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调戏冷清公子却让男主爱上她(真冷淡女主重臣的戏精夫人作者)

《重臣的戏精夫人》

  作者:李拾月

  简介:

  祝清嘉做了个梦。

  梦中她与破落伯府的公子私奔,却惨遭背叛,含恨而终。

  梦醒后,母亲为她选夫,祝清嘉的选夫条件有四个:

  门第高、家底厚、有前途、长得帅。

  而她寻遍全京城,发现符合条件,仍未娶妻的只得一个,

  那便是出身于信国公府、如今刚入内阁的宋星然。

  因他生性风流,红粉知己不胜凡举,门当户对的闺秀都不愿嫁他,故此大龄未婚。

  祝清嘉眼前一亮,这不就是她理想中的工具人么!

  从此她有意无意出现在宋夫人面前,终于一举拿下这门亲事。

  一年后,祝清嘉与宋星然长子出生。

  宋星然发现,家中温柔小意、爱他至深的夫人突然对他冷淡不少。

  某日,祝清嘉与手帕交吃酒,宋星然尾随。

  却见她勾着酒杯,凤眼妩媚,满脸不屑道:

  如今我儿子都有了,那花心的狗男人爱滚哪去滚哪去,莫阻着老娘风流快活。

  宋星然:怎么和婚前说好的不一样?

 

  可可爱爱小甜文。

女主调戏冷清公子却让男主爱上她(真冷淡女主重臣的戏精夫人作者)(1)

第1章

  星夜沉沉,漆黑无边。

  祝清嘉艰难地睁开眼,入目是一轮巨大的圆月,周遭晕了一圈妖异的红,凉薄的光虚虚笼下,映得破烂的衣裳分外惨淡。

  这又薄又破的衣料,根本无法抵御西北的风。

  清嘉想将自己蜷成一团,好抵挡五脏六腑升起的凉意,但僵硬的身子稍稍一动,伤口又被牵扯开来,便是她是五感僵化,也能嗅到腥臭的血气弥漫。

  一路流放,所受折辱无数,差役动辄打骂,餐风露宿,无药医治,身上处处是溃疡发脓的伤口。

  有温热的血涌了出来,带走了温度似的,清嘉更觉寒气透骨,像有人将她的魂魄一缕一缕地抽出,她张了张口,发出几声悲痛的声调。

  差役打着呵欠走上前,不耐烦:“谁在鬼叫?”

  清嘉瞪大双眼,艰难地“啊”了一声,想要求助,但他们只皱着眉,面露嫌弃,目光在她身上盘桓而过,伸手探了探鼻息,草率道:“进气多、出气少,大约要死了。”

  三两下议论,她便被人用草席卷起,像垃圾一般,被扔在脏污的泥地上。

  清嘉意识尚未全然涣散,还能于夜色中,看见差役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望向漆黑无边的夜空,喃声道:“明日大约只剩下尸骨了。”

  她未及思索此话何意,便见差役转身而去时,一群庞然大物猛扑而下,狠狠扎在她身上。

  是秃鹫。

  瞬间,皮肉便被尖锐的喙撕开,她惶然望去,自己的肚皮竟被利爪划破,鲜血与肠肚一同流了出来。

  秃鹫发出激动的鸣叫声,欢快地啃食着她的五脏六腑。

  终于,钻心的痛楚迟钝地传来,清嘉仰头望着天,终于绝望地合上了双眼。

  黢黑的虚空中,自己青白交加的脸,空洞骇人的眼,种种惨状又飞快闪过,窒息的恐慌遽然而至,将自己包裹,她深吸几口气,猛然睁开了眼。

  房内烛火已燃尽,零星的天光露出,已天明了。

  还好,不过是梦罢了。

  自被二妹祝清萍推落湖中,闹了一场风寒后,清嘉便不得安宁,夜夜受梦魇侵扰。

  起初清嘉也不以为意,但惨烈的死状夜夜重现,清嘉也不由得重视起来。

  这梦境诡谲又真实,仿佛预言一般。

  梦中,父亲祝满为了升迁,要将她卖给年迈的首辅赵严。

  赵严年逾六旬,白发苍苍,做自己祖父也绰绰有余,梦中,她百般反抗,后来竟听了安乐伯世子徐长陵的蛊惑,与他私奔。

  但徐长陵也只当她玩物罢了,不止通房妾室无数,更是将她囚禁。

  不久,安乐伯府触怒天家,她受了牵累,流放岭南,所以才有了噩梦中被飞禽分尸的惨死之状。

  思及此处,清嘉打了个冷颤,摸了一把自己尚完好的肚皮,心有余悸。

  若依照梦中所演,噩梦开启、祝满要将自己卖给赵严的那日,是惊蛰,春雷滚滚,雨洒大地。

  如今已是正月末,满打满算,也就两月时间。

  远方天幕渐明,自己又该如何应付?

  清嘉揉了揉眼角,惆怅地叹了口气,侍女听雪推门而入,手上还捧着一束娇嫩的桃花。

  祝满自诩文人风骨,瞧不上桃花的招摇,府内只栽青竹与兰草。

  所以府里断然寻不到如此茂密美艳的桃花。

  清嘉蹙眉,狐疑道:“哪里来的桃花?”

  听雪附在清嘉耳畔,小声道:“晨起便摆在姑娘院子外头了,还藏了一封红笺,大约是哪个爱慕姑娘的公子所赠。”

  她神神秘秘地将红笺塞入清嘉手中。

  清嘉展信一观,顿时一口闷火卡在心口,怒道:“火折子呢?”

  这火气来得突然,听雪眨了眨眼,愣在原处。

  清嘉懒得解释,翻箱倒柜地寻了火折子,亲眼见着火舌将笔墨烧成灰烬,才稍稍安心,口气仍是冷漠的:“将这烂桃花捣烂扔了出去,来历不明的东西,往后不许出现在我翠寒院中。”

  听雪垂着头,讷讷地应了一声,房内十分安静,似乎只剩下灰烬零落的声音,但清嘉脑中却嗡嗡作响。

  她并非平白无故大发脾气,只因桃花、红笺,俱出自徐长陵之手。

  红笺有诗一首:念远心如烧,不觉中夜起。桃花带露泛,立在月明里。①

  下还附了一行小字,清嘉没有细看,只囫囵记得,什么申时,什么桃花,什么不见不散,清嘉见了便想作呕。

  被徐长陵一闹,噩梦的阴翳又深了几层,沉着脸色站在窗边吹风。

  染丝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心翼翼道:“奴婢知错了,姑娘可别气坏了身子……姑娘莫忘了,夫人说,有极要紧的事,要请您过去一趟。”

  清嘉这才想起,母亲孟其珊近来在张罗她的婚事,请了许多媒人上门,忽而心念一动。

  祝满要卖她,若能赶在他前头,将婚事定下,寻个如意郎君替她消灾解难,也算个法子。

  只是祝满是个黑心肝的,为了攀附权势定会不折手段,所以订婚人选,得好好挑拣。

  清嘉这才掩饰心情出了院子。

  到了孟氏的风荷院,书案上全是京城适婚儿郎的画卷,孟氏笑眼温柔:“嘉嘉来了。”

  孟其珊天生心疾,说话从来都是轻轻的。

  眼下她打开一张画卷,认真道:“这位甄公子不错,家世清白,生得斯文,与你很是登对。”

  “甄二公子为人谦和良善,一心钻研学业,后院干净,你若嫁过去,定然夫妻和顺,恩爱白头。”

  甄世鸿,年十八,籍贯杭州,六科给事中甄华次子,刚中了二甲进士,二人家世也算门当户对。

  但……

  即便两家说亲,二人有了婚约,祝满为了讨好赵严把心一横,这婚约便不作数了,何况赵严权倾朝野,甄家岂敢与首辅抢人?

  清嘉摇了摇头,甄家不行。

  孟其珊以为她不喜欢,取了另一柄卷轴:“那这个呢?安乐伯家的世子,生得风流俊逸……”

  清嘉对安乐伯这几个字正是敏感,下意识便抢过徐长陵的画卷,远远地掷了出去,扬声:“女儿不喜欢。”

  孟其珊道:“娘也觉得安乐伯家门第太高了,不喜欢便不喜欢罢——这样大的反应作什么?”

  “嫁人,最要紧夫婿体贴,人品好,什么相貌门庭,都是虚妄,你还年轻,看不透这些,千万莫如我……”

  她声音减弱,话语中的幽怨呼之欲出。

  孟其珊原是扬州商户的女儿,嫁了当时一穷二白的举人祝满。

  穷举人靠着孟家的银钱得以踏上仕途,他善于钻营,最懂溜须拍马,蹭了贵人的东风,两年后做了京官。

  但孟家日渐式微,祝满对孟氏便一日冷过一日,便是他赴京上任,都不曾将孟氏带回京城。

  清嘉与母亲孟氏、幼弟清许在扬州生活多年,还是年前,祝满良心发现,想起来有个要上学堂的儿子,才将母子三人接回了京城。

  孟其珊虽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地位却远不如后头娶的妻子张兰修,入京后常被张兰修欺压。

  孟其珊被抛在扬州十几年,心中抑郁难疏,清嘉一听她口气不对,忙握住她的手:“女儿都知道,一定选个娘满意的郎君。”

  清嘉嘴上如此哄着孟氏,心中却想得明白,她未来夫婿,定要高门大户,底蕴深厚,且前途大好,才能与赵严相抗。

  她私心里,最好加上一条相貌周正。

  但清嘉将京中适婚男子的画卷翻遍,她已将相貌一条摒除在外,能做到门第高、家底厚、有前途的,竟一人都无。

  清嘉揉着腰站起身来,心道嫁人或不可取,还是逃跑算了。

  但祝满若动了歪心思,定会不择手段地将她抓回来,要逃,便要逃得远远的,一定不能回扬州,最好是隐姓埋名,不和母亲幼弟联系,才能完全脱离祝满的监视。

  但自己没多少积蓄,要如何生活,该如何藏匿?

  就在清嘉盘算着自己钗鬟可以卖多少银两,够自己藏多久的时候,脚下忽然踢到一柄卷轴。

  是谁家的公子,怎得就他在地上?

  孟氏漫不经心道:“这是信国公宋星然,这样的男子要不得,咱们也高攀不上,故此为娘将他的画卷扔开了。”

  “他怎么个不堪法?”

  “信国公生性风流,流连花街柳巷,红粉知己不胜凡举,门当户对的闺秀都不愿嫁他,故此二十五岁大龄仍不曾婚配,据说容城郡主日日烧香拜佛,就想娶个可心媳妇入门呢,奈何……”

  孟氏的嫌弃藏匿不住。

  宋星然,清嘉是听过的。

  多年前老信国公战死,宋星然十五岁袭爵,十七岁便连中三元,入朝为官,如今刚入内阁,前途大好。

  清嘉将手中卷轴抓紧,心中激动难抑,这不是理想中消灾挡煞的工具人么?

  画卷中的白衣公子执扇轻笑,眉目风流,连长相也颇合她意。

  清嘉放下画卷,装作漫不经心地搭腔:“二十有五,是老了些,难怪郡主着急。”

  “可不是么,听媒婆说,容城郡主这些年挑选儿媳的标准一降再降,从高门贵女,到小官之女,近来更不拘了,只要是良家子,信国公愿意的,都可入门。”

  孟氏摇头:“家花不及野花香,这位大人好似更喜欢柳巷的花魁娘子们。”

  清嘉越听越喜,信国公府门第可高,宋星然越是滞销,对自己便越是有利。

  但孟氏突然警惕:“问这么多作什么?你莫不是看上他了罢?”

  她眉头紧皱,坚决道:“这可不行,这样花心的男子,见一个爱一个,谁嫁了谁倒霉的。”

  清嘉倒不介意。

  天下乌鸦一般黑,祝满如是,徐长陵如是,清嘉不求感情,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她需要的,是一个能护她周全,给她荣华的人,心不在她无妨,妾室成群也无妨。

  而宋星然,似乎是最佳人选。

  清嘉不敢透露自己的想法,笑着掩饰:“哪里,女儿是听说,容城郡主是一等一的大善人,故而对她有些兴趣罢了。”

  孟氏松了口气:“是,据说郡主娘娘于桃花庵旁设了个慈幼局,收养了许多孤儿,郡主更是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桃花庵中看望,实属可贵。”

  初一十五,郡主亲临桃花庵,这消息,清嘉原先并不知晓。

  宋星然没有影子,接近他的母亲大约可行。

  清嘉心中窃喜,算了算日子,正巧,明日便是初一。

  作者有话说:

  开新啦!默默攒了一阵稿,谢谢大家支持!

  ——

  ①唐聂夷中

第2章

  清嘉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祝府的小破马车逼仄破旧,晃晃悠悠,摇得人五脏六腑都不舒服,心口更是憋闷。

  她将车帘掀开,好歹放了些新鲜气息进来,侧目望去,天上染了些橘黄石青的颜色,仍是天光暗暗的。

  今日起了个大早,天未光便出了府,就是想赶在容城郡主之前,抵达桃花庵的慈幼局,才好在郡主娘娘跟前做戏。

  宋星然是外男,又是朝臣,清嘉寻不着接近他的法子,只能迂回些,企图在容城郡主身上做文章。

  只是桃花庵偏僻路远,一路颠簸。

  清嘉愤愤想,届时自己成了国公夫人,荣华富贵加身,定要将这小破马车扔得远远的。

  这念头刚浮起,又传来一阵强烈的颠簸,腹中酸水往口中涌,清嘉没忍住发出一声干呕。

  听雪忙将水壶递了过来,掀开车帘,嘱咐车夫:“山路难行,慢些走。”

  清嘉抿了一口温水,在舌下压着,才将呕吐的欲望压了下去,摇了摇头,吩咐道:“我无事,原速赶路便好,莫耽搁了。”

  在梦里生死都经历了,这点难受又算的上什么?

  如此一路煎熬,紧赶慢赶才在辰时抵达桃花庵。

  桃花庵以百里桃林而名,漫山遍野都是野蛮肆意的山桃树,如今正是当季,层层叠叠皆是深浅不一的粉,美得不似人间。

  清嘉无心欣赏桃林胜景,直奔慈幼局而去。

  慈幼局是容城郡主在亡夫后所建,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郡主的心血,造得很是宽阔舒适,胜过许多平头百姓的家宅。

  清嘉知会了看管此处的师太,便开始与孩子们套近乎。

  只是大半日过去,她与那些孤儿都打成一片,自己亦口干舌燥,生出了不耐之感时,也不曾等到容城郡主。

  二三十个孩子叽叽喳喳,团团围在身侧,明明是春寒料峭的时分,清嘉后背却生生闷出了一层薄汗。

  清嘉心中不免郁闷:她搭了戏台子,唱了半天大戏,竟是空演了一场。

  体力略有不支,清嘉将手上的琴谱放下,却有一道雍容的女音传了过来,在她耳中便宛如天籁:“那位姑娘是谁?”

  清嘉眉心一跳,眼疾手快地将琴谱抓了回来,听见修明师太回到:“说是祝郎中家的女儿,今晨带了古琴与琴谱过来,与孩子们说讲也很是耐心,小半日了,一口水都不曾喝过,仍是言笑晏晏的,倒是好耐心……”

  攀谈声渐低,脚步声却越来越分明,清嘉笑得更加卖力,装作浑然未知的模样,在琴弦上拨弄几下,婉婉道:“勾弦右手中指向内弹入,称为孤鹜顾群之势……”①

  几个指法未介绍完,便被人打断了:“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清嘉抬首,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

  这妇人梳着时兴的回鹘椎髻,簪着一顶镶着东珠的金冠,当下清嘉便明了,这位定是誉满京城的容城郡主。

  清嘉佯装错愕,问修明师太:“这位贵人是?”

  “这是容城郡主。”

  清嘉装作大梦初醒的模样,盈盈屈膝,福身行礼:“民女见过郡主。”

  未几,手肘便被人托了起来,容城郡主道:“不必多礼。”

  清嘉暗自思量,未来婆母倒是平易近人。

  郡主笑言:“祝姑娘,劳累半日,若不嫌弃,一道吃些茶点罢。”

  清嘉大喜过望,自然应允。

  心道果真得来全不费工夫,方才的疲惫不耐全然扫空,跟在郡主身侧往外走去。

  郡主显出好奇来,边走边问:“我瞧姑娘有些面生,竟是从前不曾见过,也是第一次来慈幼院罢?”

  清嘉不了解郡主,她轻飘飘一句话,都忍不住想了又想:她是话里有话么?

  是说,她的好心突发而来,有些不符常理,是蓄意接近,有所图谋么?

  清嘉将手上帕子捏紧,稳住心神,才小声解释:“是第一次来,清嘉长在扬州,也是年前才回的京城,出了正月,才开始走动,我在扬州时,也常到庵堂中与孩子们玩耍,故此这几日来桃花庵中赏花,特地带了些小玩意过来,让郡主见笑了。”

  她自忖滴水不露,既将自己来处道明,又表明自己的善心是一而贯之,来此也非心存不轨。

  郡主闻言,更是喜上眉梢,啧啧赞了一句:“原是从扬州回来的,难怪呢,是京里闺秀都比不上的灵秀。”

  她牵过清嘉的手,熟络道:“日后得了空,去国公府上走动走动。”

  清嘉心头暗喜,还未接过话茬,便被人打断了。

  “老姐姐!”

  二人错愕望去,前方有一对衣着华贵的母子走来,夫人衣着雍容,公子高挑挺拔,远远地招手。

  清嘉定睛一看,竟是徐长陵与其母安乐伯夫人!

  晦气。

  这是什么巧合?

  清嘉想要逃开,却被容城郡主牵着迎了上去,她乐呵呵地介绍:“这是我新才认识的小友。祝郎中家的娘子,名唤清嘉。”

  清嘉只能僵笑着行礼。

  徐长陵的眼神有些玩味:“祝妹妹安好。”

  清嘉在一侧听着伯夫人与郡主攀谈,却能感受到徐长陵探究的眼神时不时掠过自己,心中凉飕飕的。

  昨日,才扔了徐长陵的礼物,估摸着这会子,正是对自己兴趣正浓的时候,当着长辈的面,眼神便毫无遮拦,十分放肆。

  若叫郡主误会了可怎么是好?

  偏噩梦的场景又在眼前闪现,饶是清嘉再三说服自己,既已预知安乐伯府没有好下场,徐长陵也是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只消离他远远的,便不会再受波及,但被野禽分尸的恐惧仍压在头顶,各种心情交织,一时半会仍无法直面徐长陵。

  只垂着头,盼望二位贵妇人的攀谈早些结束。

  伯夫人:“郡主是要去哪儿?”

  郡主:“打算与我这小友去陶然亭用些点心斋菜。”

  伯夫人起了兴趣:“桃花庵的斋菜素来可口,我与郡主也许久不见,郡主可介意我们母子二人沾沾光阿?”

  郡主笑:“自然是万分欢迎。”

  清嘉却笑不出来,怎么甩不开徐长陵呢?

  她如今未有勇气与徐长陵同桌用膳,却不露端倪,只好捂着额头,装作不适地往后倒了倒,被郡主身后的月影姑姑适时扶了一把。

  容城郡主发现动静,关切道:“怎么了?”

  清嘉虚弱地摇了摇头:“或是方才吹了些风,有些头晕,不妨事的。”

  郡主娘娘是心慈之人,断没有强迫她的道理,何况伯夫人也在,她体贴道:“既不舒服,还是回去休息妥帖。”

  清嘉忙不迭告辞,迈着小碎步落荒而逃。

  忖度着离开了郡主的视线范围,才打发听雪去庵堂求两贴治风寒的药,将这大戏做足了,自己则加快步伐,赶紧逃离徐长陵。

  从慈幼局到桃花庵厢房的路上,有一大片桃林,但清嘉完全无心眼前的美景,一心只想着快些回到厢房,那是外男勿入之地,大约会安全些。

  故此清嘉不曾发觉,前方桃枝掩映处,影影绰绰露出个高大男子的模样,就在她匆忙而过时,一只手从中伸了出来,将她拽了过去。

  清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气将自己往桃林中拉,落入林中时,恍然望去,竟是该在陶然亭陪郡主的徐长陵,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他怎会在此?

  清嘉满心恐惧,虽有些好奇,但终究不敢与他对视,垂着头,用自己微薄的力气,试图挣开徐长陵的触碰。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清嘉顺着望过去,徐长陵却笑得更开怀了,戏谑道:“眼珠子瞪这样大作什么,惊慌失措的小兔子似的。”

  徐长陵油腻又自信的口气,让人几欲作呕。

  清嘉躲开徐长陵落在自己头顶上的手,与他拉开距离:“徐世子请自重。”

  徐长陵不解:“你来桃花庵,定看见了我的信,既愿意赴约,便是郎情妾意,现下怎么,惺惺作此抵触之态?”

  什么赴约?

  清嘉想起,被自己烧了的红笺上,确实是写了,什么桃花,什么不见不散。

  不想竟是这般巧合,是徐长陵约她于桃花庵中私会,劈头碰上了,当真是冤孽。

  清嘉后退两步,决绝道:“我不曾见过什么信,徐世子莫要污蔑我,我们不过几面之缘,萍水相逢,我又岂会与世子私相受授?”

  徐长陵皱眉,抓着她的手:“清嘉,我心悦你,上元夜初见,我便爱上了你。”

  元夕灯会,人潮如织,清嘉不慎撞上了徐长陵,又被祝清萍瞧见,她幸灾乐祸,咋咋呼呼地引来一群人,有些尴尬地互道了姓名。

  徐长陵的话很熟悉,梦中他好似也说过相类的话,更叫清嘉想起梦中惨状,更觉反感。

  为了彻底断了徐长陵对自己的念想,清嘉把心一横:“徐世子,我已有心上人,你莫要纠缠。”

  徐长陵显然不信:“那你倒是说,此人姓甚名谁,与我比如何?”

  呼之欲出的自负。

  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清嘉用少女怀春甜腻的语调,说出目标人物的名字:“宋星然,我喜欢他。”

  这话落下,不远处石堆边上的花枝晃了晃,清嘉扫过去,只得娇嫩的桃花随风摇曳而已,并无异状。

  她将眼神收回,解释道:“我来此处,不是赴你之约,是来求菩萨,能全我一片痴心,嫁给宋星然。”

  痴心是假,心愿却真,故此清嘉脸不红心不跳,说得格外真诚。

  徐长陵也似相信,满脸惊讶地往后挪了一小步:“你……你怎会认识他,你不是才来京城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清嘉也不介意过分些,彻底绝了徐长陵的念想。

  “我爱慕他许久。”

  “多年前我曾来过京城,我此生都记得那日,宋星然状元及第,打马游街而过,我远远瞧见他,他还向我笑了一下……那日起,我心目中的夫君,便只有他了。”

  “……”徐长陵落寞一笑:“原来是这样。”

  然后满脸惊愕转身而去。

  清嘉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不甘与落寞,心情大好,甚至悠哉游哉地在花树下穿行,仔细欣赏满目繁花。

  也就未察觉到,身后有个英挺的身影自那石堆中缓缓起身。

  宋星然嘴角含着几分不解的笑,伸手拂了拂落在自己身上的桃花,目光盯着前方身姿娉婷的少女,低声吩咐:“去查一查,那是谁?”

  作者有话说:

  ①指法来自于百度百科

第3章

  将徐长陵赶走后,清嘉心情大好,当晚眠时,一夜无梦,十分香甜,次日晨起,是久违的神清气爽。

  唤了几声听雪,也无人应答,屋内不见她踪迹,清嘉只好披衣去寻。

  桃花庵地处蒙山北麓,占地宽广,所以各房舍间相隔甚远,房舍前后皆是野趣盎然的竹林,昨日听雪见着了,一直嚷嚷着要去挖笋,清嘉只以为这丫头在林中野去了。

  此刻天明不久,寒气仍存,这山野之地便显出萧瑟来。

  竹影婆娑,浸在沉沉雾中,看不真切眼前景象,清嘉一路拨开晨雾深入竹林,始终不见听雪身影,陡生不安,心中忐忑。

  欲打道回府时,脚下踩着一块不软不硬的异物,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狼狈倒下。

  但迎接她的却并非坚硬的大地,反而有几分弹性的触感,几声沉痛的低吟随之而起,原来竟是个人!

  清嘉寒毛炸起,吓得魂飞天外,尖叫着往外挪动,草丛内却窸窣作响,横亘出一只染着血的大手,一把将她的脚抓住。

  走也走不了,清嘉只能闭着眼放声求救,却又被人拦腰抱住,随后口鼻被一只大手捂住,一声低沉的男音在她发顶响起。

  “安静。”

  身后竹林沙沙作响,清嘉心惊肉跳。

  她满心恐惧抬眼去看,不期然对上一双风流疏冷的桃花眼。

  清嘉怔然。

  这恶徒即便落魄,依旧容姿出众的,一双桃花眼天生风流,长眉秀容,雍容疏冷,不像是江湖草莽,倒十足翩翩公子。

  更奇怪的是,清嘉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但始终回忆不起。

  这人青衫微湿,一身寒气,身上薄薄披了一层落叶,胸口、腰际的衣衫皆被划破,隐约透出干涸的血迹,大约在这竹林中昏了整夜,被她个倒霉蛋碰上了。

  男人大掌依旧贴在清嘉脸上,她连话都说不出,只能转着脸颊,支支吾吾地发出几声闷哼,但眼神是直视他的,表示她不会出声。

  男人长眉蹙起,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陷入沉思。

  眼前美人惊鸿,婷婷袅袅——似乎十分熟悉。

  只是见过的美人太多,一时对不上名号,宋星然出神间,手背乍然被温热的眼泪打湿,他低眸,对上了美人盈盈眼波。

  她瞳若点漆,生得一双娇憨灵动的杏眼,但眼下一点鲜红泪痣,是楚楚可怜的天成媚态,宋星然才恍惚回忆起来,眼前泫然哭泣的人儿是昨日在桃花林中,信誓旦旦要嫁给他那位。

  宋谅查了,说是祝家的女儿,从小养在扬州,闺名唤做清嘉的。

  不过昨日她笑靥甜甜,如今一双美目只得惊恐,见他好似鬼一般。

  大约是自己形容狼狈,面颊脏污,她一时认不得自己。

  这般想着,宋星然缓缓松开了手。

  新鲜的空气撞入喉管,清嘉抚着胸口狼狈地咳嗽几声,然后便连滚带爬地与宋星然拉开距离,好在他虽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却也没有轻举妄动。

  只是男人,还是受了伤的男人,怎会在桃花庵中出现?

  清嘉自问没有救人危难的善心,他受着伤,一看便是与人缠斗,身上便潜伏着危险,万一仇人寻上门来,波及了自己,可怎么是好?

  还是走为上策罢。

  清嘉眼中几多思虑,声音发颤:“公子,我只当没有见过你。”

  转身便作势要逃。

  于是宋星然毫不犹疑自袖中掏出匕首,抵在清嘉白嫩的颈项上,命令的口吻:“扶我出去。”

  他眼下中了软筋散,走不了几步路,赵严的爪牙就在周围逡巡,只有借助清嘉才能暂避追截。

  但,这小妮子,言外之意便是见死不救。

  她看似柔弱可欺,实则心肠颇硬,不吓一吓,断不会帮他。

  脖子传来刀刃冰凉的触感,清嘉惶然尖叫一声,男人身躯贴在她身后,一手捏着她的肩角,一手执刀贴在她的咽喉,侵略感十足。

  清嘉一身血都要冷了下来,僵直着身体不敢乱动,只怕自己的小命要断送在这来历不明的野男人身上。

  当真是无妄之灾!

  清嘉心中将宋星然骂得狗血淋头,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但也只能强装镇定,微笑道:“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会帮你的。”

  “能不能……将匕首挪开一些?”

  清嘉一管嗓音悦耳轻灵,有意作出讨好之态。

  宋星然岂会听不出她的刻意,低低冷笑,将匕首放远了些,不会划伤她娇嫩白皙的肌肤,但臂弯仍扣在她的颈项上。

  自然对她还是不信任的。

  清嘉寒毛倒竖,心跳如雷,只觉得他稍稍一用力,自己便要身首异处。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清嘉只能屈服,只得环着宋星然的腰,使力将他撑起,步履蹒跚地将他扛回厢房。

  待回到房中,清嘉已累得双腿发飘,无力地倒在凳子上,但宋星然却一身轻松,扶着桌面施然落座,恍若主人家一般拾起桌面上的丝巾,姿态从容地将面上的污垢擦了干净,视线在清嘉身上打量,许久,才笃定道:“你不认识我。”

  若心悦于他,没道理认不出他,若爱他如狂,没道理见死不救,所以昨日林中示爱,大约是胡诌,拿他作筏子来堵徐长陵。

  满京的青年才俊,为何偏偏是他?

  清嘉盯着眼前清俊出尘的贼匪,眸中露出些迷惘,倒茶的手在空中僵硬地顿了一瞬。

  总觉得这张脸总觉得在何处见过,但就是回忆不起来。

  最后清嘉只好归结于,长得好看的人约莫都相类,且瞧他落难的模样,衣料也非昂贵之物,大约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应当没有认识他的必要。

  或许这是一个脸皮较厚的人罢了。

  清嘉尴尬一笑:“还不曾问过公子尊姓大名。”

  言下之意,你哪位。

  宋星然自然听懂清嘉的意思,眸中尴尬一闪而过。

  再三问询倒显得他自负怪异,但看不透清嘉到底唱得哪出戏,宋星然低头笑笑,信口胡诌了个:“冉星。”

  清嘉将茶杯递了过去,客套道:“哦,冉公子喝茶。”

  宋星然低首饮茶,二人相对无言。

  清嘉忐忑,他一个大男人,不明不白地出现在她的厢房中,被人发现了,只怕对自己无益。

  何况他要待到何时去,被他挟持着,岂不白白浪费了讨好自己未来婆婆的机会。

  但对方人高马大,又有匕首傍身,清嘉不敢硬碰,只委婉问道:“不知冉公子,有什么需要清嘉帮忙的?您要在此留到何时?或是有人接应,需要我帮忙去寻么?”

  言外之意便是,你准备什么时候滚蛋。

  男人面色苍白,唇色近乎透明,捂着胸口咳了几声,腰腹处的伤口顿时又涔涔冒出血来,看着很虚弱的模样。

  闻言并未回应,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清嘉被他盯得心中发毛,但见他虚弱,又不免多想。

  京城勋贵公子,并没有姓冉的,于是越发笃定,此人大约出身寻常,或是江湖草莽,和他纠缠无益。

  此刻他正放下匕首喝茶,倒不如趁他不备逃跑呼救。

  但足尖向外探了一寸,口中突然被塞了一颗药丸,她下颌一闭,咕咚将药丸吞入腹中。

  他……这个无耻恶徒,给自己喂了什么东西?

  宋星然虚弱一笑:“这是剧毒,若十二时辰未曾服下解药,便会穿肠破肚而亡。”

  清嘉捂着的脖子干呕了两声,眸中泪意点点,委屈道:“我好心好意救你,你竟如此待我?”

  宋星然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清嘉。

  救人,是他挟持的,却说得好似自己反骨害她。且分明见她要逃,此刻扮起可怜来倒很有一套。

  清嘉只觉得宋星然一双眼眸深若寒潭,完全探不着其中深意。

  她眨了眨眼,想要挤出几滴眼泪来,却见他眼皮一掀,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发顶,笑语温文道:“姑娘,一会有人前来搜寻,你助我躲过一劫,我便给你解药,否则,我若死了,你便只能与我陪葬了。”

  他的嗓音轻柔,清嘉却被吓得发抖,但也只能颤颤巍巍、故作温柔道:“公、公子,我一定、救你。”

  这话落下,突然传来笃笃地敲门声,清嘉吓得一哆嗦,无头苍蝇似地往宋星然怀中缩了去,不慎碰着他胸口的伤,他清浅地抽了口气,仍淡定的,双手若即若离地在她后背拍了拍,小声道:“冷静些。”

  从这个角度,清嘉能看见宋星然瘦削好看的下颌,竟离奇地冷静下来。

  门外是熟悉的声音:“小姐,您醒了么?”

  是听雪。

  清嘉心神稍定,但总不能叫旁人看见自己与陌生男子呆在一处,只扬声道:“听雪,别进来。”

  一门之隔,听雪的脚步声顿了顿,她终究不曾进来,闷闷地“哦”了一声。

  见清嘉如此配合,宋星然眉骨上挑,露出些愉悦的神色,似叹息呢喃:“姑娘美貌若此,若红颜早逝,未免可惜。”

  清嘉不曾与男子这般靠近,面颊微微发烫,羞窘又愤怒,轻推他一把:“我会帮公子的。”

  此人和颜悦色地吐出威胁之言,实在阴毒无比,谁碰上谁倒霉。

  清嘉只能认命,向外吩咐道:“听雪,我饿了,去膳堂取些早食过来。”

  厢房距离膳堂甚远,一来一回至少一炷香,足够她与恶徒周旋,将人打发走了。

  作者有话说:

  宋狗:又是你说爱我,又是你说不认识我。

第4章

  听雪离去后,房中二人面面相觑。

  只是宋星然满脸淡然,只清嘉托着双腮,冥思苦想。

  此处虽大,但却毫无屏障,一眼到底,并无藏人之处,要避开搜寻,藏匿一大活人,清嘉毫无头绪,眼底一片茫然,叹息连连。

  宋星然本是闭目调息,听她哀叹,抬目望去。

  小姑娘蹙着秀气的眉头,满脸愁容,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本不打算为难清嘉,所谓毒药也只是糖豆罢了,不过见她狡黠,想让她老实一些。

  宋星然推算,赵严手下很快搜寻至此,在此滞留不是办法,只阖眼休息,封闭五感六识,暗中凝蓄内力。

  但清嘉不知宋星然盘算,生怕自己毒发,肠穿肚烂而亡,只好抓耳挠腮地想办法,偏偏毫无头绪,坐也坐不住,背着手在房内踱步,只觉得心烦气躁,径直走向窗台透气。

  时值仲春,碗莲内新叶才出,星星点点浮于水面,将水底境况遮挡泰半,清嘉仔细去看,才发现水底藏了几尾鱼儿。

  清嘉灵光乍现:若有人来寻,将冉星藏在水中,是不是也能瞒天过海呢?

  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便将宋星然拽入内房,落下床幔,勉强藏了起来。

  又跑去外头水井提了几桶水,将浴桶注满,且在水表铺上层层叠叠的桃花瓣,这才停手,满意欣赏自己的杰作。

  花瓣将水面封住,届时她假模假样地立在水中,自然都以为她在沐浴,谁也想不到,水底还藏了个人。

  只是此刻房中没有热水,若有不知羞的,凑近前看,自然还能瞧出端倪。

  但这已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她自忖此法尚可,满意地将宋星然拽了过去。

  宋星然正在冲破桎梏的要紧处,只差临门一脚,被清嘉生生打断,目露迷茫,多少不耐烦,见清嘉俏生生地抬着小下巴,无奈道:“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

  一句话不曾开端,门外便传来一阵踢踏的脚步声。

  大约此时,听雪去而复返,警惕道:“你们是谁,鬼鬼祟祟在女客房前,是要做什么?”

  有粗豪的男音怒斥:“退开!”

  “官差办事,捉拿要犯。”

  随后便有纷杂响声传来,间杂听雪的惊呼斥骂,应是她与来人起了争执,很快,听雪发出一声惨叫,便哐当倒地。

  清嘉一颗心狠狠揪起,既担心听雪,又听来人说宋星然是贼,只怕自己上了贼船,受他牵累,偏中了他的暗算,更怕宋星然被抓走,自己毒发而亡。

  万般慌忙,也只能稳住心神,低声催促:“躲到水中去!”

  深深看了一眼满脸坚毅的清嘉,宋星然毫不犹疑,翻身下水。

  门外少说有十余人,他内力还未恢复,软筋散药效尚存,如今硬碰不过,相信清嘉是他唯一的选择。

  清嘉急匆匆褪了外衫,一道钻入水中。

  顷刻之间,门应声而破,二十余护卫涌入房中,清嘉拥着双臂,满脸惊骇,放声尖叫。

  美人惊鸿,宛宛立于水中,惊慌失措的模样,也别有一番凌虐的美感,一时众人皆愣,不曾预料有此艳景。

  但这些护卫都是赵严豢养的家臣,倒不是江湖草莽,都算年青,惊愕过后很快露出尴尬,或双眸紧闭,或闪避视线。

  清嘉眼疾手快,扯过外袍包裹住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口气委屈,楚楚可怜:“佛门清净地,你们是要做什么?”

  美人含泪指责,让侍卫长顿了一瞬,面红尴尬地令人翻了箱笼、衣柜、床底,皆无斩获,终于下令:“去别处找。”

  清嘉捂着衣裳瑟瑟发抖,只能听见心脏咚咚响和护卫踢踏的脚步声,绞紧衣角,暗中祈祷他们速速离去。

  但断后的一个黑衣护卫突然停了下来,嚷道:“老大!这女人白日青天的,洗什么澡,小心有诈!”

  果见往外撤的队伍顿住。

  清嘉的心狠狠向下沉了去。

  偏偏这时,水底的冉星突然用力将她的手拽住,然后水面上便冒起了许多泡泡,显然是他闭气多时,再难承受了。

  清嘉再看时,浴桶内的清水已泛起了血色,他受了重伤,一经泡水,伤口破裂。

  清嘉只能紧紧回握住宋星然的手,冷得像冰块。

  她用那屈辱的口气,孤注一掷道:“求神拜佛,自然要沐浴更衣,你等无耻狂徒,闯入私人之处,倒还理直气壮,这可是佛寺呀,你们便不怕遭天谴么?”

  黑衣护卫回身要上前搜寻,清嘉佯装惊慌哭泣,往水中躲藏,实则暗中将披身的纱衣盖在冉星头上,但若他们抄近来查,这也不过垂死挣扎罢了。

  千钧一发之际,领头人终于发声:“够了!这一带都是官家女眷,不要太过分了,既已仔细搜过,便不要为难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了。”

  清嘉啜泣回应,真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黑衣护卫虽心有不甘,终于还是快步离去,大门阖上的一瞬,清嘉总算松了口气,手脚发抖着,将宋星然拽出水面:“你没事罢!”

  宋星然青衫之上血痕斑驳,面容惨白,双眸紧闭,似已昏了过去。

  清嘉忧心忡忡,无比紧张,素手在宋星然面上轻拍:“冉公子,你醒醒!”

  她还未解毒呢!

  但宋星然仰倒在水中,毫无反应,清嘉双手发颤去探他鼻息,尚有清浅呼吸,才松了口气,使力在他胸口按压。

  二人浑身湿透,清嘉也顾不得血水飞溅,不停摇晃他的身体,唤道:“冉星……冉星,你快醒醒呀。”

  好在宋星然剧烈地咳嗽一声,缓缓睁开眼。

  他目光幽深,安静地凝视她。

  美人秀眉紧蹙,眸中泛着水光,眼角泪痣嫣红似血,白皙面颊点点血痕,身躯发颤,几多狼狈可怜。

  见他醒来,柔弱可怜地捏着他的衣角:“你可算醒来了。”

  她口气分明是埋怨的,但她一管嗓音天生柔媚,方才嘶喊中破了嗓子,现下平添几分沙哑,倒显得娇嗔幽怨一般。

  便是宋星然才醒来,也不由被清嘉那白得晃眼的肌肤所吸引。

  着实是妖冶清艳的女子。

  宋星然面上浮现出几许不自在的神色,借着咳嗽低下头来,挪开视线,将绮念驱走:“多谢姑娘。”

  谁要他的谢。

  清嘉冷笑一声,朝他扬了扬下巴,摊开掌心,索取道:“解药呢?”

  宋星然眉骨一振,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解药啊……”

  清嘉生怕他不给,急切地又靠他近些,循着他的话又问了一遍:“嗯?解药呢?”

  美人骤然贴近,她一身轻薄的寝衣被水打湿,宋星然稍一俯眼,便能窥见她秾纤有度的娇躯,几瓣不懂事的桃花粘在白腻的肌肤上,将坠未坠,像极了山林中走出来的桃花妖,还不知好歹地往自己跟前凑。

  宋星然挪开视线,双手打开、撑在浴桶边,想要与清嘉拉开距离,但小桃花妖似怕他逃开,越发迫近。

  美人恩难消受,宋星然竟觉得自己心跳微微发乱,只好无奈承认:“那不是毒药。”

  诓她的。

  “是我妹妹的糖豆罢了。”

  他竟用一颗糖豆,骗得自己冒着生命之险,上下奔走,狼狈如丝?

  何等卑鄙、无耻、阴险、下作的小人。

  清嘉桃花面面煞白,神色僵硬,哗地一声自水中站立起来,但脚下一滑,又稀里哗啦地摔回浴桶。

  宋星然眼疾手快地接住清嘉,歉疚道:“……抱歉。”

  清嘉气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忍住扇他的冲动,将他狠狠推开。

  宋星然未曾设防,后背伤口摔在浴桶边缘,闷哼一声,捂着胸口直抽气。

  清嘉站起来,从浴桶中翻身而出,另寻了干爽外袍披上,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冷漠道:“冉公子,你可以离开了。”

  权当自己倒霉罢了。

  但宋星然不能在此逗留。

  宋星然捂着胸口,觉得冷脸下逐客令的小女子,很有几分意思。

  生得天仙的模样,却心硬得很。

  但总归是他胁持了人家小丫头,承了她的恩惠,他神色也松弛下来。

  宋星然熬过痛息,扶着浴桶站起,艰难走到清嘉面前,手上捏着个印鉴,递到清嘉手上:“今日,多谢姑娘相助,他日若有事,拿着此印鉴到雅南居寻我。”

  “只要姑娘开口,我一定做到。”

  雅南居?

  她到京城不过月余,但也听闻雅南居的东家,家资无数、富可敌国。

  这位冉公子与雅南居有什么干系?

  清嘉不情不愿地接过,这印鉴通体曜黑,流光四溢,雕着瑞兽朱雀,神气活现,是值钱的东西。

  余光扫过,清嘉再次打量这位浑身狼狈的公子。

  竟有几分富贵闲人的气质。

  如此一想,这位冉公子虽非勋贵出身,但也非一无是处。

  若她嫁不成宋星然,不得以要出逃,有得是要使银子的地方,只是这人底细要再探一探。

  清嘉面色和缓下来,试探道:“但方才捉拿你的人,说你是要犯罪人,我凭什么信你?”

  宋星然笑,她的心思倒多,方才千钧一发,还记得赵严手下的说辞:“我的危险已去,没必要骗你。”

  何况赵严是首辅,百官之首,权倾朝野,所以他府中的私兵也敢妄称官差。

  但这些无须与清嘉解释,宋星然只说:“亡命之徒,胡言乱语,无须放在心上。”

  清嘉暂且信他,又追问:“若我要黄金万两呢?”

  宋星然很干脆,薄窄的眼皮都不曾动少许:“当然可以。”

  听他阔绰,清嘉总算看他顺眼些许,甚至不吝啬地对他笑了,毫不客气地吩咐道:“公子,我那可怜的婢女还在外头躺着,既是朋友,便劳烦您搭把手。”

  这小女子,竟使唤起他来了。

  宋星然捂着胸口咳了咳,又抖了抖自己尚潮湿的衣裳,多少不情愿,还是“嗯”了一声。

第5章

  清嘉去查看听雪状况,她被敲晕过去,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但呼吸仍顺畅,也无外伤,才放下心来。

  二人一道将听雪抬至旁侧耳房,清嘉惊魂初定,也没想好说辞,只将耳房的门从外锁住,打算晚些时候再同听雪解释。

  宋星然察觉此举,挑眉而笑:小妮子心思缜密,心眼颇多。

  清嘉并未注意宋星然的表情,方才匆匆换了一件外袍,襦裙却是湿透的,一经风吹,抖着牙关打了个冷战。

  偏偏宋星然就在此,也不好换衣梳洗。

  她幽怨地望向宋星然,他身上衣裳皆湿,原来干透的伤口便映出斑斑血痕来,但他面色却还好,不复方才青白模样。

  他倒从容。

  清嘉轻哼了声,随即打了几个喷嚏。

  宋星然侧目望去,清嘉正抱着手臂哆嗦,她浓长眉睫,瞳孔乌浓明亮,虽被冻得双唇泛白,却不显狼狈,竟然有通透脆弱之感。

  一身冰肌玉骨,裙衫濡湿,勾勒出玲珑浮凸的身材,水妖一般。

  不由得愣了一瞬。

  清嘉见他盯着自己,又羞又怒,抱臂捂着胸前:“你看什么?”

  她生得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瞪人时没有半分威胁之态,反有些娇憨,宋星然揉着太阳穴别过眼去,却笑了起来。

  清嘉更是肝火上升,顺手抄起桌上茶杯扔了过去。

  宋星然闪身躲避,茶杯“啪啦”一声碎在地上,房外却响起急切的叩门声:“清嘉?你可有事么?”

  是容城郡主来了。

  真是屋漏还逢连夜雨。

  这下,不仅清嘉脸色骤变,连宋星然的表情也怪异起来:他母亲怎会来此?

  无论二人如何心怀鬼胎,现下对视一眼,心中想法惊人一致:不能叫容城郡主发现二人狼狈共处一室。

  清嘉使了个眼色,宋星然便无比默契地闪身躲上床。

  见他躲好,清嘉一道翻找衣服一道回话:“无……无事!失手打翻了茶盏,衣裳湿了,仪容脏乱,劳烦郡主稍等片刻!”

  她衣裳湿透了,自然不能叫人看见,平白起了疑心。

  清嘉顾不得宋星然仍在房内,急匆匆将身上襦裙扒下。

  宋星然自然时刻注意屋外情形,帷帐虽放下,但也非完全遮蔽视线,他还未反应过来,清嘉便已将裙衫剥下,身后剩下一根薄薄的兜衣细线,缠在盈盈一握的腰肢上。

  他错愕地眨了眨眼,很快别过视线,但脑中却总想起女子玉白的后背上,一双纤细的蝴蝶骨,振翅若飞。

  卧在床榻上,方才不觉得的,如今却若有似无的,有一阵清浅的幽香在鼻端萦绕,好似便是方才清嘉身上的味道。

  真是疯了。

  宋星然收敛心神,听见门外容城郡主的声音有些急切:“清嘉?你可还好么?”

  清嘉穿好衣裳,匆忙将凌乱的箱笼合上,小跑过去,将门打开,脸上努力堆出笑容:“叫郡主久等了。”

  容城郡主舒了口气,上下打量她:“叫我好担心。”又挽起她的手:“莫在门口吹风,咱们进去说话罢。”

  清嘉回身望了一眼,有些凌乱的厢房,忐忑地点了点头。

  地上还散落碎瓷片。

  郡主“呀”了一声,吩咐侍女收拾。

  清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生怕被郡主看出什么端倪,解释:“方才手滑、手滑。”

  “想来是你身上没有力气。”郡主牵着她的手,关切道:“你的手好冷,想来真是受寒了。”又命身后侍女将糕点热粥端上,一味招呼她用,只说山间风寒,冻坏了她。

  本来清嘉应该开心的,郡主对她很是关切,但她心里揣着事情,心不在焉地望向内房。

  容城郡主叹了口气:“原来我有事相求,如今见你身子骨不好,却不敢再劳你受累。”

  清嘉巴不得与郡主劳烦,口中还含着一口粥,忙不迭咽下,含糊道:“郡主所说何事?”

  郡主笑了笑:“我膝下有个小女儿,尤为顽劣。”

  她说嫌弃神情却十分温和,口气尤为爱宠:“到了进学的年纪,但总不听管教,不知气走了多少名师,连宫中的嬷嬷,都拿她没有办法。”

  宫中的嬷嬷教导人,自然是手段百出,如何搞不定个黄毛丫头?那些人精只是不敢下重手,怕得罪郡主娘娘罢了。

  清嘉打听过,宋星然有个年幼的妹妹,是先国公爷留下的遗腹女。郡主先是丧父,其后早产,所以对小女儿很是溺爱,心肝宝贝似的养大。

  “本来见你性子好,想请你去教一教我那不成器的丫头。但如今却不敢劳你费神。”

  清嘉大为震惊。

  去国公府做女师傅,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郡主认可她的性情才华,才会如此相邀;能名正言顺地出入国公府,便能和宋星然更多接触,才好将未来夫婿斩入囊中,再说了,讨好未来小姑子,这事该做。

  便是退一万步,此事不成,日后要逃,也可求一求郡主的恩惠。

  清嘉被这巨大的好消息砸得发懵,又见郡主犹疑,忙解释:“哪里是山间风寒,不过是我突然来了月事,故此身上有些虚乏,并不妨事的。”

  郡主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地“嗐”了一声,笑道:“那此事可成?”

  清嘉故作谦虚:“只要郡主不嫌弃清嘉才疏学浅,不怕清嘉教坏了小娘子,清嘉自然愿意为郡主分忧。”

  容城郡主很是高兴,一锤定音:“你若不嫌弃,咱们便说好了,回去我便与你家下帖子陈明此事情,届时我再派人去接你。”

  她们皆心满意足,宋星然却满含疑虑。

  宋星然不解,这扬州来的小娘子,究竟意欲何为?

  处心积虑地讨好母亲,哄得她老人家喜笑颜开,又堂而皇之地于外男面前说心悦于他,似是铁了心要与信国公府扯上联系。

  宋星然也怀疑过,清嘉是哪位政敌派来的细作,但她却不识得他,聪明,也懵懂,不似受过训的。

  又见清嘉与郡主相谈甚欢,也不得不叹服这小妮子,生得美丽,又嘴甜,若她愿意,确实很能讨人欢心。

  可惜却蛊惑不了他。

  清嘉与容城郡主聊着扬州的见闻,低头笑时,无意瞥见微风扬起时、藏于床幔后,宋星然一双黑沉沉的眼。

  满含着思索与打量,吓得清嘉后背一凉,面上表情也几多别扭。

  容城郡主握了握清嘉的手:“呀!你的手怎得这样冷。”她环视一周,发现窗户关得严实,只当作是这北侧的厢房格外冷:“你这屋子冷些,被褥可还够用?或是再添一床……”

  说罢,更是往里屋走去。

  可不能叫郡主瞧见自己床上藏了个男人!

  清嘉眉心一跳,“唰”地站起来,三步作两步走,拦在郡主身前:“郡主!我才起来,里头乱糟糟的,莫污了您的眼。”

  容城郡主远远地瞟了一眼,床幔低垂着,也不曾起疑。

  但清嘉断不敢再留郡主了,只装作腹痛又起的模样,送走了郡主,才匆忙赶回,查看宋星然情况。

  只是她掀开帐子,里头却空空荡荡。

  清嘉总算松了口气,疲累至极地倒在床上。

  此后她又将听雪搬回,说自己无碍,又叮嘱听雪将此事烂在肚中,恐传扬出去与她闺誉有损云云,彻底将此事遮掩过去。

  清嘉在桃花庵留了三日,在郡主身前卖了三日乖,此行目的大成,回京路上,皆是眉梢带喜,但一回祝府,才下马车,便与祝清萍的奶娘尤嬷嬷迎面碰上。

  尤嬷嬷是张兰修,也就是祝满后头娶的那位妻子,身边得力的老人,平素里便不待见清嘉。

  清嘉在祝家多为寡言,自不会挑事,便也装作不曾看见的模样。

  但尤嬷嬷抢至清嘉身前,满脸嘲讽:“哟!这不是咱家大小姐么?桃花庵里呆了几日,倒是红光满面。”

  清嘉躲开,微微颔首,客套道:“嬷嬷。”然后便绕着道走了。

  但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尤嬷嬷扯着嗓子在嚎:“大小姐总算回府了,再迟一步怕是见不着三少爷了哟。”

  清嘉脚步顿止。

  尤嬷嬷素来看他们一家三口不顺眼,但绝不敢无凭无据、红口白牙地诅咒清许。

  只恐她不在这三日,张氏又闹了什么幺蛾子。

  清嘉神色僵硬,转过身子,皮笑肉不笑地问:“嬷嬷在混说什么?”

  尤嬷嬷抬着下巴,神色傲据:“小蹄子,有空在我跟前做戏,倒不如去瞧一瞧你那短命的弟弟罢。”

  府内摆设一应如常,并未挂白。

  但她话里歹毒,清嘉寒霜覆面,再难忍耐,一把抓住尤嬷嬷的手,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尤嬷嬷在祝府素来横行霸道,从来不惧清嘉个扬州来的半路主子,一把将清嘉推倒在地。

第6章

  尤嬷嬷叉着腰,蛮横至极:“大小姐可不要学三少爷,见人就咬,老奴身上皮糙肉厚,没得来膈着自家牙口。”

  清嘉吃了痛,反倒冷静下来:尤嬷嬷拦下她,可不就为了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借着清许吃了大亏,狠狠羞辱她一番,倒无需逼问,这刁奴也会说出来。

  果见尤嬷嬷冷笑着,讥讽道:“三少爷,不知好歹,顶撞夫人不止,还辱骂老爷,活脱脱一条疯狗。这不,被关在祠堂反省呢,几日没吃没喝,也不知还能吠多久。”

  原来如此。

  清嘉站起身来,平静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想将情绪浪费在无用之处。

  倒是听雪怒火遮眼,冲上前去打尤嬷嬷,又被她身旁几个婆子挡住,生生推倒在地,掌心都磕出了血。

  当着她的面,便敢这样气焰嚣张地欺负听雪,自然是要打她的脸,清嘉心中屈辱,也气得发抖,却只能按捺怒气,将听雪扶起,低声嘱咐:“一切以清许为重。”

  清许已然受罚,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再生事端。

  主仆二人忍着一肚子气匆忙往祠堂奔去,一路上清嘉都心慌不已。

  当年祝满再娶张兰修,原是左右瞒着的,但张氏并非蠢钝之人,暗中寻至孟其珊府上,那会孟氏正怀着清许,孟氏本就天生心疾,得此巨变,终日郁郁,怀胎七月便生下清许。

  清许先天不足,从来羸弱,自小汤药不断,在祠堂跪了三日,清嘉只恐他身体扛不住。

  清嘉急忙要去祠堂,但门前门堵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护院,见她来了,铁面无情道:“没有老爷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祝家无人将她们三口当作正经主子,清嘉也料想到会处处碰壁,但她目光瞥祠堂内,却被吓得手心发凉,险些栽倒在地。

  乌泱泱的神牌肃穆无比,清许瘦削倔强的背影摇摇欲坠,衣袍上挂满了干涸的鞭痕,她不过扫了一眼,都能瞧见深浅不一的红。

  清许扛着这身伤,竟在祠堂生生跪了三日?

  难怪尤嬷嬷敢恶言诅咒,若再耽搁下去,她这弟弟便真要没了!

  清嘉眸中蓄着眼泪,苦苦相求门前那守卫,却又被不耐推开,她本就被吓得六神无主,便是

  耳边轰鸣着往下倾倒。

  “姑娘!”

  清嘉被人扶住,她含泪望去,竟是孟氏身边的大丫鬟,画扇。

  画扇听说听说清嘉回了府,又与尤嬷嬷在门口起了争执,特地赶来的。

  见了自家人,清嘉的才敢稍稍流露出软弱的情绪,啜泣着问:“清许究竟犯了什么事情,父亲要这样罚他?”

  “……小姐去桃花庵那日,少爷与二小姐吵了一架,说是二小姐辱骂您,又蓄意将您推入湖中,少爷压不住脾气,闹到了老爷面前。”

  画扇姑姑咬牙切齿:“张氏惺惺作态地劝和,又被少爷顶了回去,顺带连老爷也骂了,所以老爷才怒不可遏,家法伺候不止,还罚少爷跪祠堂,说是少爷何时认错,便何时饶过他。”

  她默了默,用无奈的口气:“夫人去求情,总被拒在门外,急得旧疾又发,已卧床几日了,也无人问津,瞧着情况也不大好。”

  什么?

  画扇措辞婉转,但清嘉清楚,孟氏那是心疾,是要命的!

  她垂下眼睫,默默擦拭眼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祝满的平妻张氏,其父当年曾是江南巡抚,当年祝满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哄得张氏下嫁,祝满承了张家的东风,一举升迁入京。

  祝满靠孟氏起家,又靠张氏腾达,如今孟家已落魄,只是寻常商户,张家子弟虽然平庸,却仍在朝为官,孰优孰劣,不辨自明。

  所以孟氏虽是祝满明媒正娶的妻子,被冷落在扬州。

  若非张氏膝下无子,孟氏此生或许会在扬州终老,但祝满将清许接了回来,清许便成了张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清许年纪还小,经不得激,大约是着了张氏的道,才有此劫。

  清嘉心中惶然,但见清许身影摇晃几下,“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清嘉更是吓得面色煞白,冷汗淋漓,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贝齿将唇肉咬得鲜血淋漓,痛感让她寻回一丝清明。

  张氏恨不得清许就这么死了,但祝满不会,他膝下只得两个男丁,除了清许外,便是柳姨娘生养的小四,小四不大聪明好学,故而祝满不喜。

  也因如此,祝满才将清许从扬州接回京城,也是想要敦促他读书之故。

  清许聪明敏捷,又多勤奋,其实祝满对清许很是喜欢,所以只有去求祝满,才能救清许。

  清嘉将面上泪水擦净,飞奔至祝满的云鹤院。

  未至祝满房中,父女二人便在廊下迎面碰上,祝满一身青绿官服,是匆忙出门的模样。

  清嘉回京后,父女二人见面拢共不过三面,他们素来生疏,见清嘉来,面露愕然:“你怎么来了?”

  清嘉眸中噙泪,情真意切、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句“父亲”,好似祝满真是爱她疼她的父亲,她不过是在外受了委屈祈求庇护的女儿。

  她双膝下跪,哐当哐当两个响头将祝满砸得发懵。

  孟氏体弱,多年不曾生养,故此清嘉出生在祝满迎娶张氏后,彼时张氏已有孕在身,祝满正是青云直上的时候,一门心思都在另一头家,从来不曾理会过清嘉。

  但清嘉如今长成,出落得雪肤花貌,容色更胜当年孟氏,如此盈盈可怜地跪在自己身前,祝满罕见地生了些许慈父的心:“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清嘉口气沉痛:“父亲,您原谅清许罢。”

  祝满面色转冷,哼道:“那逆子认错了么?”

  自然是没有,她弟弟是个认死理的人,一身硬骨头,从不说违心之言。

  但清嘉不是。

  为达目的,她可以将戏演得很漂亮,眼下她更是满脸泪痕,无比真挚的:“清许知错了……”

  祝满面色果见松动:“那……”

  “那怎么来认错的人,不是清许呢?”

  清嘉循声望去,隔着朦胧泪眼,见一高挑妇人,挑眉、风眼,满脸精明之态。

  张兰休手执祝满官帽,笑吟吟道:“莫不是清许不肯认错,姐姐心疼了,来替他撒谎罢?”

  清嘉方才磕得头脑发晕,一口气卡在胸口,有气无力地辩驳:“当然不是!”

  张氏亲手替祝满带上官帽,轻声细语的:“老爷,既有急事,还是莫要与这丫头多言,速进宫去吧。”

  祝满那点零星的慈父之心,被张氏三言两语撩走,祝满神色已淡,扫了清嘉一眼,便迈步离去。

  张氏勾唇而笑:“小蹄子,你道行还浅。”

  清嘉抹泪而起,并不想与张氏争辩。

  清许等不起,他已昏迷,需得马上就医。

  当下疾步往祝满奔去,抱着祝满的大腿,涕泪横流:“父亲、清许知错了,但他身上全是血,伤得太重,昏了过去,迷迷糊糊还在念叨,求父亲原谅!”

  祝满却不耐烦,命人将她扯开。

  清嘉左右手臂皆被人扯着,但她膝盖往前对抗,趴跪于地,见祝满渐远的背影,心如死灰地吼:“清许要死了,你等着小四给你继承家业,养老送终么?”

  祝满身形顿了顿,终于停了下来,附在小厮耳畔说了几句,才离开。

  清嘉释然跪在地上,来不及收回的眼泪簌簌而下。

  此刻精神松懈下来,感受到额头、膝盖的痛麻渐渐袭来,被染丝扶着,才勉强站起身。

  张氏走到清嘉面前,眼神冰刀子一般:“你倒是豁得出去。”

  清嘉并不理会,转身便走。

  清许被扛回房时,清嘉恰恰赶到。

  少年伤痕累累,面颊潮红,呼吸灼热,双唇皲裂,白得吓人,清嘉握住他的手,连手心都似窝着一团闷火。

  弟弟被折磨,当姐姐的亦心痛如绞,清嘉哽咽着吩咐:“快去请大夫。”

  听雪慌乱应承,匆匆跑了出去,清嘉苦苦等了一炷香,才见听雪折返。

  她语气焦急,带着哭腔:“奴婢没有府中对牌,那安仁堂……不愿出诊。”

  清嘉敷着湿巾的手一顿:“那便请别的大夫。”

  听雪愣了愣,点头,又摇头,瞟了一眼病榻上的清许,问:“姑娘可知道,京中还有哪家医馆可靠?”

  她们一家三口不过年前才到京城,满打满算都不够三个月,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外头的东西了解甚少。

  清嘉皱眉,眸中发暗:“你去街上问问,不拘是什么大夫,先请回来再说。”

  这话说完,清嘉心里也没底,清许病得厉害,不能有任何闪失,何况安仁堂确实是京中最负盛名的医馆,听桃花庵里的师太说,那处的大夫,医术堪比太医,所以官宦之家,都只请安仁堂的大夫,祝家亦是如此。

  清许口中发出喃喃,清嘉凑近去听,听见了七零八碎的“姐”字。

  她长清许五岁,她还是个奶娃娃时,便晓得要照顾弟弟,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地长大,感情最好,清许此次受难,起因也在她。

  不多时,听雪拽着个大夫匆忙赶回。

  大夫摸了摸清许的脉门,又翻查清许身上伤痕,摇头道:“小老儿无能,诸位还是准备后事罢。”

  “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沉痛的呼喊,清嘉含泪望去,竟是孟氏。

  她唇色发苍,面若金纸,摇摇欲坠地巴在门框上,清嘉还未来得及去扶,她已阖上双眼,栽倒在地。

  七手八脚地将孟氏抬上侧榻,清嘉拽着那大夫去看孟氏,偏那大夫哆哆嗦嗦,一把脉又说夫人心脉俱损,他也救不了。

  气得清嘉也要两眼反白,头脑发昏,她勉强站定,吩咐道:“将大夫送走,你们照顾好夫人与少爷,我去去就回。”

  作者有话说:

  呸渣爹

  ——

  谢谢谢谢各位小宝贝们支持爱你们!!

  日更日更

第7章

  清嘉咬牙,随手拔了根簪子攥在手中,径直往张氏的清晖院而去。

  清晖院内的丫鬟婆子见她形色匆匆,面色铁青的模样,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倒无人阻拦,直至清嘉推开张氏房门,也不过顷刻而已。

  张兰修在正堂与几个管事婆子议事,婆子们见她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前,目露惊愕,一时也没有动作。

  只有张兰修斜着眼扫了扫清嘉,见她染血的衣裙、惨白的面色,缓缓笑了,傲慢道:“大小姐来了,真是稀客呀。”

  张氏笑得阴毒嘲讽,似蛇蝎可怖,可见她早预料到他们寻不着大夫的状况,她就是故意的,她早知清许病情,故意折磨清许,想要他一命呜呼。

  清嘉一句话也不说,手中紧紧攥着银钗,大跨步冲上前,径直抓着张氏肩膀,将银钗抵在她咽喉处,在一片惊呼声中,目光冷冷地盯着张氏,沉静道:“将对牌给我。”

  张氏怒斥:“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将这小蹄子拖走!”

  清嘉抵在张氏耳边,柔声细语地感慨:“夫人,您是真不怕死啊。”

  张氏威严自持的面具总算破裂,显出了狼狈,双目瞪圆,却仍在逞威风:“祝清嘉,你敢这样待我,不怕你爹将你千刀万剐么?

  清嘉冷笑,将银钗又迫近几分,在张氏破碎的呼痛声中,口气仍可怜婉婉的:“我只身前来,赤手空拳,势单力薄,哪里有力气在人堆中挟持夫人?”

  清嘉发丝凌乱,玉面上仍沾着灰尘与血痕,她泪盈于睫,楚楚可怜,不似要杀人,反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如此冲突,足见其疯狂可怖,瞧得张氏寒毛竖起,心中生出无尽的恐惧。

  清嘉却仍哭诉着:“我身上都是伤,分明是求药不成,又被夫人虐打。”

  张氏颤抖着:“谁打你了!你个疯婆子!”

  她颈间痛意袭来,着急命令:“你们看戏么!还不去叫人来!”

  “我看谁敢动!”

  见屋内之人动作,清嘉怒吼叫停,将银钗刺入更深,眼见一众婆子皆停下脚步,哭腔才停下来,挂着簌簌而下的眼泪,嗓音低婉柔媚,但出言恐吓:“你说,我敢不敢自残,再与你对峙啊?反正若我弟弟出事了,那夫人也别活了。”

  张氏想起今日云鹤院中,祝清嘉是如何豁得出去,跪在地上求饶撒泼,浑然不惧受伤,足见其心智坚定,如今被她挟持在手,恐惧深重,但总想着让祝清许医治无门而亡,届时祝清嘉与孟氏,在祝满眼中便低微若尘,不管祝清嘉如何蹦跶,依旧任她揉圆挫扁,这般想着,嘴硬道:“对牌在钱嬷嬷身上……她出门采买去了……”

  清嘉怒极,没想到张氏生死之间仍在与自己耍心眼,难道阖府上下便只有一个对牌了么?

  只能威胁道:“你不怕死,是不是也不怕祝清萍与你陪葬?我穷途末路,不怕手上沾血,大不了同归而尽!”

  张兰修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她那样精明的人,将祝清萍养得一团傻气,蛮横无比,如今事关祝清萍生死,她果然害怕:“你!”

  清嘉笑,挑眉看她。

  张氏终于松口,咬牙切齿,命人将对牌方送到清嘉手上。

  清嘉拿了对牌,紧紧攥在手中,临走前还不忘当着张氏的跟前,面不改色地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

  张氏也觉得肉疼,心有余悸地嘶了一句,身体不觉向后仰倒。

  清嘉却只笑,脖子上还渗着血,仿佛一点不疼,震得张氏呆在原处。

  清嘉此举,只想警告张氏莫要生事,自己无惧对峙。

  然后便离开了清晖院。

  一通折腾,安仁堂的钱大夫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

  清许本就伤重,在祠堂中没吃没喝生生拖了三日,不过就剩下一口气吊着罢了,凶险万分。

  连钱大夫也只说,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至于孟氏,她是积年的旧病,惊惧之下险些魂归九天,钱大夫扎了两针才说将孟氏心脉护住。

  偏安仁堂做惯了达官贵人的生意,药钱高得吓人,清许的三帖汤药再并上孟氏的保心丹,竟足要十两银子。

  这还不过一日的药钱而已,那大夫话说得难听,想从阎王爷手中抢人,不费些力气如何能达?

  但这十来年,祝满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一家三口在扬州日子过得艰难,孟氏的陪嫁几乎都用作母子二人的药钱,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便是来了京城,落在张氏手下,月利到手也不过几吊钱,如今叫清嘉如何拿出钱来?

  又去张兰修那抢么?

  自然不可能。

  方才张氏没有防备,才会让她占了便宜。

  且各人皆有月钱,看病裁衣这些日常琐碎,本就不该从公中出的。

  祝满倒是愿意出钱,可他才出了府,一时半会儿寻不着人,清许等不起,需得马上用药。

  清嘉将母子三人房内余钱都翻找了出来,拼拼凑凑拢共得了三两银,只哀求着大夫先给清许先用一贴救命的药,诊金自己即刻去凑。

  大夫答应得不情不愿。

  清嘉只恨自己初来乍到,在京城内竟一个能求助的朋友都无。

  六神无主间,清嘉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双乌浓的桃花眼。

  她掏出怀中揣着的黑玉,想起宋星然曾说,任何要求,只管提出,黄金万两也不是问题,但那时不曾想,自己的困境来得这样快。

  清嘉将黑玉重新揣好,留下一句“等我”便仓促出府,连身后染丝的呼唤也听不见。

  如此一路狂奔,气喘吁吁至东市口,距离雅南居仍有两条街的距离时,清嘉在人潮如织中,顿住了脚步。

  她一路行、一路想,心中越发不安。

  自己与那位冉公子,不过一面之缘,她并不信任他。

  再者,冉公子若真如他所言那般无所不能、手眼通天,救命的恩情仅要他这点银钱,岂非大材小用。

  手中墨玉也是值钱货色,不若……先当了换银子,日后筹钱再换就是了,如此一来,清许的药钱也有了,这个人情也不必就此浪费。

  心中如此筹谋着,后背遽然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

  清嘉顿时心惊肉跳,回头一看,是听雪。

  听雪半弓着身体,手中还压着个包袱,气喘吁吁道:“小姐、这是夫人交代的,看看能当多少银子。”

  清嘉粗略地扫了一眼,里头是孟氏昔年的陪嫁,仅剩下的一套珍珠头面。

  这些年,孟氏的嫁妆,或是早年被祝满用于官场疏通,或是后来用于他们一家三口的生计,一来二去,也只剩下这套头面,说是要留给清嘉做陪嫁的。

  才来京城,便过得这般凄惨,清嘉抱着包裹,一日的悲愤、惊惧、担忧再压抑不住,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口,眼泪止不住地流。

  清嘉哭得悲恸,往来的行人或好奇、或心疼,各样的眼神投向于她,纷纷议论。

  高楼之上,有人将清嘉的惨态收入眼中,桃花眼中几多探究。

  她额上缚着白绫,又有血渍渗出,衣裙破烂不堪,有其是双膝之处,磨损得厉害,一看便糟了不少罪。

  此刻清嘉抹着眼泪站了起来,双眸蓄着一汪秋水,眼底泪痣嫣红一片,盈盈可怜,偏又是倔强的神情,眼神亮得发烫。

  曲烟波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清嘉。

  她掩面哭泣的姿态也甚是美丽,娇花照水,是很让男人心疼的模样,又见宋星然眼神几乎黏在清嘉身上,心中咯噔一下,几分踟蹰,试探道:“公子认识这位姑娘么?”

  宋星然见丫鬟将清嘉搀扶起来,二人在川流不息的街市上缓缓而行,与周遭喧闹截然不同。

  有风吹过,清嘉的衣袂被卷起个凄惨的弧度,消失在人潮中,宋星然的眼神终于收回,冷淡地撇了眼烟波。

  虽无声,却含着斥责。

  烟波垂下眼睫,又听见宋星然淡声与宋谅吩咐:“跟着她。”

  然后才道:“继续说吧,赵世鸿如何反应。”

  ——

  这边,清嘉到了当铺,先是将黑玉拿出,问:“能当多少银子?”

  当铺掌柜一番检验琢磨:“三两。”

  这价格与清嘉心中所想相差甚远,清嘉窒了窒,软和问道:“掌柜的,便不能通融些么?此玉光滑,又无杂质,雕工……”

  一句讨价还价不曾说完,便被冷声打断:“爱当不当。”

  听雪心急,哭诉道:“你们怎么这样黑心!这宝贝分明值钱!我家少爷受了重伤,如今烧得糊糊涂涂,我家夫人又有疾在身,这是救命的钱!”

  那掌柜面露烦躁,分明不耐。

  当铺压价,清嘉也无计可施,母亲与弟弟尚在鬼门关徘徊,要使钱的地方还多得是,便只能将珍珠头面也一道当了。

  虽过程曲折,但好歹凑足了诊金,清嘉心情松快了些,主仆二人相互搀扶着回府。

  可才走出街口,刚才冷口冷面的当铺掌柜便追了上来,手中拿着钱袋与票据,堆着笑意,与方才爱理不理的态度截然不同。

  “方才是我看走了眼,估错了了价钱。”

  又多塞了十两银子。

  掌柜挠了挠头:“那套珍珠头面实在精美,是在下眼拙、眼拙。”

  清嘉有些发懵,心道莫非是老天开眼,当铺的奸商也开始行善积德了?

第8章

  宋谅将所见所闻一一回禀宋星然。

  宋星然听后,支着额角,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宋谅又说:“那当铺是自家的,我便与那掌柜说了几句……”

  宋星然这才抬起眼眸,淡淡道了句:“多事。”

  话并非好话,但宋谅却暗中松了口气,心道他不曾揣度错了主子的心思,也不是多管闲事。

  ——

  清嘉得了银钱,日日如流水一般花销出去,好在拿钱消灾,孟氏与清许终究没有大碍。

  只是因为要照顾他们,容城郡主之邀便无法如期履行。

  清嘉怀着忐忑,修书告明内情,幸而郡主表示理解,但她总是心底不安,一边是病弱的家人,一边是未知的前程,她只恨不得将自己撕成两半才好。

  偏偏祸不单行,本来偃旗息鼓的徐长陵,竟又卷土重来。

  进来门边时常摆放着徐长陵所赠的书信礼物,其中不乏珍藏的字帖典籍。

  清许不久便要入国子监,这些皆是日后用得着的,许多还是孤本,无意叫清许见着,他简直爱不释手。

  清嘉这才想起来,徐长陵的父亲安乐伯,是担着国子监祭酒一职的。

  既如此,她便不好太落徐长陵的面子,若他暗中为难清许,便不好了。

  所以思索再三,清嘉还是不情不愿地赴了徐长陵的邀约,横竖不过一顿饭,又少不了几块肉。

  二人约在长亭楼,就在东市最热闹熙攘的地段,极气派地修了六层高楼。

  长亭楼的东家阔绰,将各地的厨子都搜罗到一处,菜式又做得风雅,十分受富贵人家的追捧,要定一桌席位,并非易事。

  二人的包间在楼顶,闹中取静,十分雅致,整层楼拢共不过划成两间罢了,应当只用作招待贵客,两间凭栏处望去,能看见喧闹的人流走马般而过,确实有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之感。

  无论环境如何美妙,清嘉都如坐针毡。

  她自问道行不够,看见徐长陵,梦中的情节排山倒海一般涌上,不觉手脚发凉,周身僵硬,对着一桌子的珍馐美食,也毫无食欲。

  然今日前来,多少有求人的意思,清嘉不敢过分疏冷。

  眼见徐长陵又夹了一筷子菜过来,温言:“这道‘荷塘小炒’,乃是扬州大厨做的,用料新鲜、调味讲究,你肯定喜欢。”

  清嘉敷衍笑笑,道了句多谢便安静吃菜。

  徐长陵眼神闪烁,突然伸出手来,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传来,清嘉只觉得不寒而栗,周身一颤,长袖将碗筷都扫了下地,发出几声狼狈的脆响。

  清嘉白着脸,双手交握,做出抵抗的姿态,瑟瑟道:“徐世子,我……”

  徐长陵装了半日的笑容终于消散,面色沉了下去,盯着清嘉秀美侧颜,眸光复杂:“清嘉,你便如此厌弃我么?”

  “宋星然那浪荡子,究竟有什么好?”

  一墙之隔,宋星然烹茶的手在空中顿了一刹,抬眸时果不其然碰上了好友李炎戏谑的眼神。

  李炎勾唇,笑道:“我说呢,你何时有了听人墙角的雅趣,原来遇上了熟人。”

  宋星然扫他一眼,不曾多言,手下动作依旧。

  一道娇柔的女音透过暗中升起的夹板,幽幽传来:“徐世子,我爱他至深,此生非他不嫁。”

  李炎:“噗呲。”

  宋星然:“……”

  又来了。

  徐长陵嗤笑:“阖京的女儿,谁不晓得他宋星然是个花花公子、轻浮之辈;更莫说,他已二十有五,长你八岁有余,如此高龄,如何配得上你青春少艾!”

  “清嘉,你想清楚,咱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清嘉心中鄙夷,心道你徐长陵也非什么好货色,一样通房美妾环伺,左拥右抱,又比宋星然好上哪里去?

  如今觉得她新鲜,所以一副深情无匹的模样,待热情退却,一样弃她如敝履。

  更莫说,他又不图宋星然感情,不过为他权势所谜罢了,安乐伯府的荣耀已及末日,不足半年便要抄家问斩,并无未来可言,如何比得上如今炙手可热,官运亨通的宋星然?

  如此想着,也不觉得徐长陵可恶,反倒觉得他可怜。

  但她习惯做戏,仍是装作委屈的模样,眸中蓄着眼泪,哽咽道:“我不许你诋毁他……”

  徐长陵皱眉,觉得清嘉鬼迷心窍、冥顽不灵。

  但美人嘤嘤而泣的模样仍有一番媚态,娇花照水一般,徐长陵压下怒气,又靠近几分,伸出手臂想要揽住清嘉瘦削的肩头。

  但指尖未来得及触碰,“嘭”的一声巨响传入,二人转头望去,竟是怒气冲冲的祝清萍立在门口。

  祝清萍,张兰修的独生爱女,被惯坏了,素来瞧她不顺眼。

  祝清萍面色墨黑,凶神恶煞地盯着清嘉,咬牙切齿道:“祝、清、嘉!你果然是个不安于室的狐媚子,才来京城几天呐?竟勾搭上了长陵哥哥?”

  祝清萍来此,还这般愤怒,其实清嘉也吓了一跳,但祝清萍的到来又恰好拯救了她与徐长陵独处的窘境,暗自松了口气,默默与徐长陵拉开距离,但面上仍装作害怕,将双眸瞪得圆圆的,摆着手,极力否认道:“我、我没有!”

  “清嘉,你莫怕。”徐长陵低首,好声安慰她,但清嘉瑟瑟躲在一旁,拒绝与他接触,徐长陵以为她受了祝清萍的惊吓,也不再逼她,转而面对祝清萍,眸中闪过嫌恶,不悦道:“你来此处作什么?”

  祝清萍冷笑,眼中怒火熊熊,几多不甘:“你不愿娶我,就是因为她么?”

  清嘉愣了愣,梦中,或许她被拘于徐长陵后院,能接收的信息少之又少,竟不晓得祝清萍与徐长陵曾谈婚论嫁过。

  仔细想想,张家从前兴旺,张氏与安乐伯的夫人,也算有些交情。

  张氏为祝清萍与徐长陵议亲,倒不奇怪,不过清嘉乍然听见,竟觉得好笑。

  您二位天造地设的一对,麻烦锁死好么?

  但徐长陵对祝清萍似无爱意,显得不耐:“我不与你议亲,是因为我只把你当作妹妹,再说呢,那时清嘉都未到京城,你不要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诋毁于她。”

  “你还袒护她!”祝清萍双眸发赤,横眉竖目道:“她就是个狐狸精,长陵哥哥,你不要被她故作可怜的模样骗了!”

  又扯着徐长陵的衣袖:“我才不要做什么妹妹,我们自小一道长大,青梅竹马,分明般配!”

  徐长陵皱着眉,护着清嘉,深深地望了一眼祝清萍,了然道:“我原先不解你为何冷淡,原来是因为她。”

  他叹气道:“你也莫要拿信国公做筏子了。”

  “……”

  怎么徐长陵的想法这般清奇?

  清嘉没想到祝清萍闹了一场,竟又让徐长陵想左了,正苦恼着如何解释,祝清萍一挥袖,猛地将台上碗筷掀翻,发出乒呤乓啷的巨响,怒道:“狐狸精!”

  清嘉见她发疯,将苗头对准自己,忙躲在徐长陵身后,场面一片混乱。

  此处吵闹,宋星然自然也听得分明。

  长亭楼本就是宋星然暗中搜集情报只用,只消动一动机关,便能将旁侧发生之事听得一清二楚,但窃听一事从来也无需劳宋星然大驾。

  他今日破天荒有了雅兴,却是为了偷听人家那点小情小爱,才引得李炎一副看戏的姿态,笃定他与清嘉关系匪浅,调侃道:“你这风流韵事,还真是……复杂。”

  宋星然垂着眼睫,神色很平静,似乎隔壁的狼藉与他并无关系,但李炎与他相交多年,自然晓得他已心不在焉。

  忽然隔壁的喧嚣更甚,有癫狂的声音在骂:

  “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

  “不过小地方来的乡巴佬。”

  “祝清嘉,你出身微贱,以为卖几滴眼泪便能配得上伯府世子了么?”

  “……”

  一声声愈发难听。

  宋星然平湖似的神色终于起了一丝涟漪,他眉头微皱,抬了抬下巴:“吵得厉害,去解决一下。”

  李炎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

  宋星然点头。

  李炎抱着双臂,顿了几秒,十分不解:“隔壁,你认识?为何要多管闲事,诚然不是你的作风。”

  宋星然表情淡淡的,和风霁月的清朗。

  他饮了一口茶,才说:“吵。”

  “我也觉得。”李炎将碗筷放下,淡笑着注视着眼前优雅品茶的公子:“那咱们换个地方吧。”

  “……”宋星然挑眉,终于道:“我妹妹的女师傅,也算认识,举手之劳,能帮便帮了。”

  宋星然调查过清嘉,也知道容城郡主的邀约,故此模糊说道。

  “嗤。”李炎对他的说辞分明不满:“我倒是不知,几日不见,信国公竟成了大善人。”

  他摸了摸下巴,又说:“我去帮她,杀鸡焉用宰牛刀,叫小顺子去便好了。”他顿了一顿,又调侃道:“你既与她相熟,你自去帮她好了,叫我作什么。”

  “啧。”宋星然终于露出几分不耐,有些气急败坏地将手边的空杯掷向李炎:“叫你去便去。”

  宋星然原想着,李炎身份贵重,帮一帮清嘉,也算替她撑腰,她那妹妹多少有所顾忌,往后也不敢这样过分地欺负她。

  但李炎左右追问,自己竟罕见生了烦躁。

  李炎唇角微勾,妥协道:“罢了。”

  他觉得今日的宋星然分外有趣呢。

  巴巴地听人壁角,见人被欺负了,还叫他去解围,也不肯露面,委实古怪。

  小顺子推着李炎出去,他脸上的表情瞬间转淡,变成一副高不可攀、冷若霜雪的模样。

  情绪崩溃的祝清萍显然没有注意到第三者的到来,拿起桌面上的葡萄向清嘉扔去,又被徐长陵屈臂拦住,他一挥袖,成串的葡萄便反弹飞走,落在了李炎身上。

  葡萄的汁液迸裂,甜甜腻腻落在脖颈、腰腹,将矜贵公子的天青色的丝缎染成深紫,李炎看戏的心情顿时消失殆尽。

  他面色铁青,身后内官声音尖锐地骂了一句放肆,继而慌乱地去掸李炎身上的葡萄残渣。

  徐长陵表情一瞬间呆滞,很快便恭敬屈身,行礼道:“四殿下。”

第9章

  眼前这位,坐在轮椅上周身都冒着寒气的贵公子,原是当朝皇四子,李炎。

  清嘉便也错愕,怎么也想不到一场闹剧还能引来皇室公子的围观。

  从前也听说,四皇子不良于行,性情怪异阴鸷,如今他被糊了一身水果渣滓,额角青筋乍现,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清嘉也吓了一跳,低头下跪行礼。

  余光瞥见李炎推着轮椅缓缓迫近,行至祝清萍面前,眼神冷飕飕的:“你甚聒噪,再吵,便将你的舌头拔掉。”

  祝清萍浑身一抖,应声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求饶:“四皇子、饶命、饶命,民女知、知错了。”

  李炎神色仍冰,毫不留情道:“小顺子,掌嘴三十。”

  那位小公公应了一声,然后便抬起祝清萍下颌,毫不留情、劈里啪啦地扇在祝清萍脸上。

  那清脆之声落在空旷的大厅,听得清嘉也觉得瘆人。

  不过少顷,祝清萍白皙的面颊便高高肿起,她不敢放声哭,呜呜咽咽地卡在喉管,又被李炎斥道:“吵死了。”

  祝清萍呜了一声,惊恐地捂着嘴,扶跪于地,再也不见方才气焰嚣张的模样。

  徐长陵终觉不忍,求情道:“殿下,清萍年纪还小……您饶过她罢。”

  “啧。”李炎不耐眼神在她与祝清萍身上横跳,反问:“你究竟是护着她,还是护着她?”

  清嘉心道,这位四皇子管得真多。

  大约徐长陵也这般觉得,愣了愣,没有回答。

  “罢了。”李炎拂了拂仍觉粘腻的衣摆,挑眉望向清嘉,口气却很平和的:“你跪着做什么,起来罢。”

  又突然和煦起来了。

  清嘉十分莫名,但也乖乖听话。

  李炎眼角下垂,不耐地扫了一眼祝清萍,皱着眉峰:“再不滚,便把你舌头拔下来。”

  祝清萍瘦弱的身躯剧烈一抖,也不敢直起身子,半弓着背,缩在包厢边缘,极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悻悻而走。

  至门边,毒怨地剜了清嘉一眼。

  这眼神可复杂。

  明明是两个人一块的闹剧,从天而降一个四皇子,逮着祝清萍掌嘴,言行恶劣,而清嘉却被好言相对,换了谁心中能平衡?

  这下祝清萍要更恨她了。

  但清嘉也不理解,为何李炎对她们二人态度天差地别,直至他推着轮椅缓缓离去,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在李炎走后,徐长陵也急忙离去,大约还是不放心祝清萍。

  清嘉在一室狼藉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听雪,咱们回去吧。”

  才走到门边,店小二便堆着笑上前,清嘉心中一顿,莫不是徐长陵走得匆忙,未曾付饭钱?还是打砸了店中碗筷椅凳,要赔款呢?

  据说长亭楼用的都是好东西,十分贵重……

  该死的徐长陵,好好地为何叫她吃饭,来了又不付账,还招惹了祝清萍!

  小二:“客……”

  “方才那位公子,你认得罢?”清嘉先发制人道:“那是安乐伯府的世子,将账先算在他名下。”

  店小二张了张嘴,好似想要反驳,清嘉忙解释:“他有钱,不会赖账的。”

  小二挠了挠头,望向清嘉的眼神有几分莫名:“姑娘的帐,已结了,咱们是上来收拾收拾,一会好上菜。”

  结账了?还记得重新上菜?

  清嘉松下一口气,是头一回觉得徐长陵干了件人事。

  瞧着鱼贯而入的侍者将房内又收拾一新,麻利地捧上香喷喷的菜肴,翡翠烧卖、蟹黄汤包、文思豆腐等淮扬菜,更呈上了两樽葡萄酒,色泽艳丽,瑰紫流溢,甚是迷人。

  小二介绍:“这是咱们长亭楼酿的葡萄酒,酸酸甜甜,又不醉人,最适合小娘子喝。”

  葡萄本就是舶来品,十分贵重,寻常人家连吃都吃不上,何况大费周章用于酒酿,这小小两樽,怕是价值不菲。

  孟家是做酒坊生意的,她在孟家学塾时,便常与孟家表兄偷酒喝,后来年岁渐大,才不做这些顽劣之举,到了京城后,更是日日提心吊胆过日子,如今见了眼前的佳肴美酒,倒真生了一醉解千愁的想法。

  也罢,方才和祝清萍闹了一场,又饿又累的,如今有人做东,不吃白不吃,于是带着听雪,大大方方地吃了起来,酒足饭饱,才带着微醺,着推门而出。

  她的酒量素来不错,但葡萄酒口感实在甘甜,饮起来便像果汁一般,四五樽下肚,虽仍清醒,走起路来却晕晕乎乎。

  听雪在后忧心忡忡地护着,也没能让清嘉七零八乱的步伐规整起来,她足下一软,整个人歪斜着,不甚将隔壁“抱月居”的房门破开。

  “小姐!”

  听雪着急着将她扶了起来,清嘉从不曾这般失态过,垂着头、赤着双腮说了句抱歉,酒都醒了大半。

  余光瞥见屋内之人,竟是许久不见的冉星。

  更为奇异的是,还有一人,举着酒杯笑得开心的,居然是方才大发雷霆、将祝清萍狠狠治了一顿的四皇子,李炎。

  这两个人,怎会有交集?

  李炎已换了一身衣裳,银蓝色的杭绸,矜贵迫人。

  冉星与李炎相对而坐,玉树清风,隽永清雅,一身气势竟丝毫不输,怎么看也不像普通商贾。

  清嘉扶着有些发晕的脑袋,暗自思量。

  这位冉公子,不久前还被人追杀,满身落魄,如今却和皇朝公子同台共饮,交情甚笃的模样,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若真与雅南居有联系,是富,如今又与李炎相识,是贵,这样一号人物,怎么自己从未听说?

  清嘉心中百转千折,最后落于一点:冉星有权有钱,势力或许非凡。

  得亏当日清许出事,她不曾为了几两碎银便动用了救他一命的恩情,只怕日后大有用处。

  这般想着,表情变得和缓起来,她盈盈行礼,关切道:“冉公子,多日不见,你身上的伤可恢复了么?”

  冉星不曾说话,便被李炎抢过话头,他眸中闪烁着兴味:“冉……公子?”

  宋星然掩唇咳了一声,眼睑轻轻上挑,瞥了李炎一眼,才将视线集中在清嘉身上,黑瞳幽深,随意道:“多谢关心,已大好了。”

  李炎又道:“既是熟人,坐下叙旧罢?”

  清嘉愣,长睫无措地颤了颤。

  怎么这位四皇子,浑似变了个人,如今好生热情。

  但清嘉惯会察言观色,也看出宋星然并无留她的意思,娇娇怯怯道:“谢四皇子邀,但民女似乎有些醉了,多有失态,还是告退罢。”

  话说完,便福身一曲,行礼告退。

  只是她如今醉态仍存,乍然起身,整个人又不受控制,摇摇晃晃地地往前倾倒,她的手在空中划开,企图抓住稳固之物,却一把栽入个满怀清意的怀抱中。

  宋星然大手扶在她腰际,结实稳妥地将她扶住,清嘉双眸懵懂抬起,对上了一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

  她本就饮了酒,微微散发出热意,又乍然落入男子怀抱中,不由双腮发烫,眼波浓稠。

  但清嘉很快警醒,李炎可还在呢,她可是要嫁给宋星然的,不好在人前与旁的男子搂搂抱抱,是以动作敏捷、推着冉星的胸膛,从他怀中钻了出来,微微而笑:“冉公子,多谢了。”

  宋星然被她不留情地推了一把,心中情绪有些复杂。

  刚才还在徐长陵面前,假模假样地表白,如今他整个人都在她跟前了,她却浑然不觉,甚至有点避之不及,到底怎么回事?

  停了一会,仍没忍住,问:“祝小姐,与信国公,熟悉么?”

  清嘉皱眉,猜不透冉星的意思,为何好端端地提起了宋星然,但她并不避讳在人前显露出她对宋星然的“爱意”,故此佯装羞涩地垂下了头:“……不大熟悉,不过小女单相思罢了。”

  女追男,隔层纱,最好宋星然也晓得有她这号人物,再好不过了。

  宋星然盯着眼前面带绯色、娇艳欲滴的美人儿,眸中闪过迷茫。

  他原以为清嘉不过在徐长陵面前胡言,拿他做挡箭牌罢了,如今怎么当着他与李炎的面,也这般说道。

  何况如今,宋星然本尊倒已收到她的心意,但她却并不熟悉他。

  宋星然疑惑:“你曾见过他么?何时的事?”

  清嘉水汪汪地杏眼眨了眨,连下垂的眼睫都透着少女怀春的羞怯,桃花妖似的清冶:“见过的。”

  “八年前,我来京城为父亲祝寿,曾有幸见过他一面,他从曲池桥上打马经过,我便……”

  清嘉清甜的声音意犹未止地顿住,包含少女绮思无限,若非清嘉不认得他,宋星然真要信以为真,以为清嘉对自己一见钟情,自此在难忘怀了。

  他心情有些复杂,只道:“宋谅,送祝小姐回府。”

  清嘉离去后,李炎唇角笑意不止:“冉公子?”

  他叹息一声:“可惜这位祝小姐,年纪轻轻便眼神不好,白瞎了一双明眸善睐的招子。”

  宋星然捧着茶杯,神色很淡漠。

  李炎啧了一声:“你说,人家不认得你,是不是时隔八年,你年老色衰了?方才徐长陵都说,你二十有五,年纪很大了,配不上人家青春少艾。”

  宋星然终于有了动作,“砰”地一声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道:“你的猜测很好,下次不许说了。”

第10章

  宋星然将李炎对付走后,兴致寡寡,分明不悦,回到国公府中时,面色仍未和缓。

  连宋谅都远远躲着宋星然,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半道上,又被人截住,说容城郡主有请,宋星然也只能憋着火气,赶至容城郡主房中。

  郡主桌上摆着许多小点,用竹编的笼屉装着,白似血,红若花,绿如柳,极是惹眼,还袅袅散着竹香与热度。

  先前在长亭楼,酒倒是一杯杯下肚,只是李炎那货浑然没有一句好话,惹得他食欲全无,如今见着满桌的点心,竟觉得食指大动,拈了一块雪白的方糕送入口中,满口松软的果馅,不自觉吃了几块,赞道:“月影姑姑手艺越发好了。”

  容城郡主笑眯眯地摇了摇头:“这可不是咱们府里的手艺,乃是我一小友送的。”

  这小友,自然是清嘉了。

  因孟氏与清许缠绵病榻,无法如期履约,清嘉生怕郡主不悦,三不五时便会送些小礼物过去,不过是亲手做的点心、手帕、香囊一类,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但容城郡主却十分喜爱,暗自下了决心,要将清嘉与宋星然的亲事说成。

  郡主交友广阔,宋星然也不曾多想,捏着花糕点了点头。

  容城郡主又吩咐:“花朝节那日,你告假罢。”

  宋星然:“?”

  “那日我办了个茶会,你需得出现。”

  郡主前几年,为了替他招揽亲事,相看媳妇,很爱举办诗会茶会,还每每强制要求他出席,但这几年已偃旗息鼓,今夜忽又旧事重提,宋星然只觉得头大,想着如何拒绝。

  容城郡主一瞪眼:“你若不来,也别叫我母亲了。”

  这样大阵状,宋星然默默思考,近来他母亲遇着何等怪事?

  “这些糕点,瞧你吃了三四块,可口罢?”容城郡主指道:“我在桃花庵遇着个姑娘,貌美娴静,心灵手巧,这些糕点,便是她清早着人送来的,我这才恍然想起来,咱们府里,实在萧索,想来是缺了主母的缘故。”

  小妹蔚然整日上窜下跳,容城郡主亦是应酬多多,府里分明热闹,这说辞也是十分牵强。

  容城郡主仍道:“这姑娘才从江南回来,蕙质兰心且十分质朴,若你不喜欢,旁的闺秀瞧瞧可有对上眼的不曾?”

  江南、淮扬小点。

  眼前闪过清嘉浴水而出,濯濯妖妖的模样,突然有些恍惚,又被自家亲娘的絮叨拉回神,她眼中几多不满嫌弃:“最后一次,以后我也懒得管你这破事,你瞧瞧你,也老大不小了,仍不晓得成家立业……”

  宋星然还是头一回觉得,他娘的话能够这般刺耳,什么叫老大不小?

  ——

  清嘉回府后,虽已酒醒,但多少困倦,恹恹地回房,又冷不丁被个小丫鬟迎面撞上,得亏听雪扶住,才堪堪稳着。

  小丫鬟观潮本来手中抱着许多布匹,这一撞,囫囵全落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纵横交叉地拉了出来。

  观潮跪在地上,红着眼眸,手忙脚乱地将布匹卷回去,但素色的布面已沾了多少灰尘。

  清嘉扫了一眼素淡的布匹,应该是张兰修送过来的,品相不佳。

  观潮是她院里的丫鬟,才十岁的年纪,老实怯懦,大约是拿了这些布料回来,恐她生气,慌乱中冲撞了人。

  但清嘉知道,张氏本就厌恶她,更别说不久前二人闹得那样难看,本就不会分什么好东西给她,和颜悦色道:“不必惊慌,捡起来便是了,浆洗干净送到慈幼院去,也是好事一桩。”

  这些布匹寡淡了些,纹样也不是时兴的,也非上等绸布,她若穿了出去见人,大约会被闺秀小姐们暗地取笑,但这些绸布于寻常人家而言,也算是好东西,借张氏的花讨一讨容城郡主的欢心,也算不错。

  观潮哆哆嗦嗦应了句好,半蹲着要将布匹收回时,一把刺耳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倒是会充好人。”

  一双绣着艳色海棠的绣鞋踏在藕色的绸布上,布面登时印上灰色的足印,清嘉顺着那刺眼的污渍向上望去,是祝清萍嚣张跋扈的脸。

  只是面颊高高肿起,十分窘迫。

  她倒是闲得慌,方才四皇子的掌嘴,竟还没让她消停么?

  清嘉心里有气,但懒得与她周旋,按了按太阳穴,笑道:“原来是妹妹,怎么不好好养伤,仔细落了疤。”

  祝清萍原是府中大小姐,如今清嘉回府了,成了二小姐,因此最烦次序一事,如今清嘉拿腔捏调地唤她妹妹,又阴阳怪气地提起方才她受辱一事,祝清萍顿时面颊通红,抬起手就要往清嘉脸上招呼。

  清嘉不在人前,懒得做戏装柔弱,手起将祝清萍腕子截住,不耐道:“少在我这里撒野,不怕我去你意中人面前吹风么?”

  “你!”祝清萍瞳孔骤缩,怒道:“我就知道,你存心勾引长陵哥哥!”

  怎么什么人都有人稀罕呢?清嘉冷笑着,将她甩开,不屑道:“如今我对徐长陵并无兴趣,保不齐你多发几次疯,我起兴了,与你争抢,也说不定呢?”

  祝清萍面色复杂,青青白白,终于寻回几分清明:“你母亲出身低下,如何抢得赢我?”

  清嘉心中不齿,若无孟氏昔年掏空家底,哪里有祝满如今?

  祝清萍见清嘉不辩驳,以为戳中清嘉痛处,愈发得意:“谁不晓得我才是祝府正经的小姐,便连容城郡主下的帖子,也晓得祝家小姐是我祝清萍,不是你个小贱人。”

  清嘉敏锐捕捉:“容城郡主下帖子了?”

  她们回京后素有书信来往的,怎么竟不晓得此事。

  祝清萍洋洋得意:“花朝节,容城郡主邀各家千金开办诗会,又岂是你这乡下丫头能去的?”

  诗会?

  清嘉心狠狠跳了一下,分明清早她才着人送了点心过去,怎会帖子下到祝清萍手中她却丝毫不知?

  花朝诗会,还邀各家千金,其中或许有替国公府相看主母之意。

  那宋星然,便也可能出席。

  她必须要去。

  清嘉心中已在盘算着,如何写信旁敲侧击去问此事,那日便是不请自来也要去国公府一趟云云,哪里有心情与祝清萍周旋,甩甩袖子便想走了。

  祝清萍截到清嘉跟前,讥讽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容城郡主都看不上你,也敢痴心妄想嫁给长陵哥哥?”

  清嘉只觉聒噪,想将祝清萍甩开,她却似牛皮糖般巴着不放,一路跟着她回房,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些恶毒之言。

  清嘉烦躁,又见着四下无旁人,差点没忍住与她动手,好叫她消停,但这念头浮上不过一瞬,又有个面生的小丫鬟踏着碎布上前通报:“小姐……国公府的姑姑来了,说是给您送些东西。”

  二人俱愣了愣,还是祝清萍先回过神来,向清嘉露出个自得的神色:“我这就过去。”

  丫鬟踟蹰,低垂着头颅,小声禀报:“她们说,找的是……清嘉小姐。”

  原来闹了个乌龙。

  祝清萍面色顿黑,上前去拧那丫鬟耳朵,斥道:“什么?你这刁奴是不是聋了?”

  清嘉终于放下心来,挟着那可怜的报信丫鬟匆匆赶至前厅。

  原来国公府送信的小厮真是闹了个乌龙,不晓得祝府有个江南回来的大小姐,郡主仔细一问,担心传达不清,唯恐清嘉不至,才又着人备了一份礼过来。

  时至花朝节。

  清嘉自然悉心装扮出席,只是初至京城,张氏自然不会带她应酬,如今对着一群莺莺燕燕娇艳的面孔,只觉得十分陌生。

  祝清萍倒是很熟悉,扯着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嚼舌根,说什么清嘉是养在扬州的外室女,穷乡僻壤来的,不曾见过世面云云,话里话外可是难听。

  周围的目光便多了几分讥讽审视,自然无人上前与她搭讪,清嘉也做不出那等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事情,只坐在一侧喝茶赏景罢了。

  心中却在想:宋星然到底在哪里呀?

  思考的间隙,一旁的祝清萍仍喋喋不休,不时斜着眼打量她,神色很是鄙夷:“她呀,瞧着生了一张好脸,实则芯子黑透了,最不安于室,与她娘一般,都是天生的狐媚子,实在上不得台面。”

  有人在一旁附和:“纵然来了京城,也不过是个姨娘的命数。”

  被人指着鼻子骂,清嘉虽不介意,但自然不舒坦,想着自己是不是辩驳几句,好叫祝清萍没脸的时候,余光瞥见远处容城郡主在簇拥之下走来,晓得这是该做戏的时候。

  顿时掐了自己一把,双眸含泪地小声反驳:“妹妹骂我便算了,实在不该辱我娘亲。”

  祝清萍没想到她装了半日鹌鹑,突然又装腔作势来了一声,结巴道:“你……”

  清嘉柔声:“我娘亦是爹爹明媒正娶的妻子,若要论资排辈,二夫人不过是平妻罢了,妹妹不要四处胡言,辱我母女名声。”

  这些事情,她正无出说去呢,可要多谢祝清萍给了她唱戏的机会。

  祝清萍面如墨色,横眉竖目好不可怖,若非一旁侍女规劝,怕是要冲上前来掌掴于她,清嘉挺着脊背,自怜自哀地将眼角泪水逝去,又挤出个柔弱可亲的笑容:“家事糊涂,诸位见笑了。”

  顿时望向她们的目光变得复杂。

  气氛正尴尬之时,容城郡主雍容而至,贵女们皆福身行礼,但郡主偏生穿过众人,亲自将清嘉扶了起来,宽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宋星然不敢违逆母命,更不愿落在脂粉堆中,便远远地躲在阁楼上,所以将清嘉的作为瞧得一清二楚。

  不由得发笑:小丫头片子,还有几张面孔呢?

第11章

  宋星然什么人,自然知晓清嘉在演戏。

  但也分明看见,清嘉被搀扶起身时,微微泛红的眼圈与雾蒙蒙的眼眸。

  恰逢清风拂过,头顶花树蓬蓬而落,粉嫩的花瓣落了些在美人乌浓的鬓发之间,随着她的行动,又跌了几朵挂在眼下、腮边,为她笼上一层不胜凉风的羞怯媚态,很是惹人怜惜。

  宋星然其实厌烦矫揉造作的女子,但清嘉耍的手段,他却觉得有趣,反倒忍不住想,怎么回回见她,都能撞上她遭人欺负。

  甚至替她考虑起来,想这姑娘,在家中的日子很不好过。

  宋星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清嘉,只见容城郡主携着清嘉的手,十分亲昵地说了几句话。

  那些闺秀也不是傻的,瞧出郡主待清嘉热情,望向清嘉的眼神都变得友善许多,足可见捧高踩低乃人之本性。

  宋星然耐着性子看了一会,花朝节是花王诞辰,女儿家的活动不过赏红、扑蝶、斗草。

  眼见侍女呈上红黄二色丝缕,是为花幡,将花幡系在各类草木枝条上,是为祈福,求百花茂盛,果实丰硕。

  不多时,满庭绸布飞扬,年青的姑娘们于庭中穿梭,似穿花蝴蝶一般。

  宋星然揉了揉眼角,觉得眼前场景实在热闹得过分,十分晃眼,只有清嘉能让他提起些兴趣。

  她面上挂着得体的、恰到好处的笑意,滴水不漏地周旋于各向她示好的闺秀之间,谈吐大方,不卑不亢,无论是旁人聊到香粉胭脂、甜点蜜饯这等闲话,还是琴棋书画这等风雅趣事,她都能轻松应对,更难得的是,她语调温文和缓,叫人听了便心生欢喜。

  可见她年纪虽小、门庭不高,做事却游刃有余,滴水不漏,难怪母亲这般喜欢。

  但小姑娘们凑在一处,讨论声叽叽喳喳,不绝于耳,便是宋星然遥遥相隔,也终于不堪忍受,躲远了去。

  清嘉与各家小姐寒暄了一会,将花幡悬挂好后,人群便散开,她们需要于后花园中寻找花草,稍晚时候再行“斗草”。

  “斗草”即是找些奇花异草比赛,看谁识得更多,便为胜出。

  既是“斗”便没有成群结队的道理,几个同清嘉示好的闺秀亦分散而行,清嘉反倒乐得清静。

  先郡马乃是行伍中人,不喜精致小气的园林布景,偏爱浑然天成的野趣,所以国公府后花园同寻常富贵人家大不相同,分外开阔之外,草坪、竹林、溪流、山石野趣盎然,连茂密的春花也少有修剪,也浑似山野林间一般生机勃勃。

  清嘉手中提着竹篮,吩咐染丝与她分头行动,自己则绕着进了一小片竹林。

  清嘉起初想要搜寻些不起眼的野花野草,但怎么也没想到,这林子虽小,路却难行,她七拐八绕都寻不回出口,竟迷了路,只能硬着头皮胡乱转。

  清嘉拐了有小半刻钟,出口是看不见,却见绿竹掩映下,两间茅屋静立,旁侧溪流潺潺,一男子闲散地倚在远处凉亭中,他脸上盖了一本书经,躲去了大半天光,好不闲适。

  清嘉想,她似乎是误入了旁人私境,也不敢乱动,只伫在原处打量。

  此间修得简朴,浑似不为外人扰的桃源一般,浑然天成。

  凉亭内男子身形修长,着白衫,清贵不凡,清嘉一眼扫去,男子身上的衣料虽素,但浮光浅浅,竟似峻岭之雪般白洁,大约是价值不菲的雪缎。

  男人、雪缎、国公府。

  这些关键字都在告诉清嘉,凉亭内躺着那位,是国公府的主人,自己的目标,宋星然。

  难怪出门时便听见喜鹊叽叽喳喳叫呢,真是叫她蒙头碰上好事。

  但宋星然就在眼前,清嘉心中竟生出了近乎近乡情怯般的心思,眸光紧锁着凉亭内的身影,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毕竟,追求男子这回事,梦里梦外都是头一回。

  不免在心中与自己打气:祝清嘉,这么大一个平安符,可必须要抓紧呐。

  如此这般说服自己,清嘉才立在原地理了理自己的仪容,深深地吸了口气,捏着帕子缓缓走进。

  地上竹叶不曾清扫,松散地铺了满地,甫一踏上便发出簌簌声响,男子的身形略动了动,清嘉心跳更疾,眼神紧随亭中之人。

  但见亭中之人抬手,将面上书经拂开,缓缓立直身子。

  清嘉早便做足准备,挂上了标准的笑意,眼波流转,含羞带怯地欲打招呼,却在瞧见那人模样时,面上甜笑瞬间凝结:“怎么是你?”

  宋星然眸中闪过错愕,很快掩饰过去,他浅笑望向眼前提着竹篮、眉眼生动的少女:“祝姑娘,你怎会在此?”

  竹林依奇门八卦设了阵法,寻常人无法进入。

  宋星然瞥了眼清嘉篮中收获满满的花草,明白大约是清嘉采集花草时勿入此地。

  忽然十分感慨,难不成真如母亲所言是真,那尼姑庵求的签文也是真,他和清嘉真是有缘。

  若非如此,怎么国公府满院子闺秀,偏她祝清嘉阴差阳错闯了近来。

  但清嘉却很失望。

  还怎么是她,清嘉心道你怎会在此才对,兴致缺缺地解释:“国公府今日筹办诗会,故而我在此。”

  冉星躲在这里,正主儿宋星然又到何处去了?

  她顿了顿,试探问:“倒是冉公子,怎么会在此处?”

  还似个主人家一般。

  “请坐。”宋星然摆手,倒了一盏清茶递到清嘉面前,并不曾正面回应。

  清嘉环视四周,竹影婆娑,流水潺潺,并不见旁人踪迹,但这么个隐秘之地,总不会是冉星个外人所辟。

  她有预感,宋星然定会出现在此,便也不想即刻离开,顺势坐了下来。

  桌上除了白玉凿的茶具,还放着几碟精致的茶点,清嘉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自己送来的桃花酥。

  冉星替她斟茶后,十分顺手地捻起一块送入口中,点评道:“花馅香浓,外皮酥脆,这桃花酥口味上佳,姑娘可要来一块?”

  清嘉:“……”

  大可不必。

  她更纳闷了,她起了个大早,幸幸苦苦在厨房中打转,原是打算用于讨好未来夫君与婆婆的,怎么入了个毫不相干的外人之口?

  还吃得那般畅快。

  清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觉得又觉得自己表情有些失控,顺着冉星的话,干笑着吃了口,终究没忍住,又追问:“冉公子怎会出现在国公府……还是如此隐蔽的地方。”

  宋星然哦了一声,淡定无比的:“宋明之邀我饮茶,又说有要事要办,竟将客人空置在此,这不,等了大半日,我都困了。”

  宋星然,字明之。

  听他口气,仿佛与宋星然很熟悉,像是老友。

  也不奇怪,毕竟这位冉公子,同四皇子也是同桌饮酒的关系,大约是商人喜钻营,交友广泛罢。

  既是宋星然邀冉星喝茶,那他总会回来罢?

  清嘉追问:“冉公子在此处等了多久了?”

  宋星然眼皮也没眨一下,胡诌道:“少说也有个把时辰。方才我遣小厮去问,说是人已入宫了,今日怕是等不回他了。”

  “入宫了呀……”清嘉喃喃,心中暗道可惜,但也无计可施。

  美人垂下眼睫,眉头不经意蹙了蹙,失落情绪太过分明。

  宋星然觉得有些好笑。

  清嘉听见“宋星然”不在此处,大失所望,但宋星然本尊就在眼前,她却一点也认不出来。

  那日他翻查过自己中举那年,宫中画匠为诸位学子绘制的图画,与自己如今的长相差距并不大,应当不存在年岁渐大,容颜衰老的问题。

  那她又为何认他不得?

  宋星然伸开五指,在心不在焉的小姑娘眼前晃了晃,询问:“祝姑娘,见过国公爷么?”

  清嘉心不在焉地回应,老生常谈:“见过的,就在他中状元游街的那日见过一面。”说完叹了口气。

  她忽然觉得呆在竹林与冉星闲聊十分无趣,简直是浪费生命。

  宋星然既已不在国公府,自己在竹林呆着也没意义,不若早些折返,多与未来婆婆说说话,还能套套近乎。

  如此想着,便将手中茶一饮而尽,起身,婉言道:“误入此地,茶也喝了,我该走了,冉公子告辞。”

  清嘉行动可谓十分急速,唰地起身便离去了,宋星然一句“送你出去”哽在喉间,却只看得见美人纤细的身影、飘扬的衣带。

  宋星然剑眉微挑,不觉露出无奈的笑,这个小女子,当真是目标分明。

  但清嘉误打误撞入了此地,大约并不能自己寻着出口的。

  宋星然也不着急,她来来回回也不过在茅屋附近打转,逛得累了,会回来求助的,遂翘起长腿,又重新将书卷覆在面上,躺下打盹。

  但清嘉却迟迟不至。

  公务缠身,容城郡主今日又非要拘着他,昨夜宋星然不曾合眼,算了一晚上烂账,本也不觉得困倦,但见过清嘉后,莫名觉得轻松愉快,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他手臂上拍了几下,身体反应较头脑来得更快些,还不曾看见来人模样,便伸手锁住那人咽喉,将来人锁在身下。

  清嘉绕了几圈,寻不着出路,便折返求助,谁料冉星却已熟睡,她喊了几声,他都未醒,只好伸手去推,几乎是指尖触碰他手臂的同时,他却突然暴起,将她反压禁锢,大掌卡在她的脖颈上,几乎将她掐得背过气去。

  俊秀的面容抵在自己眼前,桃花目中全是杀气。

  清嘉窒息,在他手上微弱挣扎。

  书卷被掀翻在地时,宋星然才看见清嘉,瞌睡醒了大半,忙松开手:“祝姑娘?”

  清嘉仍说不出声来,抱着脖子细细将气息喘匀。

  过了一会,才后知后觉,二人这不合礼数的姿势已维持了一阵。

  自己被冉星浑然搂在怀里,鼻尖将要相抵,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浅的松木香气,实在……不成体统。

  清嘉红着脸,推了推宋星然的肩膀:“冉公子,先将我放开好么?”

第12章

  竹影婆娑,二人姿态缱绻,亲若一人。

  宋星然也愕然,剑拔弩张的情绪一经消失,他清晰地看见,女子雾蒙蒙的眼眸、泛红的眼角。

  再往下,是莹白修长的颈项、白皙清透的锁骨……竟是无一处不美的。

  他那双狭长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时,很有摄人心魄的意味,清嘉被盯得面颊发烫,偏头闪躲,又伸手去推他:“冉公子?”

  宋星然终于回神,匆忙收回视线,翻身而起,将清嘉扶起。

  清嘉对他仍有抵抗之态,才站起来,便将他的手甩开,缩得远远的,倚在亭柱边上,双手交握,捂着脖子,惊魂未定的模样。

  宋星然揉了揉额角,几多懊悔,意外自己的失态,又对清嘉感到歉疚,语调很轻地道歉:“抱歉,我方才睡得有些懵,冒犯了姑娘。”

  清嘉缩着,胡乱点了点头。

  宋星然也不靠近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轻松的姿态问:“是了,姑娘因何去而复返?”

  清嘉自认倒霉。

  毕竟,人家也不是故意掐自己的,自卫罢了,谁让自己不认得路,又碰上了睡死过去的冉星。

  她掩了掩有些松散的衣襟,小声道:“冉公子,您识得出去的路么?”

  在此地,方才自己险些被冉星掐死,她一刻也不想逗留,见冉星不说话,又催促道:“这林子有些怪异,我实在转不出去,公子若认路,能带我出去么?”

  宋星然自然应承。

  他起身,清嘉又似恐惧地抖了一下。

  宋星然无奈,如今他在清嘉眼中,成大恶人了。

  也只能将声音放软,姿态放低:“祝姑娘,方才我睡梦未醒,意识不清,才会将你当作贼人制伏。”

  他苦笑:“你实在不必如此惧我。”

  “我知道。”

  但就是不想理你。

  “公子请吧。”

  赶紧滚吧,莫再相对,眼不见为净。

  好似说什么,清嘉都入不了耳,只一心想逃,宋星然眉弓轻微一挑,再次露出个无奈的表情,衣袖一甩,如清嘉所愿,在前头引路。

  林中阵法密布,饶是清嘉跟在宋星然身后,都觉得眼花,难辨前方路,而宋星然却闲庭信步一般,就好似……这是他家的后院。

  这位冉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得是与宋星然是多么推心置腹的关系,才在国公府如入无人之地一般。

  清嘉低咳了一声,小声发问:“冉公子,与国公爷,私交一定很好罢?”

  宋星然忽然停了下来。

  清嘉低着头,不曾察觉,冷不丁撞在男子的后背上,脆弱的鼻尖顿时被硬梆梆的肌肉撞得发红。

  清嘉揉着鼻子往后退,却又没有注意地面生着青苔的碎石块,足底一滑,又往后仰倒。

  宋星然眼疾手快,张臂揽住女子纤腰,才将她腾空带起,结结实实搂在自己胸前。

  清嘉勾着宋星然脖子,乖巧无比地挂在他身上,生怕一撒手自己便会摔下来。

  她忽如其来的、全心全意的依赖让宋星然有些错愕,分明方才防他如防贼一般。

  宋星然拍了拍清嘉起伏不定的脊背,勾唇笑道:“祝姑娘,无事了。”

  清嘉这才缓缓松开手,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羞得粉颈泛红:“多谢公子。”

  宋星然身上温软的触感仍存,没忍住偷偷打量清嘉。

  方才受了惊吓,美人气喘微微,雪腮上挂了几滴汗水,面颊染了红晕,一双杏眼波光流转,比方才众人面前的仪态端方多了许多生动。

  十分赏心悦目。

  他忽然想,他母亲的眼光,总算靠谱了一回。

  宋星然低头,掩唇笑了笑,觉得自己忽如其来的念头实在无稽,便转过身,继续领路。

  清嘉乖乖跟在他身后,礼貌地保持着距离,冷静下来才发现,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没有回答他与宋星然的关系。

  这冉星还真是难搞,云里雾里地与自己耍太极。

  遂厚着脸皮,继续追问:“是了,方才公子还不曾回答,您与国公爷是如何结识的呢?”

  她微微一笑,奉承道:“您二位都是卓尔不群之人,定然是知交好友罢?”

  宋星然心中好笑,小女子狡黠,为了套话,脸不红心不跳地与他戴高帽,若她是个男子,入了官场,定也是宦海沉浮的一把好手。

  事已至此,宋星然其实不想隐瞒。

  但当初在桃花庵中,他也难预料自己与清嘉还有这几次三番的接触,尤其是他母亲,十分喜爱清嘉,只怕日后相见的日子还多得是。

  但此刻,他才编了许多胡话哄骗清嘉,实在不是捅破的时机,只能想了个说辞:“我与明之,昔年在一个书院念书,相交多年了。”

  清嘉总算得到满意的答复。

  同窗好友,少说也有十来年的交情,如此熟稔,倒也不稀奇。

  这话问完后,二人皆不曾再发生,一人引路,一人跟随,只剩竹叶沙沙作响,很快,便绕出了竹林。

  二人话别后,清嘉站在竹林前,望着宋星然高挑的背影渐渐隐在绿波之中,心中仍有疑虑,她仍觉得,这位冉公子,身上透着怪异。

  但清嘉无暇思虑更多,她已耗了许多时间,只怕人家斗草都要比完了。

  只是没走多远,忽然听见几声孩童的笑,清嘉循着声响望去,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趴在桃树上。

  这是古桃树,枝干横虬,又高又壮,小姑娘在树梢摇摇晃晃,清嘉瞧着都觉得心惊,这若是摔了下来,可怎么是好?

  这小丫头粉白面皮,肉嘟嘟的,丰腴可爱,最多不过十岁年纪。

  见她衣衫华贵,清嘉皱着眉仔细去打量,发现小姑娘眉眼生得与容城郡主有些相似。

  当下明白过来,这小姑娘,应当是宋星然的幼妹,容城郡主的宝贝疙瘩,宋蔚然。

  清嘉也听说过,小丫头个性跳脱,最爱上房揭瓦,但这桃树高耸,少说有三层楼高,她是如何上去的?

  清嘉在树下纠结了一会,此事她该不该管,正准备就此离去,唤几个下人过来将小祖宗接下来时,却自树上传来清脆的童声:“是你啊。”

  清嘉这才抬头望去,小姑娘双手捧着下巴,目光在她身上打转,笑意吟吟。

  清嘉不解:“你知道我是谁?”

  宋蔚然笑得更欢,声若银铃:“当然知道了,你便是娘亲替我兄长寻的媳妇!”

  小姑娘被娇养得一团孩子气,歪头笑着,玲珑可爱,清嘉便也被那笑意感染,轻笑出声,面颊微烫,有几分不好意思——什么媳妇,八字还没一撇呢。

  童言无忌,也透露了容城郡主的态度,郡主是有心要撮合她与宋星然的,如此甚好。

  这会她望着树上的宋蔚然,也生出了许多照看保护的心思——好歹是未来小姑子。

  宋蔚然此刻摇摇晃晃挂在树梢,清嘉走近,担忧道:“蔚然妹妹,树上危险,你好生呆着,千万别乱动,我去叫人来接你。”

  宋蔚然摆手,小大人似的吩咐:“祝家姐姐,无需麻烦,我自可翻下来,且说呢,我要将这大蝴蝶抓下来。”

  清嘉皱眉去看,确实看见花苞中藏了一双扑闪的、颜色艳丽的翅膀,小丫头神色一肃,轻着手脚靠近蝴蝶,如此一来,她更是双手悬空,瞧起来十分骇人。

  这都什么事?——清嘉心惊肉跳,不敢就此离去,也不敢出声呵斥,生怕惊吓了她,只张着手在树下等候。

  唯恐小姑奶奶一个不慎跌了下来,真会出事。

  只见宋蔚然猫着腰儿,竟真在枝头挪腾几寸,异常灵活地将蝴蝶捏在手中,还不忘昂着小下巴,骄傲地冲清嘉招手展示。

  清嘉仰头,言不由衷地夸赞:“蔚然真厉害。”

  见她她抓蝴蝶时,身手矫捷,想是将门虎女,随了先郡马,心中的担忧稍减,但仍催促道:“蔚然,快下来,我在下头接着你。”

  宋蔚然心满意足地点头,一手捏着绝望扑棱着翅膀的彩蝶,一手扶着枝干站了起来,顺着桃枝的分叉,缓慢向下。

  清嘉眼见她离地越近,一颗心才向下沉,但安稳了片刻,便见宋蔚然足底一滑,身体变不受控地向外飞去,清嘉心跳如擂,手忙脚乱地去接。

  “啪”地一声,宋蔚然狠狠砸在清嘉身上,清嘉甚至能听见自己骨头发出轻微的脆响,咔嚓一声,疼痛自双臂弥漫。

  手臂完全挪腾不得,大约是手折了,双膝亦有痹痛传来,站不起来。

  宋蔚然还趴在她身上,清嘉强忍痛意问:“蔚然……你还好么?”

  她一把声音虚弱而断续,一张口更觉得痛感深刻,一身冷汗淋漓。

  宋蔚然从她身上爬起,揉着眼,慌乱地哭了出来:“祝姐姐!”

  清嘉也哭,疼哭的。

  她很无奈,两人哭哭啼啼总不是办法,又见宋蔚然行动仍算迅捷,虽手上也有擦伤,但好歹不曾伤着筋骨,大约是无碍的,松了半口气,稳住心神道:“蔚然……蔚然别哭,姐姐如今走不动了,劳烦你去寻个人来帮忙。”

  宋蔚然抱着清嘉嚎啕大哭,十分忘情,完全听不清她的诉求。

  这倒霉孩子。

  清嘉无奈,只能在原处挨着疼痛,她不堪忍受,疼得头晕眼花,眼前的宋蔚然仿佛都带着重影,几乎晕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声音传来,语调焦急:“宋蔚然,怎么回事?”

  清嘉绝望地想,可算来人了。

  只见一片雪色衣角闪过,清嘉强撑着意志掀开眼皮,看见冉星俊容肃然。

  再看她,恍若救世菩萨一般,清嘉泪眼朦胧地求助。

  宋蔚然拽着他的衣角,委委屈屈地哭嚎:“哥哥……祝姐姐被我砸坏了……”

  宋星然扶着清嘉软绵绵的后颈,将她拢在怀中,视线聚在清嘉身上。

  她乌发凌乱,浓睫低垂着,在苍白的面庞投下清浅的影子,十足虚弱。

  宋星然哑着声训斥妹妹:“闭嘴,一会再同你算账。”

  清嘉感受到一双有力的臂弯将她抱了起来,热度隐隐,疼痛似稍缓,她后知后觉回忆起冉星与宋蔚然的对话。

  宋蔚然,唤冉星,哥哥?

  清嘉倒吸一口凉气,盯着男子瘦削的侧脸。

  宋星然察觉到怀中人的动静,垂下眼睫,低声询问:“怎么了?很疼么?”

  清嘉忍着疼痛,伸手钩住宋星然的手腕,喃喃:“是你。”

  宋星然目光微滞,足下脚步顿了一顿,不曾推开清嘉微凉的小手,淡淡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马甲破啦。

第13章

  清嘉大脑闪白,面色萎靡。

  无法应对这猝不及防的真相。

  她仿佛听见自己脑袋里轰隆鸣了一声响雷,剩下一片焦黑的荒芜。

  她事事算计,却算不到宋星然与她玩的隐瞒身份的把戏,他闲的无聊吗?

  错愕迷茫时,清嘉甚至没有察觉,自己指尖仍紧紧抓着宋星然手腕。

  疼痛的缘故,清嘉体温很冰,贴在男子手腕上的指尖泛着一点脆弱的白。

  她面色惨白,雨打梨花一般,宋星然判断她伤及筋骨,怕她使力造成二次伤害,皱着眉道:“松开。”

  又拢了拢她下坠的衣袖,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一张脸冷若冰霜。

  清嘉悻悻松手,心中十分慌乱。

  ……他什么意思?

  他嫌弃自己,不喜被她触碰么?

  此刻清嘉只叹造化弄人,她根本早便见过宋星然,且几次三番在他面前,表达对“宋星然”的喜爱,说什么一见钟情不能忘怀,实则大活人在自己眼前晃荡,都不认得。

  她后知后觉明白,孟氏不认识官媒娘子,托人所问不过坊间的媒婆,绘相粗陋,与宋星然本人相去甚远。更怨自己,不曾仔细观察比对,粗枝大叶。

  但事已至此,宋星然会如何看待她?

  一个虚伪、居心不良的女人么?她在宋星然面前的种种行径,连自己也觉得荒诞可笑。

  清嘉简直不敢细想!

  如今人虽被宋星然抱着,却十分心虚,只觉得难堪,并不敢多看他。

  她假借疼痛难耐之名,将一身重量卸在他身上,面颊小心的、试探的,蹭了蹭他胸口的衣料,口气是委屈、曲意讨好的撒娇。

  “好疼……我的手是不是断了?”

  清嘉声线虚浮,扰得宋星然心神骤乱,他俯眼,口气很阴沉:“……胡说。”

  清嘉心情更沉重了。

  见她脸色倏然惨淡,宋星然低下头,呼吸几分焦灼,抬手将清嘉额角濡湿的碎发拂开,语调很轻地安抚:“忍一忍,马上带你去找大夫。”

  “哦。”清嘉窝在宋星然怀中,被男子满怀清意的气息包裹,也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微微的震动,才莫名觉得安心,隐约有种感觉:宋星然并不讨厌她。

  清嘉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好歹她与宋星然之间,有很多的接触。

  她是宋星然的救命恩人,这回受伤,也是为了救宋蔚然,他的宝贝妹妹。

  清嘉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宋星然能不能学一学话本里的女主角,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当下又懊悔起来,早知道他是宋星然,当初救他时,要什么劳什子玉佩!

  罢了,罢了,前尘往事,多思无益,还是多想想自己该如何解释吧。

  其实,宋星然高中状元,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老黄历不知翻了几页。

  也只能抓住时间这一点,说自己那会年纪太小,不过在人群中遥遥见过一面,故此多年后,记不清他的模样。

  纵然这样解释起来,有用情不深之嫌,但清嘉只能想出这么个说辞,且如今还未鼓足勇气,直面此事。

  索性双眼一闭,装晕。

  或许是宋星然怀抱太舒坦,又或许是疼得太厉害,清嘉真的失了知觉。

  宋星然见怀中人儿没了反应,脸色白得骇人,也失了方寸。

  运气飞奔而走,远远地将宋蔚然甩在身后。

  宋蔚然迈着小短腿在后,边哭边追:“哥!哥你等等我。”

  兄妹两动静不小,加上清嘉迟迟未归,郡主担心,便派人去搜,没多久便碰上一队人,郡主亦在其中。

  见女儿鬼哭狼嚎,儿子抱着满身狼狈、昏迷不醒的清嘉,心下一坠,神色端肃,一句询问未脱口,宋星然已火急火燎吩咐:“速去请大夫!”

  容城郡主被他一嗓子吼得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时,只能看见宋星然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之下,搂着清嘉离去的背影。

  她心情有些复杂,抱起满身狼狈的小女儿,将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

  ——

  清嘉是被疼醒的。

  她睁开眼时,自己浑身虚乏,瘫在宋星然身上,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掰扯着她的右臂,带出深重的痛感,天灵盖都发麻。

  老者松开手,恭敬道:“姑娘左臂伤了筋骨,还需再行治疗,劳烦姑娘忍耐则个。”

  残存的痛感剧烈,清嘉满头冷汗,身子往宋星然的方向躲了躲,十分恐惧。

  宋星然拍了拍清嘉后背,握在她肩头上的手掌微微发力,又将清嘉抓了回去,附在她耳侧说了一句:“听太医的话。”

  清嘉只能无力地点头。

  老太医伸手,握在清嘉左侧小臂上,用着巧劲轻轻一歪,清嘉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疼得浑身发抖。

  她深受疼痛折磨,苍色的唇上印了深深的齿痕,额角覆了一层冷汗,宋星然瞧着也觉心惊。

  大手撑在女子绵软脆弱的颈骨后,脸色凝重地替她拭汗,眼神无意间扫过老太医的眼神,冷得瘆人。

  老太医面带无辜地解释:“伤筋动骨,最为难受,下官晓得大人心疼,但姑娘总要挨过去的。”

  宋星然沉默。

  老太医的话让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对清嘉的照料有些太过。

  他动指尖动了动,想要松开清嘉,但怀中小女子苍白一团,显得十分娇小虚弱,又有些不忍,但纠结片刻,也觉得清嘉已安全无虞,自己如此于理不合,终究松了手。

  只吩咐下人照料清嘉,便推门而出。

  宋星然走到游廊,迎面碰上容城郡主,她眉头深深,关切问:“清嘉如何了?”

  宋星然:“已处理好了,只是伤及筋骨,受了不少罪,且要仔细将养。”

  因蔚然之故,连累清嘉无辜受罪,容城郡主十分愧疚,且她与清嘉投缘,对清嘉的怜惜更浓。

  叹声道:“我已遣人去祝府将事情说明了,将她留在咱们府上养伤。”

  照理是犯不着的,也于理不合。

  但容城郡主私心就想撮合二人,故此才腆着脸去与祝家说,更将清嘉伤势夸大十倍不止,但祝家也好奇怪,竟无人来查看,所以清嘉能顺理住下。

  宋星然颔首,脸色很平静,与刚才搂着清嘉,方寸大乱的模样相去甚远。

  自家孩子自小心思深,是个息怒不形于色,滑不溜秋的主儿,上一次见他失了风仪,还是郡马出事的时候。

  这些年,无论遇着什么事,都罕见他慌乱。

  容城郡主于是笃定,宋星然与清嘉,有戏。

  否则怎么初见清嘉,便对人家受伤特别紧张,从前也不见他菩萨心肠,乐于助人呐。

  容城郡主本来也打算撮合他们,如今误打误撞,这二人好似真有些不同,更是打定主意要将将这庄亲事说成。

  见宋星然要走,做出苛责之态:“这是要去哪里?清嘉伤得这样重,又是因为你妹妹的缘故,咱们合该好好照顾才是。”

  她口气加重,推着宋星然往回:“你且回去照看,蔚然也伤了,我先去看看,清嘉便交由你照料了。”

  一边说,一边扯着宋星然往回走,大有将他关在客房的架势。

  宋星然认命道:“我定会亲自照顾。”

  容城郡主终于露出满意之色。

  母令难违,宋星然认命。

  只是他行至门边,听见女子嘤嘤呜呜哭泣的声音,低低压抑着,十分哀切,大约是疼极了。

  他推门而入时,清嘉仰卧在床上,仰着素白小脸,抿唇抽泣,忽而被来人所扰,表情愣了一瞬,气息却又不曾喘匀,娇气地打了个嗝。

  宋星然蓦然觉得心软。

  小姑娘伤了双手,动弹不得,哭泣时也只能任由泪水横流,堆在面颊上,湿漉漉一片,凄凉中又有些可爱。

  他叹了口气,终究没让那泪继续堆积,他坐下,自胸前掏出一方洁白的绢帕,替她擦泪,低声问:“怎么哭成这样?太疼了么?”

  清嘉其实不那么疼了。

  她之所以哭,是因为懊恼自己不曾将宋星然认出,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既觉得自己丢了脸面,又担心自己嫁不成宋星然,被抓去给赵严当小妾。

  多方情绪交加,借着疼意发泄出来罢。

  谁料宋星然杀了个回马枪,将她狼狈的模样尽收眼底。

  但宋星然的态度让清嘉迷惑。

  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很厌烦自己。

  清嘉突然有了辩白自己的冲动。

  但不能一味认错,显得自己心虚。

  于是先发制人道:“你为何瞒着我?”

  她才哭过,嗓音低哑,这话不像质问,反似撒娇。

  宋星然擦泪的动作停了。

  这小女子,有点意思,分明是她不认得人,如今反倒理直气壮地,怪罪起他来了。

  宋星然语调上扬地唔了一声:“所以,怪我咯?”

  清嘉泪意汹涌,十分委屈的:“我那时才几岁,遥遥见你一面,面容早就模糊,你竟也不同我说真话,害我似个傻子一般。”

  掷抵有声的控诉,听起来虽有些胡搅蛮缠之嫌,但她哭得鼻头通红,泪水将衣襟都打湿了,极为凄怆,像是被人伤透了心。

  宋星然无奈看着,觉得心软,还真顺着她的话反思起来。

  她年纪小,眉眼虽艳,却还透着稚嫩,七八年前的事情,总不见得还要与她计较。

  她这么一个小女孩,又懂什么情情爱爱。

  或许她欢喜的,是那日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时过境迁,他的面容早已模糊,她却仍记得那份欢喜。

  如今觉得自己丢了丑,羞怒交加,哭成个泪人儿。

  宋星然心里已替清嘉做了解释,觉得自己倒没必要与小姑娘计较,平白失了器量。

  于是他低下头,笑道:“是我不对。”

  清嘉愕然。

  怎么就认错了呢?

  这么简单?

  清嘉诧异地睁大眼睛,忘了哭泣,泪水蓄在眼眶打转,衬着她一双杏眸亮亮晶晶,娇憨极了。

  宋星然拍了拍她的发顶:“莫哭了,早些休息。”

  清嘉泪水收歇,宋星然收起帕子。

  他也起身离开,又在门边停下:“此事,母亲已同你家中陈明,你那侍女大约回去与你收拾东西,很快便回。”

  他耐心嘱咐:“你且住下,安心养伤。”

  清嘉没想这样大一个喜讯从头砸下,愕然地呆在原处,眸光发呆,盯着宋星然离去的方向,脑海中都谋划出了二人的美满良缘。

  真是天助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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