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范晔(百年孤独译者范晔)

历史学家范晔(百年孤独译者范晔)(1)

绝大多数读者因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而认识了范晔。2011 年,这部小说第一个获得正式授权的中译本面世,成了出版业的一个事件。熟悉马尔克斯的读者开始拿它和过去 20 多年以盗版形式流传的多个译本相比较,挑剔的书评人有些不习惯新译本的语言风格,觉得它不太符合对翻译外国文学的期待:以一种“略带不协调的中文”,制造一个陌生的语境。

范晔属于年轻一代的译者,尽管他已经和西班牙语打了 20 多年交道。

《百年孤独》畅销至今,对范晔的影响也持续至今。平日里他任教于北京大学西葡语系,自从 23 年前成为这里的学生,就一直留了下来;他自称“猫科动物之友”,不时分享自家、别家爱猫的照片和视频。但在讲座等公众场合,他的名字总是和“马尔克斯”一同出现。在哥伦比亚,他受邀和麦德林的大学校长共同纪念马尔克斯。仪式上,他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敲了敲手中的盒子,唤醒、放飞了在其中休眠的蝴蝶。黄蝴蝶是《百年孤独》中的一个意象,它的逝去意味着女孩梅梅和年少时的爱情彻底斩断关联。

历史学家范晔(百年孤独译者范晔)(2)

范晔将如影随形的马尔克斯视为自己身份的一个侧面、生命历程的一部分。他更投缘的是胡里奥·科塔萨尔,作为译者的第一部出版作品正是科塔萨尔的小说集《万火归一》。2010 年,他坐了五个多小时的大巴赶往马德里,只为参加一场“向科塔萨尔致敬”的活动(这后来成了他一篇评论的标题),得到了科塔萨尔遗孀的签名。他喜欢读诗、译诗,有时也写诗,博士毕业论文的主题则是 16 世纪的西班牙语诗歌。他的微博名“范晔1542 ”就来自西班牙神秘主义诗人圣十字若望(San Juan de la Cruz)的出生年份。

事实上,范晔和拉美文学的相遇多少有些偶然。上大学前,他只知道自己对外国文学感兴趣,但直到高考咨询会上遇到摆摊的北大西语系老师赵振江,他才发现了西班牙语这条路。2006 年,博士毕业的范晔留在北大任教,这在讲究“海归”背景的今天有些难以想象。在范晔看来,这多少是因为当时的西班牙语人才尚属稀缺。

半个世纪前,拉美文学开始受到世界性的关注。古巴革命催化之下,欧美知识界对拉美产生了兴趣,出版业由此带动了一场“拉美文学爆炸”。在中国,拉美文学的巨大影响则发生在改革开放后,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是马尔克斯于 1982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此后,《百年孤独》出现了无数个地下译本。作家们都以马尔克斯为榜样。《百年孤独》那个著名的开头——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以种种变体出现在莫言、陈忠实等中国作家的笔下。到 1995 年,开始接触西班牙语的范晔看到的是一个已经被“经典化”的拉美文学世界。“魔幻现实主义”是这个世界的通关密码。

在西方人看来,拉美文学充斥着神奇事物,比如随爱人飞舞的黄蝴蝶、布恩迪亚家族后代身上的猪尾巴、死去又复生的吉普赛人……但范晔注意到,马尔克斯本人对“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标签持有异议。后者声称,自己描述的完全是拉美的现实,“魔幻”不过是西方视角下的误读。那条“猪尾巴”据称就来自真人真事,香蕉公司大屠杀更明显对应了马尔克斯出生时联合果品公司屠杀工人的事件。《百年孤独》中经过艺术处理的叙述,甚至被历史教材引为实证,范晔在其中看到了“虚构和所谓现实之间的奇妙互动”。

范晔对“魔幻现实主义”给出了一个“比较方便”的定义:把一般意义上日常的事物魔幻化,同时把人们认为魔幻的东西日常化。这种理解直接体现在他的翻译策略中:他有意使用流畅的中文,以还原马尔克斯从祖母那儿学到的本领:不动声色地讲述惊人之事。

最近几年,西语文学在国内热度上升。范晔的翻译工作也在继续,2015 年,西班牙诗人路易斯·塞尔努达的《致未来的诗人》中译本出版;2017 年,他和另一位青年译者杨玲合译了智利诗人罗贝托·波拉尼奥的《未知大学》。波拉尼奥知识分子气质的作品近来有不少被翻译成中文,包括《2666》和《地球最后的夜晚》。后者被年轻导演毕赣借用,是他年底上映的新片片名。

范晔希望呈现一个更完整的西语美洲文学世界。他认为,出于市场考虑,目前国内引进的多为“热点作家”、“获奖作品”,使人“见树不见林”。他的“文学偏锋”系列就是一次尝试,范晔在这个系列里编选了一些“魔幻”之外的拉美作品。他觉得,人们不该停留在“魔幻现实主义”上——是时候把它“放回历史的档案柜里”了。

对大多数译者来说,翻译依然是一项清贫的事业。《百年孤独》的畅销并没有带给范晔太多经济回报。尽管他曾建议,下一代的译者应该拿到更体面的稿酬,但他个人的翻译更多是出自私人兴趣,比如他对科塔萨尔的偏爱。他看重的是翻译本身的乐趣。在谈到翻译的意义时,马尔克斯称其为“用另一种语言的再创作”,范晔同意这个判断。

范晔的译著远远超过个人著作,仅在 2014 年出版了一本读书札记《诗人的迟缓》,其中处处可见他的阅读痕迹:第一篇文章的标题来自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讲的是马尔克斯、富恩特斯和科塔萨尔拜访昆德拉的故事,书中的笔调则让人联想起他翻译的那些西语作家……相比之下,他对自己“兴趣有限”,也不太谈论;他对“采访”这个词有些犹豫,觉得它应该适用于那些名人身上。你可以说这是另一种自我意识,也可以说这正与译者的低调身份相吻合。

除了讲座、出版活动,范晔维持着相对简单的生活方式。他在北大是一名颇受欢迎的教师,像“没毕业的博士生”一样住在宿舍,不时需要清理藏书,以免杂乱。他习惯于穿着休闲地走上讲台,镜头下总是轻挑眉毛,神情严肃甚至有些紧张——像是突然被叫住、定格,来不及整理得太“自然”。

范晔喜欢有些神奇的事物:神秘主义诗人,奇奇怪怪的生物,可能还包括猫。大三时他成了基督徒,在媒体的追问下,他说信基督和做西语翻译一样,都是“它选择了我”。类似对强烈的叙事动机的怀疑也出现在我们的对话中。

有个场景让范晔印象颇深。那是在马尔克斯的故乡阿拉卡塔卡,他像所有游客那样,站在“宛如史前巨蛋”的河边石头上拍照。“照完相以后,我低头看了,吓我一跳——因为当时很热,穿的都是凉鞋,就看到凉鞋附近巨大的蚂蚁在爬来爬去。大家都知道这个《百年孤独》里的预言:最后一代人要被蚂蚁吃掉。”

F:范晔

Q: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

Q:您的微博叫“范晔1542”,有什么典故吗?

F:我的博士论文并不是做拉美小说的,而是做 16 世纪的西班牙语诗歌。1542 年正好是我研究的一位西班牙神秘主义诗人的出生年份,我就加了这样一个数字。那位诗人叫作“圣十字若望”。西语中的“胡安”,英语中的“约翰”,按天主教的传统译成若望。

Q:现在的兴趣主要是诗歌还是小说?

F:哦我兴趣非常杂,作为读者,也是一个胃口比较好、甚至过分好的读者,什么都想看。

Q:有同学告诉我,您办公室的书架上经常在一排西语文学论著中跳出一些“不和谐”的音符,比如有一本教人们设计动物园的书。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差?

F:我倒没觉得不和谐。那本书是“单读”采访我时要我推荐一本书,我就推荐了这本,动物园作为一种特殊空间我一直挺感兴趣的。

Q:除了西语文学,还有哪些偏爱的作者、文类?最近在读的一本书是什么?

F:比如:远藤周作,C.S.路易斯,托尔金,废名,……以下省略一千字。最近在读的是,切斯特顿的《方济各传》。

Q:您在学校里主要开哪些课?

F:主要是本科生的文学史及作品选读(西班牙文学史和拉美文学史),还有研究生的西语国家诗歌和黄金世纪文学。

Q:讲这些的时候,有没有学生的反馈让您特别印象深刻?

F:前两天看纪录片,秋天的时候花栗鼠会采集橡实埋在树林的角落里,为冬天预备。花栗鼠自己不知道其中有些橡实会长成参天巨木,喂饱更多的花栗鼠。

Q:回到您的学生时代,最先了解的是哪些作家?

F:也很难说先后了,当然那时肯定知道马尔克斯这样已经成名、被经典化的作家,但印象比较深刻、比较早接触的可能还是科塔萨尔吧。从我翻译的东西里其实能看出些我的兴趣。《百年孤独》是人家找我翻的,我主动翻的东西一般都是自己的兴趣点,翻译的轨迹有相当一部分是和阅读兴趣重合的。我翻的第一部以单行本出版的作品是 2009 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科塔萨尔《万火归一》,是我非常喜欢的作者和作品,也是我读本科时就有印象的作者。那时读到他就非常惊喜,夸张点说,有种性情相投的东西在里面。翻译了那本,又跟编辑推荐,后来他们又买了版权,所以我翻译了两本他的作品。

注:

《万火归一》,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集。对于科塔萨尔的代表作《跳房子》,文学批评家 Ariel Dorfman 曾写道,它可能是同时代最好的拉美小说,对于这部“如此复杂、深刻、具体,如此迷宫般而具有革命性,如此令人绝望又有如探戈,如此引人入胜且矛盾重重”的作品,任何化简、综合于一页评论的尝试都是对作品的曲解。”

Q:科塔萨尔的魅力在哪里?

F:其实反而不好谈,因为越是你感兴趣的东西、和你关系紧密的东西,你反而很难保持一个观察或者说判断的距离。有很多个人的感受——比如读到的时候像老友重逢。

历史学家范晔(百年孤独译者范晔)(3)

Q:有点巧合,您出生的年代好像正赶上拉美文学被引介进中国。西方社会遭遇拉美文学则是在古巴革命之后。您觉得,这种“遭遇”的时间点是否影响了人们对这种文学的认知?

F:那肯定是的,不同的时间点肯定影响很大。今天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中国的经典化地位肯定是跟他进来的时间点有关系,你看他正好是 1982 年得的诺贝尔文学奖,如果他早 10 年或者晚 10 年获奖,今天在中国读者中的形象和位置肯定有很大的不同。当然这没法重演,但我觉得会有很大的变化。1980 年代初正好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大家开始对诺贝尔奖这种所谓世界级奖项开始关注,正好有这样一位所谓“第三世界”的作家得奖,几个点叠加在一起,某种程度上迎合了——或者说吻合了中国读者的期待。我觉得,今天他受到的关注度也是和这样一个起点和契机有关系。如果马尔克斯像略萨一样,到 21 世纪初才获得诺奖,他在中国的影响就会不一样。

Q:您怎么看今天拉美文学在国内的译介情况?

F:我对拉美文学在华接受史并没有做过专门的功课,这里所说的只能是一点儿充满偏见的个人观察和印象。国内有意尝试引进西语文学的出版社似乎越来越多,可能与英语文学版权的竞争日渐激烈有关;但总体上似乎呈现某种孤岛化的样态,就是说,大家的注意力还是倾向于集中在博尔赫斯、加西亚·马尔克斯、聂鲁达少数几位作家身上,甚至还往往集中在某个作家的少数一两部作品上;引进的时候也往往受到外方版代的影响,推介一些最新的“热点”作家或获奖作品。

出于市场考虑这自然无可厚非,不过难免产生不少遗珠之憾,或者给人以见树不见林之感。毕竟西语美洲文学数百年的流变,涵盖近二十个国家和地区,作家作品如星辰大海,我个人的愿景是能够有机会呈现西语美洲文学更完整的面貌和谱系。这恐怕是不止一代人的使命,国内西葡语界前辈筚路蓝缕,已经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当年云南人民出版社那套著名的拉美文学丛书就是力证)现在我们有理由寄希望于新一代译者的工作。

Q:马尔克斯说译者更多需要直觉而不是理智,您有这种体会吗?

F:翻译不是一道配方,你很难说做这道菜需要几分理性、几分感性,没有这样一些可以量化的东西。我更喜欢用的比喻是,它就像演员塑造一个角色一样,你要用上所有,比如你的知识储备——你要创造一个人物,就要对他的生活背景、历史环境有更多的知识储备;你也要在情感上去贴近他、体会他,设身处地地揣摩他;你也要作为一个观众,用理性来分析。它需要你情感、理性、知识、想象力的全部投入,才能塑造一个人物。所以我有时觉得译者更像一个演员。

Q:翻译过程中,您怎样把握文字的节奏和韵律感?有没有什么方法或者习惯?

F:怎样把握文字的节奏和韵律?——我也想知道答案。我个人的笨办法就是,读,读自己的中译文,再读原文(听原作者的朗读更好,如果有的话),再回来读译文打磨……(有时候最终的结果可能是把一星期前去掉的一个“的”又加上了。)

Q:对有志于从事翻译的学生来说,您觉得什么最重要?

F:外文和中文的水平自不必提,对“他者”文化的了解怎样也不嫌多,以及,如村上春树所说,“充满个人偏见的爱”。

注: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翻译与被翻译》一文中写道:“优质的翻译最最必需的,不用说就是语言能力, 但相比之下毫不逊色——尤其是虚构作品——而且我以为必不可少的,恐怕还是充满个人偏见的爱。……别人翻译我自己的作品,如果问我最大的要求是什么,则舍此无它。充满偏见的爱,才恰恰是我在这个不可靠的世界上,最为充满偏见地爱着的东西之一。”见村上春树:《无比杂芜的心绪》,南海出版公司 2013 年版。

Q:您写过一篇评论,题目叫《向科塔萨尔致敬》。这和我平时读到的评论很不一样,它本身就像一篇文学作品,并且是用科塔萨尔的语调写成的——尽管我并没有读过他的原文。您是不是有意采用这样一种写作风格或者说写作策略?

F:多少有点吧。虽然模模糊糊的,但我确实有一个瞬间产生的野心吧,或者说是永远不能实现的奢望,或者说我有一个梦想,就是在写每一个感兴趣的作家时采用他们的笔法,某种程度上形成互文,或者致敬。也就是说,我写科塔萨尔的时候多少想模仿一下他的笔法、他的特质,写博尔赫斯时就尝试一下能不能用博尔赫斯的笔法,写波拉尼奥时看看能不能有波拉尼奥的味儿。你也可以说是我的一个奇思异想吧,当然会限于自己的能力,有时候反而化神奇为腐朽。

Q:可不可以说,“魔幻现实”这个词掩盖了这些拉美作家的内部差异?

F:肯定是这样。我在讲座里也提到,“魔幻现实主义”远远不是可以概括拉美文学全貌的一个关键词,它只不过是在整个文学史上曾经有过一些影响、留下一些痕迹,是批评界的一个工作术语,它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概括拉美文学的全貌,不管是在 1950、60、70 年代,还是 21 世纪这前 20 年。更何况,像科塔萨尔、波拉尼奥,他们的写作风格也好、整个文学世界也好,其实和我们认为的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有相当大的距离。

Q:说到科塔萨尔,我想到他在《南方高速》里写了一个发生在巴黎的故事,其中的场景也发生了从现实到神奇的转换。“魔幻现实”也不是一个只限于拉美的概念?

F:对,所以你这么说,我都有点后悔,觉得我不该做任何关于魔幻现实主义的讲座了。现在是时候把“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标签放回历史的档案柜里了。要不然会有一个危险,就是我们会把任何拉美文学作品都用魔幻现实主义这把尺子来量一量,但这把尺子本身是一把不定型的尺子。我们现在看任何拉美文学作品完全可以把这个包袱放下,而不是说“这个不够魔幻呀”“这个很魔幻呀”,这意义不大,有时候反而会限制我们的阅读体验。

Q:从读者的角度来说,对《百年孤独》有很多种解读。有的着重于拉美历史,比如说《百年孤独》里的香蕉公司屠杀事件有真实的历史原型;有的采用全人类的视角,像张大春把《百年孤独》和《圣经·启示录》相类比。您会从什么角度来理解这本书?

F:其实我觉得像《百年孤独》这样的文学经典,它的经典性就在于适合各种各样的解读方式。你把它当成一个寓言,没问题,有人说马孔多镇就是整个拉丁美洲的缩影,甚至有人认为它是整个人类文明的具体而微的寓言;也有人会用其他角度。阅读这样的经典没必要给出的一个唯一的、排他性的解读,经典能够成为经典,就是因为经得起不同角度的解读,也没有单一的解读能穷尽它。

Q:拿科塔萨尔做个例子,可以提供一个了解他的视角吗?

F:我就不提供任何视角了,我的阐释都体现在翻译里了。没有必要像写一个“经典欣赏”似的,在后面写上“这个小说告诉了我们什么、寓示了什么”,这对读者也不太尊重,因为我们对读者还是有充分的信心,每个读者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用他自己的经历、知识和想象来接近一个作品。我也不相信像这样经典的文本有单一的答案,每个人都有权利有自己的体验。

Q:中国读者接近拉美作品会不会有一些优势?中国和拉美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有被殖民和革命的历史。

F:有可能。我看过一个中国作家的自述,提到他读《百年孤独》时不小心让父亲看到了,他父亲拿去看了看,然后就跟他说,这书太危险了——写得太好了,但是太危险,因为写的简直就是中国的事儿,你还是别看了,怕出什么问题。你从这个案例里就会看到,那种相似性有可能在特定的机缘里对特定读者有帮助,或者造成些影响。

Q:马尔克斯在诺贝尔奖受奖词里说,“拉丁美洲孤独的症结,在于无法用常规之法使别人相信我们真实的生活。”这个判断还成立吗?

F:这是马尔克斯当时的一个诉求,我觉得也是他拒绝“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标签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吧。他觉得你们视之为魔幻的东西在我们这儿就是现实,现实就是这样,你们为什么就不肯相信呢?还是说,你们是有意不相信,来保持我们作为魔幻的他者而存在,(来证明)你们的文明是正常的模式、文明的模式、有秩序的模式,你们为了维护对自己身份的认知,需要一个跟你相对的、野蛮的、混乱的、无序的、魔幻的、非日常的他者,所以不肯睁眼来看我们这种不一样的现实?所以我觉得,与其说这是一个出于美学考虑的姿态,不如说是一种出于政治考虑的诉求。

至于今天有没有得到解决,我觉得还没有一个让我们都满意的、完满的解决。今天拉丁美洲的国家还有各自不同的问题,可能问题变化了,或者有些当年严重的问题今天得到了缓解,比如哥伦比亚曾经非常严重的毒枭问题,以我今天非常浮光掠影的见闻,可能已不像 1990 年代那么猖獗。但并不是说问题已经完全解决了、大同梦想已经实现了,无论是在拉丁美洲还是其他地方。

历史学家范晔(百年孤独译者范晔)(4)

1928 年,哥伦比亚香蕉种植工人举行罢工,造成联合果品公司财务损失,引发暴力镇压。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引入了这一情节。图片来源:Wikipedia

Q:今天的中国有没有像拉美那样“文学爆炸”的土壤?

F:拉美“文学爆炸”(boom)被不少作家和评论家视为欧美出版界的营销结果,这不失为一个观察的角度。另一方面,用 “boom” 这样一个象声词来标识拉美文学的繁荣,好像此前一无所有,突然砰一下出现,这既不符合历史,也嫌对作家不够尊重。当然所谓“文学爆炸”确实为一代拉美作家带来了世界性的声誉,一大批精彩的作品也完全配得上这些荣誉和关注。

Q:您曾经说过,文学是一种成本非常低的交往。这件事在您的生活中是怎样的地位?

F: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说的时候应该也有一定的语境,把这句话单拿出来怪怪的。一个人判断自己也挺困难的,有时候也挺乏味的,最好是让别人来判断,自己老分析“文学对我意味着什么”,好像挺无趣的。非要说点什么的话,它肯定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无法剥离的一个东西吧。至少从我的意愿来说是这样,那要是突然被车撞了,成了植物人,这东西自然被剥离出去了。但至少在意愿上是不肯剥离的。

Q:您在评论科塔萨尔的文章结尾写过这么一段话:“因而我们的建议是:不要质疑任何日常事物、既定秩序、时间、语言、自我。避免一切可能威胁到这个清晰安稳,条理分明的世界的事物行为……如果你都已做到,成功地远离科塔萨尔的奇境,那么请接受我 们的祝贺:——欢迎回到安全无害的庸常世界。”这是反讽吗?您对庸常生活是怎么理解的?

F:一切引文都有自己的语境。当然,你说得对,我也完全同意,这里面是有反讽。但今天看来,这反讽好像过于简单了。它确实制造出了一定效果,但太过容易了,所以我今天对它不是很满意。这里面实际上有一个危险,就是太过轻易的两分法:一个是庸常的世界,一个是诗与远方。这是太简单的划分。在我原文的语境里还是可以接受的,但单拿出来作为一个候选的金句、候选的标题党,就有点怪怪的。太轻易了。我在文章里想谈的是科塔萨尔的文学世界的特点,他拒绝的恰恰是这种太过轻易的划分,更愿意留出一些模糊的东西,复杂性的东西,含混的东西,开放的东西,而不是简单的二分法——一边是现实、庸常,一边是幻想、不庸常的诗意,这也把诗意简单化了。这不是科塔萨尔的本意,也不是我的本意。

Q:您现在对什么感到忧虑?最近思考的一个问题是什么?

F:忧虑的问题挺多的吧……哎呀本来为这个问题还准备了一个挺满意的答案,但时间一长就忘了。现在的忧虑之一可能还是想多少克服一下拖延症,把手头翻译的几个债务、没有结束的诗集和长篇小说给完成了。这可能是我的一个小小的忧虑,不算什么大事儿,但对我来说还挺重要。肯定有很多问题,有些问题说了又没用,有些问题又不适合说……我刚刚想到的是,为什么我们家的猫没有别人家的猫胖……我确实认真考虑了一下。

Q:您好像很喜欢猫?

F:是,我确实。因为……嗨,不是什么事儿都有原因,你硬说要有一个原因的话……我挺喜欢猫,因为你看猫挺严肃的,它干什么事儿都很严肃,有时候你觉得它在干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比如你给他一个塑料袋、一个纸盒子,它能玩半天,玩着玩着还把自己吓着。你觉得这没什么意义,很琐碎的、很无聊的一个事情,但它很认真。这点挺吸引我的。因为……因为你反过来想,说不定我觉得重要的、我很严肃地做的事情,在猫眼里也是很可笑、很无意义的事情。这样你常常看看猫,跟猫呆一会儿,有助于摆正自己的位置。

Q:如果有机会的话,您想遇到哪种怪兽?

F:借用骆以军的半个书名:想遇到“我未来的次子”。

Q:未来有什么作品特别想翻译吗?

F:哦这挺多的,现在不敢想啊。因为一想就放飞自我了。现在手头的事儿都干不完了。也要看有什么作品特别想被我翻译。

封面图片、Banner 来自:cuentocolectivo

长题图来自:taring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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