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在历史上是什么(王恒爷爷的故事)

1937年,15岁的王恒逃过一劫。

那年,战争一点点地吞噬南京城。屠杀发生前,王恒一家躲进难民营。后来,他亲眼看着父亲倒在地上,被日军拳打脚踢。新年到来前,他没了父亲,辗转各地做工。四处流浪的生活止于1945年,他穿上军装,参与淮海战役、渡江战役。1955年2月,他被授予海军上尉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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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王恒被授予海军上尉军衔。 受访者供图

“我将尽的一生,起始于世界大动乱中,参加革命后,跟随革命大军,为祖国、为人民、为社会,尽了自己的力。”炮火里浸了半生,王恒见证诸多更迭。89岁时,他在孙女王莲的帮助下开通微博,用名为“王恒爷爷的故事”的账号讲述历史。

今年4月7日,百岁的王恒逝世。至此,由南京侵华日军受害者援助协会登记在册的在世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减少到57位。

4月13日,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举行的“熄灯”悼念仪式上,王恒照片背后的灯灭了。王莲说,“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时常说一些革命历史,像一本移动的老书。他的一生极尽认真、朴素、踏实,这也一直影响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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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莲在“熄灯”悼念仪式上发言。来源: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官方公众微信号

以下是王莲的讲述:

“这不是故事,这是历史”

爷爷是把死亡看得很淡的。

这些年,他总念叨“爷爷要死了”,我很生气,“能不能不要讲这种话?”爷爷认为,“人,进入老年后死了,本是正常事,亦是喜事嘛!”

他觉得自己一半的生命都是“赚来的”。算命的曾说他活不过45岁,而他也的确在更朝气蓬勃的年纪接近过死亡。

1922年夏天,爷爷生于南京半边营(如今的马道街)。他的父亲在芜湖做店员,母亲靠两台织布机做工,家境算是不错。比起年长的哥哥和姐姐,少时的爷爷最受宠,他母亲总会偷偷给小儿子留一份鸭胗炒饭或者蛋炒饭。爷爷晚年走路又快又稳,说是和小时候营养好有关。

12岁那年,他读完了小学六年级,开始在印刷厂、米行、五洋店做学徒。三年后,日军占领南京。当时,爷爷的父亲正帮亲戚照看布店。那场血腥的屠杀开始前,一家人逃进了金陵女子大学难民营。

外面是最黯淡的南京城。到处是日本兵,被杀死的人横在街上,侥幸活下来的人也逃不开恐惧。

大约一个月后,爷爷跟着他父亲去城南仓巷查看布店,路过朝天宫,看到西墙边有人围着日本人贴出的告示看,他也一头钻进去。等转身挤出人群,他看见一个日本兵正对着躺在地上的父亲猛踹狠踢。

那时他父亲已年近六十,自此一病不起,全身肿胀,没挨到春节。15岁这年,爷爷躲过一劫,但失去了他的父亲。

我上中学的时候,爷爷第一次把这事讲给我听。他很严肃,但不悲也不怒,说完咳嗽两声,回味着自己刚讲过的话。时间大概能抚平伤口,我盯着他,爷爷又提高嗓门,摆着手叹气,“这不是故事,这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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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王莲和爷爷、奶奶。 来源:微博账号“王恒爷爷的故事”

小学六年级时,我就发现爷爷有本《拉贝日记》,黑白的图片仿佛也能透出血腥味。第一次去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也是小学,我还记得那里的雕塑,残缺的手掌拔地而起,坑里铺着白骨,墙上刻着黑色的遇难者名单。

几十年间,那里铺设出“历史证人的脚印”铜版路,爷爷的脚印就在里面,也新建了幸存者照片墙。我一直不敢去看。我不能想象,是什么力量让幸存者挨过最痛苦的那天后,仍旧努力地活着。

第二次去纪念馆就是今年4月13日,工作人员为爷爷和其他三位近期去世的南京大屠杀幸存者举办了熄灯仪式。站在照片墙前,我从上往下看,直到最后一排,看到了爷爷平静的脸。

那天也是爷爷的“头七”。我看着照片背后的灯灭了。

一本移动的历史书

爷爷89岁那年,我给他开通了微博,取名“王恒爷爷的故事”,想把他经历的那段历史,讲给网友听。爷爷口述,我来编辑。开通不到5天,就有了将近3000个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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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时的王恒。 受访者供图

爷爷一生经历过不少大事。南京大屠杀里躲过一劫后,经亲戚介绍,他到了上海一家缝衣针厂做学徒。直到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工厂倒闭,爷爷回了老家秣陵,做工,种田。日军投降后,他和工友一起参了军,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也去过朝鲜,后来被授予了海军上尉军衔。

“我孕育、诞生、成长于无产者求解放的革命年代。七十年的人生经历,从在半封建半殖民地、沦陷区的战乱中生活,到向它们宣战,进入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社会。”爷爷70岁的时候,曾这样总结自己的大半生。

对我来说,他像一本移动的历史书。那些革命,他不仅爱讲,也爱考我。我小时候,他常常突然出题:辛亥革命的年代,新中国成立的时间,解放战争的时间段……

上世纪60年代,爷爷退伍转业,被分配到了江苏省机械科学研究所。直到1980年离休,他还保持着在部队里养成的一些习惯。他从不睡懒觉,六点就起床,七点不到就把儿子叫起来,要么锻炼身体,要么学习。走路能到的地方,他从来不坐车,可怜我爸,有时被他带着一口气走几十公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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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王恒。 受访者供图

爷爷一生节俭。我吃饭时,米掉在桌上或地上,他让我一粒粒捡起来。提一兜水果回来,舍不得用流水洗,连洗头也是用盆接水。锅上粘了米,他倒进去一点儿开水,把米涮下来,喝掉。被扔在垃圾桶里的衣架,他看着可惜,也捡回来。去买肥皂,他爱多买几块,因为这样才有折扣,能便宜几元钱。爷爷是从贫瘠的年代里走来的,他常说,要珍惜现在的好时光。

我觉得他是不服老的。一次,我见他在阳台踩着凳子,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要去收晾晒的衣服和床单,我赶忙说“我来”,他摆着手说“不要”。90多岁的时候,他又踩上缝纫机底下的桌子,去拨弄打了结的窗帘,结果摔了一跤,头上磕出一个大包。

他的确有年轻的一面。有时,爷爷坐在那,突然就轻声哼了起来,找到调后,就开始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声音洪亮,但反反复复就这几句词,手像指挥一样,上下摆动着打节奏,头晃来晃去。

他向来是稳重、话少的人,奶奶看他这样,也乐,喊我快拿手机录下来。

“我是你的眼睛,你是我的耳朵”

除了革命历史,爷爷讲最多的,就是他和奶奶的相遇。

年轻时,爷爷随部队驻扎大连,经人介绍,认识了奶奶。两人见面那天,奶奶本在村里写黑板报。她放下粉笔,穿着双破了的鞋子,从小山坡上跑过来。爷爷忘不了那个画面,奶奶很瘦,扎着两个麻花辫,脸蛋儿冻得红扑扑的。

认识没几个月,两人就结婚了。那个年代的婚姻,多少有点儿碰运气的成分在。奶奶家庭条件差,继父整日不是打、就是骂,她想着索性嫁人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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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恒和妻子于惠荣的结婚照。 受访者供图

奶奶赌对了。尽管两人也爱拌嘴,要么爷爷又捡垃圾了,要么爷爷又不洗手了,奶奶就念叨几句。但爷爷能忍,尤其是后来,他耳朵不好,也听不清奶奶在数落什么。

平日,奶奶做饭、洗碗,爷爷择菜、淘米;奶奶把衣服洗好,爷爷来拧干;奶奶在家打扫,爷爷就去超市买东西,去医院给奶奶拿药。他们会一起去白鹭洲公园晨练,也一起去听养生讲座。

爷爷喜甜食,吃完一块绿豆糕,给他第二块,他就要给奶奶。饭后,两人要喝牛奶,爷爷拧开自己那瓶,再给奶奶拧开。这两年,奶奶得了白内障,有段时间眼睛几乎看不见,吃饭的时候,爷爷吃着吃着就盯着奶奶看,总怕她没把吃的送进嘴里。

他对奶奶说,“我是你的眼睛,你是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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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时的王恒和妻子于惠荣。 受访者供图

我把爷爷和奶奶的故事发在了微博上,还发过他们的结婚照。有网友在评论里说,“金童玉女”“郎才女貌”,我念给他们听,两人就笑呵呵地点头。

其实我觉得网友没说错。在我心里,爷爷的颜值是很“能打”的,双目有神,鼻梁很挺,是温润的长相。他天生皮肤嫩,所以总爱反着穿衣服,要不然衣领的标签会扎脖子。就算老了之后,脸颊上爬了些斑点和皱纹,但看起来总是很精神。

奶奶的身体不太好,前些年,比起爷爷,我更关照奶奶,跟她聊天更多,但我也习惯了爷爷在一旁做事的气氛。帮奶奶喊爷爷吃饭的时候,我走去阳台,看到他在那里静静地收拾东西、叠报纸、浇花,我就安心了。

“那是爷爷最后一次考我”

在爷爷家,除了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其他电视节目是不能看的。他爱读报,老花镜一戴,指尖就摸上标题了,遇到小字,还得举一只放大镜。开饭前,爷爷常会指着报纸的某一段让我读,考我生僻字和文章大意,有时还要我写一段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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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认真读报纸的王恒。 受访者供图

他认真,也较真。遇到不认识的字,他就翻字典。若发现错字,他就直接找到报社去了。卧室的壁柜里放着他的书和看过的报纸。每一份报纸都叠得边对边、角对角,摆放方向也一致,纸页卷了一个角,他都要抱怨的。

我小学时,不会做数学应用题,爸爸让我“自己想”,但爷爷就会把过程和答案一笔一画、工整地写在小纸片上。出门坐公交车,看到年轻人抽烟,他也要去阻止、教育。他连吃东西都认真。递给他一袋豆沙包,爷爷总是先左看右看,“这是什么?”然后一字一顿地读完包装袋上的字,再专心地、小块地嚼。

爷爷也不总是这样一板一眼。小时候,下雨天,奶奶叫他给我送伞,他走到校门口,悄悄在我身后站定,观察我。我性格像他,对一切都好奇,什么都要瞅一瞅,要么踩着水坑玩,甩一裤脚泥巴,要么蹲在路边小摊前,看人家卖东西。爷爷也不喊我,只会突然在我后脑勺上弹个脑瓜崩儿,我回头,他把伞递给我,转身便快步走开了,我就在后面小步跟着。

爷爷算是凝聚起了这个家。以前的除夕,年夜饭吃得差不多了,他都会轻拍一下桌子,站起来,我们便知道“爷爷要讲话了”。他会总结刚刚过去的一年,嘱咐大家保重身体,有时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知道重点在哪里,但仪式总要有的。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过年时,爷爷不再讲话了。他越来越沉默,电视坏了后,就没再看过新闻,后来报纸也不读了,故事也不讲了,总趴在桌上,耷拉着眼皮睡觉。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老了,对国家没有什么用了,多活一年都是添负担”。前年,我们给他过生日,他眼珠转来转去,安静地望着我们每个人看。

去年住院前,他基本不说话了。只是有一天,突然问我“国家全名是什么”。我有点蒙,“这是什么问题呀?”我又问了一遍才听清。回答完,爷爷点头。第二个礼拜,我再去的时候,他又问了一遍。那是爷爷最后一次考我。

爷爷生于南京,逝于南京。对这座城市来说,它又失去了一位浩劫的见证者、时代的亲历者。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在时间里逐渐远去了。

我失去的,是爷爷。但对我来说,他就像纸上的数学题答案一样永远存在着。他不在历史的“大风大浪”里,只是坐在客厅那把木椅子上,不论是咬豆沙包,还是趴着睡觉,爷爷的影像永远在那里。

新京报记者 彭冲 实习生 王烨烜

编辑 李彬彬 校对 李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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