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征文(力作山本word版分期共享)

  春节里,茶行的各个分店的掌柜都要回来和家人团聚过年,更要进行营业汇报的,陆菊人就早早计算好这些人的薪酬,以及所发送的红包过了腊月二十三,陆续就回来了几位,有的家是涡镇的,有的家在黑河白河两岸的村寨,凡是回来一位,花生就把准备好的薪酬和一份四色礼包先送上其家,那些掌柜果然高兴,便不回家去,住在茶行的客房里,一一接受陆菊人的约谈,然后等候所有的掌柜到齐了,茶行要举办聚拜六个分店的掌柜已经回来了五位,迟迟未回的是三合县的崔涛花生说:崔掌柜是不是不回来了?陆菊人说:这他不敢花生说:那他就是心虚吧陆菊人让花生再次翻各分店的营业记录,三合分店确实营业额最低三合县人口多,分店的门面也大,以前的生意都不错,但崔涛去了以后,收入总是不行,陆菊人和花生曾去那里察看了两次,眼瞧着买茶的人不少,也暗示过崔涛但全年下来,以全部分店的盈利数拉平,三合分店是低了平均线一成花生问陆菊人:给崔掌柜的薪酬和红包怎么准备?陆菊人说:和桑木分店来掌柜一样吧花生说:来掌柜盈利的那么多,崔掌柜肯定贪污了陆菊人说:这话你知我知,万不可说出去开分店肯定有掌柜会贪污的,咱也允许他贪污,但这里要有个度,别人上缴一千个大洋,你可以缴来八百个大洋,但要只缴六百个大洋,那绝对是不行的花生说:咱年初定了制度,这第一年就要特别体现公平奖惩,什么也不给他,来年了换人,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贾平凹征文?下面希望有你要的答案,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贾平凹征文(力作山本word版分期共享)

贾平凹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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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里,茶行的各个分店的掌柜都要回来和家人团聚过年,更要进行营业汇报的,陆菊人就早早计算好这些人的薪酬,以及所发送的红包。过了腊月二十三,陆续就回来了几位,有的家是涡镇的,有的家在黑河白河两岸的村寨,凡是回来一位,花生就把准备好的薪酬和一份四色礼包先送上其家,那些掌柜果然高兴,便不回家去,住在茶行的客房里,一一接受陆菊人的约谈,然后等候所有的掌柜到齐了,茶行要举办聚拜。六个分店的掌柜已经回来了五位,迟迟未回的是三合县的崔涛。花生说:崔掌柜是不是不回来了?陆菊人说:这他不敢。花生说:那他就是心虚吧。陆菊人让花生再次翻各分店的营业记录,三合分店确实营业额最低。三合县人口多,分店的门面也大,以前的生意都不错,但崔涛去了以后,收入总是不行,陆菊人和花生曾去那里察看了两次,眼瞧着买茶的人不少,也暗示过崔涛。但全年下来,以全部分店的盈利数拉平,三合分店是低了平均线一成。花生问陆菊人:给崔掌柜的薪酬和红包怎么准备?陆菊人说:和桑木分店来掌柜一样吧。花生说:来掌柜盈利的那么多,崔掌柜肯定贪污了。陆菊人说:这话你知我知,万不可说出去。开分店肯定有掌柜会贪污的,咱也允许他贪污,但这里要有个度,别人上缴一千个大洋,你可以缴来八百个大洋,但要只缴六百个大洋,那绝对是不行的。花生说:咱年初定了制度,这第一年就要特别体现公平奖惩,什么也不给他,来年了换人。

  陆菊人说:崔掌柜这人以前倒是不错,他对茶业精通,正因为精通,他才营业额那么低账面又看不出破绽。再说,以后还得指望他和方瑞义一块制黑茶的。他之所以敢贪污,贪污得这么过分,我看他是不服我来做总领,也是试试咱们的能力哩。花生说:那就让他散负你了?陆菊人说:我估摸他已经回来了,是先回了他家,明日会来镇上。明日即便不来,后日就来。他若来了,你笑脸相迎,安排好吃住。花生说:我可以笑脸相迎,但你得治治他,不能心软。

  果然第二日崔涛回到镇上,他走路斜着,说是闪了腰,在白河岸的老家躺了两天,就抱了拳说:抱歉!茶行举办了聚拜,先是设宴款待,陆菊人一一敬酒,吃喝完毕,撤去席面,就听取各分店今年的营业汇报,哪些做好了,哪些还没做好,还有哪些困难是需要自己解决或需要总行出面解欢,再是畅谈来年的计划和安排。他们差不多都有个汇报稿,照本念了,就对茶行改变经营方向、推销黑茶的做法觉得称道,夸陆总领善于理财,精于管理,今年取得这么大的业绩,明年以“美得裕”牌号继续扩张,前景真是不可估量。麦溪分店的王京平还检讨了他自己,说:年初陆总领制定了规章制度,说老实话,我听是听了,并没往心上搁,总领是妇道人家,年轻,又从没经营过茶,估摸茶行也不会有多大发展,我还是凭我的老经验办。可三个月后,别的分店都营了那么多利,麦溪分店倒还亏了,这才执行起总领的新办法,后来果然有了大起色,钱便撵钱,越能赚就越能赚。我是服了,人都传说陆总领是身长腿短的金蟾转世的,还真是!大家嘿嘿地笑,花生说:王掌柜咋能这样说话,总领是身长腿短吗?我看她是涡镇上最美的!陆菊人没有恼,她也笑了,说:花生你不要插嘴,我本来就长得一般么。王京平说:身长腿短这不是瞎话呀,蟾就是这个样的,有福相的女人也都是身长腿短,谁见过腿长得像两根细麻秆的能生了娃娃,能发了家,恐怕做姑娘也嫁不出去哩!我还要问总领的,有人说修城堤时下了雨,你去送饭,泥地上留了一双脚印子,后来就在你站的地方挖土,按出了一罐子银元?陆菊人说:别听那些胡说!经营茶行,是井旅长认为我做事能较真儿才让我来的,咱都一样,是给井旅长干活的,是给涡镇干活的。茶行今年收获不错,这都是各位掌柜心血换来的,我要说脚印子下有银子,那我啥也不干了,自己天天去挖好了!大家这下就笑得哄哄。王京平说:反正我认你是金蛤蟆!陆菊人说:蛤蟆可是个大嘴整天呱呱叫,你可别嫌我哮叨你啊!龙马关分店的闻西坡说:蛤蟆可是只吃不屙。花生说:哈?闻西坡忙改口:是只进不出。花生说:咋能是只进不出,不是都有薪酬吗?薪酬比以前翻了一番,还有那么大的红包。陆菊人说:我已经有了想法,明年咱们实行股银制。大家都拍手叫起好来。陆菊人说:这还得给井旅长报告,他同意了才能定具体方案。大家又说:你给幸旅长报告,你络井旅长报告!崔涛却起身去了厕所。汇报过程中崔涛已经是第三次上大厕所了,花生问:崔掌柜你害肚子了?崔涛说:几天了一直都后跑的,刚才席上的红烧肉,看着馋得很,我也没敢吃。上完了厕所,他就坐在那里只是吸烟,别人吸烟是旱烟锅子,他吸的是水烟锅子,把烟丝在手里捻呀捻成个小疙瘩了,按在烟哨子里,然后就吹纸煤,纸煤燃起火了,对着烟哨子便吸烟锅嘴,吸得烟锅子里边咕噜噜响,鼻里口里才云腾雾罩起来。轮到他汇报了,他不吸了烟,水烟锅子还拿在手里,说得很慢,说得也少,最后是:各位都赚了大钱,三合分店赚的不如各位多。三月份店铺的后墙漏雨,淋湿了上千斤茶叶,重新翻修房子,店门关了些日子。又花销了一笔,到了十月,两个伙计一个中了风干不成了,一个不干了。今年三合分店运气差呀,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这腰累坏了,久日不敢搬重东西,犯起来了连炕都下不了,也伤了胃,吃太冷的疼,吃太热的也疼,还是没各位赚的多啊!崔涛的话没有人附和,他说话的时候大家都不看他,还这个咳嗽了,那个也咳嗽,或者挪了椅子发出嘶啦声。有人就指责旁边的谁放屁了故意挪动椅子,难道听不来屁响还闻不来屁臭吗?有人就拿手在鼻前扇,有人捂了嘴嗤嗤笑,过去打开了窗子,冷风立即钻进来,又把窗子关了。花生说:咱听崔掌柜说吧。崔涛却说:我说完了。他又吹着了纸煤吸水烧锅子,大家不再言语,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水烟锅子的呼噜声。陆菊人问各位掌柜的还有谁要说话,回答没啥再说的了,陆菊人就总结了茶行本年的成绩,再次感谢着各位大掌柜的卓有成效的经营和付出的辛勤劳动,她向大家深鞠躬,花生也跟着鞠躬。接着,陆菊人又特意表彰了三合分店遇到那么多的困难,崔掌柜还病着,能坚持在三合县,没有回涡镇歇过一天,令她十分感动。于是,当场又拿出一筐大洋,再奖每位掌柜二十个,剩余了六个,给了崔涛。大家兴高采烈地收了大洋,听陆菊人讲了来年的计划安排,全一哇声地说:明年会加劲干的,争取每个季度给茶行赚回三驮银子!

  聚拜了多半天,散场时,陆菊人和花生一一送掌柜们出了大门,看着他们各自回家去了,就回到堂屋,花生说:端了半天的身架子,我都累了,我给咱好好泡一壶茶吧!陆菊人说:我只是脚疼。化生提了水壶到院子里取水,却见崔涛又从大门里进来,花生说:崔掌柜把啥东西遗了?

  崔涛说:我想给总领说几句话。花生说:哦,该你说的时候你只说了几句,现在倒要说?就拿嘴努了一下堂屋。堂屋里,陆菊人才要解开裤管的扎带,脱鞋歇脚,崔涛一进来,说:我要给你磕个头!扑咚就脆在地上。陆菊人也没拉他,就势坐在椅子上。崔涛说:我明白你全知道我的事,我之所以回来得迟,我是在家做好了准备,一是我提出不干了,二是你会要把我交给井旅长的。可你却给了我面子,和别的掌柜一样的礼遇还当众表彰了我,多给了奖金。陆菊人这才脸上活泛了,拉他起来,说:你明白了我就高兴。这茶行原本是井旅长的,井旅长为了涡镇,为了预备旅,把它交给咱们来办,人要知道知遇之恩,被人信任了就得有责任把活儿办好。崔涛说:都是我的错!有你这样的总领,我算口服心服了。今年的奖金我分厘不要了,你就看我明年的业绩吧。陆菊人说:奖金发了就是你的,你抓些药,好好调养肠胃,需要治腰疼,我给你找王喜儒,他那儿有个姓白的,是给麻县长按摩的,也给你推拿推拿。明年我也就看好你!今日咱啥话都不说了,回去好好过个年吧。崔涛千谢万谢出了门。,

  一直站在堂屋窗下的花生就进来,笑嘻嘻的,陆菊人说:你在外边偷听哩?花生说:我学一手么。陆菊人一下子就把脚上的鞋踢脱了,趴在旁边的榻上,说:快给我捏捏肩!花生捏着陆菊人的肩,说:姐,这些老男人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你倒把他们摆得顺顺的。陆菊人说:不是我能摆顺,人家都是些干事的人么,马拉车走的都是大路,咱经管着就是不能把车往床底下拉么。花生说:那是猫啊,我看崔掌柜就是个猫。陆菊人说:这你又胡说!往上,再往右,你不晓得右吗?花生说:你对人家和声细语的,就对我历害!陆菊人嘿嘿笑着,说:你就是寻不着右么,噢,就那,就那,手轻点,你捏死我呀?!花生在右肩捏了一会,又在脊背上捏起来,说:姐,姐,他们说你是金蟾转世的,你这身子不长么。陆菊人没有吭声。花生还说,他们说腿长腰细生不了娃也发不了家,他们是说我吗?陆菊人还是没吭声。花生低头一看,陆菊人已经睡着了。

  一开春,青黄不接,粮食又紧张起来。去年实行粮食只能进镇,不能出镇,基本没让镇人和预备旅挨饿,也没有谁外出逃荒。今年北城门口取消了粮食只进不出的关卡,黑河白河两岸村寨,甚至龙马关一带的人也来,粮食集就又形成,除了众多小门面小摊位外,还有了许民冒,杜老森、韩成正三家粮店。但一些二道贩子同时以低价买,掺假拌水,抬价又卖给日求升合的贫民。他们把葵秆插入拌水的米里,经过一个夜晚,米粒胀大,颜色变黄,在上面盖一层好米。买米人只看到上边的米粒,讲好价钱要买时,他们挖的却是下边拌了水的米。也有晚上他们在装满面粉的瓮里倒进几斤水,第二天只零售。更有了贩粜粮食的串子客,这些串子客既有本镇人和黑河白河两岸村寨人,也有来自平原的人,把粮食运来卖了,再买上山货土产返回去,或者是把别的地方的苞谷黄豆运来,换取这里的小米,斤半苞谷换一斤米,二斤黄豆换一斤小麦。串客都是赶着骡子或毛驴,一个骡子驮八九斗,一个毛驴驮六七斗,为了增加粮食数量,减少牲口负重,他们跟在牲口后边,肩上还背着三十斤上下的粮袋子。

  粮食集一热,不久井宗秀就成立了监察队,严厉打击低买高卖,困积居奇,采取搭皮苫面,染色接水行为,凡经发现,没收粮食,捣毁摊位,游街示众。并实行斗捐:卖粮的人捐百分之六的税,买粮的人捐百分之三的税。

  涡镇的人当然就很杂了,预备旅加紧防卫,为了炫耀涡镇的和平繁华,也是为了给外来人产生一种震慑,四面城墙上更新了黑旗,预备旅每日操练都要列队从中街经过,步伐一致,口号响亮,把王成进当年带来的那门山炮也拉出来架在了北城门楼上。山炮一直是存放在130庙的一间平房里,拉来后,好多部位都生了锈,用油擦了一天,架到了北城门楼上,但只有三发炮弹。热弹白己造不了也没地方可以买,井宗秀就找麻县长,希望麻县长和六军联系,能给拨一批炮弹。他给麻县长讲,银花镇一仗是他心中最大的痛,之所以能阵亡那么多人,就是吃了阮天保他们有炮的亏,而咱们也是有炮啊,一门炮能抵几十个上百个兵,可没有炮弹,那又就是一堆废铁疙瘩。他说的时候,还扳着指头念叨着那五十一人的名姓,鼻涕眼泪一齐流下。麻县长也受了感动,应允着他尽快联系六军,也是因为六军正好传来指示,要预备旅筹备一批粮食,到时候,去送粮食了也最好能把炮弹弄回来。井宗秀明白预备旅的存在也就是要随时帮六军筹备粮草的,他不能违抗,只是问这次六军要筹备多少粮食,麻县长说一百担。井宗秀叫若这二三月里百姓都是吃了上顿少了下顿的,镇上粮食集虽繁茉,每日出入粮食也就四五十担,这到即儿去挖抓?!两人挠头交耳了半天,最后说定,由麻县长给六军通融,涡镇筹粮六十担,六军给拨二三十颗炮弹,二十天后双方一手交粮一手交炮弹。说妥后,井宗秀要离开了,麻县长突然说:井旅长,我还有个事要给你说的。井宗秀说:什么事就给我命令吧,百分之百的完成。麻县长说:前几天从老家来了个老乡叫璩水来的,他原先是泾阳县警察局长,人长得高大威武,又极其干练,曾经缉拿了平原游击队的一个副队长,但泾阳县保安队长却邀功得赏,两人从此不和,他就不在泾阳县干了,希望到我手下做事。在我手下能有什么事做吗?我想推荐到预备旅去。井宗秀说:那好么,好么。却问:他人来见你了?麻县长说:他来见了我,没有住就走了。他走的时候说,如果他能到预备旅,让我通知来镇上的泾阳县串子客,这些串子客常在粮食集东头的货栈里歇息,串子客就能寻到他。井宗秀说:哦。他既然来过,你就喊我过来也见见么。麻县长说:我想到要叫你来的,但又担心当面突然提说这事你若不愿意,场面就尴尬了,他也是当过警察局长的人,脸上挂不住。

  井宗秀说:你能推荐那肩定是人才,我个人真是求之不得,但你也知道预备旅还有杜鲁成周一山,我得和他们碰碰头,过几天我给你回话,这样好不好?麻县长拿出一包糕点,说是串子客从老家给他带来的,送给了井宗秀,又让王喜儒送客。

  井宗秀一到街上,就变了脸训斥王喜儒:平原上来人见麻县长,你怎么不告诉我?王喜儒说:就来过两个人,一个县长说是他早年的同学,一个是串子客,是县长的老乡。井宗秀说:你给我提上心,凡是生面孔的人来都得及时报告我!经过一户人家山墙外的猪圈,顺手把糕点扔了进去。

  井宗秀回到城隍院,把给六军筹粮的事交给了杜鲁成,他就考虑着麻县长推荐的人事,主意不定,就去上厕所,但蹴在蹲坑了,又干肠得屙不下,周一山却进来了,给他笑了一下。井宗秀说:你笑啥的?周一山说:是你给我笑呀,我才回笑。有啥好事?井宗秀说:谁给你笑?我是努屎哩。

  周一山就蹴在旁边的蹲坑,扑里扑腾地拉个不停,说:我这胃不行,只要吃几口冷茶,保准就得上厕所。井宗秀说:咳,我能拉一次肚子就好了。周一山说:你长年都便秘?你要多吃韭菜,多喝水,再就是不要熬夜,压力太大也容易干肠。井宗秀说:我正要给你说个事的。就把麻县长推荐的事说了一道。周一山已经屙完了,但他还得蹴在蹲坑上,说:麻县长的推荐,来了就得给个副旅长吧?他当过警察局长,缉拿过平原游击队的副队长,又能和保安队长闹翻,那就绝不是个平地卧的人。一个阮天保就把咱折腾够了,如果……井宗秀说:麻县长来到涡镇后,先还来预备旅了几次,后来就再不闻不问,突然能推荐个人来,是他不满意了预备旅,想安插人了慢慢控制预备旅吗?周一山说:要是拒绝,怎么拒绝哩?厕所外的粪池里响了一下,井宗秀说:谁偷听着?周一山往起站,双腿全麻了,他扒着厕所墙往外看,一只扑鸽刚刚从粪池沿飞去,说:是鸟把石子扑拉到池了。井宗秀说:他竟然能见了麻县长,还有串子客,这些咱都不掌握。

  周一山没有再蹴蹲坑,就站着,说:这都怪我了。是不是清理一下货栈?北城门口得严查那些从平原来的人。井宗秀说:先不要查,让麻县长知道了会被动的,县政府那儿有人暗中盯着就行了。周一山说:这我安排,你知道他现在是住在哪儿吗?井宗秀摇摇头,用力努起来,脸上的皱纹聚起来又像是在笑,但还是没能屙下来,就烦躁了,说:不屙了,跟我跑马去!他提了裤子站起来,蹲坑里咕涌着蛆,苍蝇又嗡嗡一团。

  两人从厕所里出来牵了马,井宗秀骑上去,让周一山就坐在他的后边,双手搂着他的腰,一抖缰绳,便出了北城门口,风驰电掣地向虎山湾奔去。周一山是第一次骑在马上,紧张地叫:我要掉呀,我要掉呀!井宗秀说:掉不了。缰绳甩打着马头,马跑得更快,经过那两岔路口,问:去白河岸还是黑河岸?却自作主张往右一拐,马便斜着过去了。几乎便到十八碌碡桥头,他说:你胃不好,又不爱动,以后每日我带你来跑跑马,颠上一个时辰,胃口肯定就开了。但没有回音,回头一看,身后没有了周一山。

  周一山掉下马后,亏得屁股落地,尾巴骨疼得站不起来,就坐在地上,看着河滩上一道尘烟腾起,如偌长的导火索在燃烧,心里倒骂道:你个井宗秀,我都落马了你还往前骑!扭头却见龙王庙旧址后的崖壁上黑乎乎一片,定睛看时,那石缝石槽石嘴子,以及那些从石缝石槽石嘴子长出的荆棘上全挂着蝙蝠,它们聚集得太多,几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周一山这才知道镇上的晚上那么多的蝙蝙在飞,原来都是从虎山崖这里去的,但蝙蝠应该白天在山洞里呀,怎么却都吊挂在崖壁上?那蝙蝠突然骚动起来,先是上边的儿只飞走,下边的左边的右边的陆续飞起,十只百只,成千上万只发出咿吱咿吱的叫声,像扯着一面黑布去了崖头的树林,一层粪屎就落在他的头上,而同时他听那咿吱咿吱的叫声,似乎是:呀水呀水呀发水呀!

  井宗秀策马已经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把周一山往起扶,周一山却说:你知道麻县长要给咱塞的人姓什么吗?井宗秀说:好像是姓璩。周一山说:名字呢?井宗秀说:叫水来还是来水,记不清了。周一山说:此人千万不能要,不但要拒绝,而且想办法得灭了。井宗秀说:咋突然有这想法?

  周一山就说了刚才听到蝙蝠的叫声。井宗秀说:真的?周一山说:你可以不信我,把我从马上颇下来,但你得信那些蝙蝠。井宗秀说:我哪儿不信你,哪儿就故意要把你从马上颠下去?啥你不掉下去哪儿又会听到蝙蝠叫!

  下定了决心,但井宗秀并没有给麻县长回话,他不悸怕拒绝姓璩的了麻县长那张不高兴的脸,而是担心麻县长不再联系炮弹的事,所以就拖着。当王喜儒和白仁华再来报告情况,他就让他们从预备旅的灶上带半扇生猪肉回县政府,叮咛着麻县长爱吃肥肉,又爱喝醪糟,每天必须保障一顿醪糟坯做的白条子甜肉。

  二十天后,预备旅筹集了六十担粮食用船送去龙马关码头,六军把三十颗炮弹也送到那里,双方交接后,炮弹又搭船回来。井宗秀,周一山带人在南城门外接船,麻县长也来了,仅仅不到一个月,麻县长明显地胖了,肚子挺起来,也有了双下巴。麻县长笑眯眯地对井宗秀说:这六军待咱们不薄呀,我给提出要二三十颗炮弹的,心里想着能给十五颗就不错了,没想竟给了三十颗!井宗秀说:好哇好哇,有这炮弹了就更能保卫涡镇,保卫县政府了啊!麻县长,你气色好哩!麻县长说:是不是又有些胖了?我觉得是胖了,现在粮食正缺着,你倒给那么多米面,那么多的肉啊!井宗秀说:再穷也不能穷了县长啊,只要你爱吃,涡镇还供不起你吃的肉吗?!王喜儒有做白条子甜肉的本事,我以前倒不知道的,他做的合你口味?麻县长说:好吃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的肉呀,吃得再胖下去,我就上山考察不成了。井宗秀说:跑不动了就写书么,你不是要写一本书吗?井宗秀打着哈哈说写书能千古留名,将来秦岭人会给你修个庙哩,就是只字不提姓璩的事。

  有了炮弹,就要试着先放一炮,在北城门外的河滩上扎了个稻草人,穿上衣服,戴了帽子,衣服上贴了白纸写上阮天保的名字,那个姓程的炮手装了炮弹,瞄准了,让井宗秀亲自发射,炮弹一出去把稻草人炸了个粉碎。

  到了清明,预备旅再纳粮缴款,陈来祥派出了四个小分队。去东南乡的小分队四个人,正是被关过禁闭的那四个光棍,他们在东南乡的祁家序柳条沟村,崖底矶村,五峰坪的五天里,并没收下多少粮食和税款。这天在崖底矶村一富户家收纳了两担麦子,晚上却听说这富户上个月给他爹过八十大寿,凡是前去恭贺的有头有脸的人都是先招待一锅烟土的,便想着既然家里有烟土招待人那只缴了两担麦子是太少了,四人便连夜又去富户家要求拿一千个大洋出来。没料一进那富户家,院门一关,倒被下了枪,五花大绑地丢在地上。绑他们的也是四个人,为首的长着一对牛铃眼,留个八字胡。那人拿着一支短枪在他们脑门上敲,敲到谁,谁就裤裆湿了,说:拉稀啦?四个人绑四个人就像绑鸡娃子,你们也不会反抗咧?这就是预备旅的人?!他井宗秀请我去主事儿,老子不去了,那么个弹丸小镇,泼水池子就养你们这样的王八!我在秦岭里起杆子,你们就来祭旗吧。他们以为遇上丁逛山刀客或是红军,嘴里一会逛山爷刀客爷红军爷地叫着饶命。那人嘎嘎嘎地笑,说他不是逛山刀客也不是红军,他是独立自卫队的。他们没听说过独立自卫队,问独立自卫队是哪里的爷,富户就告诉他,这爷姓璩,是从平原上来的璩司令。他们就给璩司令磕头,说璩司令要起杆子,他们就护杆子,然后开始骂预备旅,骂井宗秀,说他们在涡镇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打骂,长这么大了连个女人的×都没见过。璩司令说:狗日的吃谁的饭砸谁的锅,我要放你们回去,是不是又骂独立自卫队,领了预备旅来打我了?!!他们说:我们不回去。璩司令说:回去!他们说:不回去。璩司令说:我叫你们回去!他们说:你能叫我们回去?璩司令说:回去把井宗秀的头提来!他们傻了眼,说:我们近不了他的身呀,他身边有夜线子,巩百林,都是指哪儿打哪儿呀。璩司令说:我知道你们提不了井宗秀的头,涡镇不是还有一门山炮嘛,炸了山炮总行吧。他们说:这可以试试。璩司令说:不是试试,一定要炸毁!当下解了绳索,安排吃饭喝酒,吸了烟土,住在富户家的牛棚里,不知从哪弄来个痴傻女的,四个人折腾了一夜。第二日,他们还是雇人拉着收缴来的粮食运回涡镇,璩司令说:如果炸毁了山炮,你们就立了功,我给你们都做营长,吃香的喝辣的,想×谁就×谁。可话说清,如果回去变卦了,我不动手,也会有办法让井宗秀剁了你们!

  这四个人回到涡镇,上北城门楼察看了山炮位置,于一个晚上请老魏头喝酒,老魏头喝醉了,他们偷偷把一个炸药包塞在山炮下,点着了导火索就往楼下跑,跑下楼了,炸药包却没有响,就怀疑是不是炸药潮了,或是导火索没点着。让点导火索的再去点,那人说我上去了被人发现而你们跑了,那不全是我的事?要去点,咱都去点。四个人就一块上去,发玩导火索是燃了三分之二灭了的,割掉燃过的那导火索,重新点,可人还没离开,炸药包就炸了。

  这天晌午,巩百林去虎山崖察看情况时,打了三只飞鼠,晚上提回城隍院的灶上,伙夫却不会做,井宗秀和巩百林又提到张记饭店。张记饭店拿手的菜是酸菜小鱼和血豆腐,小鱼是从黑河里捞的,两三寸长,烘晒半天,油炸了,配着酸菜和辣椒炖的,血豆腐是在豆浆里加上猪血和茴香压制成的。做飞鼠也有办法,就是将飞鼠肉切成块了,用淘米水泡过,再拌上黄米揉搓,然后加茶椒粉、细辛末、盐、辣面和苞谷糁一块上笼蒸。飞鼠肉还在蒸着,井宗秀就让蚯蚓去把杜鲁成、周一山也叫来吃喝。周一山到了,杜鲁成却迟迟未来,巩百林就说起他在虎山崖看到后山的箭竹,龙头竹都开花了,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场景十分壮观。井宗秀说这坏事了,竹子开花预兆着竹子要枯死了,他小时候看见过竹子开花,前些年纸坊沟有竹子开花,怎么现在又是虎山崖的后山竹子开花?门外有了杜鲁成的声音,他又是骂骂咧咧地走来的,先骂谁家把泔水泼在街面上,又骂谁家猪不关在圈里,就拿脚踢游猪,游猪吱哇乱叫,好像蚯蚓嘟囔了他一句什么,他就再骂蚯蚓。周一山说:鲁成以前性子多好的,咋脾气越来越坏了?

  没想蚯蚓又顶了一句:你不骂人就不会说话了?杜鲁成说:你说啥?你这话敢给旅长说还是敢给主任说?你这碎×也会见碟下菜了?我不能骂你了?我就把你骂了!巩百林说:主任,这话是不是让你听的?周一山只是笑着。杜鲁成进了店,还在大声说:张掌柜,你狗日的把飞鼠肉做好,有啥好酒就往出拿啊!看到柜台下一笼子洗好的红萝卜,弯腰拿一根红萝卜要吃,突然一声巨响,天翻地动,杜鲁成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忙喊:咋啦,哪儿炸啦?房间里的井宗秀,周一山、巩百林也都跑出店,便见北城门那儿烟火冲天,以为有人来攻打镇子,撒脚都往中街北头跑,街上就乱成一锅粥了。

  井宗秀他们才跑到130庙前的牌楼下,夜线子已经从城门楼下来,报告说:没有什么人攻镇,是楼上的山炮炸了。井宗秀说:山炮炸了?怎么会自已炸?夜线子说:狗日的有人搞破坏。他急促地吹哨子,命令立即封锁城门洞,不许任何人出镇,部队分散开到每条巷每户人家查陌生人,凡是可疑的都抓起米。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巩百林上了城门楼,楼顶塌了一半,一些木头还在燎烧,那门山炮重没炸碎,但已彻底变形,而旁边躺着四个兵,三个都死了,不是有头没了身子,就是有身子没了头,还有一个活着,两条腿全断了,人是迷着,嘴里往外冒血泡儿。毫无疑问,炸山炮的就是这四个人,井宗秀拿脚踢那个活着的,认得是三猫,猛的想起他关过三猫禁闭,骂了声:你×你娘的报复!着人把三猫拉到城门口老魏头的屋里审问。没想老魏头从醉酒中刚刚惊醒,知道自己失了职,就去扇三猫脸,三猫被扇醒了,杜鲁成却一把揪住老魏头,甩出了屋去。

  查明了事实真相,井宗秀怒不可遏,把三猫头发用绳系起来吊在屋梁上了他就亲自要带夜线子,巩百林,陆视二百人去崖底矶灭璩水来。陆林说:你不用去,我给你把人抓回来。井宗秀说:我要去,把麻县长叫上一块去!真的就叫上了麻县长。麻县长胖得走不动,井宗秀骑了一匹马,另一匹马让麻县长坐,麻县长坐不上去,就用两条碾杆,中间以葛条编个网,抬了走。三猫疼的喊叫,井宗秀给陈来祥交待:给他×他娘的腿上撒盐和辣椒面,但不让他死,等我回来。陈来祥就在三猫腿上撒盐和辣椒面,三猫喊叫声更大,陈来祥顺手拿了个木柴片子塞在三猫嘴里,说:是不是疼?咬住木柴片子!

  天露明赶到崖底吃完,二百人围住那富户家的屋院,堵了院门和屋后窗子,二话不说,院墙头上几十枪枚一齐开火。璩水来一共四人睡在东厢房里,惊醒了衣服顾不及穿就趴在厢房门后回击,但厢房门扇很快被打成马蜂窗,接着四分五裂。屋里就问:不打了,不打了,我们认识麻县长!井宗秀给麻县长说:让他们往出走。麻县长早软成了一扑沓,从葛条网兜里爬不出来,说:这得我喊?井宗秀说:你不是推荐他吗,他听你的。麻县长喊:璩水来吗,是璩水来吗,如果真的是璩水来你出来给井旅长把事情说清楚!厢房里就走出来一个,又走出来一个,一共走出了四人,都是光身子,一丝不挂。井宗秀说:还有?打头的那个说:没了。井宗秀突然叫道:打!几十颗子弹就一股儿打过去,四个光身子就一堆白肉,肉全飞溅,成了一摊一摊血疙瘩块。几十人随即冲进院子,进每一个房间拿枪就打,在上房的正厅打死了一个老汉,在西边小房间的炕上打死了一男一女和两个孩子,又在东边房间的炕洞口打死了一个老婆子。井宗秀在尸体里找璩水来,院子里的那一摊一摊的血肉疙痘块里认不出个人形,问麻县长:姓璩的是什么样?麻县长呕吐不已,不敢到跟前来,说:还有头吗,他留着八字胡。是还有四个头,两个已成了半个葫芦瓤状,两个还算完整,但不是没鼻子,就是脸皮掉了下李,果然一个鼻子以上血肉模糊,嘴还在,嘴唇上有个八字胡,骂道:就你这熊样子,还谋算预备旅!

  队伍撤离时,把所有房间里的尸体都拉出来,和院子里那些烂肉疙瘤放在一起,就捆了七颗手榴弹在其中引爆,尸体全成了碎块抛在空中,再像雨一样落在卧倒在院外士兵的身上,有一颗眼珠子就在井宗秀的脚前,他踩了一下,想听听响声,但没有响声。

  灭了璩水来,从崖底砭回来,井宗秀去找陈皮匠。陈皮匠刚熟过一张獾皮,在收拾着刮凳、刮刀、钻子、锥钉,猛地见井宗秀,吃了一惊,说:你胖了?井宗秀说:咋能胖了?是瘦了吧。陈皮匠再看,腮帮子、眼皮子都鼓鼓的,好像是肿着,两只眼睛也没了往日的细长,光是比以前亮,但有些疹人,说:哩,好像是虚肿,没睡好吧。井宗秀却问皮货作业都要郡些工序?

  陈皮匠介绍那得先收皮子,买缸,油皮子,开刮,脱灰,清洗,漂白,熏皮子,冻皮子,刮冻皮,腐冻皮,割皮子,片皮子,裁剪,定型,然后才是做什么物件。井宗秀说:要做一面鼓呢?陈皮匠说:那得先剥张好皮子呀。井宗秀说:怎样能剥一张好皮子?陈皮匠说:那是杀了牛趁热用捅条在皮内层捅上几个道儿,然后用气管充气,充得整个牛都胀起来,好剥,剥下的牛皮厚实又匀称。井宗秀说:好,明日中午趁没死,你去剥了。陈皮匠说:牛在哪儿?井宗秀说:不是牛,是炸山炮的那个三猫。陈皮匠笑了一下,说:剥人,你是给我说笑话?井宗秀说:我没给你说笑话,你把工具准备好,明日晌午就在照壁前剥。陈皮匠看着井宗秀,井宗秀的脸真的虚胖着,没有了秀气,也不白净,发火,像烟熏了一样。

  皮匠铺以收皮子为主,当然也剥些交售来的野物,可陈皮匠从来没有剥过人皮,也从来没听说过剥人皮。井宗秀一走,他吓得手脚发软,将这事说给老伴,老伴说:他井宗秀是说气话哩,还是笑笑说的?陈皮匠说:笑笑说的。老伴说:坏了!你这几日离开镇子,到深山收皮子去。

  陈皮匠说:那不行,跑七天八天可以,能永不见他?老伴说:这昨办?你开个皮货店,我做梦是那么多的野物和牲畜都来家里咬,这剥了人皮,那让鬼上门啊?!陈皮匠琢磨井宗秀要剥了三猫皮是气得很了,得有人劝劝,他气一消,或许就不会剧了,他让儿子去劝,让儿子找技杜鲁成周一山去劝,没想陈来祥却说:他三猫活该!还不许爹去找杜鲁成和周一山:旅长定下的事,找他们也不起作用。陈皮匠说:那没人管住他了?陈来祥说:看茶总领的话能不能听。陈皮匠说:他听杨钟媳妇的!陈皮匠不愿意招陆菊人,井宗秀当旅长哩,怎么就能听一个寡妇的话,磨蹭了半天,没办法,还是去了茶行。陆菊人在茶行已经听说了要剥三猫皮蒙鼓的事,她不肯相信,在陈皮匠来说了情况,让她去劝说井宗秀,陆菊人是吃了一惊,却很快不满了陈皮匠为这事能来找她。她说:陈伯咋想着让我去劝说预备旅的事?陈皮匠说:听人说井宗秀现在就听你的。

  陆菊人说:这是谁说的?是不是我是寡妇了,是是非非就往我门前堆?井宗秀是何等人,他能听我的,是欺负寡妇哩还是要给井宗秀脸上抹黑?陈皮匠说:你别生气,我也这想法,井宗秀如果听一个女人的主意那他怎么能干大事?!陆菊人看着陈皮匠,她更不爱听这种话。陈皮匠说:可我再一想,他不是让你给他做茶总领吗?陆菊人说:陈伯,井宗秀和杨钟、来祥自小一块耍大的,杨钟一死,他或许是瞧着我和剩剩可怜,才让我去茶行干个事混口的。你家来祥不是也在他手下击?这事你不要来找我!陈皮匠落了个没趣,灰沓沓地走了。

  陈皮匠一走,陆菊人在茶行闷坐了半天,她倒没再生陈皮匠的气,想着井宗秀真的要剥三猫了,那三猫犯了死罪,那就枪打了,砍头了,尸体挂在树上示众都可以,怎么就要活剥人皮呢?即便活剥人皮能解恨,能镇住那些当兵的和镇上人,可也从此落个残忍的名声。狮子和狼都是吃人的,但人并不嫌狮子却嫌狼,就是狼残忍啊。她便怨恨起杜鲁成、周一山,井宗秀是气攻心,晕了头,身边人怎么就不说一句清醒话呢?她就起身去找井宗秀。走到街上了,突然为自己的角色好笑,怎么一有事就要去给井宗秀说呢,我就是给井宗秀递话的角色?!却又想,陈皮匠能让我去给井宗秀说话,肯定好多人都认为井宗秀会听我的,我这再去,别人又该嚼什么舌头呢?陆菊人又返回了茶行。花生这时从街上也到了茶行,说:姐,你脸色不好,是病了还是来了身子?陆菊人说:没病也没来身子,女人么,你不是三两天看着气色好,三两天气色又不好了?你去把账簿看一看,桑木分店批发的货是多少?花生就去了后边屋看账簿。陆菊人坐在天井下的花坛沿,指甲花上爬着一只蚂蚁,用手弹了弹,再想着嚼舌头就嚼舌头,只要能对他好。他现在是旅长了,别人是他的部下,劝说他了只会发脾气,我去提醒他,或许他能冷静了听得进去。陆菊人就朝后屋喊:花生,花生,花生出来,陆菊人说:你跟我出去一下。花生说:刚才脸那么冷,这会咋话又软和了?陆菊人说:你去还是不去?花生说:去,去。两人就出了门。

  走到街上,花生问是不是要买块布料,还是要请她吃糍粑吃荷包蛋,陆菊人没有言语,却站住了,想,去见了井宗秀该怎么说呢,上次为了阮氏族人的事他可是当场给了个难看哩。花生说:姐呀,一说让你请客,你就不吭声了!从五道巷口出来了三个兵,又匆匆经过中街,进了斜对面的四道巷。陆菊人说:那三个人里是不是有周主任?花生说:是周主任,咋瘦得腰都躬了?陆菊人说:咱在巷口等他。

  四道巷是条死巷子,巷子里有屠宰坊,果然不一会儿,周一山就出来,身后两个兵拾着一扇猪肉。陆菊人就迎上去,说:这肉好肥呀,听说又打了胜仗,摆庆功宴呀?周一山说:这是要伺候麻县长的,他好这一口。你们咋在这儿站着?陆菊人说:在这儿等你哩。周一山说:这话是假的,但我会当真话听的。是不是要我给井旅长捎什么话?陆菊人说:你真是个人精,啥事都瞒不了你!我是想找井旅长,但又觉得不妙,要给你说说。

  周一山说:是剥皮蒙鼓的事吧?这事现在传得风声很大,你肯定有想法,要劝说井旅长你是可以的,而你又觉得去不如,这是对的。陆菊人说:那是为哩?周一山说:军队上的事就是杀人么,井宗秀是一旅之长,他朝令夕改,那还带什么兵?上次阮氏族人的事你拖了麻县长,恐怕也只有这么一次。陆菊人说:这事你也知道?周一山说:嘿嘿,你是心慈么。陆菊人说:带兵的事我不懂,可不能让他落个恶名啊!周一山说:他是魔鬼吗?他坐的椅子不一样,面对的题目不一样啊!对叛徒内奸不狠,今天有了三猫,明天还可能有四猫五猫的!所以我不给你捎这个话。陆菊人不吭声了。周一山却笑了,说句:花生漂亮了!就带人去了县政府。

  陆菊人还站在巷口,花生说:原来说这事!陆菊人没有说话,花生又说:这些男人咋越来越变了!陆菊人还是没有说话。花生说:姐,姐!陆菊人说:我在你面前站着的,你叫得阵高!花生说:我以为你发呆哩。陆菊人笑了一下,说:我没了主意么。花生说:我估摸这主意就是周一山给他出的,即便不是周一山出的,他们也都是顺着他的话说话,咱还是直接找他,只有你才给他说真话。陆菊人叹了一口气,说:凭咱俩现在还能说动他吗?算了,或许是咱做女人的真不懂了这些男人。

  这个晌午,陆菊人和花生没了心思料理茶行,干脆就去了130庙,她们只能去130庙,管不了,不管了,那就给地藏菩萨上上香,跟着宽展师父学吹尺八吧。可是,跪在了地藏菩萨像前了,她给菩萨念叨着,把三猫剥皮就剥皮吧,三猫罪有应得,下一世托生个好人,即便做不成人了,便托生个树,多长叶子,多生阴凉,或者变一个石头,去垒墙,去做磨盘,就是做一个墩子让人坐着也好。而剥了三猫的皮,不要影响到井宗秀的声誉,他是有情有义,是有德行的,只是他要带兵,必须拿命夺命,用人头换人头,环境逼着他才这么干的,老皂角树不是也都长着像矛戈一样的刺吗?

  剥皮在按计划进行着,预备旅的全体官兵,还有很多的涡镇人,都集合在了130庙前的牌楼下,昏迷的三猫被拉来固定在一个木架子上,执行剥皮的也是陈皮匠。陈皮匠并没有拿了捅条在三猪的脖子处往下捅也没用气管充气,从怀里捧出个酒壶要往三猫的嘴里灌,但嘴里有一块木柴片咬得死死的,取不出来,硬拽了出来,有嘴角就裂到腮边,三猫是睁开眼,苏醒过来了。陈皮匠把酒往三猫的嘴里灌,说:你喝上,把你灌醉。涡镇上只有我会剥皮,你做鬼了别寻我!就用刀在三猫的脑袋上割了个十字,便坐在了一旁。两个士兵近去,前后抓了分开的皮角往开拽,然后往下扯,像是扯树皮,竟然扯得很快,没有血,冒起热气,发出噌噌的声响,扯到鼻子,下巴,肩和胳膊肘时,扯不动了,陈皮匠才过去用刀尖在皮和肉之间剔那么一下。三猫一直在叫喊,场子上的人也在龇着牙,倒吸着凉气地呀呀地叫。等皮剥到胯部,上半身根本看不出了是人的模样,三猫是再不再喊了,场子上的人也不再叫,差不多都在呕吐,妇女们晕在地上,被抬出去了五个,又被抬出去了七个。三猫的皮完整地剥下来后,陈皮匠手软得提不住刀,刀掉在地上,腿也立不起,还是陈来祥背了爹要回去。周一山说:把皮子拿上!皮子就搭在陈皮匠的身上。

  七天后,一面人皮鼓就挂在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树上。老皂角树上从此不见任何鸟落过,没有了蝴蝶,也没有了蝙蝠,偶尔还在掉皂角荚,掉下来就掉下来,人用脚踢到一边去。人皮鼓挂得高,谁都不曾敲过,但每当起了风雨,就有了噗噗的声音,似乎鼓在自鸣。

  也就是从那时起,井宗秀正式将他家的屋院作为旅部,他搬过去住了。照例要一早一晚巡逻外,还有了预备旅深夜巡逻的列队,他们三班轮换,每个列队十二人。井宗秀的巡逻已经不再是一匹马了,还有另一匹马,两匹马一早一晚交替着。他高高坐在马上,全身武装,腰里别着两把手枪,腰上还插了一把匕首。但他的身体明显发生了变化,嘴角下垂,鼻根有了皱纹,脸不再那么白净,似乎还长了许多。

  有了列队的巡递,预备旅就收了警锣,不再需要老魏头了,但老魏头睡不着,夜里总要出来到街巷转一转。这一次刚走到三岔巷口,迎面过来个人,一看是三猫,知道道遇鬼了,就和鬼打起来。正打着,井宗秀骑马过来,看到老魏头又蹦又跳,挥拳踢脚的,喊了一声:干啥哩?老魏头一下子坐在地上,衣衫不整,头发纷乱,气喘吁吁,说:我和鬼打了一架!井宗秀说:我怎么没见到鬼?老魏头说:你是旅长,杀气重,鬼哪里敢近你?我手里没警锣了,鬼才寻的。他要求能把警锣再给他,他继续巡夜。井宗秀同意了,老魏头重操了旧业。往后的日子里,老魏头是看到了更多的鬼,但他一敲警锣,鬼都离他远远的,他就在白天里要给人讲许多鬼的故事。

  老魏头讲他鬼的故事,夜里人们都不敢出门,街巷里就空荡了,尤其马蹄响过去,夜里又经过巡罗列队的节奏一致的脚步,没有了醉汉,没有了谁家窗户口传出的麻将声,连一只游狗都没有。各家商铺、饭店客栈早已打烊关门,有的树下偶尔还亮着一盏两盎灯笼,昏暗不清。城墙上的旗子在摇,蝙蝠飞来飞去,旗子把夜越摇越黑,蝙蝠又反复地要用翅膀把夜分割成碎片。只有黑河白河的水还在流动,流动着的声音却像是打鼾,时不时夹杂猫头鹰的叫,还有狼嚎。这样的鼾声持续了一夜,当镇人还没有醒,马蹄声便又哒哒响过,紧接着兵营里的号角在吹,有了鸡鸣,有了狗咬,人们这才陆续起来,打开门第一眼看到街巷白花花的,马蹄声好像才过去,仍残留着一丝铜的音响,再抬头看到密密麻麻的蝙蝠从南向北飞,如揭开了黑布,天上有了鱼肚子一样颜色,就急忙察看门环上是否挂有马鞭。

  从来没有公告过,但却淅渐成了一种规则,井宗秀在黎明前的巡逻,总会把马鞭挂在了谁家的门环上。起先,井宗秀是让一户人家第二天去兵菅里干活,为了不至于遗忘,他将马鞭挂在了那家门环上。后来能去兵营里干活似乎成了一种信任和荣耀,给井宗秀要求过:我也去干活,给我家门上挂马鞭吧。这马鞭就这样挂起来。马鞭天天都挂,天天都有镇人去兵营里垒墙呀,修路呀,收拾靶场呀。兵营里自然没有那么多的活要干了,他们就去井宗秀的屋院,帮忙烧水做饭,清理垃圾。而干这些杂琐事务,男的也行,女的也行,以至于后来,凡是发现门环上挂了马鞭,去干活的倒都成了女的。再后来,去的倒是些年轻女的,她们全要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新衣,梳妆打扮一番了,花枝招展才出门。

  日子就这么积累着,一月一月过去,士兵们都在认真地操练,店铺的生意也都兴隆,井宗秀迟早骑在马上经过了,所有人都停下来问候,笑着,或者就远远地躲开,等他离去,又久久地注目而望。

  不知不觉间,麻县长又胖了一圈,肚子鼓起一堆,走路开始摇晃。璩水来死后,他很少见到井宗秀,也很少进山察看草木动物,只是在街巷转仡一下,然后要整晌整晌地在安仁堂,他已经和那些挖药人熟悉,他们来交售药草时会特意给他带许多连涡镇人也少见的草木。这日在书房里,他记录着刺柄南星,肺筋草,油关草,蛇菰,蝇子草,血水草,铺地栒子。并一一注明了这些草森的形状特征,花果期和生长的环境,就脖颈酸痛,眼睛干涩,喊白仁华来给他按摩。白仁华说:县长你又弄那些草木了?他说:嗯。白仁华说:你咋老弄那些草木。他说:嗯。却说:你觉得我不是好县长吗?白仁华吓得不敢说。他又说:我是不是有才华?白仁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笑起来,说:我是一身的才华,应该有所担当的,可我就弄这些草木啊!白仁华就给他按摩,两人再没说话。按摩完了,他突然问:井旅长还一早一晚在巡逻吗?白仁华说:是一早一晚都巡逻的,雷打不动。他说:听说,我是听说井旅长在谁家门上挂马鞭了,这家就把年轻女人送他那儿?白仁华说:啊,这我不知道呀,不可能有这事吧。他说:我也想着不可能。白仁华把麻县长的话说给了王喜儒,王喜儒叮咛白仁华这话不要信不要传播,全当什么都没听到。他去给井宗秀报告麻县长的情况时,也没报告麻县长所说的话。

  麻县长的话是没有传播出来,这事却悄悄在镇上议论着,如人群里一个人打了呵欠,陆续就有人张嘴打起呵欠。而且当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咬耳朵说了这样那样,还在警告:我只是给你说呀,千万不要给别人说,都这么警告着不要对别人说,却都说给了别人。

  又是一年的八月,白起几次提出能把杨记寿材铺转让给他经营,陆菊人没有同意,铺门就还锁着,而且门楣上都有了蜘蛛网。但是,门前的桂树一开花,方瑞义从平原上回来了。方瑞义交给了陆菊人一份黑茶制作的工序单,陆菊人看了,上面写着:一、收茶。每当秋季,采购毛尖茶,压榨打包。二、开包剁茶。茶包打开后,用大刀剁为小块。这是头等出力活。三、打吊。用秤称剁过的茶,每秤五斤。四、端苛郎。每斤茶二斤水做成湿茶,用小畚箕送至炒茶的锅内。五、畅锅,即炒茶。六、捶茶。用长一尺二宽八寸厚一寸的多层纸糊成小茶封,夹在地面修好的木制小槽内,用三尺长的棰子往封内捶。棰子上安手提把,下端为厚一寸长二尺五的铁制棰头,把上套三十斤重的铁箍子。旁边坐一人叫扶帮子,注视茶叶出进,另有一人专门端送茶叶。捶茶是仅次于剁茶的重活,又是技术活。七、封茶。茶封捶成,由专人检验,逐个验收,盖印,盖印后要锥眼透风。八、陶晾晒。是彻底放完茶封内的水分,但只能阴干不能日晒,时间为夏季一月,冬季两月。九、堆垛。茶封晾至七八成干后,全部收集存放,使其自行发花。封皮纸包上发出黄点,称作茶子花。出现花以后,打开垛堆分放,再晾一至两月,茶封发出芬芳香味,即可打包发售。

  陆菊人说:这些你都掌握了?方瑞义说:掌握了。陆菊人又问:人家那里茶作坊是怎么盖的,你又能全部记得?方瑞义说:记得。陆菊人很高兴,当即赏了二十个大洋,还送了一个她新做的桂花香包,委任为掌柜,负责盖作坊,制家当,可以在茶行里挑选所用之人。方瑞义便夜以继日地忙活起来。

  九月初九,天高气爽,陆菊人去茶作坊工地看了,又拿了方瑞义画好的茶棰的图纸去铁匠铺要求打造。铁匠铺里有几个人在说话,其中巩百林的侄儿光着膀子,陆菊人说:去把衣服穿好!那小伙说:在你面前我是娃哩,不穿了。陆菊人说:还娃哩,嘴唇上都长毛了还是娃?穿去!那小伙就把衣服穿了,而别的人起身要走。陆菊人说:刚才说得那么热闹的,咋就走呀?说你们话,让我也听着。那小伙说:婶子,婶子,井旅长在没在你家门上挂过鞭子?陆菊人说:啥事?其余人却给那小伙丢眼色,发恨声,说:你不说话怕别人认你是哑巴呀!陆菊人说:啥事不肯给我说,越不想让我知道,我偏要知道的。谁都不要走,挂什么鞭子?那些人便又坐下来,才讲了井旅长每天挂马鞭的事,陆菊人顿时心慌了,伸手去桌子拿茶碗要喝,茶水洒了一滴在柜面上,说:有这事了?我咋没有听说过。年纪稍大的一个就说:这事预备旅的兵知道,镇山的老百姓知道,只是你和花生不知道。其实呀,这有啥的,井宗秀是长官了,预备旅是他的,涡镇也是他的,啥都是他的,他和谁在街上能拉个话是谁的脸面,谁能到他屋院去是谁的福分。陆菊人说:听你说,这事就是铁板上钉了钉,实打实啦?!那人说:我是听人说的。陆菊人说:这种事没根没据的都不可信,也不要传,井宗秀的声誉不好了,呢涡镇还有啥好声能。那人说:是呀是呀,我也怀疑这是有人要坏井旅长的事哩。这和三猫一样,应该查出来剥皮蒙鼓的!说完,他倒起身走了,他一走,其余人也都走了。

  从铁匠铺回来,陆菊人心里像长了草,闷坐了半天,决定得去找井宗秀,一定得去,但她不愿意到城隍院,也不愿意到旅部,而是第二天一早在街上等蚯蚓,让蚯蚓去告诉井宗秀:纸坊沟来人说发现他爹坟上有了个老鼠洞,下雨水钻了进去,让他得去坟上看看。然后她自己先去了纸坊沟。

  果然,陆菊人在井宗秀爹的坟头上坐了一个时辰后,井宗秀骑马就到了沟畦,他下了马,让蚯蚓看着,自个急匆匆到了坟上,说:你也来了?哪里有老鼠洞了?陆菊人说:没有老鼠洞,我哄你的。井宗秀说:哄我?陆菊人说:我不哄你,也见不上你么。井宗秀就坐下来,说:我是忙,也没去茶行,也没问候你了。有啥事吗,要我爹也听着?陆菊人说:井伯听着也好。上次剥三猫皮,我是要找你的,周一山挡了我,那事过去了就不说了。可现在镇上人私下嚼舌根,说你相上谁家女人了,不论媳妇还是姑娘,就在人家门环上挂马鞭,挂了马鞭,就得去伺候你。我想这都不会是真的,可假话说得多了,别人就当了真的。井宗秀说:这是真的。陆菊人说:真的?

  井宗秀说:是到我那儿有媳妇的也有姑娘的,但我这话只给你说,我没有对她们做啥事。陆菊人说:你是个男人你能没做啥事吗,没做啥事你让她们到你那儿,我是能信还是他们能信?说着自已就哭起来。陆菊人一哭,井宗秀怎么办也劝不住,从怀里取了围巾要给她擦眼泪,陆菊人见那围巾还是他的那截黑布,突然一把夺过来就撕。井宗秀拦挡不及,围巾已被撕成了三绺,恨恨地扔在地上。井宗秀把那三缕黑布拾起来揣在了怀里,就趴在坟头上说:爹,爹,我说的是真的,我说的是真的!陆菊人是不哭了,说:你现在是旅长,是长官,说一不二,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可这么下去涡镇人能长久地拥戴你吗?五雷当年是多凶的,阮天保又是多横,你不是把他们都弄下去了?你要斩草除根阮氏族人,你要剥三猫皮,这些或许你有你的道理,但把那么多的女人招到屋院,你以为人家都心甘情愿吗,你这样做公平吗,想没想到还会有李宗秀张宗秀来弄了你井宗秀?!井宗秀说:我是有犯糊涂的时候,也有做错的事,但乱世里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我清楚我该要什么。你也想想,你只盼望我就当个旅长吗,只盼望我就在涡镇里闹腾着成事吗?陆菊人说:你别说我,我在你眼里算个啥,有几斤几两?井宗秀说:不仅是眼里,在我心里你是啥样的位置,你应该知道。是你给了我一把木锹,有了风才扬场的,你指望这风更大吧,指望我扬更大的麦堆吧?陆菊人拿眼睛就看着坟头,说:我是个寡妇,我知道这贱命,可你爹睡在这里,你不能辜负了你爷和你爹睡的这个地方,你又精明能干,你也不要辜负了你自己。那你再给我说,你没有那事?井宗秀说:没有那事。陆菊人说: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井宗秀说:你说,你说啥我都答应。陆菊人说:这一个月里,我就把花生嫁给你,她真是个好女子,也该到嫁你的时候了。你们成了家,那些闲言碎语也就止住了。你愿意吗?井宗秀说:啊呀!陆菊人说:啊呀啥的?井宗秀说:我娘为啥我一直没让回来,现在局势不稳,要防外要防内,我整天都忙乱着。陆菊人说:她嫁了去好照顾你,也能把你娘接回来伺候着。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先走吧,我再到村后的玄女庙里烧烧香。

  看着井宗秀一步一步下坡去了,陆菊人闭着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而一颗沮又同时掠下来。她说:你掉的啥眼泪?睁开眼了,就在坟基上,突然站着一只朱鹮。她以前见过的朱鹮都是全身雪白,但这只朱鹮却是白的,而腋下及两翼颜色逐渐渲染,就成了粉红色,头枕部的那根羽毛那么长,样子?矛状,就使得整个羽冠隆大又漂亮。陆菊人静静地看着,怕弄出声响惊动了朱鹮,朱鹮却在啄坟堆上长出的那棵独角莲,独角莲结了杨,籽还嫩着。人传说着凤由近到远高贵,是只吃竹实,朱鹮稀珍,它也只是吃独角莲的籽吗?陆菊人慢慢地站起来,往村后的玄女庙走去。今年以来虎山上的竹林一片一片地死去了,而玄女庙后的山梁上竹林正堆起云,越堆越高,越堆越高,无法看到竹林是绿着还是也黄了。猛然间那云堆竟顺着梁畔往沟里倾泻,如瀑布一样,陆菊人似乎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回过头来,沟道里,那玄女庙,那村子,就已经被白云覆盖了。

48

  红十五军团联合逛山是取得棒槌山战役的胜利,但战利品让逛山拿去了多半,红十五军团极其不满,而在兰草镇一仗,阮天保带去的人一半都是逛山的人,这些人几乎全死,逛山对红十五军团也心存了怨恨。逛山随后要攻打曹庄,就请红十五军出兵配合,宋斌有些不愿意,但最后还是让四团长张福全带了一个营去。曹庄是三合县西南的一个大镇,偏僻是偏僻,却有两样特产在秦岭里有名,一是桂花球糯米,能做出最好的粽子和汤圆,一是莲菜,别的地方的莲菜九个孔,它是十一个孔,食之无筋无渣。因这两样特产,曹庄的集市繁荣,常年也就驻有县保安队三十人。逛山由二当家孙公胜和师爷带队八十人,加上张福全的三十人,去了曹庄,却只围住在镇外放枪,张福全就躁了,给孙公胜说:咱一百多人,保安队三十人,四个人对他一个,掐都掐死了,咋不进攻?孙公胜说:我指挥还是你指挥?张福全说:你指挥,你可以让你的人歇着,我带我的人进去,没给你提着保安队三十颗人头出来,你砍我的头。孙公胜说:我来不是要灭三十个保安的,我是要来拉货的。就把包围的人撤出镇南路口,而在东西北三面打枪,果然三十个保安从镇南逃跑,队伍这才进镇。孙公胜命令张福全去控制镇里六户财东,张福全带人每到一家,先细绑索捆了东家,让家人交粮交钱交布匹,有多少交多少,不得隐瞒,然后再到土楼上、地窖里、夹墙中全搜寻一道。除了给每户留下半年的口粮,其余的全部拿走,粮食和布匹就装了八大牛车,银元和手镯、戒指、项圈也装了五麻袋。而逛山的兵却端着枪到一般人家里去,进门就喊:我的新娘呢!见媳妇姑娘就强行奸污。偌大的曹庄镇一时鸡飞狗咬,哭喊连天。逛山们一胡作非为,张福全手下的人心也乱了,蠢蠢欲动,张福全先放了狠话:谁敢把裤带不系紧,我就毙了谁!再又说软话:他玩他的女人,咱收咱的粮食,这么多东西运回去,司令会记功奖赏。手下的人没办法,差不多就在财东家舀浆水喝了压火,却也时嚷着要吃饭喝酒。张福全说:好!让财东家开始取酒做饭,孙公胜和师爷领了兵过来,问:收了多少货?张福全说:就七八车吧。孙公胜招呼他的兵:过来把车拉上!张福全说:兄弟们肯定都腰酸腿软的,还是我们拉吧。孙公胜突然向张福全胸口上打了一枪,张福全应声倒下,没说一句话就死了。一见孙公胜打死了张福全,张福全部下就端枪,枪还未端起,逛山们早开枪撑倒了三个。孙公胜喊道:谁反抗就打死谁!愿意当逛山的就把枪扔过来!张福全的部下见周围全是逛山,知道孙公胜早有预谋,就有人把枪扔了过去,一个一扔,十几个就扔了,十几个扔了,其余的磨磨蹭蹭地,但还是全扔了。孙公胜走过去拿脚踢张福全,说:你还嫌我放走了三十个保安,我不是又有了三十人吗,哦,只有二十七了。二十七人被集中在场子里,孙公胜在训话:还有谁不情愿当逛山的?没人说话,孙公胜吼道:说话!师爷在旁提醒:不说话就是都情愿当逛山么。孙公胜说:那好。当红军当逛山,还是他蒋介石的兵冯玉祥的兵,谁不是为了吃饭?!!跟了我当逛山,管你吃香的喝辣的,还想不想玩女人?二十七个人里有人在嘟囔:是男人都想哩。孙公胜说:谁在吭声,站出来!站出来了一个矬子,患着白癜风,是个花豹脸,说:你给个女人我就敢上,有今没明的,我在女人身上了你再打死我。孙公胜哈晗大笑,说:这就是当逛山的料!我怎么要打你呢,只要是了逛山,咱们就是老子天下第一,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去把那些女人拉几个来,让新兄弟们出出火!

  拉来了两个妇女,关在一家富户的东西厢房里,二十七人分两组在门口排队,两个妇女就都昏死了。孙公胜带兵走后,镇上的郎中来救治,一个妇女乳头被掐掉,下身撕烂,血流不止,已经丧命,另一个用在火盆上烤热的鞋底煨那部位,流出的脏物竟有半碗。

  这一次变故,使红十五军团与逛山彻底决裂,从达子梁撒往麦溪、方塌、三合三县交界的留仙坪,一方面休整,一方面建立新的根据地。留仙坪耕地面积少,又多是石渣子地,粮食从来紧缺,但因有一座西王母庙,方圆三县的人都来朝拜,逐渐形成的集市却大。村里最大的富户是有着三孔窑,烧制缸碗盆瓮,垄断着整个瓷货市场。红十五军团当然没收了窑场,将窑场的匠人留下,由二团团长程育红带人接管,先是忙活了半月,洗泥、磨釉、拉坭、修坯、晾坯,再就装的是东边山坡下的老龙窑。师傅是个瘦小老头,话不多,眼睛眯着像钩子。他开始装窑却要一个大洋,程育红给了,并帮着把坯子往窑里放,他把程育红赶出去了,说装窑不是堆积木,如果摆得不对,烧起窑了,一个匣钵歪掉了,整一摞都会倒下去,又砸在另一摞上,那就倒窑了。装好了窑,十六日点火,十五日晚上师傅就不吃饭,早上起来也不吃,给窑神上香敬酒,未了,又向程育红要了一个大洋。点火了,从窑两边的投柴口往里投柴,不停地投,不停地投,整整一天一夜。程育红这才知道烧窑这么不容易,师傅让他从投柴口往里看,里边的火苗橙红色,疯狂地舔着成摞的匣钵外壁。师傅说:现在你还看得到匣钵,等一会你看不到了。程育红说:看不到?师傅说:火会太亮,跟太阳那么亮的。程育红拿了酒和师傅喝,正喝着,窑里一声闷响,说:啥响的?师傅说:倒了一摞。程育红吓得说:这要倒窑呀?师傅说:打嘴!程音红没打嘴,师傅到投柴口看了看,把投柴口封了,又到另一个投柴口投柴,说:这两边的火力不匀,烛出的是啥成色就不知道了。又是一声闷响,程育红紧张得不得了,看师傅,师傅脸上没表情,只是柴投得越来越快,而目也叫着他投,直到了后晌,师傅提一桶黄泥,把最后一个投柴口封上,火光一消失,人看见啥东西都成了瞎子。等过了四天,要开窟了,师傅又是向程育红要一个大洋。程育红说:你咋没够数,要了几回啦?师傅说:只要了三回,我给财东烧窑,卖出的货他给我提一成利哩。程育红说:那你是给土豪恶霸干活,现在是给革命队伍烧窑。师傅说:我只是烧窑的。程育红给了一个大洋,师傅就提了一个小铁锤进了窑,窑顶黑褐色,还不时往下滴釉珠,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却用铁锤把一些烧好的瓷器敲碎在匣钵里,啦啦响,已经敲碎了十几个。程育红掏出了枪,说:你这干啥,你要使拐破坏吗?师傅说:这些都是起了泡的,我烧的窑不能有次品,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得留下个我是留仙坪第一烧窑把式的名声。

  烧出的瓷货果然卖得非常好,宋斌蔡一风就要求三孔窑轮换着烧,那师傅也连轴转,不得歇着。程育红问:你都没个徒弟,让徒弟都来呀!师傅说:我是个老光棍,无牵无挂的,徒弟都上有老下有小,我不会叫他们来。程育红说:你不相信我们?师傅说:反正我在你们手里,我给你们烧。

  连续烧出了五窑,全部一售而空,买回来了大量的粮食油盐和猪肉。而同时,井宗丞带着二百多人四处出击,连续打了几次胜仗。

  第一次胜仗是在几十里外的花瓶子镇。自留仙坪有了红军,三合县的保安队来打过,没打嬴就撤了,想联合方塌县和麦溪县的保安队一块再打,但方塌参和麦溪县的保安队没有答应,后来三个县的保安队便以红十五军团不完全在自己的辖区内为由,就都不再前来侵犯,而花瓶子镇是三合县跟留仙坪最近的镇,就在花瓶子镇驻了二十人,二十人不算多,却装备有一挺机枪。井宗丞谋算着端了这二十人,却因花瓶子镇建在山头上,唯独南边两个崖墩间有路,而崖墩上棚了巨木,木头上修着一座观音木殿,机枪就架在殿后沿上,多少人也难以攻得上去。井宗丞了解了四月八日是洗佛日,镇上人聚会要给观音像除灰洗尘,十五里外的东川里就有皮影戏班前去助兴,他便去了皮影班,说明了身份,要到时扮作戏班人一块进镇,事毕可以付戏班二十个大洋。戏班主却一口拒绝,理师是戏班都是一个族的,若双方打起来,子弹不长眼,班子人一死这个家族也就死了。井宗丞再三劝说,班主就是不肯,井宗丞举了枪说:你答应不答应?

  班主说:不去是死,去了也是死,你打吧。井宗丞就打了一枪,戏班子人全都趴在地上,乖乖听从安排。在洗佛日头一天,红军百十多人提前埋伏在镇外的沟里,而井宗丞十个人换了衣服,同戏班子要进镇。井宗丞警告说:该咋演就咋演,谁若暴露我们,全戏班人都没了命。进了镇,戏班人联系先给保安队的演一场,保安们住的房子分前后院,前院正厅门口简单搭了戏台,挂上幕布,后院有东西厦子房,是保安的宿舍。演出时,所有保安都拿小板凳坐在戏台前观看。锣鼓咚咚地敲,有个红军就从幕布边数坐着的保安,悄声对井宗丞说:不是说二十个吗,数来数去咋只有十九个。

  井宗丞说:少一个就少一个,他们有谁身上还带枪?那兵说:都拿着烟袋锅子,没带枪。井宗丞安排,戏唱到一半,看他的眼色,他和马宝宝到东厦子房去收枪,范增仓李民娃到西厦子房去收枪,收了枪卸下枪栓,动作要快,不得弄出声响。戏开始演了,两个千手去幕布后摆弄牛皮刻出来的人物,人物在幕布上踢脚,打趔趄,扭捏作态,千手同时也在那里踩脚,打趔趄,扭捏作态。而那位做唱的,是中年妇女,一脸麻子,坐在那里一边拉二胡一边唱,声音沙沙的,像是男人唱。唱到了:啊嘎啦啦祥云起,呼雷电闪,一刹时,我过了万水千山。井宗丞一使眼色,四个人就从台后出去,悄然进了后院,他和马宝宝一到东厦子房,里边一面大炕,上边铺着十五个被筒,靠炕沿又是十五个光面子青枕石。在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在半夜,拿一把刀,挨着就办过去。再没多想,见墙上一排挂着十五杆枪,忙一搂子揽下来,极快的卸了枪栓,拉过一条被单包了就塞在炕洞里,却没见有机枪,又搜查了一遍,还是没有。范增仓李民娃到了西厦子房,见墙上挂着四杆枪,范增仓立脚去收,李民娃却看到大炕角还睡着一个人,一时愣住,那人听见卸枪栓声,就往起爬,李民娃要喊不能喊,一下子扑过去按住那人头,那人身子还挣扎,用胳脯肘狠劲撞了一下,又捂了嘴,那人不动了。李民娃这才看到那人满眼角的眼屎,嘴角烂着,而他按着头的手滚烫滚烫,明白是在发烧哩。范增仓卸下枪栓,往怀里塞,李民娃低声说:先扔到炕洞。可按着的那人却趁他说话,一下子挣脱了跳起来,大喊:抢枪了!抢枪了!又往炕北头跑,邦里有一个柜子,打开柜子,里边竟是一挺机枪,李民娃范增仓扑过去抢机枪,来不及,抓住了那人的腿就拽,慌乱中把裤子拽脱了,那人已抱好了机枪,这时候井宗丞跑了进来,叭的一枪把那人打死在机枪上。枪声一响,前院看戏的就都往后院跑,井宗丞四人就站在西厦子房门口端了机枪扫射,而戏台上另外六人全拿了枪从后边打。很快,二十个保安就都死了。等镇外沟里埋伏的人跑上来,井宗丞他们已把十九杆枪装好了枪栓,机枪就放在那里,旁边还放了两箱子机枪子弹。戏台上的皮影并没有停,麻脸妇女还闭着眼睛一边拉二胡一边唱,直到井宗丞过去说:好了好了。千手不动了,麻脸妇女也住了口。

  在花瓶子不费吹灰之力灭了保安二十人,还获得一挺机枪,井宗丞有些得意,见了阮天保头抬得高高的。一次军部开会,井宗丞去得旱,从口袋掏了一包纸烟,挨个发散,阮天保来得晚,一进门说:哟,都抽纸烟了,谁发的?宋斌说:问井宗丞。井宗丞却说:没了!还从口袋掏出烟盒,用手一握,扔到了墙角。阮天保有些尴尬,坐下来吸他的旱点锅子,说:井团长有钱买纸烟呀!井宗丞说:不是买的,在花瓶子镇打死了那个保安头儿,我只说他口袋里有怀表的,他娘的没有,就这包纸烟。阮天保说:祝贺呀,把二十个保安都打死了!升宗丞说:打死的人不多,原听说镇上安着一门山炮的,他娘的没有,也就是六十担粮食和一挺机枪。阮天保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再没说话。散会了,藩一风和井宗丞最后走出门,井定丞从墙角捡起扔了的烟盘,从里边掏出一根纸烟给了蔡一风,蔡一风说:你小子还有这一手!井宗丞说:也就剩这一支了,就是不给他。蔡一风说:瞧你刚才的话,说什么山炮不山炮的,阮天保在兰草镇丢了山炮,那是他的心病,说话注意点,都是志,要团结。井宗丞说:毬本事!蔡一风说:嗯?脸色严肃起来,井宗丞就笑了,说:听你的,我就听你的。

  得到群众举报,离留仙坪一百二十里外的横涧寨有个叫曹地的,曾在六军当过军需,不知什么原因跑回来,纠集了秃子万荣和背锅老五做了土匪,据说有一把驳壳枪。红十五军团还没有一把驳壳枪,阮天保就来劲了,说:他叫曹地我叫天保,天管地,我收拾去!带人去了横涧察,曹地却不在家,阮天保就杀了曹地一家五口,天黑又藏在院里等着曹地。曹地这日是得知平原来了一个赶了五头毛驴都驮着东西的脚客,歇在寨子东洼子一户人家里,领了秃子万荣和背锅老五去把脚客痛打了一顿,所驮的东西里竟然有八个大烟土砖块。拿走了烟土,由于天黑,一块掉在了地上,被另一村民拾得,因惧怕曹地,仍将那块大烟土还了曹地。三人张张狂狂回来,已经是后半夜,曹地却见他家的门窗没光亮,当下就站住,说:我不回来,屋里要一直点灯的,这咋是黑的?心里疑惑,就喊:铁蛋!铁蛋!铁蛋是他儿子,铁蛋没回应,他家的狗却汪汪大叫跑了出来。阮天保在杀曹地家五口人时,那狗就扑过来咬,阮天保抢起枪照头硬去,那狗就死在院子,没想狗命大,死在地上又活了。独一跑出来,曹地三人就跑,院子里埋伏的人见有人跑,出来发现路上一堆大烟土,知道是曹地,一路打着枪追过去。一直追到天微亮。曹地钻进了一面坡的树林子里,阮天保他们也进了树林子,林子里满是黑松、青冈、白桦,树身遍生苔斑,吊挂了干藤枯蔓,十步外啥也看不清。阮天保他们只好退出来,在坡下的水沟里,正骂着煮熟的鸭子飞了,一个挖药的山民经过时向他们笑,阮天保抓住就打,说:笑啥的,笑你娘的×?!那人说:我没笑。阮天保说:你观在还笑!那人说:我就是这个眉眼,长官。阮天保问:这是啥地方,进林了能往哪儿去?那人说:这坡没名,林子尽头是断崖。我看见你们撵人哩,其实不用撵,就在这儿等着,进去的人终究还得从这里出来。阮天保听了,倒有了主意,当下几处点火,火势迅速向坡上蔓延,火里有哭有笑的,一时嘎嘎声,呜呜声,嚯嚯声,越响越大,沟道里就有了风,光焰如千万旗子飘荡,烟雾罩得天错昏,无数的鸟叫着往空中飞,但只有一半飞出来,一半燎焦了翅膀就石头一样垂直地掉下去。阮天保他们被热浪掀倒,也咳嗽得不行,爬起来在沟水里把鞋、裤子,衣服全弄湿,就趴在了水沟外的土坎上,子弹上了膛。阮天保喊:跑出来就打,不能漏掉一个!眼看着火势烧到了半坡,烧过的大树虽然还都长着,但全成焦黑的光杆柱子,突然右边一阵乱石滚落,有个黑影跑出来,这边枪就开了,却没打中,黑影扑过了水沟,向左边的另一面坡跑,才看清是一头兽,像是熊又像是野猪,而几乎同时,各处跑出来了獾、野兔,还有一只狼和黄羊。枪声叭叭叭地响,别的都逃脱,唯独狼卧倒了,有人就大呼小叫地跑去捡,狼又跳起来,向来人扑了一下,顺着沟道又跑了。那人在地上惨叫着翻滚,众人去看时,脸只有半个,半个没了皮肉。阮天保大骂不中用,偏这时再跑出来了一只麝,这回看得清清楚楚是麝,但麝已经跑出来了又掉头往林子里跑,阮天保忙喜:打!打!几十条枪同时开火,麝就倒在地上。为避免麝还是没死,阮天保再打了两枪,说:麝香是名贵药,值钱得很,快去看麝把×挖了没有?

  一个兵就说:挖×?阮天保说:你他妈的啥都不懂,麝香就在麝×里边!

  三个兵跑过去,说:在哩!阮天保说:听说麝急了就会把自己的麝香挖出来扔了的,它还没来得及挖?!麝被割了×,阮天保用草擦了擦血,塞在了自己怀里。

  直到后晌,火把整面坡都烧过了,曹地一伙没见出来,别的什么飞禽走兽也再没有,阮天保带人到坡上去。到处都是灯烬,不时可见烧焦的松鼠、野鸡、黄羊和蛇,有些草木还冒烟,热气呼呼腾腾,烤得脸疼。终于在坡顶一丈远的一个土坑里发玲了三具尸体,都是二尺长短,像是烧过的柴头。一个兵说:这是人吗,人有这么矮?阮天保说:看身下有没有枪?掀开尸体,是有三支枪,两支长的的没有枪身,一支短的却成了一疙瘩铁。阮天保疑惑驳壳枪怎么能烤成这样?捡起来看了看,明显是被石头砸过,便骂道:麝都没挖它的×,你倒把枪给我砸了!气得在尸体上浇了一泡尿。

  阮天保无法把曹地的头和驳壳枪拿回来,但却有了八个大烟土砖块和一只麝的×,他当着宋斌蔡一风和井宗丞的面,说:曹地那股土匪全被我烧死了,这八个烟砖,一个五十两,一两可以换六捆皮棉,一捆皮棉十斤,要换二千四百捆,等于二三百亩棉花地一年的收成啊!从怀里掏出麝×来,再说:还有这麝香,值多少钱我说不准,可我知道身上装一包麝香从瓜地里走一道,满地的小瓜就落了,让孕妇闻一闻,当天就流产了!他看着井宗丞,说:宗丞,你也是秦岭里长大的,你给他们说说,是不是?井宗丞说:你是个×!阮天保说:你骂人?井宗丞说:我是说你拿的是麝×。

  阮天保说:是麝×呀,我听说过麝爱晒太阳,它在阳坡里晒太阳的时候把×掰开,×里有一种气味就招蚊虫,蚊虫爬在×上,它把×一合包进去了,这蚊虫包的多了,久而久之,就成了麝香。井宗丞说:那麝就得不尿了,再不交配了?!麝香都是在麝的肚脐眼里边,你知道不知道?你把那×切开看看,看里边有没有麝香。阮天保当下就切了那东西,果然里边什么都没有,阮天保仍是不信,去叫了留仙坷当地一个人,那人也说麝香在麝的肚脐跟里,阮天保骂了一句:他娘的×!

  当红二十五军到达平原后和北方高原上的红十七军会师,开始冬季反攻,占领了平原西部一座城市,又围困起另一座城市,省委指示红十五军进一步牵制国民六军不得去平原支援,宋斌就想集师力命先攻下防卫相对弱的麦溪县城,建立第一个秦岭苏维埃政权。对于宋斌的主意,蔡一风一时有些犹像,他认为以眼下的力量还不足以能拿下麦溪县城,即便拿下也守不久。但不久秦岭特委报来的情况,他们发动的各县农会开展抗粮抗租的形势非常好,大大小小已有了十多个农会的武装,可以随时把这些武装组合起来。于是宋斌决心下定,一方面派人去麦溪县城收集情报,察看地形,一方面在留仙坪加紧训练。

  依照以前的印象,麦溪县城的城墙比别的县城的城墙高大,井宗丞的团就被安排演练使用云梯。选中了留仙坪南边的一座断崖,练了好些天,侦察员从麦溪县城回来,说麦溪县城的城墙头上都加固了伸出去的木头,木头上又罩了铁丝网。井宗丞一听,心想以老办法登城墙肯定是不行了,倒埋怨阮天保葬送了那门山炮,如果山炮在,直接就把城墙轰开了。他问侦察员:麦溪县城墙上有没有山炮?侦查员说:山炮没有,但四面城门楼上都有机枪。井宗丞说:你知道哪个县有山炮?侦查员说:各县现在还没有,但当年69旅在安邑县碛口镇围住了刀客,仗打了三天三夜,双方都死了很多人,也是活该刀客不灭,那几天都是大雨,多处滑坡堵塞道路,刀客才得以逃脱的。镇上有个天财东,以烧砖瓦窑发家,年初扩大窑场在一处开坡取土时,挖出了一门山炮和许多炮弹,清洗了就私藏起来。三合县麦溪县的保安听到消息去打探过,他都矢口否认。井宗丞说:这是真的?侦察员说:也是听说的。井宗丞说:那我到西王母庙里烧高香去,但愿他真的有。

  井宗丞当天夜里,也没报告宋斌和蔡一风,带了他的团倒去了碛口镇。碛口镇距留仙坪约一百里,第二天中午赶到,打问了大财东的家,就把前后屋院包围了。大财东姓柴,一家人正吃饭,见一群拿枪的人包围了屋院,他放下碗说:咱们县上的保安也来要山炮了!大老婆和两个小老姓吓得就哭,说:当家的,那东西是个祸害,你交给人家算了。姓柴的呵斥道:不准哭!吃饭,坐下来宁宁吃饭。来人不论说什么话,你们都把屄嘴夹紧!

  井宗丞就进了院子,拱拳问:老者是不是柴东家?姓柴的起身笑脸相迎,说:在下就是柴广轩,这军爷是咱县保安队的?端饭呀,端饭,给贵客端饭!他叫喊厨房里的老妈子,三个老婆都起身要去厨房,井宗系却一屁股就坐在柱前的椅子上,说:柴东家不忙活了,饭不吃,水也不喝,我是红十五军的只来要个东西。姓柴的哦哦叫着,说:我应该给红军贡献的,我出两担粮食五十个大洋吧。原本还可以多出些,只是上半月县保安队来,我出过了一担粮食三十个大洋,等我把新出窑的这批卖了,秋后你再来,我筹百儿八十大洋的。井宗丞说:谢谢你了,可今天能到你门上来,不要你的粮食也不要你的大洋,你把山炮交出来。姓柴的说:你说说我咋听不懂?井宗丞说:你听懂了,我说山炮时你身子动了一下,你看,你拳却握紧了,是出了汗吧。姓柴的说:我真的不懂,山炮是打仗用的,我个烧砖瓦的咋能有呀?井宗丞变了脸,说:你还是不肯交吗?姓柴的说:我真的不知道交啥哩!井宗丞说:那好,我问不出来,绳能问出来!你给我找条绳来。姓柴的竟然从柜子里取出一盘皮绳。井宗丞就让三个兵进来把姓柴的用皮绳捆了,吊在屋梁上。姓柴的哭叫,井宗丞起身到院子里去了。

  几个兵在院子里逼问姓柴的三个老婆,三个老婆啥也不说,只是哭泣,见了井宗丞更是缩了一团。井宗丞说:不为难妇女!让一部分人留下看姓柴的,他又带其余人去了村里。

  村人已知道红军包围了柴家,就都关门躲在家里,躲在家里了又搭梯子从院墙头往外看。井宗丞叫:老乡,老乡!墙上没了人头,院子里咚地一响,人在里边哎呦哎地叫唤。井宗丞破门进去,说我们是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不要怕。那人不叫唤了,却也不吭声。非宗丞说:你贵姓,家里几口人?柴广轩是不是村里最富的,是不是土豪恶霜,他挖出个山炮吗?

  那人还是不吭声。进了上房。屋里没有柜子桌子,东边墙根放着一具棺,井宗丞知道这家肯定还有老人,因为有老人才早早备好了棺的,而现在的棺里就乱七八精堆着一些短棉被,破衣服、鞋、臭裹脚布,别的便是装着粮食的几个瓮,旁边一堆土豆和萝卜。而屋的东边没有隔墙,直接就是一台灶,灶后连着一面土炕,炕上黑乎乎的破被褥里坐着一个老婆子,一条腿伸着,腿上却用绳子绑着木条子,一双手紧紧地按着一个小儿,井宗丞问老婆子:你是孩子的婆?老婆子说:我就这一个孙子了。井宗丞说:这腿咋啦,崴的?老婆子说:被人打的。井宗丞说:被人打的,你这么大年纪了谁打你?考婆子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老婆子一哭,院子里的那人就进来说娘你不要哭,但他娘却说我不哭我就憋死了,竟然就给井宗丞哭诉,说孩子他爷前年死的,狠心的不管我了他说走就走了。埋他爷的时候家里没粮,借了柴东家一担米,紧接着连续两年都旱,地里没收下多少,给人家没还上,柴东家隔三差五来催。昨日我孙子过生日,我有三个孙子,两个都长到他这么大就病死了,我怕他也出事,生日买了一斤肉,柴东家又来了,见我家有肉,就骂吃肉哩不还账啊,要拉牛,要卸门板,双方吵开来,他就踢了我一脚,当下我的腿就断了。

  做娘的在说着,当儿的不断打岔,说:你说这些干啥,说了财东就不来要账了还是你腿就好了,你知道人家是来干啥的?老婆子问井宗丞:你是干啥的?井宗丞说:我是来打姓柴的,我只说他藏有山炮,没想他倒这么为富不仁的。你知道他藏着山炮?老婆子说:这我不知道,他爷以前就在窑上烧砖瓦,我儿现在也给窑上砍柴的,姓柴的是油搓面的日子,却……院子里跑进来一个兵,对井宗丞说:你快过去,要招了。井宗丞起身要离开,在身上摸了摸,摸了一个大洋,放在炕头上。那儿子说不要不要,井宗丞从墙根拿了个萝卜,咬了一口,说:算我买了你的萝卜。就出了门。

  到了柴家,姓柴的已经从梁上卸下来,还立不起身,哎哟着他有胳膊断了,下半身子没了。一个兵过去抓住有胳膊往上一送,嘎巴一下,骂道:脱臼了就是断了?下半身咋没有了,没有了往下尿哩?!姓柴的是流出了尿,裤裆全湿了。井宗丞说:你要早说,就不受这罪了!山炮在哪儿?姓柴的说:我给你说了,你得给我钱,三合县保安来,给了十个大洋我没说。

  井宗丞说:我给你十一个大洋!姓柴的说:那把我背了,我领路。一个兵就背了他,井宗丞带着人跟着,姓柴的领路上了村后,那里是一个沟,顺沟又走了一段路,半坡有一个石洞,说:在洞里。兵去了洞里,,半天出来,说洞里啥都没有,深得很,还有水。姓柴的又说在另一个洞里,又到另一个液里,洞里仍是没有,却说:我真的不知道,把我吊得受不了,我胡说哩。

  井宗丞把姓柴的拉回村,用绳绑了,这回没朝屋梁上吊,就吊在门框上,脚尖能挨住地,又踏不稳,就把一只猫塞在裤裆里。猫在裤裆里急得乱撞胡抓,姓柴的叫喊不停,井宗秀说让他好好叫喊,留五个人和我在这儿,别的人分开到村里了解情况。

  这回姓柴的交代了,山炮就埋在他家牛棚的地下。井宗丞没有解姓柴的绳,让人在牛棚里挖,挖了四尺深,是按出了一门山炮,但山炮已经锈得厉害,上面许多螺丝拧不开,拿锤子敲着,竟然就敲断了。气得井宗丞踢了一脚娃柴的,骂道:就这报废的东西,你折腾我?!没想姓柴的却被踢晕了,晕了就晕了吧,从村里返来的那些兵纷纷给井宗丞报告:这村子有一半人都是几十年陆续从外地逃荒落户来的,来了姓柴的给点粮食让他们安家,从此也就还不完的高利贷,结果十有八户的劳力长期在砖瓦窑卖身打工,有的干了六年了,还没赎回身子。井宗丞二话没说,把姓柴的从门棍上解下来,姓柴的是醒了过来,从裤裆里掏出猫,猫都死了。井宗丞说:让你老婆做饭,馍也要蒸,面也要擀,有肉有酒都往出拿!

  吃罢饭,井宗丞召集了全村所有的穷人,当着他们的面把柴广轩的家,把那些地契、欠条以及大大小小共八本账册一把火全烧了,又分给每个人一麻袋粮食,或者是稻子、豆子,或者是小麦、苞谷,再有十个大洋,还有布匹、油盐,以及那些牛、驴、猪、羊。穷人拿着分到的粮钱和牲口都走了,可井宗丞带人离开时,发现那些穷人都坐在村头的打麦场上,那些粮钱牲口也都在,问:怎么不回家去?他们说:我们不敢回去,回去了拿人家的东西就说不清了。井宗丞说:这些都是分给你们的,拿回去就是你们的,还有啥说清说不清的?他们说:你们这不是要走吗,你们走了,人家能不来要?井宗丞说了一句:稀泥抹不上墙!带人返身再到柴家,就把一家数口都用枪打了。

49

  陆菊人从纸坊沟回来,就把她和井宗秀的谈话告诉给了花生和花生她爹,便帮着花生做新衣新鞋,新的被褥,而茶作坊正修建着,隔三岔五也得去查看。这么一忙,剩剩倒没时间和精力管了,先是要出门,把孩子关在院子里,让和猫玩,猫喜欢卧到门檐的瓮槽里,剩剩也就上到门楼上。

  这使她非常操心,又把孩子带到茶行,但她不停地要出去,给剩剩说:你到街上去玩吧,不要和别的孩子打架,也不要逗狗,狗急了会咬你的,玩一会就回来。剩剩一到街上,就玩野了,不是膝盖碰烂了,就是一身的泥土,常常是天都麻磕磕地黑了,还不回来,陆菊人就在茶行门口喊:剩剩,剩剩!路过的人说:剩剩还没吃饭呀?陆菊人说:一耍把啥都忘了。那人说:这个时辰了还没吃饭,那正长身子哩?!陆菊人就去了几个巷道,或去了牲口市场,剩剩不是和一伙孩子黑水汗流地玩着“抢山头”就是歪着头看着那些经纪人在袖筒里捏了指头谈价,陆菊人便要捏着个耳朵拉回来,给孩子洗头洗脸,换衣服,嘟囔着骂。这样下去毕竟不是个长法,陆菊人便想着把剩剩放到安仁堂去,她去征询陈先生,陈先生应允了,还说看能不能把剩剩也收为个徒弟。陆菊人午谢万谢,甚至流下了眼泪,说她这个娘当得不好,看着剩剩一天到黑疯得放不下,她是又心疼又着急,如果陈先生能收他做个徒弟,那她一块石头就落地了,她会每月送剩剩的口粮过来。陈先生也对她说,生下孩子当然就割不断了亲情,其实孩子和父母就像夫妻一样,也是组合来的,有些孩子投胎于父母是来报前世恩的,有的则是来讨前世的账的,剩剩能到他这里来,恐怕也是他前世欠了剩剩的。

  说得陆菊人抹了眼泪,当日就把剩剩领了来。剩剩当然把那只猫一块带着,猫一来倒爬上安仁堂的门楼上坐下了,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陆菊人就让剩剩磕头,叫着师傅。陈先生却对剩剩说:你先不要叫我师傅,你背上有没有个黄豆大的一个痦子,如果有,那我就收你,如果没有,你还不是我的徒弟。陆菊人吃了一惊,说:他有的,后背上就长了个痞子。当下撩了衣服,还让陈先生用手摸。陈先生接着说了一席话:家里的畜牲没有缘分不会来家里的。蛇三年就有灵性,其一定要爬到某一个地方,再爬回来,反复如此,三年之后就有灵气,可以在草上爬,再多少年就可以在草上飞。狐狸看月亮看了一定的时间就回去,从月亮处吸收精气。狗的天眼是通的,猪没有灵气不能长猪痧,这种猪常常像人一样成坐威,而且要晒太阳。长牛黄的牛有的草不吃。陈先生的话连陆菊人都听不明白,但她知道陈先生是肯收剩剩为徒了,让剩剩再给陈先生磕头,剩剩就连磕了三个响头。陈先生说:剩剩,你既然认我师傅,就住在这里,你不得顽皮,我叫你干啥,你就得干啥,如果你不听话,这比不得你娘惯你,我可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没想剩剩倒变了个人儿似的,从此乖顺了许多,平日给野猪喂食,晾晒草药,打扫屋院,有病人了或有交售药材的,他都烧水端茶,接来送往。

  安顿了剩剩,陆菊人就白天在茶行忙活,晚上帮花生做绣花鞋,给花生说了剩剩到陈先生那里的事,花生却嘤嘤地哭起来。陆菊人说:要出嫁呀,想起你娘啦?花生说:不是。你整天忙茶行的事,关心着井宗秀,关心着我,却自已的孩子没时间经管。陆菊人说:你不要哭,你这一哭我也要伤心。或许我不是好娘,杨家就剩剩一个独苗,他又没了爹,我是忙,忙也不是不经管孩子的理由,我是怕我老带着他,他长大了没个男人气那怎么行,成心放他出去野着,又怕他浪荡成性了,以后成了混混,既然陈先生肯收他,那地方对于他是再好不过的,过上三天四天了,你和我都要去看看他就是了。花生就把陆菊人抱住,叫着姐,说:姐是个好娘的。我只觉得他不在你身边了,有些孤单。陆菊人说:是有些孤单,你明年加紧要了孩子他也就有了伴。花生满脸通红,倒把头戳在了陆菊人怀里。

  但是,周一山来找了陆菊人,说井宗秀托付他来协助着操办婚,一再强调不要大张旗鼓,越简单越好。陆菊人说:咋个简单?周一山说:在旅部那屋院里收拾出一间,花生过去住就是了。陆菊人说:这不行!井宗秀是长官了,应该风风光光的,是预备旅的体面,也是涡镇的体面。再说,花生怎么能住过去就行了,是井宗秀也给刘家门上挂了马鞭吗,花生和那些挂了马鞭去的女人是一样的吗?周一山说:我原主张预备旅放天假,镇上请个戏班子的,可他把我训了一顿,就怕你办得太张扬,才特意让我来的。陆菊人说:出嫁婚娶是大事,为啥就不张扬?周一山说:是忙啊,预备旅又不停出事,旅长这会就去了虎山崖,昨晚一个班长和一个兵跑啦,最近是猪尾上落了鸟屎,屎(事)上加屎(事)啊!陆菊人说:他井宗秀是狮子老虎还是兔子老鼠?周一山说:他当然是狮子老虎。陆菊人说:狮子老虎捕杀猎物那是一个样子,可它们要闲了不是整天躺在那里不动就是皮毛松弛着慢腾腾度步子,那兔子老鼠的才总是慌慌张张忙忙迫迫的。周一山就笑了,说:你说得对,可井旅长也给我说了,他这是二婚,年龄又大,让他在众人面前穿红戴绿地拜天拜地夫妻对拜吗?再说,一大操大办,镇一人肯定要来送礼,心里不想送的或根本送不起的也是来送,借着钱来送,他这是趁机敛财呀不是?人家来送礼,这就又逼着得摆大场面,那得花多少钱?预备旅现在一动弹都是要钱,下来镇子要改造更需要钱啊!茶号的生意怎么样?陆菊人说:还好。茶作坊盖起来了,开始自已做黑茶,前景会是不错的。周一山说:好好好,黑茶自己做,明年若收人多了,还要筹划着再办个皮货行,把镇上的所有皮货店统在一起,另外,还可以办烟丝厂和药材加工坊。陆菊人说:哎哎,你是来干啥的,你把我往哪处引呀?不办大场面就不办大场面,但得走规矩,刘家啥也不要井宗秀的,就图个花生能明媒正娶么。到时候井宗秀得高头大马地来,用花轿抬了她去!周一山说:这当然!陆菊人说:不说大摆宴席了,可总得有顿饭吧,花生她爹,镇上的老者们得一桌吧,你们预备旅一桌吧。周一山说:好么好么,我们男方家的摆两桌,你们女方家的摆两桌,这也就够体面啦!陆菊人也笑了,说:咱俩倒成了男方女方的人了!那你给他们定个好日子。

  周一山说:啥时你们女方准备好了就办,每天都是好日子。陆菊人说:每天都是好日子,咋谁结婚都要选日子?周一山说:他是井宗秀呀,日在中天的,啥邪气能侵了他?陆菊人觉得也是,先定了九月十五日,十五的月儿圆么。又想,十五是单数,单数不好,那就十六,十五说的是月亮圆,其中最图的还是十六,就十六。

  陆菊人把定下的好日子去通知井宗秀,井宗秀脸肿着,眼眯成了一条缝,而下巴上,手臂上也全是疔包,陆菊人吓了一跳,说:到啥时候了,偏就把脸弄成这祥!杜鲁成说:他去虎山崖待了几天,不知让什么虫给叮啦。井宗秀说:这婚怕是结不成了。陆菊人说:日子定了不能改的!还有三天,你静心养着,别用手抓,也别喝酒吃辣子。她又去通知花生,刘老庚上山上回来了,买了三只羊绑在院里,而花生也是满脸发红,正从八木火堆上跳过来跳过去,口里念叨:你是七,我是八!陆菊人说:你又中漆毒了?花生说:我只说中过一次就不会中了,谁知道把我爹赶羊的漆木棍儿拿了一下就……陆菊人说:真是一个干啥都干啥。花生说:他咋啦?陆菊人并没说井宗秀脸肿的事,只问:这来回跳能治好?花生说:我还准备了韭菜,八木镇不住了,就用九,用韭菜水洗。刘老庚又给陆菊人说好话,陆菊人说:不说这些了,或许我前世欠花生的,该给她操心。刘老庚说:我想了想,没给花生陪啥,心里总是亏,就买了这些羊,是不是先给人家送过去。陆菊人说:哦,也好,后天出嫁时再牵过去吧。她拍了拍羊头,还要开个玩笑,说我只说我欠花生的,还有比我欠得重的,这一世要给花生做牛做驴做羊的,花生却说:嫁我哩你倒送羊,我也是羊了过去让人吃呀?陆菊人说:胡说啥,这几天要说吉祥话!

  陆菊人没顾上吃饭,再去了安仁堂。刚走到院门外,陈先生就在屋里说:剩剩,你娘来了,快去接!剩剩才出了屋门,陆菊人正进了院,说:你要出去?剩剩说:师傅让我来接你的。陆菊人拉了剩剩手,往屋里一边走一边说:这几天忙,也没来看你,你咋样?剩剩说:师傅开始教我针灸了,娘你腿疼不疼,疼了我给你扎!陈先生说:当郎中的咋能盼人有病?!!就把凳子拿过来让陆菊人坐。陆菊人问了几句剩剩听话不,开始教他针灸了,他是不是很笨,然后就说了井宗秀不知被什么毒虫叮得脸都肿了,有没有啥药让他很快好的。陈先生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了,里边是一只蟾,已经干瘪了,说:正好我夏天做了蟾墨,墨块就在蟾肚里塞着,让井旅长把墨块取出来往疔疮上搽搽,搽上三四次就消肿了。

  陆菊人就重新包好蜜又去给井宗秀送药,在街上碰着了胡辣汤店掌柜的媳妇,两人都笑着,陆菊人说:生意好!那媳妇说:好,好,有你这话就更好了!陆菊人说:照你这么说,我的话能顶钱用呀!那媳妇说:可不,借你的财气么!你这身衣服好看是好看,如果是黄颜色的那才是好!陆菊人说:这又有啥说法?那媳妇说:黄是金子颜色呀,人都说你是金蟾托生么,你该穿黄的。陆菊人说:我要是你说的,穿什么黄衣服,直接穿金衣了!笑着就走过去了。走了一段路,突然想,我是蟾托生的?那我现在拿的就是个蟾,可怜肚子里塞了块墨块被风干,给人家治病去?!心里有些不舒服了,却说:真是胡扯。去了城隍院,当下就让井宗秀把墨块在脸上搽,在手臂上搽,井宗秀搽得脸成了张飞。杜鲁成说:哈,往常你说我和周一山都长得丑,这个你比我们更丑,这脸不要洗,我心里就平衡了!陆菊人说:你让人家就这样迎亲啊?!井宗秀照了照镜子,倒说:这下能配上预备旅的黑旗黑衣啊!

  到了十五日晚上,陆菊人帮着缝好了两床棉花被子,取出了新衣新裳,再做了一个装着桂花瓣的香包和一个装着合欢花瓣的香包,分别缝在新衣的腋襟里和新褥的腰里层。再捣碎了指甲花包敷在十个手指头十个脚指头,鸡叫两道了才离开。而天刚露明,她便又来了,坐在花生的卧屋里给花生开脸。开脸就是用线绞拔着频上的茸毛,绞拔一根,视生就哎呦一下,陆菊人说:有多疼的?!花生说:疼得很!陆菊人说:疼还在后头哩。

  花生说:啥?陆菊人才要说些什么,刘老庾在上房门口说:她嫂,咱就真的啥也不陪了,总得陪些啥吧?陆菊人说:陪么,已经有了两床新棉花被子,一对绣花枕头,还有了三只羊,你再陪一担粮食,三丈布,五捆棉花,还有箱子呀柜子呀,灯笼,火盆么。刘老庚说:这我一样都拿不出来。陆菊人说:拿不出来那就不陪了么,咱养这么大个女儿给了他,还给陪什么?你安安心心地待着,等晌午了井宗秀过来先叫你一声老泰山!刘老庚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又说:她嫂,我得陪对碗吧?花生说:没啥陪就不陪么,给我陪一对碗?陆菊人说:不论穷家富家,女儿出嫁都要陪对碗的,这是老规程,盼女儿嫁了过去能有吃有喝有好日子。就又应声道:到了井家还怕你女儿少了饭碗子?要陪的,家里有一对新碗?刘老庚说:有一摞碗没有用过。上房里,刘老庚搭凳子上到板柜上,再从墙上钉着的木板架上取下了两只白瓷碗,洗净了,又从瓮里捧了一碗稻谷,一碗麦子。

  突然间,卧屋豁亮起来,似乎都听得见是呼的一声,窗子上就红堂堂一片。

  陆菊人说:太阳出来了!开了脸,用桂花油梳头盘髻,然后画眉,抹粉,敷胭脂,一束光从窗缝进来,就照在花生的脸上,脸又白又大又嫩,陆菊人说:甭说男人爱,我都想咬一口哩。花生眼睛一直看着那道光柱,光柱里有许多活着的东西在飞,她就把给自己换衣的陆菊人一只手拉着放在自己胸口上,说:姐,我心咋这么慌的!陆菊人说:高兴么!花生说:慌慌的。

  陆菊人说:慌慌的就对啦!给你打扮好了,从这阵起,你就在炕上静静坐着,晌午他来接,脸要笑着,但不能笑出声。说毕,却溜下炕穿鞋,一只鞋穿上了,另一只还没穿上,就拿梳子慌忙梳了几下自己的头,又照了镜子,用手搓了搓脸,说:我是不是有黑眼圈了?花生就拿粉给陆菊人的眼险下敷了敷,说:你上厕所去?陆菲人说:我只说我啥都考虑到了,没想忘了去请麻县长,这么大的事,麻县长能不来吗,我这得拖杜鲁成周一山去请呀!

  花生说:姐,姐,你得陪我。陆菊人说:我去请了麻县长,立马就过来,井宗秀来接人,我当然得在场。花生抱住了陆菊人,哭起来,说:姐,我想我娘了,你就是我娘!陆菊人赶紧擦她的眼泪,说:我就给你当一回娘,嫁女是娘该哭的,你哭啥,还得补妆。花生不哭了,也下了炕,弯腰替陆菊人穿上了另一只鞋,说:这些天让你前后跑得脚都大了。陆菊人说:脚倒没大,怕是鞋底磨薄了,你将来要给我送双媒鞋啊!

  和杜鲁成、周一山去县政府,大门外一群麻雀轰地就飞起了,周一山看见大门上有对联,近前先念了上联:六百里秦岭之地,每嗟雁肃鸿哀,若非鸾凤鸣岗,则依人者,将安适矣。又念下联:万千山蹊径之区,时叹狗盗鼠窃,假使豺狼当道,是教道也,安可禁乎?

  杜鲁成说:这啥意思?周一山说:文人么,爱发些感慨。前庭里空空荡荡,有两个干事正在二道门上贴新写的对联,右边已经贴上了,是:心将流水同清净,左边的也贴上了,贴得和右边的高低不一样,又揭下来放在地上,上边的字是:身与浮云无是非。杜鲁成说:我这是老长日子没来过了,街上也没碰见一次。周一山说:人胖得厉害,走路都不方便了。贴对联的干事说:找县长吗,他在楼上书房里。就喊起来,但喊的不是县长是王喜儒。

  王喜儒一大早就被麻县长叫去了书房。因为王喜儒给县长讲过祥龙峪有沉香木,被雷劈了或是风吹折了,那裂处流出的汁子就是做药的沉香。麻县长是知道沉香,但沉香木是什么树形,什么叶子,怎么在树上刮那凝固的汁液,他想象不来,就托王喜儒去弄一些沉香木枝来。

  王喜儒是昨日一早就去了祥龙峪,半夜里回来抱回一个盆子粗一尺高的沉香木桩子。麻县长一吃过早饭让王喜儒把那沉香木抱到书房去,说:咋是一个桩子?王喜儒说:这是山里人将一棵枯死的沉香木锯了拿回家的。麻县长凑近鼻子闻了许久,并没闻出树桩子有什么香味,说:这纹路倒像是鸡翅木,但没鸡翅木硬,真的是沉香木?王喜儒说:是沉香木,你看看这个洞,是不是有烧焦的痕迹。麻县长说:像是烙出来的。王喜儒说:是呀是呀,这是山里人要人工取沉香,就把铁钎烧红在树上钻出洞,让树汁流出米。麻县长说:这残酷!却又问王喜儒:兽里谁的皮毛最好?王喜儒说:那是狐狸。再问:人用的东西啥最好呢?王喜儒说:是不是枪?麻县长冷笑起来,哼哼,哼哼。这时候楼下喊王喜儒,王喜儒跑到楼口问啥事,回答是:来客人了。王喜儒才要问来的是谁,杜鲁成、周一山、陆菊人就已经上了楼。

  三人见了麻县长便请安问好,麻县长也是笑脸迎接,但他胖得一时从椅子上没站起来,杜鲁成就让他不要动,麻县长说: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了?王喜儒退下去烧水沏茶了,杜鲁成就回话确实是忙,很久没来看望县长了,然后问候县长身体可好,来这里气候适应不,饭菜吃得惯吗,手下的人使唤着顺不顺?麻县长说:都好,都好,瞧我都胖得这样!周一山说:胖了好,我还想请教咋就能胖的?井旅长是瘦子,杜参谋长是瘦子,我一天三顿吃的并不少,倒越来越成了排骨!麻县长说:你整天给我送肉的,你也该吃吃么。周一山说:给我肚里吆进头猪也胖不了,井旅长是一股风,我和参谋长都是旗子,风逼得旗子不停地摆哩,那怎么胖呀?!麻县长便笑了,说:你们来不是和我说胖瘦的事吧?杜鲁成说:县长你高明,今日确实是有事,井旅长特意让我们三个来请你的。麻县长说:啥事在井旅长那儿了都不是事么,请我?杜鲁成说:井旅长今日大婚哩。麻县长愣了一下,突然抚掌道:祝福!祝福!井旅长丰神俊朗,威武有为,今日天作之美,珠联壁台,卜其昌于五世,歌好合于百年,桂馥兰馨,宜室宜家,真可谓天也欢喜,地也欢喜,人也欢喜!周一山说:县长你是出口成章啊!麻县长说:新娘子是哪里人,他怎么就事先不给我透一点消息。杜鲁成把花生的情况给麻县长说了一遍,又说婚礼以井宗秀的主张办得简单,没有请预备旅的人,也没有请涡镇的人,什么礼都不收,都是三四桌饭,但一定要请县长去坐调节。麻县长说:我肯定去啊!就是走不动,让人背也得背去么!当即换了中山装,戴了礼帽,口袋还装了怀表,还拿了文明拐杖。

  周一山唤王喜儒去背县长,麻县长却不让,说:我还真胖得走不动了?我能走的,咱走慢些就是。

  四人出了县政府大门,斜对面的柳树下卧着一条狗,睡着了,哼哼唧唧像是在说话,还咳嗽般地笑。杜鲁成赶上前一步去把狗轰走,说:咦,这狗还梦呓哩,一山,这狗在说啥的?麻县长说:狗说话人能听得懂?杜鲁成说:周主任能听得懂。周一山有些不高兴,说:我不懂,除非狗说人话。

  麻县长却说:啊不能让狗说人话呀,狗知道人的事情太多了!

  到了旅部的屋院,有很多忙活的人,巩百林在安排桌椅,马岱和张双河在张贴门联,陆林把三只羊从一间屋子里往出拉,羊不愿意出来,过门槛时就把脖子上系着的红布带子挂掉了。而井宗秀却没在。陆菊人问新郎官呢,夜线子说:旅长和蚯蚓牵马去了。陆菊人就让杜鲁成、周一山陪县长喝茶,她倒急急忙忙去了花生家。

  三只羊被拉出来咩咩地叫唤,夜线子在喊后院做饭的伙夫,伙夫就提了刀过来,杜鲁成对麻县长说:县长,你能吃羊吧?麻县长说:吃。杜鲁成给伙夫说:今日就做一道清炖羊肉,要炖烂啊!陈来祥提了一筐子菜进来,见了麻县长问候了一声,却问:这羊是从哪儿买的?陆林说:刚才花生她爹先送来的。陈来祥说:这羊不能今天吃吧。陆林说:今日不吃啥时吃!陈来祥说:你不知道要领生吗?麻县长说:什么是领生?周一山说:我老家那边有领生这一说的,涡镇也有这风俗吗?陈来祥说:当然有。周一山说:县长,秦岭里养牛养猪的多,养羊的少,杀羊就要领生。领生是主人许个愿,往羊身上泼水,如羊抖掉水,这便是羊领了,就可以杀,要是不抖,杀羊的人就得跪求羊领了吧,羊还是不抖,就是不领,那就不杀了。伙夫说:给旅长过大事哩,有啥能杀不能杀的,杀!麻县长说:这倒有意思,就淋水试试么。周一山便端了一盆水,先往一只羊身上泼了,羊一扭身子,水珠四溅,身上没了丁点水,说:这只能杀,杀了吧。几个人当下就压倒了羊,伙夫一刀捅进脖子,羊在那里不动了。周一山又拉另一只,这羊的叫唤声很大,淋了水,却就是不抖,还叫唤着。麻县长说:这只不领生。这只羊就不杀了。而最后一只也泼了水,不叫唤也不抖,伙夫就说:你领了吧,你不领,这肉不够的。可羊还是不抖水,麻县长说:好了好了,不要杀了,肉少就少吃点。这时井宗秀回来了,在大门口拴了马,进院见杀羊,说:不能少吃,杀了杀了,羊就是人的菜么,领生是以前羊少舍不得吃的规程,咱有的是羊,为啥不杀?羊不被人吃,羊不是白活了!

  陆菊人到了花生家,花生还真的就坐在她卧屋的炕上,而刘老庚却拉了陆菊人到厨房,脸色难看,说:她嫂,我给你说个事,不知好不好,我这心里堵的。陆菊人说:女儿要出嫁了,心里难受?刘老庚说:不是,我刚才把装了粮食的两个碗往圆笼里放,手一抖,一只碗掉下去打碎了。这是花生的饭碗子呀,我咋就把它打碎了,这是不是不好?陆菊人心里咯噔了一下,立马记起在县政府门口见到狗梦呓的事,想这是怪事,咋在今日老出怪事。她差点说些狠话埋怨刘老庚,但看着刘老庚恒慌得要流眼泪,便说:这有啥哩,瓷碗就容易掉在地上碎么,打碎了一只咱再换一只。刘老庚说:你说这没事?陆菊人说:这有啥事,碎了还好,岁岁平安呀。这事你不要往心里去,不要往坏处想,往坏处想坏事就来了,往好处想那来的都是好事。又叮咛道:也不要给花生说。刘老庚说:我不说。去上房重新搬凳子上了柜,从墙上的架板上取了另一只碗,就在碗里又装粮食。

  一切都收拾停当了,花生给中堂上她娘的牌位上香磕头。陆菊人说:你好好给你娘说说话,让我也歇歇。就坐到院子里的捶布石上,低了头又怨刘老庚打碎了碗的事,心里说:早上过来见蔷薇都是骨朵,如果这阵花全开了,那就没事。猛一抬头朝院墙头看去,所有的骨朵全部开放了,红灿灿的晃眼,她就一下子轻松了,高声说:花生,你出来看,花全开了!

  院子外有了鞭炮响,人声杂乱,马蹄响亮,花生刚要出来,陆菊人却拦住了她,说:快上炕坐住,宗秀来啦!花生返身就进里屋坐上了炕,脸早红得像蛋柿一样。

  花生出嫁后,陆菊人就单身孤影的,越发地是忙,再没有回老宅屋,吃住全在了茶行里。负责做饭的和打扫卫生的老妈子,每天都看着陆菊人出门的时候,今日和昨日的衣裳鞋袜从不重样,头梳得光光的,脸上有红有白,一旦从外边忙完回来,拔了头髻,让头发扑撒下来,鞋也脱了,散了架似的就窝在炕上。可又有了重要的客来,又有了什么急事需要她再去处理,她立即就梳头施粉,换身新衣新鞋,便光鲜起来。老妈子就不止一次地给伙计们感叹:茶总领是神人么,咋有那么大的精神,如果是我,早累死七八回了,而她就像是个灯笼,只要一点上蜡,里外都透着亮!所以,陆菊人每每一进了门,老妈子总是给她沏一杯茶,说:你快歇下吧。陆菊人便端了茶,坐到院子里的花坛台上去喝,花坛里的指甲花有二尺多高了,花开了一拨,又开了一拨。

  花生不在了茶行,陆菊人就把指甲花认定了花生的化身,早上出门,看一眼指甲花,指甲花或许是开花了,她就想着昨晚的花生幸福吗,心里却说:我倒是听蛐蛐叫了一宿,没睡好。说完了,又说:你啥意思?为自己的一丝醋意而发笑。如果看到指甲花开过了,甚至那肥厚的叶子上还挂了露珠,她心里就紧张起来:不会是吵架了吧?担惊之后,又给自已宽慰:吵架就吵架吧,小两口谁个不拌个嘴?!她就这么每天观察着,给指甲花说话,指甲花也就听她的话似的,要么飞来一只蝶,翅膀扇动着像一个光点,凭空站着在吸吮花蕊,要么无风却有露珠滚下一颗,再滚下一颗。她就给指甲花浇水,总是浇水,只害怕它渴了。老妈子说:可不敢天天浇呀,鱼是渴死的,花是浇死的。她说:哦?!就不浇了。老妈子在这个时候,又会说:你响午不出远门吧?她说:去和方瑞义掌柜说说茶作坊的事。老妈子说:那中午我给你包土豆丝馅的饺子,你是不是把剩剩接回来一块吃?她说:这好,他爱吃。

  陆菊人是七天八天了会去看望一次剩剩,偶尔有好吃的了,也就把他接回来。她每次都匆匆忙忙去,遇到饭时,即便要接剩剩回茶行吃饭,她还是要给安仁堂先做一顿饭,饭虽然简单,就是撬一案子面条,切好葱花和姜未,或蒸一锅米饭了,再用土豆粉摊薄饼炒一盘粉皮腊肉,陈先生和他徒弟都爱吃辣,就多放些青椒丝。如果不在饭时,那就给师徒们洗衣服,刷鞋子,把被褥拿出来晒太阳,还说:晒得棉花涨起来,盖上能闻着太阳味哩!陈先生的那个大徒弟憨厚,安仁堂里的杂活,他都干,就不让陆菊人做饭,洗衣服,说:你是茶总领了,穿得周周正正的。陆菊人说:我是女人么,你让我身上有些油烟味的好!

  现在,陆菊人来到安仁堂,她又拿了一堆脏衣服洗起来,眼瞧着不时有人来看病,而后屋的四张床上,也早躺了几个人,头上身上都扎满了针,样子像刺猬似的,剩剩就在旁边的桌子上燃起一炷香。陆菊人说:剩剩你来,立到门框那儿,看长高了没?剩剩来时,陆菊人特意让他靠住门框,在身高处画了一道。剩剩靠住了门框,陆菊人双手水淋淋的近去看了,说:咋还没长?剩剩说:我就不长!陆菊人说:胡说,你要长高高大大的。剩剩说:偏不长!陆菊人有些生气,但也没再训责,说:不长就不长吧,长得高大了娘就守不住了!咋燃香的?剩剩说:师傅给他们扎上针了,让我燃上香,一炷香燃完了,就让我给他们拈拈针的。陆菊人说:你会拈针了?

  剩剩说:我不会在穴位上扎了,我还拈不了针?陆菊人说:好,好,我剩剩能行!她又去洗衣服,看着陈先生取了手枕,坐在桌边给病人号脉。先号的是位妇女,说服过了五服药,出汗不怎么厉害了,头也不再昏但还是吃东西就想呕吐。陈先生说着仍是脾气虚败,就取了一袋参附未做成的药丸,让每日三次每次三至五粒。再看的仍是一个妇女,诉说着她婚三年了,就是快不不上,婆婆已经恶言恶语,如果再怀不上,人家即便不休了她,她也没脸活着了。陈先生号了脉,并没多说什么,也没给配药,只让回家把香附子去毛和粗皮,米泔水浸一宿了再晒干,用好米醋在砂锅里煮,煮烂了取出来焙干为末,仍用醋糊成丸,丸如桐子大,每服五至十丸,服过一月。妇女说:这么简单的药,能成吗?陈先生说:经不调者即调,久不孕者亦孕。轮到第三个病人了,此人是个老汉,眼睛赤红,气色暗沉,陈先生皱皱鼻子闻了闻,就低头把手指搭在那人手腕上,突然说:你和人置气啦?那人说:这也能号出来?!陈先生说:肝火这么旺的你和人置气?那人说:气死我啦!我买姓石的那三间房时,房前那棵花椒树自然也是我的吧,可花椒树长大了,他却来摘花椒,说当初卖房时卖的是房并没卖花椒树,我们就吵了几架,还动过拳脚。油坊的马六子有高德,他来主持公道,先让我收一年花椒姓石的收一年花椒,可花椒树有大年小年,我收的这一年就没结几颗花椒呀。我不行,马六子又来公断,提出每年的花椒平分,平分就得全摘了平分的,他姓石的提前自个摘了一盆子,这怎么行,我又去吵了一架,回来就病了。陈先生说:多一盆少一盆算个啥呀。那人说:这是要争口气的!陈先生说:你让马六子来我这儿,我给他出个主意,这事就了断了。那人说:你是啥主意?陈先生说:他拿斧头砍了花椒树不就得了?!那人说:啊,把花椒树砍了?陈先生说:砍了!那人想了想,说:砍了也好,我不吃花椒了,也让他姓石的吃不上!

  院门外有人叫卖:哎呦一一艾!陆菊人抬头往外一看,是个妇女背了一篓艾草,在说:要艾不要?剩剩就过来问:阳艾还是阴艾?妇女说:阴艾。剩剩问:咋采的?妇女说:带露水采的。剩剩说:这一篓多少钱?妇女说:两个钱。剩剩在药柜上面的匣子里取了两个钱把艾草收买了。陆菊人洗好衣服拿了往绳上晾,说:剩剩,你还知道这些?剩剩说:师傅教的。

  陈先生已经号完了脉,说:阳艾就是阳坪里长的艾,叶子长,阴坡里长的艾叶子圆,厚实,带露水采的茎发白,这种艾做艾卷好。剩剩你把艾晾到后门口,香该燃完了吧。剩剩哎呦一声,就先到那些病床去了,但腿跛得又重了一些,走路身子斜着。陆菊人就和陈先生说话,说:先生,剩剩去拈针行吗?陈先生说:还行,就是有些犟,又猴得坐不住。陆菊人说:他爹就是这毛病,我多少也是。就笑了一下,再说:你多督促他背汤头歌呀,学号脉呀。陈先生说:还小,这得慢慢来。陆菊人把凳子往前挪了挪,低声说:先生,我倒还有个心病,他这腿会不会越来越就变形啦?陈先生说:唉,这也是我的心病呀,上次井旅长来还悄悄给我说起这事,我托人去南边的安邑打问一位姓尹的郎中,他有祖传的绝招,但托付的人还一直没回音。陆菊人说:真是让你操心!这腿不好是不是影响长个头?他应该是长个头的时候,可这一年了,珑不见他再长,你有啥药能给他吃吃?陈先生说:这有啥药?能有啥药呢!平日我有意买些脆骨炖了让他吃,但就是吃了,他若是土豆,土豆总是长不成萝卜么。十八岁前都还可以长的,即便再长不大,那也没啥的。陆菊人说: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啊,没爹,腿是这样,如果再长不大个头,将来别说英英武武去预备旅,就是种庄稼做个小买卖怕也走不到人前去。所以,你得给他个手艺。陆菊人说着,声音就不清晰了,剩剩拈完了针,过来又抱艾草,她捂着鼻子揪清涕。陈先生抬起头来,一片树叶正好从外边落在窗台上,说:是一片叶子?陆菊人说:是一片叶子。陈先生说:每片树叶往下落,什么时候落,怎么个落法,落到哪儿,这在树叶还没长出来前上天就定了的,人这一生也一样么。陆菊人说:这真是的,他活该是你的徒弟,我只担心他玩性大,学不好手艺了倒对不起你的名声。陈先生说:干哪一行的走到哪里打听的要见的都是干哪一行的,或许他前世也是个郎中呢。陆菊人便笑了一下,没有再问,也没有说出要领剩剩回去吃饺子的话。

  往后的几个月,天都不正常,要热就热得要起火,镇上的男人都光了上身,还叫唤着热得要剥这张皮呀,所有的鸡在脱毛,狗吊着大舌头跑来跑去。可要下雨了,下了一整天,夜里雨下,第二天还是下,凉快是凉快了,黑河白河涨水,冲了许多田地,镇子里塌了三间旧房,130庙的东院墙也倒了三丈。天上的云变幻莫测,昨日今日是红云,红得是淌了血,明日后日可能就成了黑云,黑得是锅底,而且是云从虎山上一起头,牛群羊群似的往过跑,像后边有了狼撵。这期间涡镇有了许多怪事,比如做灶糖的刘老拐,头一天还来茶行买茶,买了好多茶,第二天传来消息人就死了。比如,镇里的狗三五成群地去攻击拴在北门口那两只狼崽,咬得不可开交,虽然谁没嬴谁,却一地的绒毛。比如皂角树上的人皮鼓以前在风雨时自鸣的,而现在无风无雨了半夜里也响。老魏头又遇见了鬼,那鬼并没有寻他的事,他一唾,鬼就跑了,他就给人说鬼啥都不怕,怕人吐唾沫。而茶行的生意都是出奇的好,茶作坊开张后做出了第一批黑茶送往各个分店,各个分店的掌柜们,除了崔涛外,都把新的利润带回了涡镇。

  茶行就上交给预备旅大量的银钱。井宗秀让花生来给陆菊人传话,要陆菊人在许记暖锅店订一桌饭,他要慰劳一下这些掌柜。

  花生一来,陆菊人正在茶行后屋里用热水泡脚,脚后跟上有了三个硬茧,拿瓷片子刮不下,用针一挑,挑出的硬茧是小钉子一样长的肉锥,还分着岔儿,连挑了两个,脚后跟两个小坑儿都流血。挑第三个硬茧,花生一挑门帘进来了,陆菊人猛地觉得有个人影,吓得一哆索,针就戳到肉里了。花生笑道:我只说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也是个小胆儿!一见脚上流血,忙蹲下抱住了,叫道:呀呀,你这是鸡眼,你脚上有三个鸡眼!陆菊人说:我是总领,这么多人干活,身上能不多长几个眼盯着?花生就帮着挑第三个硬茧,挑完了,用棉花擦了血,用布包住,套袜子穿上了鞋,两个人就坐到条凳上了。花生说:姐,姐,人家嫁出的女泼出去的水,你就再不管我了?陆菊人说:你是旅长太太了,你不来了倒怪起了我!叫我看看,这做太太的花生和茶行里的花生有了什么不同。她托着那张白脸,看鼻子直直的,嘴角翘翘的,而眉毛咋还是紧紧的像有漆胶着。花生说:你看吧,这脸越来越大了。陆菊人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再看了看眉毛,把脸放下了,说:在那边都好吧?花生说:还行。陆菊人说:咋还是还行?!花生说:吃的喝的都有人伺候着,只是他太忙。陆菊人说:他肯定是忙,比不得嫁到平常人家了有时间陪你。花生说:我哪里指望他陪我,但他那儿讲究多,我倒心里紧张。陆菊人说:那里是旅部,来往的人多,部队里有部队里的规矩,你别掺和他们的事。花生说:这些我知道。姐,以前他见了我们又说又笑的,其实他在家里了话少,脸老板着。他晚上成半夜的不睡,早晨又要多睡,就不许我打扫房子,嫌走动弄出响动。我是睡得早又起来得早,醒来了就不敢起来,就是起来走路也蹑手蹑脚。他是早上起来了心里最烦,要在炕沿上坐很长时间,静静地想些事,谁也不许打揽他。等到旅部的人都到了,他见到谁只是点个头,不说话,只有坐在他办公桌后那个高背椅子上了,才张口叫这个喊那个,那高背椅子谁也不能去坐的,我坐了一次,他大发脾气。陆菊人没想到花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说:哦,他或许那样做是要树立他的权威么,长期养成了习气,倒不是要对你怎样。花生说:我总觉得他还是有点怪。陆菊人说:有本事的人都会有怪癖的,你顺着他就是了。没人的时候,他待你好不?花生说:你指的是什么好?陆菊人说:预备旅的事多,少不了有烦人焦心的,他闲下来了,你要会让他放松放松的。陆菊人又看着花生的眉毛,花生说:姐你咋老看我眉毛?陆菊人说:这也没外人,我还得提醒你,那事儿能解乏,但你年轻,也得节制些。花生头垂下去,说:他不来。陆菊人说:他不来?那他还和别的女人?别的女人还常去他那儿?花生说:还去的。陆菊人说:啊啊,这你都不管?花生说:他和那些女的也都没事。陆菊人说:这咋回事?

  花生说:我不敢说,他人不行。陆菊人一下子无语,过了一会儿,说:结婚了,女人的眉毛就散开了,你眉毛还是紧紧胶成一条线的,我还以为我看得不准,新婚的人咋能没有那事,可他不行,他怎么不行呢,以前他也是结过一次婚的呀。花生说:我先以为他不爱我,后来他说他受过伤,受伤后就不行了。我说你知道你不行为啥要娶我,他说他需要太太。一到晚上,他都要我脱光了睡在床上,他就成半夜地点了灯坐在那里看,还给我唱些戏文,哼着哼着他哭了,我也哭。陆菊人抱住了花生。花生说:他让我给他守这个秘密,不要对你说。陆菊人眼泪却流下来,说:那你为什么还对我说,你不该给我说呀,你为什么就给我说?!

  在许记暖锅店里,陆菊人订了一桌,上了三个大暖锅。秦岭里的暖锅和四川的火锅差不多,但又不一样,它是铜做的大锅,中间有个火筒,燃着木炭,而火筒周围的锅里是猪蹄和鸡翅熬制的汤,烧煎了,投放腊肉、黄花、木耳、豆腐、粉条、丸子、竹笋、藕块。请来的五家分店掌柜和茶作坊的方瑞义,连同井宗秀、花生还有陆菊人自己,一共九人。满屋子热气腾腾,吃的人不一会儿都喊着辣呀,又喊着辣着香,一头一脸地出汗。井宗秀说:三合县分店的崔涛呢,他咋没来?陆菊人说:崔掌柜回来又病了,我让他去安仁堂抓了药回家歇着。井宗秀说:去安仁堂抓了药?啊那让陈先生和剩剩也一块来么,我好久都没见到剩剩了。花生说:那我去叫!陆菊人说:算了,剩剩是小屁孩,他坐不了这席上,而陈先生脾气怪,不一定能来。井宗秀说:剩剩咋坐不了这席?让来!给陈先生就说我请他的!

  其实,这一切都是陆菊人和花生谋划的,就是想把陈先生请来。但花生去请陈先生,陈先生果真不愿来,花生就说各位掌柜长年在多,身体都不好,你去了也给他们号号脉,开些药方,陈先生才和剩剩来了。到了店里,陈先生又不肯人席,井宗秀就搀扶了坐到桌前,陈先生还在说:井旅长你宴请掌柜们,我坐着不自在,无功不受禄么!井宗秀说:你给镇上这么多人看病的,你功德才大哩,今日不但要来,还得坐上席!陈先生只好坐在上席,众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吃毕,陈先生给五位掌柜都号了脉,开了药方,陆菊人对井宗秀说:井旅长,给你也号号?井宗秀说:我身子好着哩。陈先生说:当官能使人健康。陆菊人说这些人里边我看就你身体好,可当旅长是官人也是苦人,陈先生有什么大力丸呀什么的给你服服,精神头就更旺了!井宗秀说:你们茶行生意好了,就是给我吃的最好的大力丸!花生想说什么,陆菊人看了她一下,花生也就不说了。送各位掌柜出了暖锅店,最后只剩下陆菊人、陈先生和剩剩了,走到街上,花生对井宗秀说:咱送先生回安仁堂去,让先生真的给你号号脉,看需要不需要吃些药,或者请先生到咱家去?井宗秀说:我的身体我知道。花生说:你让号号脉么,或许……井宗秀说:咹?!生了气,说:我有什么病?!花生就不吭声了。

  这当儿,街道上有人在拉长着吼叫,不是要喊谁,是为了解乏或许故意要发出怪声,井宗秀站住脚,训斥道:你吼的难听不难听,是鬼叫啥?!那人见是井宗秀,赶紧闭了嘴,就往巷里钻,而巷里却又出来了蚯蚓,一见到井宗秀风一样跑来,一时收不住脚,差点撞到剩剩。井宗秀说:你是狼啊?!陈先生便笑着说:你觉得像鬼一样叫的那就是鬼,像狼一样跑的也就是狼。蚯蚓不高兴,瞅了陈先生一眼,说:参谋长让我来叫你的,说是有急事,紧火得很!井宗秀就说:瞧瞧,这鬼呀狼呀的事情这么多,我是没病,也不能得病啊!便告辞陈先生和陆菊人,走了,走出三四步远了,又回头给剩剩说:个头还没长呵,你要好好吃饭哩!

  陆菊人给井宗秀说崔涛有病不能来吃席了,那是说了谎,崔涛压根还没回镇。十天前崔涛就让人捎了口信,说三合县分店生意很好,可能在六个分店要拿头名,而因一笔账,得耽搁些日子才能回镇。就在井宗秀请大家吃了暖锅的四天后,崔掌柜是回来了,但三合县分店出了事。

  就在收回欠款的当天晚上,店里早已打了烊,崔掌柜和孙举来四个伙计打麻将,有人敲门说要买茶,开了门就进来了五个人。其中一个短衣打扮的先问了绿茶价,又问了黑茶价,说:这黑茶怎么样,价阵高的!孙举来说:贵是贵,可钱能认得货么!那人说:这话说得好!美得裕,这牌子也好么,是平川县的?崔掌栋说:不,是涡镇的。那人说:涡镇还不是平川县?崔掌柜说:涡镇就是县城,县政府地那儿,将来就是涡镇县。那人说: 有个人也是涡镇的么。崔掌柜说:谁?那人说:井宗丞。崔掌柜说:啊那是井旅长的哥哥。那人说:这就好!他哥哥要出远门,来取些盘缠。崔掌柜惊了一下,说:啥?那人说:来取些盘缠。一只手五个指头还在柜台上弹着。崔掌柜一身冷汗出来,知道要遭绑票了,面如土色,当下跪了,说:爷,爷呀,你们是什么人,这小店小买卖的,我们又都是伙计。那人说:别害怕,我们不是土匪来绑票的,只是取些盘缠。崔掌柜看着另外四人,四人都把枪掏出来拿在手里,他就叫孙举来把钱拿出来。孙举来说:你明日不是要回镇吗,咱没钱呀。崔掌柜说:你这娃,做生意是钱在前人在后啊!他自己倒把两筐银元拿出来。那人就对孙举来说:这怎么就没钱啦?咹?!你是伙计?孙举来说:嗯。那人说:他是掌柜?孙举来说:嗯。那人说:你一辈子都当不了掌柜!崔掌柜说:娃还小,不懂得礼数。我可是把所有钱都拿出来了,你们不要杀我们。那人清点了银元,却从口兜掏出一枚戒指,说:这你收下,算是个借据。崔掌柜说:要啥借据,都是井家的么。

  那人说:亲兄弟明算账啊!再次把戒指放在了柜台上。

  崔掌柜只身骑了头骡子赶回涡镇,把遭抢的实情给陆菊人说,说了一半去了趟厕所,回来再说。如晴天一个雷雳,陆菊人身子摇晃了一下,但她立即坐直了,却问:伤人了没?崔掌柜说:人倒没伤。陆菊人说:这就好。崔掌柜说:我咋阵倒霉,去年出事你宽容了我,我只说今年将功赎罪呀,谁料到天就塌了,这像是我编故事一样,你能信吗?陆菊人说:我信。

  崔掌柜又往厕所跑。再回来,陆菊人说:你肚子不好?崔掌柜说:把钱丢了,这肠胃病又犯了,吃啥拉啥。陆菊人说:你把那借据给我看看。崔掌柜从怀里掏出那枚戒指给了陆菊人,戒指是一枝银戒指,看不出是谁戴过的。陆菊人说:给你戒指的人就是井宗丞?崔掌柜说:我是黑河岸上人,来镇上的时候井宗丞在县城上学,好像见过一次,已记不清模样。给戒指的人个头不高,粗胳膊粗腿的。陆菊人说:那不是井宗丞,井家兄弟都高个子,白净长脸,会不会是冒充的?崔掌柜说:那人很从容,言语不恶,而且对涡镇对茶行的情况都熟悉,不像是冒充的。咱是不是得把三合分店撤了。陆菊人说:现在乱世,在外做生意,这种事谁也难保不遇上,如果真是井宗丞他们,我想肯定他们有了难处,万不得已才干了这事。分店倒用不着撤,三合县生意向来好做,若撒了,一是茶行损失大,二是必然引起外人猜疑,传播出去,对别的分店也产生恐慌。这事一定不要给任何人提说。崔掌柜说:给谁说呀,我还不嫌丢人!陆菊人说:咱俩现在就去130庙里,给菩萨烧烧香,让宽展师父给你吹曲尺八,收收魂安一下心。明日你到安仁堂看看你的病了,尽快就回三合县。以后在店里要多放些现成的银钱,人家要来了就让人家拿去,如果来一次就罢了,若同样的人还再来,就招待人家吃喝,你招待了,他或许就不好意思来骚扰,免得让惦记。崔掌柜点头应诺。

  等从安仁堂提了一大包药草,崔掌柜回到了三合县分店,他重整业务,除分店昼夜开门营业外,还多招收了伙计,让他们带着茶叶去县各镇推销,更重要的是他和县上一个小炉匠琢磨着做出了一种煮茶壶。先前经销绿茶,绿茶是直接在壶里杯子冲泡,而黑茶必须要用大铁壶熬,不免增加许多麻烦,影响着销量。他和小炉匠做出一个大肚子壶来,在壶里装一个直管,在直管上是一个滤网,把荼叶放进滤网里,水加热后蒸汽从直管泵到滤网上的壶盖上再淋酒到茶叶上,通过滤网流回壶内。这样壶内的沸水循环淋洒滤网里的茶叶实现泡煮,泡出的茶既方便又汤汁清亮。

  这样的壶制做出后,极受欢迎,买茶的人多了,还卖了壶,生意比先前又兴隆了许多。崔掌柜急于表功,让伙计带这种壶回涡镇给陆菊人汇报,陆菊人大喜过望,立即组织了镇上和白河黑河两岸的小炉匠都制做,她见到井宗秀,就大力夸奖崔掌柜是个人才。

  这期间,三合县分店里,井宗丞的人再来过一次,崔掌柜就笑脸相迎,招呼着吃喝,走时给了百十个银元。只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了,而这些人又来了,来了显得很亲热,称兄道弟的,说需要他们要办的事只管说,崔掌柜也不敢说有事让他们帮忙,只是叫苦从涡镇到三合县,路程远,花费大,茶叶的成本高,生意不好做,再加上城内又新开了四家茶店,竞争得很厉害,他们从年初到现在,销量一直下降,快难以为继了。没料,就在第三天,郑四家茶店的掌柜两个就被打死在了店里,另两个下落不明。竞争对手是没有了,却满城起了风雨:从涡镇来的美得裕茶店是红军的一个窗点,专门提供资金。县保安队就来一条绳索拉着崔掌柜走了。做掌柜的一被带走,众伙计就拿了店里能拿的货,作鸟兽散,只有崔掌柜当初从涡镇带去的孙举来一个跑问了涡镇。

  孙举来把噩讯告诉了陆菊人,陆菊人和账房在柜台前对账,当下趴在柜台上半天没动弹。账房觉得不对,叫着她,她还是不动弹,忙去端水过来,陆菊人这才抬起头。她是突然间昏了过去,一阵人事不省,幸好双手是搭在柜台上,人没有跌下凳子,醒来脸色苍白,虚汗淋漓。喝了些水后,就呆咐账房:消息要严加封锁。并让给孙举来五个大洋封口费,为了保险起见,孙举来不能回家也不要到茶行干别的事,就留在账房手下。

  陆菊人整整把自己在房间关了一天,都在考虑着将这事告诉不告诉络井宗秀,不告诉吧,三合县分店突然就没有了,这么大的损失他能不知不晓,何况崔掌柜被抓走了,生死不明。可是告诉了,估井宗秀生气之下去三合县报复,而预备旅是六军的预备旅,他怎么去报复,那又会整出什么事来?头疼得厉害,又不能和别人说,给花生说不出,给陈先生也说不成,只有天黑了出了房间去到130庙。宽展师父是个哑巴,说了是不会告密的,但她去了庙里,听着宽展师父吹了两收尺八,她还是没有说。回来就决定不能告知给井宗秀:等过了一段日子,想办法补救三合分店的损失后,再找机会向他说明吧。

  陆菊人硬是在用纸包火,而三合县保安抓去了崔掌柜,严刑审问,崔掌柜肠胃病又犯了,大小便失禁,稀尿顺着裤裆流,但他不肯交代和红军有什么瓜葛,也不愿牵扯出陆菊人和井宗秀,就咬断舌头自尽了。崔掌柜一死,三合县保安将这事上报了秦岭专暑,专署下发了牒文给麻县长,责令麻县长追查此事,是不是井宗秀仍和井宗丞有联系,如果查证属实,就呈报六军。麻县长接到牒文,紧急召见井宗秀。

  井宗秀因和杜鲁成、周一山研究涡镇街巷改造方案,说:正忙着,怎么去?麻县长再派王喜儒来召井宗秀,井宗秀说:啥事,一道一道圣旨?!去了县政府,听麻县长说了情况,井宗秀竟然一改往日的客气,发了火,认为哪儿都有好人和坏人,林子大了,肯定要长几棵弯弯树的,三合县分店的姓崔的通敌,那是他个人行为,该杀该剐,可把这事胡拉被子乱扯毬,是预备旅要叛变啦,是我井宗秀和红军勾搭啦,真是别有用心!好多人就是在嫉恨着预备旅的存在,当初便散布我井宗秀和井宗丞是同胞兄弟,现在又在这方面做文章,预备旅是你麻县长一手组建起来的,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你麻县长的?!倒说得麻县长一时无语,便让井宗秀先回去,他要再思量思量。

  井宗秀一走,麻县长觉得我是奉上级之命要调查落实这事的,你井宗秀即便有理,也不能是那种口气说话。他突然想到他应该说这样那样的话就可以压住井宗秀的,怎么当时就想不起来,懊丧不已。但总得要处理这事,就又让王喜儒叫来了陆菊人。

  麻县长把三合县分店的事复述了一遍,看着陆菊人双手压在膝盖上要站起来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但又坐下去,他说:陆菊人,你在本县面前要说实话。陆菊人说:我说实话。他说:这事情你知道?陆菊人说:知道,我是前日从回来的伙计口中得知分店被抄,崔掌柜被抓了。他说:那你也知道分店成了红军的一个窝点,给红军提供资金?陆菊人说:这我不知道。他说:你是茶总领,你能不知道?陆菊人说: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是茶总领,无论如何也是我用人不当,经管不力。他说:这不是用人不当,经管不力的事,现在这事要取证查实了呈报专署和六军的,是预备旅还能不能存在,井宗秀还当不当旅长的事!陆菊人说:这事与预备旅和井宗秀没关系,这茶行是我的,我是茶总领,只是茶行在涡镇,涡镇属井旅长管辖。他说:茶行不是预备旅,不是井宗秀的?陆菊人说:是我的。他说:茶行给预备旅提供了资金?陆菊人说:我资助过。当初你组建的时候要啥没啥,我给过大洋,井宗秀修县政府的时候,木料也是我出大洋买的。他说:哦……陆菊人说:县长,你就给上边呈报,茶行与井旅长他们无关,一切责任都是茶行,要惩治就惩治崔掌柜和我。他说:姓崔的已经死了。陆菊人说:死了?!他说:死了。陆菊人说:人都死了还要追究?他说:姓崔的死了,姓崔的是什么背景,他后边还有没有后台和主使,这都要查的!陆菊人说:我给县长说明了半天,你这不是抓住我不放么。这样吧,都是茶行的错,都是我的错,那你就把茶行没收了归预备旅,把我也关押起来好了。他看着陆菊人,半天再没有问话,却喊起王喜儒。王喜儒跑了来,陆菊人便给王喜儒说:你能让谁去茶行给我拿件换洗衣服吗?王喜儒莫名其妙,他说:拿什么换洗衣服?陆菊人说:我不知道要关押我多长时间么。他挥了一下手,给王喜儒说:送她回去。

  井宗秀离开了县政府,就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后悔对麻县长态度不好,回到城隍院把麻县长所说的事告知了杜鲁成和周一山,夜里商量着对策,又商量不出个好办法,觉得还得依靠麻县长。第二天三人就又拿了猪肉和河心水去了县政府,井宗秀道歉着他昨日是受不得诬蔑,一时火气攻心,虽然不是冲着麻县长,但也不该给麻县长说话太硬。井宗秀说:对不起呀,县长!他给麻县长鞠躬,麻县长说:你井宗秀还是有脾气么!井宗秀说:你包涵,这事还得你周旋。麻县长就笑了,说:这事我已经能解决了!井宗秀说:解决了?麻县长说:三合县分店崔涛私通红军,死有余辜,茶行被没收归预备旅,茶总领陆菊人关押一月。井宗秀说:啊,啊。麻县长说:我这样解决行吧?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面面相觑。麻县长说:这你们得感谢茶总领陆菊人啊,我昨日询问她,我才想出这个解决法的。井宗秀说:你询问过陆菊人了?她是茶总领,崔涛私通红军那与她没关系嘛!麻县长说:她用人不当呀,我也不忍心关押她,但必须得关押,就名义上关押她,你们告诉她藏起来一个月不要露面啊。井宗秀说:啊这好,这好!麻县长说:涡镇竟然能有这么个女人,她能行哩!井宗秀说:她是能行。麻县长说:我以前看过一本书,说是慈禧年轻的时候让人算过命,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撑在膝盖上要往起站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过后相面师说,此人不是万人之妻就是万人之母。井宗秀听不懂,说:眉头皱了一下就……?麻县长说:她是手压住了……啊有异象么,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人了。井宗秀到底不明白麻县长说的话。

  从县政府出来,井宗秀就直脚去了茶行见陆菊人,问了麻县长询问她的过程,说:你把事情全揽了?陆菊人说:我不揽,让他们把你撤了,把预备旅解散呀?井宗秀说:我做好了准备,让他们来撤来解散么,就是赢不了也鱼死网破!陆菊人说:大不了带人带枪上山当毛毛土匪是不是?!麻县长给我说了你给他发火,你当初是咋说的,咋忍的,咋谨慎的,现在脾性这么躁呀!生气不理了井宗秀。井宗秀说:我不是又给麻县长回话了吗?现在麻县长是把事倩解决了,但我是男人,让一个女人来担罪,我这心里,唉……陆菊人说:好啦好啦,那有啥的,我不是仅仅担个名吗,我藏一个月还能好好歇着哩。井宗秀说:茶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早早给我说,也不至于弄到这地步。陆菊人说:我原本要告诉你的,但担心会又有别的事,就没及时告诉你。女人确实办不了大事。

  第三天,麻县长一方面呈报材料给秦岭专署和六军,一方面贴出了布告,宣判因三合县分店崔涛私通红军,茶行没收归预备旅所有,茶总领陆菊人关押一月。布告一贴出,涡镇一片哗然,议论着谁都知道井宗秀和井宗丞是两股道上的车,崔涛怎么就敢给红军提供资金,这不是一个人的私利就是成心要害井宗秀的。茶行明明是预备旅的,怎么没收了归预备旅所有,是井宗秀把茶行让陆菊人经营,而陆菊人暗中转化成自己的了?她辜负了井宗秀,骗了井宗秀,寡妇心还这么黑啊?!剩剩知道娘被关押了,正给野猪扔木柴,不扔了,跑去县政府门口大声喊娘。王喜儒急忙跑出来,不让喊,说你娘没关押在这儿,剩剩更是大声喊,王喜儒就扇了他一个耳朵。剩剩拾起个砖头便砸王喜儒,王喜儒头一闪,砖头砸在窗子上,一根窗格断了。大门里跑出来三四个人,剩剩撒腿就跑,却一个跟头,头撞在一椎树上出了血,回到安仁堂哭得呜呜呜。

  陈先生说:你到130庙里找你娘。剩剩没听陈先生话,他跑回老屋院,门锁着,门脑上有一个蜘蛛网,再跑到寿材铺,门也锁着,台阶上落了一群雀。他是最后跑去了130庙,宽展师父抱住了他,王妈告诉说他娘是在庙里,但天未明又去了黑河岸崔掌柜家,明日或者最迟到后日就回来了,要剩剩在庙里等着。但剩剩不等,一定要见娘。宽展师父就和王妈领着剩剩去了黑河岸。陆菊人是带了四十个大洋去的崔家,崔家已派人去搬尸还没回来,而家里人正在修墓,等到一天两夜,搬尸的人回来并没有搬到尸,一家人哭得天昏地暗,陆菊人就建议把崔掌柜的旧衣旧物下葬,才下葬完在坟头烧纸,宽展师父和王妈带了剩剩去,娘俩抱住放开声地哭起来。

  一个月后,陆菊人的关押被解除了,花生一定要陪着陆菊人到街上走走。两人要出门,陆菊人既要打扮得漂亮,又不要打扮得比花生漂亮,她就上衣着件青蓝长褂,月牙白花边,下身深色长裤,裤管扎上黑色带子,脚上穿了软底黑鞋,头上挽了大圆发髻。街上人都看见了,又惊讶,又疑惑,交头接耳,不知所措。这一拨人迎面碰上了,说:啊,你瘦了,瘦了好,显得清清秀秀多精神啊!那一拨迎面碰上了,说:呀,呀,好些日子不见了么,人还是要胖哩,胖了就多富态的!花生小声说:这都是些啥人呀,你到底是瘦了还是胖了!陆菊人说:你让他们咋说呀?!经过老皂角树下,树上的干皂荚往下掉了五个,她们没有捡,陆菊人说:我磕磕头。跪下磕了三个头。花生说:咱到茶行去,账房和伙计已张灯结彩在等着你的。陆菊人说:我已经不是茶总领了。花生说:宗秀还是让你做总领的。陆菊人说:算了,你跟我去看看剩剩吧。

  井宗秀却说还要陆菊人继续做茶总领,但杜鲁成、周一山都不同意,他们认为让陆菊人还当茶总领,怕再出别的事故来,因为麻县长不知道茶行是预备旅的,而陆菊人说没收了茶行归预备旅所有,那是瞒天过海,加果陆菊人一出来还是了茶总领,这样总是不好。井宗秀就宣布账房当茶总领。账房也明白他这个茶总领是什么意思,以前该怎样现在还怎祥,没人时他就依然叫陆菊人是茶总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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