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9到1505的画家 我的青年与梦乡

黑龙江日报社为社庆将有名的家属宿舍“圈楼”即电车街12号作为一个历史上的坐标点，凡居住过的职工及子女越出名的越要宣传，肖里的儿子实在平常，尽管住过电车街12号，但随便提十个字准有五个字不会写，就从哈尔滨打电话过来，求我为他代笔写征文；肖里生前与此宿舍并无关系，但我母亲却为他看过孙子，于是，我提出来求我写肖里，还要写母亲刘蕊华。我没想到，相隔数十年，我写肖里竟很顺手，一气呵成；写母亲却反复考虑足以登报出书的理由，母亲毕竟没在预设的名单上（我毕竟当了这么多年总编辑——发稿这种事有一才有二）。

《黑龙江日报》《生活报》《黑龙江晨报》三报一起，很快以肖里儿子的名义，整版发表了我写的两篇稿子。我当时立马想起改革开放之初，早在1979年二三月间，我在为母亲去了中国作家协会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同时，也为母亲去了中国美术家协会落实政策办公室，主要是递交母亲和我在哈尔滨草拟的两份申诉书；前一份为母亲自己把信送至沙滩北街2号，后一份为肖里把信送至中国美术馆。作协的人态度很冷漠，似联系过父亲这边，了解情况和意见（实际上只管父亲一头）；美协的人态度较温和，很快决定补偿500元现金（毕竟肖里人已病故）。

王焕堤 《电车街》水彩画 26×19.5cm 1962年

2018年11月28日，母亲辞世，享年92周岁；在松花江南岸哈尔滨附近宾县二龙山墓地，母亲的骨灰和肖里的衣冠冢合葬。记得在1978年年底，哈尔滨向阳山殡仪馆要求取走肖里骨灰（1970年3月8日火化后存入），他儿子将骨灰带到北京五姨家，联系肖里在济南亲属，以求入土为安却遭拒。1979年二三月间，我相隔十三年回北京时，母亲给我来信，务必将肖里骨灰在北京善后。我听闻首次植树节在八宝山开启，带肖里儿子采点，见庙宇般神社骨灰堂后巨石垒砌的堤坝上新栽种着松树，根部硬坨和新挖树坑雨后出现缝隙，就将肖里骨灰顺势下葬其间。

另外据说《电车街12号》还出了书，我写的两篇稿一定被收入其中。此前肖里的儿子大概知道其父画漫画和连环画出名，不知道母亲曾为名刊物的名编辑，只配日夜里为其看孩子。母亲极想我在写回忆录时讲好她的故事，还把她早年和周素子的合影找给我配图，以正视听用。我还有过提议，趁我尚有精力，替肖里编一两本绘画集，但这提议完全不被肖里的儿子所理解，他们只认人民币现金或鉴宝节目所云，没远见到高价搞个衣冠冢，也不为其父一身绘画学识作一概括总结集纳，以启示后学们——学画没有任何神秘可言，找准路子，画三五年，一定很好。

黎纲峰 《电车街12号记忆》钢笔画 25×30cm 2015年

母亲刘蕊华，1926年生于大连，后随外公、外婆迁至北平，于1948年考入辅仁大学文学院中国语文学系；她的校友有古诗词大家叶嘉莹、刘少奇夫人王光美、鲁迅之子周海婴。她毕业的前一年，即1951年末至1952年上半年，随全国政协土改工作团赴江西景德镇参加土地改革运动。曾经，（我以肖里儿子的口吻写道，下同）母亲对我胞兄李兰颂回忆时说过：“解放军进城之前，我爸为躲战乱，丢掉沟帮子大片土地不管，跑大连，藏锦州，躲天津，往北平，越跑越战，越战越乱；有同学上南京，乘飞机上台湾；而我，刚22岁，照睡不误，离南京又远，无心顾及频繁的战乱和负面的宣传；还在第二次天安门集会上和同学们一起欢庆新中国成立，接受毛主席的检阅。”

1952年7月，母亲刘蕊华大学本科毕业；中共中央宣传部文艺处处长、中国文学工作者协会党组书记、中央文化部直属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丁玲，选调第一期第二班学员，同学有毛宪文、龙世辉、刘真、玛拉沁夫、张凤珠等。这在当时，是为学习苏联高尔基文学院而办，堪称“高等文艺党校”。1953年9月，中国文学工作者协会改为中国作家协会，母亲研究生毕业，被分配至新创办的《文艺学习》月刊编辑部，编辑外国文学和解答读者来信，还有计划不定期地请作家给青年开讲座，即兼作中国作家协会培养青年作家工作。

1956年3月2日，中国作家协会第一届理事会扩大会议成员及工作人员，在中南海怀仁堂受到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陈云等中央领导人接见，这是母亲最近距离见到毛主席，满眼激动的泪水。后来母亲对我胞兄李兰颂回忆时说过：“在整风会上，我发言三次。第一次我提出：‘白朗同志家里养了一只小叭儿狗，吃的甚至比人还好，这是不太合适的。’第二次我提出：‘中央文学研究所的人事方面有裙带风，有亲戚就照顾。’还有第三次⋯⋯”

之后，母亲刘蕊华由中国作家协会被下放，先是，1958年，为内蒙古人民广播电台国际新闻编辑；再是，1962年，经黑龙江省安达县计划委辗转到哈尔滨，先后在哈尔滨市第五十九中学校和哈尔滨市第三十九中学校教语文及历史至退休。

需要纠正的一件事是，母亲本科教学的老师中有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待她毕业被选调中央文学研究所后不久，辅仁大学主体部分划归北京师范大学，美术部分隶属中央美术学院，实际辅仁大学的牌子至今在台湾新竹还有。可叹的是，母亲刘蕊华在哈尔滨所在单位人事部门武断地作出判断：辅仁大学没听说过，刘蕊华算大专，于是母亲的户口簿上现在还填着大专未被改正。

（这是肖里的儿子后让编辑添加的，有关电车街12号房子的由来），他说：父亲虽然不在了，但报社还是考虑他曾经的贡献，1987年在电车街12号分给我一套13平方米的补差房。

（事实上是，南岗区宣化街“凹”字型楼座子实行搬迁，母亲随我一家住动力区，每天为给他看孩子跑通勤），他说：我把妈妈接来，和妻子、孩子住在一起。房间非常狭小，只能打吊铺，我和妻子住上铺，母亲带着孙子住下铺。

（与此同时，母亲经手把北京姥姥家四合院三间瓦房、一座门楼、一间厕所退还后，暗中由肖里的儿子置换到哈尔滨道里区电车街附近的工厂街一小间，不明情况的我开始并不知道那间房子，以至于一次肖里的儿子遭遇车祸才使此处住房披露，我也只能在文尾特意为小弟弟李晓榕一家写上一笔，写道）：

圈楼虽拥挤、吵闹，但很温馨。母亲在电车街12号生活的时间不长，以后长期与胞弟李晓榕一家生活。2014年10月的一天，母亲不慎摔伤，家中请的家政员恰是她教过的学生，使奉献一辈子的她，终得如此温馨回报。

还须补充一句，《潮起潮落自从容》标题为编辑所改，我原不是这个标题。

（这一段文字原在中间，被编辑提出来作为引题）：从1962年到1966年，肖里又一次开始美编生涯，那时的黑龙江日报社美术组在哈尔滨地段街2号尖楼三层。一个专业画家，来当新闻单位的美编，是大材小用，还是一专多能？其实，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基本功在于四写的能力绝对扎实。于是，这个时段他稿约不断，新作迭出，成为创作的丰收季节，也是他连环画创作的井喷期。所谓四写，即快写、慢写、摹写、默写，这对于央美绘画系毕业的他，属轻车熟路。

（我以肖里儿子的口吻写道，下同）：今年羊年。也是我父亲肖里的本命年。他原名李润生，生于济南，1931年，属羊。他要活到今天，也只84岁。但他，因脑溢血病故于哈医大一院，是1970年，享年39周岁。他是职业画家，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既不是纯学习西洋画法，也不是完全地使用毛笔，弄工笔一丝不苟或大写意泼墨如云。今日谈论画家乃至绘画大师，大多是说或西洋或中国在一个画法上有所成就。而我父亲，在央美当学生的时候，即开始搞啄木鸟之类的小组和展出，讽刺与幽默，一下被中国美协书记处书记华君武发现，于是他毕业就被分配至《漫画》编辑部，开始了他早期的美编生涯。

喜剧的定义是不伤害任何人。漫画呢，包含讽刺与幽默，幽默到一定境界，也叫诙谐画和风俗画，这又涉及到喜庆至极的年画，也都是父亲肖里画过并画得最好的。但是，漫画是与大环境配套的、适应的，攻击一点不计其余，经常自身受到攻击。于是，漫画的定义是不可能不伤害任何人，他终于伤害到他自己。他被打成最轻的那种右派，时年还只27岁，也第一次中止了自央美毕业后三四年的美编生涯。

他被下放至河北省张北地区参加劳动，画家彦涵也在此地，晚年对此多有回忆。1958年大炼钢铁，父亲画壁画，郭沫若配诗，可惜墙皮保存不下来，这一切早已化作历史风尘，灰飞烟灭。待这次回京后，得知大庆油田刚被发现之前没有大庆这个地名，组织由北京弄了一列车文学艺术高手，那些在运动中整人的人是不会来的，而荣宝斋裱画师傅都到了安达。父亲肖里也是其中之一，诗人沙鸥也是其中之一，还有理论家唐因也是其中之一。中共黑龙江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联主席延泽民看中这些人，连同到佳木斯的一些文学艺术家，均纷纷招至省会，充实进文化新闻单位，于是黑龙江日报美术组则多了一个美编——肖里。

从1962年到1966年，其间还有社教运动，父亲肖里又一次开始美编生涯。一个专业画家，来当新闻单位的美编，是大才小用，还是一专多能？其实，了解父亲的人，知道他的基本功在于四写的能力绝对扎实。于是，这个时段他稿约不断，新作迭出，成为创作的丰收季节。所谓四写，即快写、慢写、摹写、默写，这对于央美绘画系毕业的他，属轻车熟路。但这能量到底多大，其创作量是惊人的。像黄永玉也国画也木刻一样，父亲肖里的黑白版画也颇见功力。

他画漫画，自不必说。我在《我的父亲肖里》（载《黑龙江日报》2014年2月12日第十二版《天鹅》）一文中，重点介绍了这一情况，连同他的家世等等。但我也是刚刚从胞兄李兰颂谈话中知道，父亲在黑龙江的漫画，一面转向国际题材，一面转向对台宣传，如用漂流瓶传向金门的漫画《每逢佳节倍思亲》。要指出，他的漫画的特点，不仅在于像啄木鸟和手术刀，而且传承着中国画的魂与魄——胞兄李兰颂评论：肖里是以中国画白描技法创作漫画的专业画家，既有坚实的中西兼备绘画基础素养，更有娴熟的人物画写生和写实的绘画技法运用，是其有别于中外其他漫画家的精湛之处。

绘画最要生活真。王彦涵著文《48年前的速写本留下84幅作品（实际上速写本现存李兰颂处一本，李兰颂同学王春明处一本，应该比84幅作品多出一倍还多），漫画家肖里描绘的村民众生相》（载《黑龙江日报》2014年3月26日十二版《天鹅·藏事》）披露，为1966年1月9日至13日，社教运动离队前一日所画。这些快写即速写已经超出漫画范畴，一般的漫画家也很难有这样的绘画功力，钢笔线条流畅肯定，不见一笔含混之痕，人物形象出神入化，大有直观其面之感。然而，据胞兄李兰颂说，此题材还有一本16开新闻纸装订的册子上是用毛笔画的村民人物肖像画，每个人都配有七言诗，即肖里诗书画人相册页（现存李兰颂处）。

所以，他画漫画的同时，还擅长画连环画。他深入生产队画人物速写，骨骼结构，凿凿匀称，面容神态，栩栩如生；一方面在于观察体验生活根基扎实，一方面也是他的慢写能力，即央美人体素描打下的坚实功底。加之，摹写与默写即借鉴和创新，他在黑龙江日报社美术组当美编期间，创作了由哈尔滨话剧院同名剧目改编的连环画《松花江上》《千万不要忘记》，当时话剧演出，报纸副刊同时发出人物绣像舞台速写；而抗联小英雄《黑牛》，朝鲜小英雄《小冬木》，鞍钢劳模事迹《孟泰爷爷和小螺》，童话寓言故事《鸭老大》⋯⋯

紧接着，是那场大革文化命的文化大革命，漫画者自然逃脱不出厄运。35岁的他，也第二次中止了自安达调哈后三四年的美编生涯。开始在孙家站纸库至地段街轮转车间之间运纸，一起在牛棚的有赵扬、马放、李熏风、张福权、谢树⋯⋯劳动地点紧邻电车街12号；这些人还要在松花江大洪水袭来时去修江堤；更要办学习班，写认罪书，接受外调，被开批斗会和贴大字报；之后，进入清河五七干校。当他和谢树回哈尔滨为干校发宣传专版时不幸因病辞世⋯⋯

父亲肖里39岁的人生，真正创作的时间——画漫画的高潮期，是在美协《漫画》编辑部当美编那三四年，他是以中国画白描十八描技法创作漫画第一人；画连环画的井喷期，是在黑龙江日报社美术组当美编那三四年间。那时的美术组在地段街2号报社尖楼3层办公。画家王纯信住在电车街12号3层一隅，他参与绘制的连环画《暴风骤雨》，与父亲肖里多有交集，父亲或去他家，他或来美术组；现存肖里连环画原稿中还有父亲用铅笔和狼毫笔勾勒的《暴风骤雨》。可以说，父亲当美编期间，带动并提升黑龙江漫画及连环画创作的整体水平。

父亲也许不会想到，时间到了1987年，我有幸搬进电车街12号。20世纪50、60年代，作为职业画家和媒体编辑的肖里，前后两段加在一起创作黄金时段不足八年！他短暂一生的创作数量和质量是大师级的；但他绝非天才，一切植根生活，生根发芽是在黑龙江这片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