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金纳的语言强化理论的局限性 语言的淬火实验

文|李啸洋

布罗茨基说:“每一首诗都是重构的时间。”西哑的诗作以隐喻化的个体体验,完成他对时间的独特认知,追寻一种澄明的书写境界,他的诗与某种神秘相联。譬如《酋长和他的粮食的开篇》:“对土、种子、雨水,神知道的太多。”现代诗经过白话文祛魅后,诗歌形态变得异常复杂。当先锋写作退隐、象征主义远离中国当下诗坛时,西哑的诗歌依然致力于先知式的语言探索,作者既着眼当下又回溯历史,其诗作重新回到了古老的源头:抒情。西哑是一个依赖词语语音魅力写作的诗人,他曾私下向朋友坦白对周代古老一份浪漫的官职——“采诗官”——表示了极大的兴致;其诗如万花筒一样释放瑰丽。叙述意味着结构能力,观察意味着审美角度,词语在二者之间形成文化秩序。西哑的诗作中言说与辩证并举,象征与寓意共进。他的诗歌始终是两种颜色的二重奏:一重蓝色,深耕叙事;一重粉色,优雅抒情。叙事和抒情糅合成紫色,高贵的颜色。

斯金纳的语言强化理论的局限性 语言的淬火实验(1)

诗学:空间、词语与祷调

地理空间是西哑诗歌中的重要陈述对象。翻翻目录,就能明白空间在他创作中的分量。新疆、小旅馆、史家庙、图书馆、玉渊潭、乡间公路……空间承是经验的承载体,是物性的,也是现代性的。物性的空间是可感知的,诗人通过观察、联想等手段,直接把握社区、村落、城市、区域、民族、国家乃至世界图历史图景,力求建立空间的形式学。

通过抒情构想,西哑诗歌中的空间呈现出主体的、内省的、思辩的相貌,空间投射了经验与观念。作者将第三人称“第一化”,这种转化连接起主体与他者、抽象与具象、可视与不可视、肉身与精神,连接起语言的锋芒。空间具有无穷的开放性,西哑让词语在空间回响,让词语打开了空间和历史的另一道门。空间的现象学研究中,围绕词语展开的讨论包括了此刻与历史、内部与外部、广阔与幽微等不同向度。

《在乌鲁木齐的历史想象》里,诗人回到了词语广袤的尽头,展现对古典主义美学和词语本身的迷恋。诗歌开篇用“虚构”一词,剖析了历史偶然性造就的多样空间。尔后讲述雪天中词与物的界限泯灭:“白。一种色彩的暴力。”这句是神来之笔,一下照亮整个诗篇。“白”字突破了词语自身的爆破范畴,它迫全诗结构向内压缩,让全诗的语言要承受极差。“白”是形容性名词,通过这个字全诗获得了一种视域关联:以色彩来观察世界是一种典型的概念原型认知。“色彩的暴力”是一种深层经验的转喻,它指向了终极理性。

诗人在诗中罗列了诸多地名,每个地名充满了音韵美学:乌贪訾、蒲犁、姑墨、西且弥、劫国、狐胡、安息、大月氏、坎巨提、乌弋山……随着气流和唇舌摩擦,这些词语经过发音后活了起来:它们充满词语的甜度、密度和重量,充满了祈祷般的神圣语调。在这首诗中,“世界”和“历史”被压缩成概念集合。概念本身是用来区别概念的。概念之下,解释余地在可辩之处,危险系数也在可辩之处。诗人通过神秘的地名,展现出词与地的自觉。这些地名谱系本来具有区别、分离和离散功能,诗人作为旅行主体在新疆穿行,从茫茫雪海中寻思城命名的初衷。“你们的都城本来没有名字”。知识考古的背后,诗人用词语的裂隙展现节奏的起伏,彰显地理诗学的美学面貌。

但是纵观全诗,诗人无法回避这样一个问题:叙述的错位与断层。经验的难度与复杂性也加大了转折度,一不小心词语就脱轨,成为叙述的冗余物。这首诗没有让词语成为冗余物,词语有一股内爆力,藉由词语的内爆诗人填充了想象空间。以神性的笔调来描述肉体和女性美,是西哑诗作的另一重特点。其诗高洁、醇美,深谙莎士比亚的抒情传统。《玫瑰的耻骨》是一个典型的抒情范本:

我喜欢这种眩晕。来自肉体华丽的颤动

锁骨处复制一个女人,她最隐秘的花园

暴露在神圣的雪国中。我抚摸你的花瓣

如同大雪悄悄覆盖蛇盘走的庄园般顺滑

抒情性让西哑的诗歌文本文采斐然。与抒情性相辅相成的,是诗人准确的形象化能力。《论诗人和女警察无疾而终的一次恋爱》里写到:

你保持优雅的抒情,

音节的快感。金簪花在桌上

为你热烈开放,

为你枯萎。为你义无反顾地消褪敷染的情爱。

热烈气的息,盛情地歌咏,洋溢地抒情,油画般的质感唤之欲出。如果西哑生活在文艺复兴时期,他定是水滨的牧人,披着亚麻布,在水仙与湖泊之间徘徊。他也一应是画家鲁本斯,在画布上赤裸展现对肉身、嘴唇与情色的迷恋。如果说《论诗人和女警察无疾而终的一次恋爱》保持了简洁的陈述形式,那么《玉渊潭》用辞藻繁缛的描绘,渐渐步入旖旎之境。

《玉渊潭》开篇引用了东晋诗人孙绰《秋日》里的诗句:“湛露洒庭林,密叶辞荣条。”诗人毫不避讳唯美主义倾向,整首诗像是丝绸被上绣着金丝线,细密绮丽。全诗细碎潋滟,章法细腻,其罕见的对象化能力令人惊异。在西哑的话语体系里,光线和花朵另有深意。它们与历史、沉思、宽恕等词语一起,罢黜了词语的能指本意,还原了事物的情态语境。虽然诗人试图保持基本的语义辨析,保持词语的类比延伸,但它们被新的词境点亮,获得了新的意义。

《在中国西部小镇的某集市上》,“原谅”成为了解读这首诗的关键词,这个词构成俯瞰众生的“美学宽容”。诗人的书写了现代社会下的众生相:打工者、父母、农村的妻子、奸商、妓女。也许史家庙的集市是虚构的,它像莫言的山东高密乡,只是现实社会的隐喻式缩影。诗人以词驱动诗歌结构,将芸芸众生的现实遭遇串联起来,以悲悯的胸襟追问社会:“我得原谅我年轻的姐妹,麻木在南方的城市/白色床单发出廉价的叫声。”诗人扮演着疼痛的感知体,他打开了所有的敏感神经,让词语和宽恕涌向疼痛自身。诗歌可以创造一卷羊皮纸文献,以此控诉时代的不正义。《在中国西部小镇的某集市上》提供了时代证词,虽然中心词是“原谅”,但读者能看到原谅的反面。

《献媚的谈话》似乎是一次生活总结。诗人试图停下来,放弃速度,放弃修辞,放弃茂盛的惆怅,敞开胸襟和虚无进行一场对话。在注释中,西哑标明此诗与T·S·艾略特同题,说明了写作初衷。作者通过同题诗互文关系,展露精神世界的空虚寂寞。《致W》是写给自杀诗人卧夫的。诗人似乎通灵了卧夫的心事,将死亡看的悲悯释然:“五月,有人离我们而去,而你和我需要选择一个湖泊,盛下游悲伤的盐分。”“大片大片的云朵,从五月的天空坠落。你抽出手,将它们一一捕捉归案,然后扬尘而去,撒手不管。”诗人以祭奠的形式加强认同的力度,以挽歌式辞章严肃思考,悲伤的力度渗透字里行间。

诗艺:身份或美学谜语

阿多诺在《美学理论》中写到:“谜语特质是构成艺术的要素,这一点可用消极的方式予以表明:全是思想和预谋的作品缺少谜语;它们委实够不上艺术。谜语既掩盖一些东西,也显示一些东西。”《箴言》是一盏多面谜语的灯笼,它属于火焰,属于风,属于不可见的神秘。《箴言》是介于诗与格言之间的文体尝试,全诗有着占卜式的神秘。诗人将哲学思辨、游吟气质和谐音技术嫁接在一起,让诗歌成为棉花一样的“可采摘”文本。抽开棉朵,我们发现了柔韧而绵长的文化语丝:从伐木人到盗墓人,从楼兰公主到高加索女人,从女人到女儿红,从酒到民歌中的哥哥妹妹……我们不难看到诗人新奇诡谲的想象能力,也不难找到诗歌语素悬丝:动词“偷”和名词“女性”。

朦胧派诗人杨练曾说:“当代中文语境是一张收录风暴之海的航图。当我们说反思传统、建构自觉,不是仅仅谈论中国,而是要同时面对传统与外来一切资源,打开和归纳、激活和重写它们。”《箴言》吸纳了全新的创作经验,诗人在空间突转中不停地进行身份魔术:柏拉图式对话体,信天游中的唱词,汉语中的押韵和排比术。诗人用身份分身和语体杂糅,进行了一场语言的淬火实验。诗人用魔术般的力量,揭开谜语的面纱。母语是精神之乡,《箴言》充满了迷人的气质,是语言的颤栗。诗人在母语写作中熟练地把握节奏、美感、意境,将诗歌和文化中最微妙的地方传达出来。

《致L》只有短短五行,属于袖珍类型。诗人在想象中回溯二十世纪80年代,将古老的命题呈现在阅读者面前:“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诗人尝试以一条河的发端与终点来拟喻这一命题。海子在《四姐妹》中写到“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致L》中也有这样的思考:“所有北方的河是缄默的风,而高处行走的松林被雪水哺乳欲望,我们赤身裸体爱着,不完美的身体。”诗人回到另一个时空与海子对话,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热烈的生活理想,化成朴素的现实情境:“砍柴、生火、继而向平原海滨移居。”

福柯在《词与物》中欣赏尼采的“谱系学”和“真实历史”。因为它能区分事物,能释放岐异性和边缘因素,能让间断性在主体身上穿行和涌现。词语依据机遇的界限,实现了关系的逆转。随着词语界限的断裂,主体也分化成分散和散乱的经验体。诗是意义的隐喻图式。在这种图式下,语言将言语和其他符号区分开。在语言中,意象起着决定性作用。意象分割了诗歌中的连续性秩序,将声音和表象联结起来。意象的协一在诗歌中构成了言语规则和欲望法则。且看《聒噪之日》中的表述:

嘴巴。嘴巴。性感的词语从一只舌头

拖拽到另一只舌头。

……

整个盛唐的酒瓮。将我这狂娟的舌头巧妙的安置在里面。

这是一种“元写作”。诗人回到词语本体,用词语指涉经验自身。经过语言的淬火实验,经过词语的选择与沉淀,事件本身被词语剔除,诗人将个人经验拖拽在诗句里,给诗歌带来新鲜的观感。诗歌凭借着符号化形象,让经验和思想成为主体。符号和形象使诗歌的阐释与释义叠合在一起,诗人以感官开启叙述尔后以隐喻做结。诗人的舌头在茂盛而苍凉的历史中开花。从平原到高原,诗人呈现出空袤的世界感:停止聒噪、寂静、安静……酒瓮是封闭物体,诗人在封闭之物里寻得了唐朝的源头。诗名取题“聒噪之日”,究竟何意?诗人似是而非地给出了答案:“夜晚是如此糜烂,我做了失语症者。诗人和女人在我梦中反复出现,难以分辨谁的次数会多于谁。”圣人曾说:不可言。诗人如何从“浓密的荷尔蒙”获得宁静?为何“性感的词语”不再聒噪?读者并不知晓。《聒噪之日》在玄虚处拿捏着可言与不可言,朦朦胧胧懂,又朦朦胧胧让你不懂。

《梦·系列一》展现了从法国印象派到现代诗歌的再媒介化能力。再媒介(Remediation)是美国媒体理论家杰·伯特(Jay David Bolter)提出的概念。所谓再媒介,即指一种媒介中中包含另一种媒介。绘画通过诗歌体现出来,这个过程就是再媒介化的过程。诗人将经验的形状、质地、空间、颜色与意象,全部都盛装在“梦”的罐子里,勾勒出一幅美好的画面:“我舀起黑夜就喝,银质碗中白鸟停落在你的额头”。梦的状态是粘稠、无状、类似于影子的,诗人将梦的诞生、入梦、出梦、梦醒的过程一字一顿地落进句子里,显示出强悍的结构能力。

这种强悍的词语架构力,也体现在诗人驾驭女性诗歌题材上:“他在雾水里看到女人的臀部。”(《失眠者说》)“我把我身体连同我不知道的秘密,统统交给你来破译。”(《玫瑰的耻骨》)“花儿一瓣一瓣开放,开出胭脂、面霜、乳贴和羞涩。”(《见某朵看花开》)“只因为你们那楚楚动人的女子轻启朱唇,吐出舌头搅拌的第一个音节,便有了——乌孙、车师、龟兹、焉耆、若羌、楼兰”(《在乌鲁木齐的历史想象》)

“悠悠的情欲,充盈着初生的少年。”这是莫扎特为《唐璜:咏叹调第四号》谱写的乐章主题。这句话也非常贴切地概括了西哑的部分诗歌主题。朦胧而美好的情愫,给诗人开启天堂之门,同时也将他卷入现实无尽的噩梦。当西哑的诗歌直面女性的身体时,诗人总处理的浑浊不清,女性的身体像夏娃一般充满引诱,也充满禁止。女性的身体就是诗人的灵感,诗人通过诗歌想象支藉以支撑欲望消耗。道德的前提是限制,而诗歌的前提是超越,诗人在不可企及的渴望中用诗歌超越了自我身份的的分裂。藉由诗歌,诗人从现实域中主动的被动性转换为想象域中被动的主动性。生命中充满了遗憾,甚至来不及补救和论证。诗歌却有这样的魄力,因为诗歌不要求真实,但诗歌能判辨真实。一如费尔南多·佩索阿所言:“真实的人生是不完满的,艺术是对人生的主体的完善。”

《十一月》中,诗人展现在异乡生活的冰冷经验:“汲水的鸟/快要到南方去了吧,灰色的歌声/翻起羽翼下新生的绒毛/整个清晨,我安静地度过时日。”诗人用羽绒服和乌鲁木齐的回忆来抵御冬天的寒冷。冰冷的体验在开篇就被置入了高语境:“冷。这个词语,悬空/如雾蒙的遮蔽远眺的视野。”一个冷字,力压全篇。《八月,或者农历七月》,诗人化身为祝巫者,进行了一场身份发现之旅。诗人一转先前糯软的语调,变成一个阳刚的游吟者。全篇从宏达的祭祀开始,追寻湖泊、高原、姓氏、河流,最后找到了母亲“红色的图腾”。诗人有铸造青铜器的膂力,将细节雕刻得精良。从农历八月到镰刀旗,诗人试图从词语中完成历史想象。在诗歌第七节,诗人对国家主义钦定的美学表示怀疑:“八月或者农历七月,母亲把镰刀从红色的图腾上取下来,也没有太多政治寓意。抱歉——我说的太多了。”对于政治红线,诗人选择了戛然而止。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说:“诗歌取代了先知的天职。”纵观整体,诗人力求在打破音国家主义的音质、情绪与构词,回溯语言与文化的本源。

诗辩:古典、断裂与日常性

虽然《楼层叙事》使用了白描手法。诗人尝试从日常生活中提炼诗意:“我习惯于早晨做的第一件事,辨别袜子的左右——这是我执拗的癖好,你得尊重。”此外,诗人将生活中戛然而止的瞬间通过诗歌表现:“小心地滑摔出盥浴室提着浴巾的裸体男子。昏暗的走廊,一个声音欲杀我于无形。”语言成了自觉,诗人一不小心就滑进了生活的低音区,用叙述将一种更纵深隐秘的经验关联起来。

《小旅馆叙述》描述了现代性下的碎裂人。残破的记忆和美好的往昔,只能依靠情感来修葺创伤的记忆:“我摆好衣物,将身体铺展开来/你翻过身来,用吻修葺我的记忆。”这两句有点像战争创伤记忆下的法国诗意现实主义电影,像阿伦雷乃的《广岛之恋》(Alain Renais,1959 )。“广岛,这就是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叫纳韦尔。法国的纳韦尔”,这是传颂已久的电影对白,这句话似乎是杜拉斯对情人分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当男女主人公裸身抱在一起时,他们的皮肤像是覆满了原子弹的灰尘。这时电影配上了杜拉斯的旁白:“烧焦了的、灼断了的、像经不起风霜一样的肉体。”

诗歌不仅涉及的是一种书写样式,也涉及主体的观察位置。《小旅馆叙述》用“我和你”的对话建构回忆情境,深情的对话关系是作者与抒情之间的枕木,每节枕木上诗人都用对话让回忆得以行驶下去。诗人用对话布满了圆形环绕,借用一些意象来完成修葺的过程:吻和郁金香。圣母一般的吻,身体与灵魂的交换,让诗人达成精神的自我救赎,而未陷入回忆的泥淖里。著名诗评家耿占春说:“一首诗就需要在自身呈现一种意义参照,换个说法,它是临时的、偶然情境的意义模式。”意义的临显需要特定的叙述语境,《小旅馆叙述》试图达成的意义,是参照性的、修复性的。“你翻过身来,用吻修葺我的记忆。”瞬间之“吻”对于诗人有着永恒的意义,它是一种精神图腾,是灵魂的唤醒。

《图书馆复习汉代文学夜归遇大雨感而作》和《维纳斯和她观察到的夜晚》属于同一类型的文体写作。诗人收束了自己的写作惯性,不再套用自己熟悉的写作套路。诗人力图展现一种全新的文本,力图有别于先前的诗歌风格,避免审美重复。这两首诗是诗歌散记,是随想录,是片段式的诗体日记。诗人进行节奏和呼吸练习,尝试摆脱抒情的枷锁,让词语在诗歌分行中均匀呼吸,缓慢散步。诗人所做的尝试,是打破诗歌的线性写作传统,还原一种复杂的立体性。诗人将偶然、必然、经典性和无章法的句子容纳到诗歌写作中,令读者耳目一新。

《图书馆复习汉代文学夜归遇大雨感而作》像一场行为艺术,诗人将自己对当下生活的感悟与反省,都渗透到句、节、部、章中。随意的用词,让诗歌、散文、日记的界限消失了。不妨看一看这首诗的部分语句:

我准备赤着脚走过这下雨的修辞,这磅礴的情感铺成

的,前面漂亮女孩子脚踩开的水花。

然后像《战国策》中描写的一个失败了的伟大将军,

回到男生公寓609,写完有关博尔赫斯的一篇论文。

在《维纳斯和她观察到的夜晚》里,诗人在经验和潜意识间漫游,词语指向了个体和形而上,也指向群体的形而下。通过剥离历时性,诗人聚焦共时性,将此刻与当下涵入在开阔的诗学经验中。在两首诗将意义的建构过程瓦解了。碎片化的写作手法,让诗人回到诗歌写作的初始阶段:感知、理性与词语建构的“漩涡”。这个漩涡不停旋转,没有终结。诗人将自身置于感知中心,以最大限度的敏感来感知周边环境。从这层意义上来讲,诗人的角色有点类似于蜘蛛。为了获得共鸣,诗人要在诗歌中隐退自我,用复杂的蛛丝来操纵词语。

仔细对比两首诗,可以发现共同的主题:无序。此处的无序,并非写作意义上的混杂无序,而是诗人借用诗歌文体,采集大量的生活样本,让生活里不规则的事物和无序性片段在诗歌的臆想中倒带回放。诗人的工作就是提供一些列的蒙太奇,用简单粗暴的剪辑,将不具备诗意的生活场景停放、安置、排列。诗歌是一个万花筒,是逼仄的拘留所,诗人排斥叙事,不具几何规律的碎片在诗歌中闪烁。《一次奇怪的梦醒来后,2016年12月8日》中,“巧合的野马、巧合的尘埃、巧合无缘无故地来,巧合无缘无故地去”;《秋日》里,“我数了数硬币,还能多走几站公交沉默接管休憩。” 作者用纪实的笔法,纯粹地描摹生活的琐碎。这几篇诗作更像时间序言,诗人在诗歌书写中打发生活中的无聊时刻。一些无法构成诗意的瞬间在诗行里澎湃跳跃,展现自身的存在价值。这种手法有点像西班牙导演的路易斯·布努埃尔《一条安达鲁狗》,纯粹的意识流展现,纯粹的超现实主义。当然,诗人将自己也嵌入到观察中:“但这更是西哑的遗憾——只能在下大雨时一个人喝瓶燕京啤酒,花了褶皱的7元人命币,王宏伟对此耿耿于怀。”在自己的作品露脸这种事,莫言干过,姜文干过,曹雪芹跟导演李安也干过。《维纳斯和她观察到的夜晚》是一把大钩子,诗人不再做时间的凝视者,而是大胆回到现场发现现实的荒谬。诗人以艾略特的笔调来陈述自己琐碎的生活,并沉湎于此。他将读书、欲望、困惑、烟雾和欣喜都付诸于日记体式的诗歌随想录,把读者拖入到奇异的叙述语境中。诗人化身为灵感射线,诗意四射。不拘一格的创作手法像电影蒙太奇,西哑在作品中袒呈了思想与焦虑——就像俄罗斯导演亚历山大·索科洛夫在《俄罗斯方舟》中所展现的,人是空间探索的自觉者,他不停在画廊里穿梭巡进,与自己的潜意识进行对话。西哑在句子的分行、艾略特式的尝试、维纳斯般凝视中,旨在为意识构型,甚至“石头也有气味”。在结尾,诗人经历了精神漫游,思绪尘埃落定,诗人最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像是在温柔这个八月末的夜晚,

催促我进入某个女人此刻正在虚构的家园

成为那里结实的男人。

《时间》中,作者写到:“神交给我们记忆,让我们品尝罂粟的烈酒,在迁徙的欲望中学会醇酿遗忘的花浆。”德语诗人策兰在《花冠》(Es ist Zeit,1920)里也写过罂粟:“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我们睡去像酒在贝壳里,像海在月亮的血色光线中。”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曾在一首诗中写到:“我来这里/是为了和一个举着灯/在我身上看到自己的人相遇。”《时间》是记忆与物像的叠合,也是词语与经验的叠合。《时间》与《花冠》是诗人与诗人之间的相遇。一期一会,欣于所遇。诗人与诗人之间精神会晤,实在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三首关于《房间》的诗,语句更像是油画笔触。“尘埃失重了,是好的。喧嚣如笔伸到墨水瓶中,回声荡漾。”“想测量词语的松弛,如听到松果跌落。”“太匆匆了。远方的明月呵,谁在墙角洞悉着微弱之光的暗示。”呢喃的语调,散漫的步伐,诗人变回了神明的漫游者。这些句子像是夜行人提着马灯在夜晚逡巡,通过在夜间游牧,重新发现黑暗中真理的教义。

《学院》这首诗,又回到了诗人熟悉的耽溺式的写作手法。西哑交付与我的版本里,《学院》还有另一个名字《孱弱的抒情》。不论是“钢与铁的碰撞”还是“灰尘抖落的谚语”,这首诗的第二节抹上了一层灰色。但是惆怅立刻被生活的美好所消解:天空、露水、鸟鸣、少女之吻。与《箴言》和《在乌鲁木齐的历史想象》不同,《学院》摘下了神性光环,也解开了沉重的思想镣铐。诗人返身现实,从生活中打捞诗意,耽溺于美,耽溺于性,耽溺于生活的平凡面。

学院里的月季准时吐露芳蕊

如同少女缠绵而又清香的亲吻般惊奇

我沉醉于舌头所抵达的酥软

双乳微微颤抖,这要命的麝香

西哑经常作画,他的画风鬼斧神工,像奥利地鬼才画家埃贡·席勒(Egon Schiele)。席勒的画中,人物肢体扭曲像一堆撕裂的古怪布条。古人常认为人品和文品一体的,这种说法并不准确。西哑的画有颓废的调调,但他的诗歌却有纯正高贵的古典主义血统。他的诗像欧洲新古典主义绘画大师安格尔的《泉》,追求完美与永恒,强调理性、秩序、明晰,结构构造上单纯平衡,比例和谐。这种诗风和画风之间的不相协调,恐怕只有双子座诗人才有此能力。但我揣测错了——西哑是白羊座,各中原因为何,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解释清楚。我曾问他:“你最喜欢什么颜色?”西哑回答:“乳白色,和女人有关。”答案简单粗暴,直接有力。乳白色,那是乳汁的颜色。哺乳,吻,神女,这三个词关联在一起,构成了西哑创作的精神内核,或许他在潜意识里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向这个方向靠拢。三个词很容易让人想到弗洛伊德的“口腔期”,他的很多首诗歌中都提及了“舌头与词语(舌头)”的搅拌,柔软的情感抚摸让诗人心魂神荡。

诗形:形式、装置与寓言

《奥普的故事》写的是印度电影《大树之歌》(Apur Sansar,1959),这部电影由印度导演雷伊执导,是阿普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诗歌《奥普的故事》以白描的手法将电影中的人物串联起来,描摹了一些电影中的场景,诗人在此诗中展现了纯正生活流的魅力。诗歌的架构闲散,基本上属于散步式作品。这首诗非常适合在下午读,诗歌里记录了诸多生活场景,鲜活恬淡。诗人的眼睛欣喜于一场雨中的早操,诗人陶醉于墨水浸湿的床单,陶醉于基本孟加拉语写就的小说草稿,陶醉于主人公在加尔各答的许诺。这首诗写的很轻,步调平稳,到处都是生活的风景。诗人化身为孩童,以一种好奇和童真,来写关于魔鬼、女王、公主、王子和飞马的故事。

墨西哥诗人帕斯曾这样定义诗歌:“诗歌是知识、拯救、权利、抛弃。诗歌活动能够改变世界;它天生就是革命的,是精神操练,是内心解放的一种方式。”《乡间公路》写的是诗人返乡后的心里落差。诗人在《乡间公路》中分化出两重主体:被乡愁抛弃的主体与被诗歌拯救的主体,这两重经验叠合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撕裂诗人的内心。从现代文明回到泥泞的原始文明,诗人若有所思地写下了两种对比:

旧世纪文明延展于泥泞。风景

近乎凋敝,但酷暑的西北,一些

忙碌悬浮于苍蝇的脊背。胖男人

汗腺喷出油腻的迟钝。

这几句很容易让人想起鲁迅在《故乡》的开头:“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乡间公路》中,诗人将回乡的异感予以物化:塑料硬性卡片。诗人借塑料卡片写出了尴尬的质感,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解读的东西。塑料卡片是一种人造介质,完全不属于乡村文明,干硬而不易腐朽。“一些忙碌悬浮于苍蝇的脊背。”这个句子是场景,也是隐喻。古典文学中几乎没有苍蝇可以入诗,入诗的昆虫都具备唯美化特征,比如蝴蝶和蜻蜓。现代诗将古诗无法处理的经验,都吸纳到现代性经验中。诗人刻意选择了“苍蝇”,既要凸显广袤的西北大地,又要凸显人生渺如沧海一粟的感受。苍蝇让人有厌恶之感,这种感受也暗含恐惧:一种对于底层生活艰辛的心理恐惧。这一卑微意象隐喻了底层人民的生存境况,他们被油腻的生活裹挟,被现代文明撕裂,被异乡唤醒,被无休无止地被推进生活的疲劳的运作中。诗歌结尾写到:“语言的巨罅拉扯我,无名的‘羞耻’正将自身分裂。”这是存在者与存在的矛盾,是城乡二元化结构下的矛盾。回头再看,公路这一意象,何尝不是大地上一道延伸的裂痕?

《厌倦》没有分行的痕迹,这首诗悬置了意义,我没有读懂。若从写作的环境来猜测,我能理解这首诗的内涵。诗人无非想写入眠时分感知的混乱与干扰。这首诗是不是西哑一气呵成的,也不得而知。这首诗完成于火车上,时间标注为“2016年07月19日凌晨”。在诗歌中,诗人取消了标点,但并没有取消词语的跳跃。这首诗没有精致的词汇,没有精心的隐喻,只有一群排列到结尾的字符。用词语泥沙俱下,不修边幅,有点像西川的部分诗作。诗人为了显示形式,故意忽视质,以立新奇。可以说,这是一首以形取胜的另类诗歌。

《王的抒情》是一出颇具雄心的诗剧,诗人化身为采诗官,将几个人物串进历史中:宜臼、周幽王、褒姒、巫女、虢石父。语言有莎士比亚的风味,也有屈原的风味。这部诗剧写的满满当当,充满了历史想象。诗人基本剥离了历史,而将抒情前置,一些对话像现代人脱口而出的情话。诗歌整体紧扣主题“王的抒情”,诗人无意探讨江山,而像讨论爱情的信仰。褒姒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周幽王是不顾江山的美少年。。这出历史剧写的太清澈,甚至不像是历史剧。似乎架空历史,才能获得清澈的深度。诗人摒弃了以往抒情诗短小体型,尝试纯粹以抒情打开叙述的力度,体现了自我鞭策的创作追求。

诗歌,最终是一种语言的艺术。策兰在不莱梅文学奖获奖致辞中说:“在所有丧失的事物中,只有一样东西还可以触及,还可以靠近和把握,那就是语言。”西哑的诗歌语言是复数的,立体的,丰腴的,任何一种单纯角度的分析都是妄见。他的作品需要读出来,而不止是单纯被看到。读西哑的诗,常常有眼前一亮的感觉,这一亮包含了很多的瞬间触动。西哑身上有行游诗人的气质,他曾希望像个古代的采诗官一样摇着木铎在四处游荡。藉由诗歌,他完成了对经验的重构。西哑用诗歌文本提供了一块开放的场域,他的诗作高度概括,也衍生出诸多裂隙。这些裂隙是打开诗歌文本的钥匙,它们重启想象的空间。此外,他的诗歌也不拘泥于本土语境,而是寻找一种人类生存的普泛性。美国诗人弗罗斯特说:“写作首先是让自己惊奇,才能让别人惊奇。”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曾说:“阅读就是对创作的参与。”阅读西哑的诗歌是令人愉悦的参与。他是写作的妙手,他做到了惊奇,做到了形式主义学家反复强调的陌生化效果。希望他能继续保持高品质的诗歌创作,让读者和他的写诗的朋友们持续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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