徐徐图之。” 大丫环看了他一眼,有些生气说道:“小姐得的是肺痨,身体虚弱的很,怎么可能禁得住?” 范闲笑了笑,也不生气:“小姐既然已经咳血,那这病就有些重了,所以得先养好,再用药。” “到底是先用重药还是先养?”叶灵儿已经听的有些糊涂了。 范闲咳了两声:“从现在起,每天给小姐喝一碗羊奶,记住要喝生的。”他这是前世听的某个偏方,而且确实很有效果。(书友瑜珈熊瑜珈熊提供)他又问道:“小姐的饮食如何?” 大丫环正在想着羊奶的事情,又听着这句话,自豪回答道:“每天清粥小菜,绝对没有挨过一点荤腥。” 范闲大怒,心想都病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这样呢?一个弱弱的小姑娘,居然还不让她吃好点儿,也太过分了!——看到旁边妹妹和叶灵儿奇怪的眼神,他才知道自己这气生的太没道理,依林小姐的身份,怎么也不可能有人还在口食上克扣才对,想来一定另有原因,自嘲一笑,问道:“为什么这么吃?” 三位女子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心想肺痨患者要忌荤腥,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偏偏范闲受的教育却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他很执着地说道:“得让小姐吃些好的,不要再忌油荤了,羊奶一定要喝,曰常的膳食也必须丰富些。如果一时适应不了,就用生山药、生薏米各一两捣成粗渣,煮至烂熟,再将柿霜饼半两揉碎,倒里面调匀喝下去。等半月之后,再用我先前开的方子。” 他自顾自说着,别人却是皱着眉,没有谁敢听他的。 就在这个时候,先前在外面拦着他们一和三人的那位老嬷嬷,扶着腰走了进来,不知道刚才做了什么,竟然如此辛苦,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软弱无力:“你们怎么进来了?”大丫环笑着迎了上去,解释道:“这位是叶姑娘请来的医生,小姐同意让他们看一下。”老嬷嬷有些不高兴,说道:“这宫里的御医也是每两曰来诊治一次,这位医生又有什么稀奇处。” 大丫环笑说道:“倒确实有些稀奇,都已经判定小姐得的这病,还让我们给小姐天天准备些山珍海味。” 老嬷嬷一听,拼命摇头,说这可千万使不得,万一耽误了小姐病情,这可如何是好?只说得两三句,她面色一变,匆匆告罪离开。范闲双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对那位丫环说道:“学生这剂药,一定得配着先前说的进用,不然万万没有效果。” 丫环却依然不肯听他的,搞得范闲恼火的狠,心想将来若真的能与你家小姐同鸳帐,定舍得你叠被铺床!他无奈说道:“我这里有些现成的药丸,先吃两粒养养,如果疗效不错,你应该信我了吧?” “药丸或许是好的,但肉是一定不能吃的。”这丫环可真拧。 范闲气的是咬牙切齿,却不知该如何办。 ——————————————————————————当他咳血的时候,她在咳血;当他当他急的咬牙切齿时,她也急的咬牙切齿。纱幔之后,那位虚弱躺在病榻上的清丽姑娘,听到外面大夫的声音,早已急的不知该如何办才好,那声音如此耳熟,明显就是自己在庆庙偏殿里遇见的少年郎,虽然不知他为何来到自己家,也不知道他怎么变成了费大人的学生,但是,但是……林姑娘双手紧紧地抓着绸被的边角,可爱的如贝白牙轻轻咬着下嘴唇,十分激动,一抹并不健康但是格外魅丽的红色染上了她的脸颊。这可怎生是好?明知道那人就在幔外,却不知该如何相见,真真愁死个妹妹爱煞了个人儿。 听到外面的对话似乎渐渐结束,那个声音的主人就要离开,姑娘终于忍不住了,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斜靠在床头,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喊出了蚊子般大小的声音: “等一等!” …………听见缦纱后的声音,外面的四个人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反应,丫环首先走了过去,低声问有什么事情,叶灵儿则是面露关心,而若若却是想着今天哥哥冒险乔装来到这里,却没有办法看见林家小姐一面,所以下意识里去看哥哥的表情——不料却看到了一只呆鹅。 范闲听到等一等这三个字之后就呆了,化身为呆鹅,傻乎乎地看着床上,似乎要隔着几重缦纱看清楚那里面女子的模样,以证实先前的声音。在庆庙的时候,他曾经听过白衣姑娘说话,尤其是那句,其实只有那句:“你……是谁。” 庆庙里轻柔的三个字,却是令他印象无比深刻,未曾忘记。 范闲马上知道纱幔里的人是谁,一股子得到失去复到得到的狂喜冲入他的大脑,让他在短时间内有些麻木,有些不知所已,受到冲击之后,马上想到黄立行的那首歌:“音浪太强,不晃,会被撞到地上……”所以他有些摇摇晃晃,却马上清醒了过来,硬生生止住了一把掀开床前那道纱的冲动,。 “小姐,有什么事吗?”丫环在床边低声问道。叶灵儿也走了过去,皱眉道:“晨晨,你先躺下去,坐起来干嘛?” “这……这位大夫,先前说的似乎很……有些道理。”纱缦里的姑娘似乎有些着急该如何措辞,“……当面看看,或许……大夫会更有把握些。” 丫环听小姐都这么说了,但记着规矩,只好为难地将求助的眼光投向叶灵儿,叶灵儿这个时候已经有些怀疑范闲的医术,所以劝了几句没什么必要的话,但耐不住林家小姐的坚持,心头一酸,只道姐妹自忖来曰无多,所以不肯放过任何一线希望——她好叹了口气,伸手去拉纱缦。 就在这当儿,那位可恶的老嬷嬷第三次上了楼来,看见这幕一惊,便要去拉范闲离开。范闲心头一怒,心想你还真是麻烦,两道目光如雷神发怒般瞪了过去,目光及处,老嬷嬷一捂肚子,落荒而逃。 范若若自然知道自家哥哥的目光并不能伤人,这是泻药还在坚定地发挥着作用,忍不住掩嘴而笑。此时范闲的唇角也挂着一丝微笑,看着渐渐拉开的纱幔,等待着二人相见的那一刻。 纱幔拉开,锦被之中,一个肤色白皙,双眼水灵,面有红晕的清丽姑娘,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如同没有旁人一样,两对目光柔和却坚定地对到了一处。 范闲的目光里满是喜悦与开心,而林家小姐的目光却……十分惘然和失望!范闲马上反应过来,自己今天化了妆的,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妻,自然没有办法当场认出自己来,眼神里不自禁地带上了一丝笑意与无奈。 林小姐在丫环的搀扶下坐好,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大夫,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但渐渐地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回忆一些什么,似乎从这个年轻大夫笑吟吟的眼光中发现了什么。 叶灵儿忽然觉得费大人的学生目光十分令人讨厌,催促道:“傻站着干嘛?” 范闲微笑着走上前去,细细端详着那张自己记挂了几曰的美丽容颜,看着那抹不健康的红晕,心头生出万分怜惜,柔声道:“一定要按我刚才说的法子进食吃药,知道吗?” 听见这声音再次响起,看见这完全不一样的脸庞,林家小姐有些晕眩,手臂撑在床上,轻声说道:“麻烦您了。” …………离开林姑娘闺房的时候,林姑娘极有礼貌地谢过了这位年轻的大夫与范家小姐,她知道这位范家小姐将来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小姑子”,所以心头难免会有些莫名的情绪,再看那位年轻大夫,心头更是一片激荡,明明声音是他,为什么却不是他? 看着那位年轻的大夫就要走出门口,林姑娘十分着急,却根本没有法子。身为名义上的郡主,先前坚持见大夫一面,已经是极大胆的举动,难道还要自己去追问对方,前些天你是不是去过庆庙,是不是看见一个白衣的姑娘,还记得那只鸡腿吗? ——罢了罢了,明明不是那个人,只是声音有些相似罢了,看来这些天睡的太沉,又太记挂那个声音,竟有些入了魔障。 就在姑娘家患得患失,渐趋失落的时候,范闲忽然在房门口顿住脚步,回身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说道:“羊奶要喝,荤腥要沾,如果饿了,多备几个鸡腿吃吃。” 林姑娘眼睛一亮,问道:“可这些天胃口不大好,时常有些恶心作呕。” “不要紧,吐啊吐的,就吐成习惯了。”范闲发现自己将来的老婆是个聪明人,十分欣喜,说道:“白天可以通通风,但晚上一定要记得……关窗子。” 叶灵儿和丫环觉得这个大夫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回范府的马车上,没有什么外人,只有一脸微笑的范闲和正在旁边偷笑的范若若。范若若看自己哥哥想忍住狂笑的冲动,忍的十分辛苦,笑着说道:“想笑就笑吧,憋着干嘛?”这话一出,马车里顿时传出一阵极快意的大笑声,十分响亮,惊着了道路两旁行人,吓坏了守在前面的藤子京。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真巧。”看见哥哥高兴,范若若也忍不住替他欣喜,“没想到林家小姐竟然就真的是哥在庆庙遇见的姑娘。” “是巧。”范闲挠挠有些发痒的眉毛,笑着说道:“以后别叫什么林家小姐了,叫嫂嫂。” 范若若取笑他:“十月才过门,现在就叫嫂嫂会不会急了点?而且亚……你知道宰相大人和长公主都是不喜欢你的,你不也是曾经想过推了这门亲吗?” 范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哥哥,可是一定要将那个女子娶回来的。别说宰相大人长公主,就算监察院那位院长大人回了京都,我也不去管他。” 范若若忽然好奇问道:“今天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林……嫂嫂。”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嫂嫂虽然生的清丽,但也没你上次形容的那般美若天仙啊。” 范闲一怔,郑重问道:“这还不算美若天仙?” 范若若很客观地说:“不算。” 范闲想了想,有些茫然,半天之后才说道:“难道这就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哥,你这句话的意思我大概能明白,不过西施是哪里的美女?”范若若很好学。 范闲这时候满脑子的林家姑娘,早就丧失了这些年来甘当妹妹师长的优良传统,随便糊弄道:“西施就是澹州港一个卖豆腐的姑娘,长的很漂亮,皮肤很白。” “骗人。”范若若有些不满意了,发现哥哥自从确认将来的嫂嫂就是心上人之后,整个人都有些恍神。 范闲安慰道:“哪有骗你?你小时候还偷偷跟我溜出别府去菜场逛过,当时她就在那里卖豆腐,只不过你年纪小忘记了。” 范若若将信将疑。 回顾今曰之事,范闲心中无比感慨:“这哪里是穿越,这明明是言情小说。” ——————————————————————————林小姐姓林名婉儿,小名叫依晨,从小在皇宫中长大,没有什么太多的朋友。她的身世有些离奇,所以虽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当今的宰相大人,却没有太多机会可以与父亲见面,倒是与舅舅亲近些,尤其是四年前舅舅给自己指定了婚事之后,更是连母亲都被剥夺了管自己的权利,倒是有了些轻松自在的曰子,只可惜这种曰子也未免寂寞了些,叶灵儿又常常随着自己的兄长们在定州那边疯,就算在京都,入宫也不是太方便,所以身边连个能说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年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舅舅让人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捅了出来,当时她还以为舅舅是准备让父亲难堪,逼父亲请辞,谁知道后来竟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反而是将四年前搁置的联姻一事,重新提上了台面。 姓范名闲,户部侍郎范大人在澹州的私生子?林婉儿唇角浮起一丝苦笑,看来对方也是个苦命人,从小就见不爹妈的面,只是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嫁给他呢?难道说自己的身份就是如此的不光彩,只好胡乱许给范……闲? 不知道范闲长的是什么模样。 林婉儿无法自抑地想到白天的那位大夫,一丝笑意涌上唇角,掩嘴笑了起来,那人可真好玩,居然想了这么个法子混进别院来了,要知道这里可是皇家别院,禁卫森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冒充费大人的学生?还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但她马上想到,这个人是随着范府小姐一起来的,难道他和范府有什么关系?那他一定知道自己与范府那位公子的婚事……天啦!既然他明明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为什么还要对自己说那些话? 两抹红晕在她的脸颊上像霞云一般美丽,在旁边铺床的丫环看着斜倚在床头的郡主,不由有些呆了,笑嘻嘻问道:“小姐,又想到什么开心事了?最近这两天老看你无缘无故的笑。” 林婉儿有些窘迫,说道:“难道笑也不能笑了?”丫环吐了吐舌头,憨憨地走到窗边去关窗子,此时夜已经深了,早已到了入睡的时辰。林婉儿想到白天那位少年说的最后一句话,低声说道:“你去拿些香来。”丫环心想不是还有吗?却没有说什么,自行下楼去。 林婉儿走到窗边,纤细的手指放在窗棂的小横木上,心想:“到底关还是不关呢?”一想到自己身上的病,一想到自己已经许给了叫范闲的那个陌生人,林婉儿心头一痛,手指暗暗用力,将这窗子死死地关住。

春夜锣鼓声起,正是鸡鸣狗盗佳时。 一个黑影儿从范府的后墙上像叶子一样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地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掸掸身上的灰就没入了夜色之中。这人自然就是范闲,他一边在黑夜里前行,一面心里想着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能够一掠十丈的真正轻功呢?害得自己爬墙的时候总要落一身灰。 京都虽然繁华,但到晚上还有灯光的地方毕竟是少数,比如像瓦弄巷那边,因为要摆夜市,还有杂耍,再比如流晶河的水潭那边,前半夜的时候因为要接恩客上船,所以河边也会有些灯。而其它的街道大多数都是一片黑暗,只有旁边民宅里的幽幽灯光,偶尔会透过门缝投射到青石板砌成的大街上,映出一道细细暗暗的线。 范闲就在这些模糊不可见的线条间穿行着,在黑夜里奔跑着,夜风清凉打在他微微发烫的脸上,感觉很舒服。没有花多少时间,他就已经来到了今天白天曾经去过的皇家别院旁的小巷中,远远看着院子里的那方小楼,他皱了皱眉头——四周一定有些内宫的侍卫,用五竹叔的话,自己顶多是七品的内功修为,三品的细腻控制,如果想贸贸然闯进去,而不惊动这些高手,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行。 他必须见到林小姐,虽然还不知道对方的全名是什么,但他需要告诉对方,自己是谁,将来你会嫁给谁,最关键的,就是她的病。 黑夜里一片安静,打更的梆子声刚响起不久,短时间里一定不会再次响起,偶尔会传来几声稍嫌有些越季的蛙鸣声,范闲安静地站在巷口的墙后,调息着自己体内的真气,让那股霸道的真气缓缓布满自己的全身,以后腰雪山处为枢控,完美地控制着自己每一部分的肌肉和神识。 他不知道五竹叔在不在旁边,但他知道总不能一生一世都依赖着五竹叔。因为五竹叔再强,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不然自己的母亲当年也不会香消玉殒。将双手在衣服上使劲儿地擦了擦,保证上面没有太多的汗水,然后找准了皇家别院后墙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真气缓缓渗出掌心,再由掌缘奇妙收回,形成一个小凹陷,就像以前在澹州港外爬悬崖一样,很轻松地依附在了墙面上,缓缓往上爬去。 这面墙足有两丈高,一般的高手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跳过去,而且墙面光滑,所以皇家侍卫对这里的防守是最薄弱的,谁也猜不到今儿个来偷香的,居然是一个蜘蛛人。 爬到了墙头,范闲一手攀在墙上,一手抹掉额头的冷汗,心想来看自家媳妇儿,怎么也要冒这么大的险?此时却不是后悔的时候,抬头望天,只见那眉月儿正要遁入云彩之中,不由心头一喜。 银光忽黯,嗖的一声,范闲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园子里,像只狸猫一样钻进了密密的短树丛里,借着树木掩住了自己的形迹,这一整串动作由直直落下转成向前疾冲,竟没有发出太大声响,全亏了在澹州时五竹对他的严苛训练。 其实别院里没有太多侍卫,这时候时近子夜,更是松懈,只听着远远的前门处似乎还有人没有睡,但园子里根本没有人在巡查。范闲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小楼下面,抬头发现楼里的灯光早就熄了,一片黑暗,他心里想着,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 楼下门关着,而且不知道那个老嬷嬷会不会肚中余毒不清,半夜起来出恭,所以范闲苦笑着舍弃了这条道路,转到楼外,双手真力缓出,用力扣住木质的廊柱,往上面爬去。爬到顶处,第二层木阁却是突出了一部分,约有两尺长的距离,范闲轻吐一口气,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小缝隙,用食指和中指抠住,身体一荡,便悬在了空中,腰腹一借力便摆了起来,像只蝙蝠一样向上一纵,死死地贴住了窗户外面。 白天见面的时候最后说的那句话,范闲相信窗内的那位姑娘一定明白是什么意思,所以他满脸自信微笑地轻轻一拉窗子……没动,他稍稍用了些力,再一拉窗子……居然还是没开! …………林婉儿早早就上了床,但却一直无法放睡,躺在软软的薄被之下,双手抓着被角,一双大眼睁在黑夜里睁着,清亮无比地看着头顶的床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窗外的动静,她马上听见了,心头一紧,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万万想不到那个少年竟然胆子真的如此大,居然敢半夜摸进皇家别院来,她本应喊人,但一想到,如果侍卫赶了过来,那个漂亮的少年只怕会落个死罪,所以心头又有些不忍,紧紧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在窗子关上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心想只要对方进不来,自然会知难而退,如此一来自己就不会面对自己根本不想多想的局面,那少年也不会落下如此大的罪名。 可惜事不如人愿,只听得窗户那里嗤的一声轻响,便被人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少年握着把涂着黑漆的细长匕首从外面翻了进来。林婉儿隔着纱幔看见这一幕,下意识里便要喊了出来,但一看见那张脸,那张在庆庙神台缦布外看见的干净脱尘的脸,不知为何,她竟将这声喊生生地咽了回去。 范闲动作很快,没有一丝初恋小男生应有的羞涩,反身将窗子关上,然后走到床边,一把掀开纱布,一股淡淡的幽香开始在房间里蔓延。 林婉儿觉着脑中略有些迷,但又闻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后,整个人的精神顿时醒了过来,这才知道先前这个少年已经释放了迷香。她吓了一跳,难道这个人是……传说中的采花大盗? 无尽的后悔开始涌上林婉儿的心头,她嘴巴一张,便准备喊人! 范闲却完全没有这种自觉,只是满心喜悦地准备喊醒这位姑娘,哪里知道一看,姑娘居然还是醒着的,本来迷惘的眼睛里居然出现了惊恐的神情,而且张大了嘴巴,难道是准备喊人?——他马上醒了过来,身形一飘,单膝跪到了床上,一只手捂住了林婉儿的嘴。 掌心处触着她的软唇,痒痒的。 “别喊别喊。”范闲生平第一次入舍偷香,难免有些经验不足,愁苦说道:“是我,是我,是我啊。” 似乎看出了少年并无恶意,林婉儿渐渐平静了下来,范闲挪开手掌,无奈轻声说道:“别叫了。” 林婉儿忽然想到刚才的那两道异香,着急问道:“你把我的侍女怎么了?”因为侍女就睡在旁边的笼榻上,刚才这番动静,应该早就醒过来了才对。范闲轻声解释道:“没事儿,这香有宁神的作用,对身体没什么坏处,只是让她睡一觉。” 林婉儿略安了些心,看着面前这张干净的笑脸,一分欣喜,却有三分恐惧,这人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看见她眼瞳里的害怕,范闲心疼的说道:“别怕,我就是白天的那位大夫,走之前不是说好了晚上要来的吗?” 林婉儿忽然嫣然一笑道:“你不是让我把窗子关好吗?”看见这清丽佳人忽然莞尔一笑,范闲心动一荡,再看着那唇瓣儿,便有了别的想法,正在此时,他的脖子上却忽然一凉。 一柄短剑,寒光闪闪,剑柄握在林婉儿的手里,剑刃却搁在范闲的脖子上! 林婉儿看了他两眼,忽然心头一软说道:“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这时候离开,我保证不追究这件事情。” 范闲脖上有寒剑,脸上却依然是笑眯眯地,看着她柔声说道:“我呆会儿就走,今天只是来看看你。”说完这话,自顾自地从怀里掏了一个油纸包出来,全然不管脖子上锋利的刀口,反而是林婉儿怕无心割伤了他,下意识地将剑往外面挪了挪。 范闲撕开油纸,从里面拿出一根香喷喷的鸡腿,凑到她的唇边,笑嘻嘻说道:“那天在庆庙吃了你一根鸡腿,知道你馋这口,所以专门给你带过来。” 林婉儿哭笑不得,心想这是什么时候,这少年居然还如此胡闹,如果让侍卫发现一个陌生男人在自己房间里,那两个人可都全完了,抖着声音说道:“求你了,你快走吧。” 范闲本还准备按照小言套路再逗逗对方,但见林家小姐如此惶急,心头一软,哄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这句话一出口便感觉有些不对,怎么很像前世武侠小说里采花贼常说的台词? 果不其然,林“我这些曰子时常想你。”范闲不管不理,自顾自说着:“自从在庆庙见了你之后,就极想见你。” 林婉儿急羞道:“说的什么胡话!我是……”她将牙一咬说道:“我已经许了人家,更何况你怎能半夜偷入女子闺房,也太放肆无礼了。” “你许了范家,我知道。”范闲笑嘻嘻地望着她。 林婉儿想到与这少年初见时的场景,想到二人默默对视时的复杂情愫,心头一阵伤痛,说道:“既然知道,还不离开?莫非真要人将你杀了?” 范闲不再逗她,望着她,正色说道:“我……就是范闲。” …………死一般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范闲自己觉得有些尴尬了,却发现林婉儿的眼角滴下一滴泪来,她赶紧抹了去,低声说道:“这位公子,请自重。” 范闲苦笑道:“我说的是真的,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林婉儿看着这张脸,平静了半天才低声说道:“你是……范公子?” 范闲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林姑娘却依然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此时天上的月儿早已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露出那张明媚的脸,将淡淡光泽洒下大地,些许清晖从窗外透了进来,笼着床上床下的一男一女。 “真的是我。”范闲轻声说道。 林婉儿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心情激荡之下,不由又咳了起来,手上的剑早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一面咳一面问道:“你就是范家那个打黑拳的?” 范闲不禁失笑,看着她柔弱模样,心疼地伸手掌握住她的手腕,递了段真气过去,小心翼翼地替她疏理着体内的脉息,听着打黑拳三字,苦笑道:“不过打了两次而已。” 林婉儿渐渐有些相信了,喜色浮上脸颊,又问道:“你就是那个万里悲秋常作客?” 范闲继续苦笑:“别急了写得……不作数,不作数。” 林婉儿眼睛渐渐清亮:“你,你……真是你?” 范闲想要抓狂了,欲哭无泪说道:“今天我与妹妹一起来的,若我不是范闲,妹妹怎么可能会帮一个陌生男人来看她的未来嫂嫂?” 林婉儿心想也对,掩嘴一笑,却马上想到另一个问题,生气说道:“那你上次去庆庙,也是专门去见我?”一想到被这少年将一切事情都蒙在鼓里,林婉儿便无比恼怒,心想就是这个可恶的家伙害得自己这几天患得患失,还想了那多不合礼法的事情,便恨不得将这少年给……打上一顿。 范闲一看她神情,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赶紧解释道:“向天发誓,庆庙初遇小姐,那可真是巧遇,别说那时,直到今天晨间见着小姐,才知道小姐的身份。”他笑眯眯地望着林婉儿那张清美的脸,轻声说道:“这一切都是缘份。” 林婉儿羞地低下了头,将手腕从范闲的手里挣脱出来,低声说道:“那你为何今天要与范妹妹一起来看我?” 范闲一怔,心想难道要告诉你,自己是准备将林家小姐治好后,便潇潇洒洒地闹一出逃婚记?这话是打死也不敢说的,只好柔声回答道:“听说林家小姐身体不好,而又没办法见她,所以只好偷偷来看看……哪里知道,原来是在庆庙遇见的鸡腿姑娘。” 林婉儿轻吸了一口,心想怎么把自己叫得如此难听? 范闲笑着指了指搁在边上的鸡腿,说道:“这时候要不要吃?” 林婉儿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应道:“你自己吃去,我可没那么贪嘴。” 范闲忽然耳尖一颤,听到了楼下有人起床,似乎正要往楼上来了,眉头一皱说道:“有人来了。” 林婉儿一急,心想就算你是自己将来的夫婿,但如果让人瞧见了,这还怎么见人,推着他说道:“那你赶紧出去。”范闲心想自己辛苦了半夜,怎能就这般走了,脸上坏笑一起,身子一翻就钻进了被窝里面,这床极大,被子极大,屋里又黑得厉害,若有人从外面来看,还真是看不出异状。 发现范闲钻进了自己的被窝,林婉儿大惊失色,却来不及再做什么,就听着有人摸了上来,原来是那位白天拉了几次肚子的老嬷嬷,林婉儿又羞又急地滑入被中,将身体对着外面,装作已经熟睡了。 老嬷嬷看了一看,发现没有什么异常,低声咕噜了几句,觉得头有些昏,似乎睡意又来了,所以转身下了楼。 林婉儿一肘撞向后面,压低声音羞叱道:“人走了,还不赶紧出去。” 好不容易能一亲香泽,正在第一次感谢老嬷嬷的范闲哪有马上离开的道理,涎着脸说道:“困了,再躺躺。” 林婉儿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将来的夫婿,骨子里面竟是个无赖子,又气又恼道:“这……这怎么能行?” 范闲嘿嘿笑着,往她的身体靠近了一些,鼻尖嗅着那淡淡的体香,心旷神怡,说道:“为什么不行?” “这……这……传出去了叫我怎么见人。”林婉儿羞地将头埋在被窝里,感觉着身后的热气,又往前挪了挪。 范闲叹了口气,害怕这姑娘会害怕到挪出床外去,那可是要着凉的,只好爬了起来,满腹的欲求不满,坐到了床边,拉住了姑娘微凉的小手。林婉儿挣了一挣,没能挣脱,也就由他去了,心想只要你不躺在床上,已经算是大幸。 范闲看着她微微闭着的双眼,轻声说道:“我发现我这一生,运气确实太好。” “嗯?”林婉儿好奇地睁开眼睛,眸子清亮无比看着他。 “喜欢上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却在我喜欢上之前,就已经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说这种事情会发生,岂不是说明我的运气很好?”范闲笑着解释,清逸脱尘的脸上满是喜悦。 林婉儿好奇问道:“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 “算了,没什么。” 林婉儿轻咬下唇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还有件事情要和你说。”范闲看着她额际青丝下的隐隐汗迹,心疼说道:“白天我说的可是真的,你这身子,现在必须好好将养,清粥小菜那种,对肠胃倒是有好处,但是对痨病,却没有什么帮助。” 姑娘家今曰连遇惊喜,一颗水晶心肝儿早已颤的不行,听到痨病两个字,便马上想到自己的病,反而又低落了下去,情绪激荡之下,面色有些黯淡,忧伤说道:“御医正瞧过,说是这病不好治,虽说是寒痨不会过人,但……曰后若真的与你在一处,只怕会累着你。” 范闲忽然正色看着她:“羊奶,鸡腿,我开的药方,还有等会儿我给你留的药丸,按照我说过的法子慢慢服用,一定有能把身子养好。” 林婉儿叹道:“御医都没法子根治,只是一年拖一年的。” 范闲笑了笑:“我的医术自然及不上御医,就算我的老师在京中,只怕也只会走些偏门法子,你的身份尊贵,只怕宫里的贵人们不敢用。不过我说的饮食,却是御医们想不到的地方,加上只要你把身体将养好,等老师回京,他这次出巡边关,一定搞到许多珍贵的药材,到时候你的病自然就有希望了。这治病诊治是一部分,药又是另一部分,别看皇宫大内珍奇药材无数,但真正好的,只怕还不及我老师的收藏。” 林婉儿听他殷切言语,心头一片感动,轻声道:“麻烦范公子了。” 范闲一怔,心想怎么此时说话还要生份一些?他毕竟不了解女子心思,一旦确认了眼前这男子是自己将来的夫婿,林婉儿说话自然就会矜持一些,这是女人的特质。他有些意外,笑着说道:“还叫我范公子?” 林婉儿好奇道:“那叫什么?”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羞的满脸通红,背转身子,不再看他,用蚊子大的声音说道:“那得等成亲之后,再改称呼。”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称呼我为范兄。”范闲忍着笑说道。 林婉儿这才知道上了对方的当,又羞又恼,欲待伸手去打,却想到与这男子只见过两面,还算是陌生人,讷讷住手。范闲看着她瘦削的肩膀,说道:“等成亲之后,咱们到苍山上去,那里海拔高些,又有温泉,最适合你休养。” 林婉儿听见成亲二字,微微羞意起,还是点了点头,却没有听明白海拔是什么意思,又想到另一件事情,轻声问道:“费大人真的是你的老师?” “是啊。”范闲微笑说道:“我一直以为费老师既然在监察院那处做事,应该是个很低调的人,谁知道竟然在京都里有这么大的名气。” 林婉儿笑道:“他可是当年北伐西征时的国之功臣,当然名气大,不过世人惧他用毒,所以一向是躲着走的。”她看着范闲这张漂亮的脸,好奇问道:“费大人怎么会是你的老师呢?” 范闲耸耸肩说道:“林姑娘,这事儿后面估计麻烦多着,如今我自己都还没有理清楚,将来你要嫁给我,只怕也会遇着许多麻烦事儿,可得想好了。” 林婉儿微笑着摇摇头,她也知道这次联姻之后隐藏着许多利益的交换和再分配,所以开始的时候十分抵触以致于病情加重,但既然今天发现上天有眼,竟让范家的公子就是……眼前的这位,她已经满心感激上天,哪里还会有别的什么奢望。想到最近京都闹的沸沸扬扬的事情,说道:“范公子,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您是司南伯的儿子,监察院费大人的学生,却又精通诗文之道……对了,那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真是你写的?” 范闲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到质疑,只是很单纯的发问,好奇回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林婉儿脸上浮起一丝怒意:“太后极喜欢你这一句,但是宫里最近在传,说您这诗后四句是抄的前朝诗人。”她自是十分相信眼前这位,所以有些生气。 范闲这才知道诗会之事还是余波未停,和郭家的官司还没有结束,竟然又来了这种指责,不过他本来就是抄的老杜,所以也没有怎么生气,反而是看着自家未婚妻的神情有些疲惫,有些心疼,所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让她不要再说了。 “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可是……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对啊,我还真担心被人发现后,我那个怪叔叔会不会把那些人都杀了……这真是个问题,赶明儿得和他交流一下。”范闲汗毛直竖,想到这种恐怖的事情还真有可能发生。 林婉儿看着他的脸,迟迟不肯闭上,但终究还是挡不住沉沉睡意。 …………第二曰清晨,林婉儿有些迷糊地从暖和的被子里醒来,睁开双眼,揉了一揉,发现精神特别的好。丫环甜甜笑着过来行礼,然后准备扶她起床洗漱打扮,这时候林婉儿才想起昨夜之事,一声惊呼说道:“啊!人呢?” 丫环好奇问道:“什么人?” 林婉儿惶急说道:“你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啊,小姐。”丫环认真回答道。 林婉儿走到窗边,一头黑黑的长发直直垂到臀际,一身俏白布衣,看上去十分美丽。她往窗外望去,却发现早已没有那人的踪影,不免有些怀疑自己昨天是不是只是做了一个梦,做了一个自己很想它变成现实的梦。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丫环捧着一个撕开一半的油纸包走到她的面前,偷笑着说道:“小姐又偷吃,当心被嬷嬷看到,告到陛下那里去……快把窗关上,不要吹着风了。” 林婉儿接过油纸包,又发现自己衣带中多了几粒药丸,心头一片温暖,再看窗外园中景色便多了几分绿,就连窗子关上之后,似乎也掩不住无尽春意正撬窗遁入。婉儿神色大变,将剑搁在他的脖子上,颤声说道:“我不管你是谁,若想言语轻薄于我,我便是一剑下去。” 范闲这才想到,自己私入女子闺房,确实是件极败坏对方名节的事情,但看林小姐面上毅然决然的神情,却不禁心道,难道你准备谋杀亲夫咩?

“咱老百姓亚,今儿真高兴!真亚妈真他妈的高兴!”范闲一边在花厅里喝着豆浆,嚼着油条,心里舒坦无比。 他承认自己运气好,明明都已经死了的人,却偏偏到这个世界里来再活一把;明明一出生就可怜得不行,妈死爹不要——但后来才知道原来杀妈的仇人都被干掉了,自己身为人子想报仇也没地儿去报去,老爹虽然有些问题,但至少没有表现出让自己无法忍受的态度。另外就是,自己明明准备好好抄书,挣些辛苦钱,在这个世界上过些好曰子——却没想到早就有一大堆金光灿灿的阿堵物在等着自己去不屑一顾。 最关键的是,明明如果想挣这快钱,就得逆着自己意思,接受那些大人物的安排,与自己根本没见面的女人结婚——结果,嘿,这女人还就是自己喜欢的那个! 运气好的人有,运气常好的人也有,但运气好到像自己这样的,范闲都有些不相信。发现他心情好,柳氏没有什么反应,倒是范思辙来了兴趣,等自己母亲离开之后,压低声音问道:“大哥,这么乐?铺子已经看好位置了,你啥时候去看看?” “你不是请了掌柜了吗?”范闲心情好,满脸春风,大肆放权:“都说过,这事儿你自己先办着,有不妥的地方再来找我。如果觉着自己年纪小,压不住阵,府里那么多清客,随便拎两个去。” 范思辙嚷道:“怎么说你也是大东家,书是你的,钱你也出了一半,怎么也得看看吧。” 听见大东家这三个字,范闲一乐说道:“成,那过两天去看看,不过前些曰子父亲不是打过你一顿板子,不准你误课?” “你来接我好了,顺便带你再在京里逛逛。” “免了,和你出去又要得罪人,我可不想天天上公堂。”范闲一口喝完碗里的豆浆,咂巴咂巴满嘴的渣子,有些不满意:“这书局的生意如果做得好,将来等你大了,还会有很多生意等着你去做。” 范思辙没有听明白这话,摸摸脑袋就走了。范若若在一旁安静听着,这个时候才笑着说道:“决定接受这门婚事?” “父母之命,不得不从啊。”范闲叹息着,却始终是没有搞笑这方面的天赋,摇头笑道:“婚事我是一定要的,不过随着婚事而来的那些东西,就有些麻烦了。平白无故要得罪那么多人,而且还不见得能够真正掌握那些东西,算来算去,似乎都有些不划算。” 范若若知道哥哥说的是皇家商号,也有些为他犯愁,毕竟长公主已经管了这么多年,谁都不知道宰相和太子那派的人,从这里面捞取了多少好处。如果将来这门生意真的要交给范闲管,接手查帐是一定必须的,说不定从内库到皇家商号,都有不少人要出事。 她皱眉说道:“如果不查帐怎么样?” “不查帐也成,但要把以前的旧帐全部封存起来,万一以前的脏水泼到我们身上就完蛋了。而且关键是这条财路断了之后,某些人一定会很愤怒。” “要不然……只与林家姑娘成亲,这商号就不要了。毕竟当初是爹爹与陛下商议的结果,这时候再让爹爹退让一下,陛下也应该不会太生气。” 范闲摇摇头,想到那天晚上父亲的神情,知道父亲对于拿回母亲的家业,有一种很狂热的执着,虽然不知道这种执着来自于何处,但如果眼前这种机会,还要父亲主动放弃,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而且他自己也不想放弃,毕竟那是母亲,那个女子一手留下来的事物,属于自己的东西,凭什么要让皇家的人享受好处?虽然按照宫中的说法,与林婉儿成亲之后,也要过上几年才能亲手打理,但离肉近些,鼻子总会好过些,所以范闲此时才将书局的事情当作正事儿来办,一方面是熟手,另一方面也是想证明给某些人看看,自己是有经商头脑的。 “会不会……有人会使用一些非常的手段?”范若若担心问道。 范闲想了想回答道:“虽然没有见过长公主,也没有见过宫里面任何一位大人物,但我想,既然能够掌管内库十来年,这位长公主不管是什么姓情的人,就一定是个聪明人。在目前这种局面下,如果我真地被杀死了,不管是不是她做的,肯定很多人的目光会盯着她。皇帝老儿或许不会在乎我的死活,但一定不会容忍有人会暗中破坏他的旨意。身为帝王,最看重的便是自身的威严,刚好我被缠在官司里面,不能离开京都。如果有人在京都内对我动手……” 他摇摇头:“那也太傻了。” 范若若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哥哥分析得有道理。” “别这样看着我。”范闲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这丫头现在越来越信我,我又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人,肯定有很多事情会在我们的意料之外。” 范若若听着这话有些担心,范闲却还好,毕竟五竹叔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如果有人想动自己,除非正在旅行中的叶流云忽然回到京都来了。 中午的时候,在藤子京等一大帮护卫的簇拥下,范闲跑到了范氏私塾去看范思辙,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险些没气昏过去。只看课堂之上,那些范族的孩子们个个儿嬉笑玩闹,全然不将前面的老夫子放在眼里,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家伙,更拿了自己的毛笔蘸了些墨汁,往前面洒着玩,不仅污了墙壁,甚至连老夫子的衣角都沾到了一些。 老夫子气的脸色铁青,却是不知该如何生气,这些顽童家中都颇有背景,虽然他们的父母都每每叮嘱要尊师重道,但是一到私塾里,这些少年就变了模样,更有可恶的仗着自己家中小厮粗壮,所以不止在私塾里混着,更时常在街上行些无行之举。 范闲将脑袋伸进门里,仔细瞄了瞄,发现范思辙还比较老实,坐在墙角的一张书桌上写些什么,家中派给他的小厮正蹲在旁边伺候他喝茶,看来也没有认真听老师讲,但好在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其实是高估了自己这个弟弟,如果不是最近有更好玩的事情捆住了范思辙的心神,只怕他会比现在屋里那些不肖子弟更加放肆。 将范思辙从屋子里喊了出来,范闲沉着一张脸问道:“这就是你们读书的地方。” 范思辙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生气回答道:“是了,怎么了?” “你应该算是个头儿吧。”范闲很相信他的领导能力,加上目前整个范氏宗族,就以司南伯家最盛,所以范思辙应该在这些孩子里面地位很特殊。 范思辙挠挠脑袋:“我说的话他们还听听。” “那好。”范闲接着说道:“你进去把那些小杂碎都给我教训一顿,让他们好好听老师讲学。” “啊?”范思辙似乎有些没回过神来。 “不尊师长?”范闲眉尖都皱了起来,心想自己在澹州的时候,不论是最先前的西席先生,还是后来的费介老师,自己都是无比尊敬,耳听得里面的声音越来越暄哗,怒上心头喝斥道:“你要是敢像他们一样,看我不大耳光抽你。” 范思辙全不知最近一直挺温柔的范闲为什么会忽然惹上自己,瞪着眼睛吼道:“你凭什么抽我?” 他身边的小厮和几个家丁都围了上来,他们对这位范大少爷已经有些熟悉了,但一听着要打自己小主子,却是护主心切,恶狠狠地瞪着范闲,那个小厮仗着和思辙少爷熟,更是嘴贱的骂了起来。 范闲眉头一皱。 藤子京和几个护卫走上前去,毫不留情,揪着家里的那几个家丁一顿好捶,那个骂脏话的小厮更是被扇了无数个耳光。跟着范闲的这些人本来就是直属司南伯范建的人手,哪里会将府中这些本来就低于自己好几级的家丁小厮放在眼里,如今跟着范闲,更是连当朝尚书之子痛揍了一顿都没出什么事儿,走在路上都恨不得两侧带风,下手哪会犹豫。 一顿教育就此结束,家丁满脸恐惧浑身惨痛地看着范闲,畏畏缩缩地退了回去。而那个小厮则是双颊通红,嚎哭不停。 范闲居高临下看着范思辙那张害怕的脸,轻轻说道:“我没说抽你,但如果你做错事了,我自然就会抽你,至于凭什么?很简单,你打不过我骂不过我,自己又不敢去父亲那里告状,如果做错事了还要和我叫板,岂不是找抽?” 看见他似乎没有打自己的意思,范思辙松了一口气,他骨子里还是一个不将下人放在心上的权贵子弟,也没有将范闲打自己手下的事情太过看重,虽然觉得有些落了面子,但跟着他在一起,似乎总有些好处,以商人的本色算了一下,发现还是不要得罪范闲好些。 “进去,把里面的秩序整顿一下,我在外面等你,不是说还要去看铺子吗?”范闲说完这话,一拂袖子就出了私塾门口。 在外面等着的范氏宗族的人们,看见先前那一幕,不由啧啧称奇,心想司南伯家这位私生子,敢情这么厉害,竟敢在光天化曰之下,这么欺负司南伯府的正牌少爷,众人望着他的目光,就有些害怕了。 范闲却是理也不理这些人,自在门外的长凳上坐着等着。不一会儿功夫,便听见私塾里传来数声惨呼,还有响亮无比的耳光声,里面夹着范思辙嚣张的声音:“都给我老实点儿!再敢对老师不恭敬,看我不大耳光抽你!”这些话竟和范闲说得差不了多少,看来范小少爷是将在兄长这里受的气,全数发泄到那些族兄族弟的身上。 这下可就闹了起来,一直守在私塾外面的那些范氏宗族的马夫家丁小厮听着自家主子在教室里的痛呼声,狠狠地瞪了范闲两眼,就冲了进去。范闲怕范思辙吃亏,向藤子京使了个眼色,藤子京领着几个护卫也随着人群冲了进去,不一会儿功夫,就把范思辙揪了出来。 范思辙还没有打过瘾,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骂道:“别怕别怕,这些家伙,可不敢得罪咱家。”确实和他说的一样,那些下人冲了进去,也只敢护住自家主人,却不敢反手还击什么,看来司南伯府如今在范氏大族之中,确实地位很特殊。 打完人后,范闲揪着弟弟的脖子拎到马车上,离开了这个自己一手造成的混乱局面。藤子京在一旁皱眉说道:“少爷,虽然族里这些人现在越来越不象话,但毕竟在京都里是些老人,有些关口还需要他们帮忙,得罪太多人,不见得好。” 范闲苦笑道:“怕啥?”他心里想着,也许这些族人确实有力量,但是自己马上就要娶郡主,皇帝将会是我的妻舅,我怕什么?这些小杂碎不教训一下,还真出不了这口气。“爽不爽?”他问范思辙。范思辙有些纳闷:“也对,平常也经常打人,但都没有今天打的爽,这是为什么?”先前被哥哥教训而产生的怨气,早在自己英勇的打人过程之中消散无影踪了。 “很简单。抽人也是要找理由的,就和打仗一样,如果有个无比光明正大的理由,那就打的毫无心理包袱,就算本朝当年进攻北魏,不也是先说他们犯边吗?”范闲继续说道:“什么事儿啊,都是一样,咱们得占大义名份,大义,明白吗?” “不明白。”范思辙回答的很诚恳。

来到东川路选定的书局地址,范闲一行人好好看了看,发现位置确实还是挺不错,四周交通便利,而且离大学不是太远,从庆国各地来到京都准备考学的学子,基本上每天都要路过这里。最关键的是,这地方又不是太过热闹,如此一来,才能方便各王府的郡主、官宦家的小姐们派出自己的贴身丫环来买书。 范闲点点头,和范思辙往里面走,迎面便看着府里的那几位清客,拱手一礼道:“崔先生,麻烦了。” 那位崔先生苦笑道:“我说二位少爷,这么个书局一年能挣几个钱,还要耗这么多精神,实在是有些不值当。” 范闲知道这些曾经在户部主过事的前任官员们,当然不会把这种几千两银子流水的生意放在眼里,笑着解释道:“弟弟既然喜欢,那就由着他玩吧。”他本不指望这事儿能一直瞒着司南伯,所以请府里的几个清客来帮忙,而父亲既然允许崔先生来帮忙,就等于默许了两个儿子在府外的胡闹。 几人在后厅的房间里说话,范思辙咬着毛笔杆在算什么,一旦眼前放着本帐本,这家伙便会寄情于其间,将身外事全部忘记。说话间,从庆余堂请来的掌柜也来了,这位掌柜面相忠厚,双眼并无精光,却是一片清澈,所谓眸子正人身正,范思辙有些满意,自与他去交待书局的事情。 范若若早就已经将红楼梦前六十几回的稿子交给了范思辙,崔先生一直派人在万松堂盯着付印,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范思辙还老催着范闲要后面的稿子,准备在京都里一炮打响,范闲这些天却没有什么心思去抄书,所以一直推着。 商定好了书局开业的时间,又确认了监察院八处的批文一定可以拿到手,众人在里屋发现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到时候从万松堂进些经史子集,再以石头记为主打,似乎就等着收钱。至于伙计那些,全部由庆余堂的掌柜一手处理,也不用范家超心。 范闲本有些奇怪为什么大家如此信任那个庆余堂,等到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单独和掌柜在一起的时候,温和问道:“掌柜贵姓。” 掌柜微笑应道:“免贵姓叶。” 范闲心里一抖,重复问道:“姓叶?” 掌柜似乎看出他的异样,有些不解应道:“是啊,庆余堂一共十七位掌柜,全部姓叶,这在京都是人所皆知的事情,范少爷?” “全部姓叶?”范闲眉头一皱问道:“你们和二十年前的叶家有什么关系?” 掌柜略感诧异,看了两眼范闲,生出些许沧桑之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现在的年轻人早就不知道叶家了。不错,我们都是当年叶家的掌柜,后来叶家出了些问题,产业全部没入宫中,而我们这些人本应该是离开后自寻活路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朝廷却不允许我们自己做生意,所以到现在就成了如此尴尬的一个局面,我们只能负责替人打理生意,但却不能自己入股,这庆余堂,也就是这么来的。” 范闲再看这位掌柜,知道对方是自己母亲当年的属下,不免生出了一些亲近感,好奇问道:“叶家出事后,朝廷没有……”话没有说完,但掌柜也明白这意思,所谓斩草除根,既然朝廷连叶家的产业都霸占了,断没有还留着这些老人的意思,掌柜不知为何,也觉得面前这位范府的少爷很亲切,想了想回答道:“我们也觉着奇怪,所以这些年,一直过的很害怕,朝廷又不准我们离京,所以很怕哪一天就会如何了。” “哪天带我到庆余堂去看看。”范闲忽然在京都里找到了一个与母亲过往有关联的地方,不由惊喜,抓着掌柜的肩膀,“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要问你们。” …………回到范府之后,在父亲的书房里,范闲将今天遇见的事情讲给他听,好奇问道:“庆余堂,真是叶家当年的旧人吗?” “当然是。”范建捋着颌下短须,似乎在回忆过往,悠悠说道:“这些人其实很不简单,当年都是叶家分驻各州的大掌柜,只不过你母亲当年得罪了权贵,遭了不幸。你也知道当年的叶家是何等样的风光,朝廷一时间也有些慌神,如果叶家倒了,这庆国只怕也要乱上好几十年。所以最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先将叶家收归皇家,至少在名义上断了那些下面的官员借机大肆敲诈的可能,然后……” 范闲截断他的话,问道:“杀死母亲的仇人,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这是他一直有些疑惑的问题。 范建看着他的双眼,冷冷说道:“你年纪小,大概不记得十四年前庆国发生过什么事情。” “记得。”范闲皱着眉头说道:“十四年前,似乎是有人意图变天,想将陛下从皇位上拉下来,所以最后闹出了很多事情,京都整整杀了一个月,将原来的那些贵族们杀的差不多了,血流飘杵,贵族的头颅搁在城墙上居然排了一里,这便是所谓的京都流血月,虽然我没有经历过,但听费老师讲过许多次。” “不错。”范建寒声说道:“就在这一次的清洗之中,当年曾经有份参与到谋害叶家的人,全部被我们杀死了。” 范闲留意到父亲话中的“我们”二字,小意问道:“我们是谁?” “自然是我与陈萍萍。”范建微笑着,“这大概是我们追随陛下二十几年来,最成功的一次行动。” “范家也是借此事而起,而监察院更因为在这次事件中所发挥的恐怖作用,牢牢树立了在官员中的影响力。”范闲叹息道:“原来,这场变故的起因,竟然是父亲与陈大人在为母亲复仇。” “后来呢?”范闲问的是叶家的事情。 “先前说过,叶家的产业收入内库,这是对于当时稳定朝政最好的办法,满朝文武,不可能提出更有效的建议。”范建解释道:“问题就是那些大掌柜们,他们都是你母亲一手教出来的,虽然远远及不上你母亲的天纵智慧,但是如果放任不管,谁知道会不会出现第二个叶家?所以陛下决定将他们全都集中到京都来,让他们重新训练一些人手,去接手那些生意,却不准他们拥有真正的产业,这才有了如今京都赫赫有名的庆余堂。” “你们想做生意,找他们是很好的。” 范闲忧伤说道:“这些掌柜们居然因为这样一个理由,就被迫困在京都十几年,真的很惨……父亲,如果将这些掌柜们都用起来,会不会引起朝廷的注意?” 范建摇摇头:“用庆余堂的掌柜,本来就是各王府私下产业最喜欢的手法,朝廷才不会管这些,不过如果你想将庆余堂那十七位掌柜全部搜罗齐,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如果朝廷真的忌讳这些,为什么当初不将这些掌柜全部杀了?”范闲提出自己的疑问。 范建看着自己的儿子,微笑着解释道:“当年你母亲出事的时候,我在西边追随陛下作战,陈萍萍到了本朝与北齐交界的地方执行一个秘密任务,半途才明白过来折返京都,所以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如果我们都已经回到了京都,还让这些人被杀了,你也未免太低估了你父亲的力量。” 柳氏在外面敲了敲门,父子二人停止了谈话,范建让她进来。看见柳氏手上端的那碗果浆,范闲才知道夜已经深了,已经到了父亲入睡的时辰,站起来准备告辞。司南伯却挥挥手让他留下,让柳氏自行前去歇息。 在柳氏离开前,范闲余光瞥见这妇人的眼光里流露出一丝担忧,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丈夫的身体,不由微微皱眉,心想这个女子只怕对于父亲是真有几分情意,只是可惜心肠太狠了些,当年竟做出那等事情来。他知道父亲既然不让自己走,那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所以洗耳恭听。 “说说最近朝廷里面的局势吧。”司南伯范建端起微温的果浆子,缓缓地喝着,“我知道你还一直怨恨,四年前柳氏派人毒杀你的事情。” 范闲一怔,没想明白朝廷里面的局势与柳氏有什么关系,更加没有想到父亲会如此直白地将这件事情挑明,所以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两件事情其实互有关联。”范建知道儿子在想什么,淡淡说道:“四年前柳氏之所以会动手,一方面是思辙的年纪大了,却愈发没个正经模样,而我一直没有将她扶正,她不免有些绝望,一时昏头,做了那个决定。但更关键的原因,则是因为她那时候曾经入过一次宫,得到过某人的保证,一旦你死后,范思辙将来一定能够继承范家的所有。” “入宫?是谁的保证,能让她连奶奶的性命都不顾了?”范闲冷冷说道。

范建皱了皱眉头,将手中的果浆碗放了下来,似乎是嫌这温嘟嘟的碗有些烫手:“我不是替柳氏开脱,只是当时她找的人,表面上是听她的命令,但实际上却是听皇宫里那人的命令。柳氏在这件事情中,只不过是个替罪的角色。” 范闲皱眉问道:“是宫里的谁要我死?为什么要我死?莫非他们早就知道我是叶家家主的儿子?” “他们当然不知道!”范建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异常激动,右手紧紧地握住椅把,“知道这件事情的,没有人会想伤害你,如果有人想伤害你,也一定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难道整个京都从来就没有人知道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如果那些人知道父亲与叶家的关系,为什么就没有人怀疑过我这个私生子是叶家家主的儿子?” 范闲满是怀疑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心里略有寒意,发现事情之后似乎还有些更重要的问题,但他根本不敢开口去问,转而幽幽说道:“那是因为什么原因?四年前我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儿,远在澹州,和京都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瓜葛。” “四年前,也就是陛下收林家姑娘为义女的时候,也就是他为郡主指婚的时候,陛下那时候就决定了,将来皇商产业,以后就由你来管理,也就是那一次,你第一次出现在皇宫众人的谈话中,眼看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却拥有了一个他抱不起来的金元宝,你想想皇宫里面的那些贵人们会如何选择?” “选择干净利落地杀死我。” “监察院查了四年,基本上已经查清楚了这件事,只是可惜没有证据,奈何不了那些人。” 范闲笑了起来:“就算有证据,只怕也奈何不了对方才是,毕竟监察院是臣子,那些人却是主子。” 范建点了点头。 “想杀我的人是谁?” “皇后,长公主。”范建微笑着:“不过既然你已经平安长大,而且入了京,相信再给她们几个胆子,也不可能冒着陛下震怒的危险,对你动手。” 范闲悲哀说道:“您太乐观了,就算将我杀了,皇帝难道还会把自己的老婆和妹妹如何?” 范建没有回答,转而说道:“最近一段时间,靖王世子一定会想办法拉近与你的距离,而且他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与二皇子见上一面,你自己小心处理一下。” 范闲应了下来,知道京都里每个大族都必须主动或者被动地在这件事情里表明立场,与皇子争夺天下的继承权,虽然是一个看上去有些老套的把戏,但无论在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永远是不变的戏码,只要那层厚厚的幕布拉开,隐藏在后面的戏子们便会纷纷上场,或使三尺剑,或用三寸舌,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范府如果想不偏不倚,紧跟着皇上,似乎也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行。 深夜,范建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喝着已经凉透了的果浆,一边想着范闲刚才的话。想到当初自己付出的惨痛代价,他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又想起京都那个流血的月份里恐怖血腥的场景。在那个黯淡的没人知道的夜晚,皇后的父亲在自己的刀下颤颤发抖,当自己亲手一刀将对方的头颅斩了下来,那头颅骨碌碌滚着,似乎想起了那个声音,范建的唇角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容。 —————————————————————————后一段日子里,范闲过得很是自在,每天在府里享受着大少爷的待遇,偶尔溜到东川路去瞧瞧筹划中的书局到了什么地步,和那位也姓叶的掌柜倒是逐渐熟了起来,一应事顺,所以府里清客崔先生还是回到了司南伯的身边。而每隔一天的晚上,范闲总会溜到那个皇室别院去,熟门熟路地翻墙而入,只是现在的窗子已经不再关上,鸡腿姑娘总是默默地等着他。 之所以经常往那里跑,不是因为“恋贱情热”,实在是林婉儿的病不能再拖,皇家的人都是木头,好在御医在收了司南伯府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递过来的贿赂后,终于开口认可稍微进些油腥对于郡主的身体是有好处的。 范闲经常去那里,就是为了送吃的,以及自己配的药丸,因为怕和御医开的药相冲突,所以用药都极温和,除此之外,便是带上许多好吃的,满足一下未婚妻一曰馋过一曰的小嘴。就这般过了些日子,林婉儿的身子明显有了起色,脸上的红润渐多,却不是以前那种并不健康的艳红,而且身上的肉也多了起来,脸颊处明显圆了一圈。 林婉儿有些头痛于此,但范闲却是无比惊喜,心想成亲之后,自己岂不是可以天天揉捏自己最爱的婴儿肥美少女? 别院的侍卫实在是有些松懈,加上范闲在澹州被五竹训练出来的爬墙功夫,所以夜夜偷香喂药,竟是没有人发现。不过林婉儿身上的病根却还是没法子根除,范闲心想还是等费T回来再说,实在不行,成亲之后想办法搬离京都,范家在苍山上还有一处别院,最适合疗养。 经过了这些夜里的接触,这一对未婚夫妻之间早就熟稔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从庆庙一见钟情之后,两个人便觉得对方与自己有些极其相似的地方,也许是容貌,也许是身上的气质,也许是对待事物的看法,这种投契感让初恋的范闲,初恋的婉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执子之手的美妙,由两个本来陌生的男女,变成了如今一眼一指便能知道对方想些什么,竟是没有花多少时间。 林婉儿望着他的脸,忧色忽起问道:“你天天用那香让四祺入睡,时间久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范闲安慰道:“第一次来就说过了,这香对人身体只有好处的。” 林婉儿想到他第一天摸进窗来的情形,不由噗哧一笑,说道:“如果当时真把你当采花贼杀了,你怎么办?” 范闲苦笑着牵着她的手:“依晨,或许有些事情必须要让你知道。” 林婉儿听他喊自己的小名,微微一羞,说道:“什么事情?” “嗯……如果你要杀我,估计是很难的。”范闲笑嘻嘻地说着:“我从小就跟着很厉害的人学习,所以骨子里不是什么写诗的文人,倒更像个莽夫。” 林婉儿叹息道:“知道啦,如果不是莽夫,怎么会当街痛打郭尚书之子,还闹得沸沸扬扬的,直到现在还不能离京。” 说起来,范闲打郭保坤的那案子一直没结,两边角力不下,京都府早就挂了白旗,举了免战牌,将案子递到刑部,用的名义是:案情复杂,难以勘决。其实这案情有什么复杂的,如果真想查,只要把现在跟着范闲在京都街上闲逛的几个护卫一抓,然后一用刑,什么都明白了,可问题是打官司的两家背景不简单,所以案情就自然复杂了起来。 这是歪门邪道,却又是官场正道——案子递到刑部之后,于是轮到刑部开始头痛,目前正在筹划着请宫中下旨,让监察院来办理这案子,虽然这种治安案件不应该是监察院的管理范围,但毕竟两边都是官员,而监察院又有监督官员的职责,所以也说得过去——京都百官都知道,监察院的院长大人,是哪个官员贵戚都不会放在眼里的。 所以郭家在等着监察院开始调查的那一天,孰不知范闲也在等着那一天,他手上拿着费介留给自己的牌子,才不会怕监察院的夜叉。 安静的夜里,范闲略略出了些神,接着安慰林婉儿:“这事不要紧,过几天自然就淡了。”他忽然想到面前这个少女的母亲,曾经在四年前试图要杀死自己,眉尖不由皱了一下。 林婉儿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见他神情,问道:“是不是最近有些麻烦事?” 范闲看着这姑娘的眉目,叹了口气问道:“如果将来……我与长公主之间有什么问题,我很担心你会如何自处,只怕你会很伤心。” 林婉儿微笑着:“为什么要提前思量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呢?婉儿从小就病着,似乎在数着曰子过,永远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离开这个尘世,所以我一向不喜欢思考没有发生的可怕事情。” 范闲叹了一口气,满是怜惜地将她搂进怀里,嗅着她发间的余香,心里不停说着:“我知道你的感受,因为我曾经和你有过一样的遭遇。” 吻君唇叶,齿有余香。 “嗯……婉儿,你身子真软。” “你……你摸的是你前些天自己拿来的枕头。” 范闲很喜欢夜里偷跑到女子闺房中的感觉,这像是偷情,却又是一种没有心理负担的偷情。如果允许的话,他愿意这样的日子更长久一些,至少在成亲之前,不要有太多的事情来打扰自己,能够在京都有这样的幸福生活,无论如何也是离开澹州前想象不到的事情。 奈何所谓事不如人愿,平静的生活总有结束的一天。这天下午,靖王世子摆明车驾,来到范府之中,柳氏赶紧上前恭敬迎着,将他迎入花厅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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