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的旧棉被（进退两难的赤裸情欲）

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早已在我之前写过的多篇书评中出现。

作为日本二十世纪初期极富影响力的文学流派，自然主义曾一度占领日本文坛主流，唯美派大家永井荷风受其影响，坚持浪漫主义的泉镜花因反对自然主义而饱受排挤。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日本文学爱好者避无可避的流派。

对国内读者来说，比较熟知的代表作家可能就要属田山花袋了。他于1907年发表的中篇小说《棉被》大胆地描写个人赤裸的情欲，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田山花袋作为自然主义代表作家，其代表作《棉被》固然是一篇自然主义小说，但因其所具有的日本特色，因此又构成了一个新的流派——私小说。与此同时，很多读者仅仅将视野局限于其所展现出来的，个人赤裸的情欲，却忽视了文本反映的现实状况。因此很有必要结合当时日本的社会环境，针对小说中人物的矛盾特性做深入的分析。

1.自然主义文学与私小说

要想深入分析《棉被》，有必要先了解一下自然主义文学和私小说这两个概念。

①私小说，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

法国作家左拉最早提出自然主义这一理念。

在左拉看来，作者在写作时应该处于一种自然的状态，这种“自然”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第一，在写作内容上应该自然而然地选择自己本身所经历的事件，而不应该纠结于选择何种题材。第二，作者在创作时理应保持客观冷静，理智地记述现实，避免个人情感的流露。正如左拉所说：“我看见什么，我说出来，我一句一句地记下来，仅限于此；道德教训，我留给道德家去做。”

因此，自然主义为作家大胆地揭露社会的黑暗，人性的复杂提供了妥帖合适的理由，使得这一类作品多以反映现实生活中隐藏的种种丑陋为主要内容。但法国的自然主义文学科学性较强，诸如左拉的《黛莱丝·拉甘》，是对人体复杂的生理系统的研究，这也就为日本的革新提供了条件。

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虽然受了左拉的影响，但却并没有继承他的科学主义，而是将视角转移到了现实生活中的人身上，着重探讨人的自然属性，剖析个人的精神世界。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这种革新并非突然为之，其实早在自然主义传入之前，日本文化便形成了注重描述个人感受的这种微观特征。我国的四大名著，既有儿女情长，又有权策计谋，也有妖神鬼佛，视角之大可谓是包揽万象。而日本古代的长篇小说则只有一部着眼于情爱的《源氏物语》。除此之外，便只剩些描述自然景致与个人感想的和歌与俳句。由此便不难看出，日本的传统文化是局限于“个人”的，因此自然主义在传入日本之后朝私人化方向发展，形成私小说，并不十分令人奇怪。

私小说在日本文坛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认为凡是采用第一人称“我”等来叙述的小说都是私小说，但这种解释存在范围缩小之嫌，并不十分准确。严格意义上说，田山花袋的《棉被》是以第三人称展开叙述的，如果按此解释就不能算作是私小说，但很有趣的是，《棉被》又是公认的私小说开端。因此，我个人觉得第一种解释不够严谨。

第二种解释认为凡是描写个人生活琐碎和内心想法的都是私小说，按久米正雄的说法，即作者把自己直截了当地暴露出来的小说。这一种解释我觉得是最合理最准确的解释。

因为私小说继承了自然主义大胆描写的特点，但由于将视角集中于私人化的领域，因此理应是注重描述个人的真实经历和不加掩饰的内心想法的。

②《棉被》的私小说特性

《棉被》作为私小说的开篇之作，可以帮助我们很好地理解私小说的特性。

第一，私小说以个体为中心。

《棉被》全篇大部分以文学家时雄的视角为主视角，主要展现时雄本人对于现实生活的种种感想。诸如对现有婚姻的厌弃，对家庭的反感，对年轻女教师的渴求，以及对妙龄女弟子芳子的非分之想，种种想法都被田山花袋大胆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丝毫不加任何掩饰，以至于让读者读了都有点羞愧难当。

第二，私小说多以真实经历为题材。

由于受自然主义文学影响，私小说的内容多为对个人真实体验的客观书写。因为其要详细描述的是个人的琐碎生活，真实的心理感受，所以即便经过了文学化的加工，但想要展现出那种真实的感受，仍旧需要作者基于自身的真实经历。

《棉被》就是如此，田山花袋在《小说做法》中曾如此说道∶“只不过把自己在人生中经历的某种事实展现在读者面前罢了。”

事实上，《棉被》是基于田山花袋与少女冈田美知代的一段风流韵事改编而成。当时早已对婚姻感到厌弃的田山花袋在接到这位少女读者的来信之后心动不已，以至于最终陷入热恋而不能自拔。《棉被》中的时雄就是在收到女读者芳子的诸多来信之后产生了非分之想，可以说是高度还原了。

第三，私小说不具有直接的批判性。

诚然，私小说虽然也揭露人性的阴暗，社会的腐朽，但却并不在文中给出某种具体的认可或是否定的引导性观点。这一点是继承了自然主义文学特点的，正如《棉被》，只是简单地剖析时雄复杂纠结的想法，并没有在文中直言是好是坏。对于作者来说，任务只是记录，而是该批判还是该赞扬，则由读者自行决定。

2.道德与情欲的冲突，陷入两难的个人

《棉被》既然大胆地揭露了时雄对女学生的不伦之爱，则势必要将人物置于道德与情欲的冲突之中。但实际上饱受此折磨的并非时雄一人，他的女学生芳子也同样在两难的处境中进退不得。

①真实自我与虚假自我的碰撞

因为《棉被》大篇幅描述的都是时雄个人的心理想法，所以读者拥有了直接面对真实时雄的机会，也获得了将他人前的姿态与人后的举止作比较的可能。

在人前，他是一位热衷于文学创作的小说家，虽遭主流文坛排挤，但也有几篇留世之作，也勉强能够被诸如芳子这样的年轻人称作老师。因为家道中落，膝下儿女众多，他“自愿”前往出版社负责地图编辑工作，挣点闲钱。

而他对女学生芳子的表面功夫做的也极为到位，简直就是一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尊师形象。在收到芳子想要拜他为师的来信之后，他先是极力劝诫对方，列举了女子走小说家这条路的种种难处。在得知芳子意志坚定之后，他才勉为其难地将其收为弟子，并留她在东京学习，处处照顾。而芳子与田中陷入热恋之后，时雄也充当的是打掩护的角色，支持芳子追求自己的幸福。即便是面对不甚满意的芳子父母，时雄也极力为芳子申张权利。

可以说，在人前的时雄是一位博学多才的文学大师，是一个思想进步开放的新知识分子，也是体贴负责，受人尊敬的恩师。但田山花袋越是把时雄在人前的形象塑造的伟光正，他内心真实的龌蹉想法，人后的自私蛮横就更令人唾弃。

时雄的虚伪体现在方方面面。他虽然嘴上说着做地图编辑的工作是兴趣使然，但他内心却觉得从事这种工作是对自己“文学”天赋的一种挥霍和侮辱。而他虽然膝下子女众多，却并不对家庭有任何牵挂和依恋。人老珠黄的妻子让他反感，啼哭不停的儿女让他厌恶。在外人面前温柔体贴，彬彬有礼的他，在家中却对妻子颐气指使，常常因心情烦闷而摔桌子踹椅子，更甚者还在酒醉后将儿子拽过来打他的屁股，借此出气。

而他对自己的女学生芳子也没安好心。早在认识芳子之前，他就幻想着能够开始一段新的爱恋，因此常常将学校里的年轻女教师当成幻想对象。

“他让各种各样的想象围绕着这个女人随意驰骋。确立恋情，带她去神乐坂附近的小旅店，秘密地偷欢会怎么样……背着妻子，两人一起到近郊散步会怎么样……不，岂止如此，那时妻子正怀着孩子，她意外难产死去，之后就把这个女人娶回家会怎么样……能不能做到毫不介意地将她纳为继室呢。”

时雄的想法已经不能用龌蹉来形容，如果只是单纯地想要偷欢，其实也不至于算得上是“赤裸”的描写。但田山花袋高就高在把被欲望绑架的个体丝毫不加任何掩饰的展现在读者面前，单纯的欲望，只是欲望，但渴求到极致，便是恶。正如此处时雄所想，为了让幻想中的女情人成为自己的妻子，他甚至有让怀有身孕的妻子突然死去这种可怕的想法。

而年轻貌美，活力十足的女学生芳子，无疑正是他所看好的对象。因此他其实是一直对芳子怀有歹心的，但芳子与田中的热恋打破了他的幻想，让他有一种到手的宝贝被人抢走的感觉。因此虽然时雄明面上在给予芳子支持，但实际上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反而总是在算计如何能够更好地将女学生束缚自己的手掌心中。

②进退两难的芳子

芳子的困境，实质上也是道德与情欲的碰撞。

作为一个思想新锐的女性，芳子敢于打破当时日本女性保守的性格，和男同学田中去附近的名山胜水游玩，并在游玩过程中陷入了热恋，与他摩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此事被父母和师长得知之后，面对他们的不认可与不支持，芳子也没有迎难而退，而是据理力争，博得了时雄“表面”的支持。而面对态度强硬的父母，她也发出了宁肯断绝关系，也不会回家的强硬回应。

但芳子的这种坚持，实际上是基于一点，那就是时雄和父母并不知道她已经将处女之身交付给了田中。在当时，芳子的这种做法无疑是极大的罪孽，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因此，芳子的强硬只是在封建道德暂时没有足够的理由和借口来管控自己时所做出的挣扎。而等到这一事情败露，时雄和他父母得知之后，芳子也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只能老老实实地被父亲带回了老家，断绝了与田中的联系。

我们不难看出，芳子对时雄的爱恋是基于一种情欲的，但这种情欲超出了当时道德设定的底线，因此才有了芳子进也不是，退也不得的尴尬局面。一方面，她深知自己如此举动是出于炽热的爱恋之情，另一方面它又不得不迫于道德的压力，矢口否认，极力掩藏自己过分放纵的情欲。所以，岂止时雄一人进退维艰？芳子也是两难之人。

3.新旧思想交替的大时代，决定了个人的艰难处境

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样，时雄和芳子两个人是复杂的，矛盾的，纠结的。但无论现在看来是对也好，是错也罢，回归到当时那个年代看，这二人落得如此地步皆是情理之中。

①新旧思想交替的大时代

《棉被》创作于明治年代，那时的日本正处于对外发展的高速期，不断吸收欧美的各种思想文化。但与此同时，国内的封建文化也没有彻底退场，因此形成了新旧文化同聚一堂的奇幻局面。

“四五年来，女子教育日益勃兴、女子大学纷纷设立，女性束庇发、穿绛紫色和服裙裤，已经没有人还为跟男性并肩走路而害羞。在这样的时代，妻子仍然梳着旧式的椭圆形发髻，迈着鸭子一样的细碎步子。”

《棉被》之中的这一段描写，就很好地体现了当时新旧思想冲突的局面。一方面，自由开放的思想不断涌入，新女性不再束缚于繁文缛节，敢于追求自己的权利。她们用潮流的衣物打扮自己，和心爱的男子一起在大街上散步，甚至能够直接出席酒会，活跃气氛。然而像时雄妻子这样的旧女性却仍旧严格按照之前的封建礼节行事，在家里不知疲倦地做着相夫教子之事。

“像你们这么守旧的人不会理解芳子做的事。只要男女两人一起散散步、说说话，立刻就觉得奇怪、可疑，你们这么想、这么说根本就是太守旧了。如今女性也觉醒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而处于这一时代的时雄和芳子，很明显就受到了西方新文化的影响。作为一位小说家，时雄平日里读的是霍普特曼、屠格涅夫，因此思想多少受西方文学家影响，具有一定的进步性。因此他敢于为单独和男同学出去玩耍的芳子辩护，将认为此举不妥的妻子反驳的哑口无言。而至于芳子则更不用说了，她的举止虽然在如今看来并不过分，但在当时仍算得上大胆，因此常常有不解其意的流言蜚语萦绕左右。这一切无不体现了当时新旧思想激烈冲突的时代特色。

②从女性视角看，进步思想仍旧无法战胜封建文化

即便芳子和时雄都是接受了新思想，新文化的进步人士。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二人都没有彻底的认清现实，反而仍旧被封建理念所操控。而我之所以要从女性视角分析这个问题，是因为田山花袋在文中就是借女性的解放与否来处理这一故事的。

时雄认为女性理应勇敢的追求自己的自由，做想做之事，这无疑是一种进步的观点。而在基督教学堂长大的芳子，自幼接受的就是西方那种开放的理念，阅读的是思想先进的书籍，使用的是能将女子打扮的美丽动人的胭脂盒，香粉罐。在两性交往方面，芳子无疑也体现出了进步女性的气魄，并不因和男子过分亲密而感到羞愧。结伴同游，互寄书信都是常有之事，当她陷入爱恋之后，她甚至敢于将自己的身体托付给心爱之人。

如此看来，田山花袋在文中极力想要传递女性应当自立自强的观点。但实际上果真如此吗？如果仔细推敲，会发现他展现出的这种进步性不值一提，只消顷刻间便会被击得粉碎。

首先，时雄看似是支持进步女性的，但实际上他的这种进步性是建立在封建男权主义的基础之上的。我不能否认，他确实透露出了对于老旧死板妻子的厌恶，对富有活力的年轻女性的渴望，表达了对于新时代女性张扬自我的支持，但需要明白的是，这一点是建立在新时代女性仍旧完全由男性掌控的前提下的。

“芳子的灵魂和肉体——她的一切都被一个读书郎夺走了，而自己竟然还认认真真地为他们的爱情尽心尽力，一想到这点他就怒火中烧。”

时雄对于芳子的爱恋本身就是病态的，而他在得知芳子与田中恋爱之后，第一反应是觉得不安。此后他为了能够监视芳子，让她从东京的住所搬到自己家中。除此之外，他还不时翻看芳子的新建，以试图能够最大程度的掌握有关于芳子的一切信息。值得注意的是，时雄的所作所为是建立在他不知道芳子已经委身于田中的前提下的。而等他知道芳子的“贞操”已经随风而去的时候，他便彻底撕破了脸皮，不再装模作样，而是直接将进步的芳子送回了老家，强行拆散了这一对情侣。

“古人训诫女性恪守节操，与其说是一种社会道德的制裁，不如说是为了保护女性的独立；一旦对男性以身相许，女性的自由就会彻底毁灭。”

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在支持芳子的同时，时雄也总是将古人的贞操说拿出来说事。诚然，女性洁身自好固然没错，但时雄过分强调贞操的重要性，反复劝阻芳子不要跟男生发生关系，就颇值得玩味了。按照封建理论来看，女性的贞操交托给谁，她就属于谁，而时雄鼓吹的贞操说，无疑是在变相强调女性应该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属于哪一个男的，这种观点本身就带有一种男权压制女性的错误性。所以很明显，时雄的进步思想是浮于表面的，他本质上仍旧接受的是封建思想的洗礼。

而芳子也是如此，她虽然从表面上看的确是一个进步女性，但就思想而言，封建礼节仍旧根深蒂固的占据了她的大脑。

““不，我回去。”芳子流着泪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是……是女的……只要你成功的话，我即使待在乡下也没关系，我回去。””

在芳子父亲与田中约谈，要求他暂时离开东京，回到乡下，等几年后再谈婚论嫁的时候，进步的芳子反而跳出来说出了“我是女的，只要你成功我也没有关系”这种荒唐话。所以即便是芳子，她内心里抱有的仍旧是男强女弱的不平等观点。男性的成功就叫成功，女性的成功就可放弃，多么可笑的论调，更可笑的是，这句话还是从一位“进步女性”口中说出来的。

所以，田山花袋的《棉被》无疑只想反映一个观点。新旧思想虽然拥有了同台打擂的机会，但刚刚站住脚的新思想在短期内仍旧难以扭转现实，势力强大的封建文化仍旧在荼毒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日本文学评论家吉田精一：“在《棉被》以前没有比它更接近作者自己的实际生活，更忠实地记录事实的作品了，羞于示人的内心，即自己的‘丑陋的心’赤裸裸地描写出来，抛弃了社会惯有的形式，直面自己真实的而貌，这种态度表现了作者正直而真挚的本性，令世间震惊。”

《棉被》虽然没有什么尺度过大的情色描写，但对个体肮脏龌蹉想法的赤裸展现仍旧令无数读者咂舌。虽然并无什么浮夸炫丽的写作技巧，但《棉被》确实以简单直白的露骨描写成就了日本私小说。

虽然在文中田山花袋并未给出自己的看法和态度，但我仍然觉得这是他送给进步分子的悲歌，一曲哀其浮于表面，实而不能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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