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十九回的细节小事(红楼梦后四十回中的钗黛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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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十九回的细节小事(红楼梦后四十回中的钗黛情谊)

红楼梦十九回的细节小事

【“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 段江丽

在《红楼梦》前80回,自第74回抄检大观园、宝钗托故搬出大观园之后,只在第78回暗写过一句黛玉“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其他再无关于钗黛见面的文字。在后40回,也未再写到钗黛见面。第87回黛玉说,“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也就是说,宝钗搬出大观园之后就很少与黛玉见面了。那么,后40回是如何描写钗黛关系的呢?

宝钗与黛玉

第82回,宝钗打发婆子来潇湘馆给黛玉送蜜饯荔枝,婆子向袭人说:“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黛玉虽恼这婆子冒撞,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她出了门,才说一声道:“给你们姑娘道费心!”

第85回,贾政升郎中任,薛姨妈等前来道贺,不见宝钗,黛玉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这时候贾府长辈已与薛姨妈提亲,薛姨妈以“无人看家”为由搪塞。黛玉说:“我倒怪想他的。”事实上,此时宝钗已经知情。薛蟠出事时,王夫人派丫头来打听,有“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云云;而且,第95回补叙了薛姨妈当日应了亲事之后回家与宝钗商量的情形。

以上只言片语,足见两人延续了第42回兰言解疑癖之后彼此信赖牵挂的情谊。

更能有力证明钗黛友谊的,是她们之间的往来书信。第86回末尾,黛玉正在看花伤怀之时,宝钗那边打发人送来了给黛玉的书信。第87回,浓墨重彩地写了宝钗与黛玉以诗传情的委婉心曲,并写了黛玉的“和作”四章。而这一重要内容,似较少人关注。张俊、沈治钧先生的《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有细致的评批,颇具启发意义。

宝钗黛玉鸿雁传书的背景是,贾母已经委托王夫人和凤姐提亲,薛姨妈亦“十分愿意”,只是因为薛蟠不在家,尚未定亲。

宝钗对“父母之命”的婚约态度如何?薛姨妈应了贾府的亲事之后,问宝钗是否愿意,宝钗正色回答:“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宝钗这样的态度,符合当时的礼法要求,也符合她一贯的淑女形象。待宝玉失玉、贾府提出“冲喜”的要求时,薛姨妈在“已经应承”之后再次问宝钗的意见,宝钗的反应是“始则低头不语,后来又自垂泪”,显然有委屈、有悲伤,但是依然逆来顺受,一切服从母亲的安排。

宝钗的书信写于议亲之后、冲喜成亲之前,而黛玉此时对议亲之事尚蒙在鼓里。在这样的背景下看宝钗的信,当别有意味。其信内容如下: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声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一解。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感叹家运衰败、母亲年老;“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指恶嫂夏金桂吵闹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当指薛蟠再次惹出人命官司事。下文接着说“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说自己愁思难遣、夜不能寐,并说与黛玉“属在同心”,因此会彼此同情哀伤。然后,进一步引黛玉当初的诗句,说两人同样具有菊花一样高洁的品格,却都命运多舛。所以,宝钗为自己、为黛玉感到深深的哀伤,以至长歌当哭,以诗抒怀:

第一章关合薛家近来家事,表示孝母之意。

第二章写自己在秋风中孤独地彷徨,失去了往日的欢乐,不知何去何从,故而痛彻肺腑。张俊、沈治钧两位先生的批语说“故欢”当指大观园诸艳,亦特指黛玉,并将此一节内容与宝钗的婚姻联系起来考虑,很有启发意义。“在婚姻问题上,宝钗碍于礼法,不能自己做主,亦无从为黛玉陈情,似显左右为难。”结合此时宝钗的处境,让她不知“何去何从”因而失去往昔欢乐、痛彻“肺肝”的,除了一团乱麻的家事,应该还有父母之命的婚约。

第三章指鱼在深渊、鹤在山林,鱼鳞潜伏、鸟羽伸展,万物各得其所,唯独“我”在天地间不知如何安顿自己,故而只能问茫茫苍天,又有谁能知道“我”内心绵绵不绝的悲伤?清代评点家陈其泰云:“二、三解却是订婚后怜惜黛玉口气,盖天下忌我嫉我之人,非不知我爱我者也。”事实上,宝钗此时与其说是怜惜黛玉,不如说是自怜,至少兼有自怜之意。

第四章说时逝夜深,寒气袭人,自己仍不能寐,只好将忧心发为哀音,寄予知音。张俊、沈治钧批语云:“宝钗知金玉即将成双,木石永相暌违,其心似有歉疚。然家逢不测之灾,慈母在堂,不得不应命。故寄语黛玉以求矜悯。”我们认为,除了歉疚,更多的应该是对自己与对方未来命运的深深担忧!而且,她引黛玉为“知音”,是希望或者说相信,待黛玉知道了她和宝玉的婚约,也应该会理解她的无奈与无力。

黛玉看信之后,不胜伤感,心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给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并深感“境遇不同,伤心则一”。张俊、沈治钧批语云:“九十六回黛玉得知金玉良缘将谐之密讯后,未尝有一语怨及宝钗,其缘由当于此八字中寻。”此句,可谓洞察之论。黛玉反复阅读信函之后“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以当和作”,并“以备送与宝钗”。在小说中,黛玉的“和作”四章是通过妙玉和宝玉“听”出来的: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兮天上月。

第一章概写思乡之情。秋风萧萧,美人在千里之外孤独地遥望故乡,泪湿衣襟。

第二章特写月夜难眠、寒凉侵衣之状。

第三章泛写人生之孤独烦忧,并呼应宝钗“知音”之语,强调两人心意相投。

“思古人兮俾无尤”语出《诗经·邶风·绿衣》中的“我思古人,俾无忧兮”。俾,使。尤,过失、罪过。这里的“思古人”,也令人联想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种孤独遗世、独立苍茫的落寞情怀,黛玉大有同感焉!宝钗信中说“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是具体的源自个人遭遇之小悲,黛玉所说的“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是抽象的泛指人类整体遭遇之大悲,因而更深一层。

第四章复写人生在世、轻如尘埃的身世之感,而且语涉“天上人间”之“夙因”,恰巧暗合了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宿命。黛玉本来对二宝婚事毫不知情,不意在抒发身世之悲时却关合到了“夙因”,难怪妙玉听得“呀然失色”,视为“变徵之声”。

宝钗看到黛玉的“回信”时是何反应,叙述者有意留白没有交代。但是,从这次书信往来看,钗黛互认知己则是毫无疑问的。或许确如张俊、沈治钧批语所说,黛玉知道金玉联姻时并未怨及宝钗,就在她理解对方不得已的苦衷,知道她们都是受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在得知黛玉死讯之后,宝钗的第一反应是“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宝玉在潇湘馆哭得死去活来时,“其余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这两处写到的“落泪”与“痛哭”,也充分体现了宝钗对黛玉的确有一份真挚的情谊在。

“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钗,平日里向来以理性自制示人,很少落泪。不说对金钏儿之死、柳湘莲尤三姐之悲剧冷漠无情,即使面对兄长薛蟠之死刑、丈夫宝玉之生离也冷静得出奇。她能为黛玉落泪与痛哭,实属罕见。新婚的宝钗能如此对待丈夫深爱的情人,不能纯以“不妒”的封建妇德视之,还应该看到蕴含其中的、理解与尊重他人情感的涵养工夫与人性光辉。

总之,后四十回以书信传情的方式,不仅补写了钗黛之间的知己情谊,而且以人物自身的口吻,写出了她们的身世之感、命运之悲,亦可谓匠心独妙矣!(段江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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