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一生游历(李白的人生地理)

编者按几乎每个中国人的童年,都背诵过“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几乎每个中国学生,都在课本里读到过“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它们的作者李白,唐代著名诗人,千百年来在中国家喻户晓李白的一生,或因前途,或因游历,或因流放,自24岁离开家乡四川,就一直处于奔波迁徙中,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草地周刊将分上中下三部分,推出长稿《长风万里》,作者走访了1000多年前李白停留过的那些地方,从文学和地理的角度,将李白的一生娓娓道来,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李白的一生游历?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李白的一生游历(李白的人生地理)

李白的一生游历

编者按

几乎每个中国人的童年,都背诵过“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几乎每个中国学生,都在课本里读到过“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它们的作者李白,唐代著名诗人,千百年来在中国家喻户晓。李白的一生,或因前途,或因游历,或因流放,自24岁离开家乡四川,就一直处于奔波迁徙中,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草地周刊将分上中下三部分,推出长稿《长风万里》,作者走访了1000多年前李白停留过的那些地方,从文学和地理的角度,将李白的一生娓娓道来。

聂作平

春天即将过去。

老去的人从病榻上起来,策杖徐行。他看到阳光下的山坡上,一簇簇红花明丽如霞。红花让他想起家乡的一种鸟。花和鸟有相同的名字:杜鹃。

记忆中,也是这时节,每当日暮,杜鹃鸟就会站在村居旁最高的树梢上,一声接一声地叫,一直要叫到次日凌晨天色朦胧。凄苦的叫声如泣如诉,人们称为杜鹃啼血。

老去的人由杜鹃花想起杜鹃鸟,又由杜鹃鸟想起故乡。在这个业已60岁的老人心中,故乡杳远而模糊——自从24岁那年挥手自兹去,他再也没有返回过。30多年前的故乡,虽然还点点滴滴地留在记忆深处,然而岁月消磨,已然慢慢又不可阻挡地淡了,远了,如同暮春时那些破旧了的春风。

惟有杜鹃鸟的哀鸣,依旧那样清晰,清晰得惊心动魄。

从杜鹃花到杜鹃鸟,是一个人长长的一生: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老去的人叫李白——在中国,这是一个妇孺皆知的名字。他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态度和一种人格精神的代表与象征。

其时,李白已进入人生的最后时光。一年之后,他将在长江之滨的一座小城孤独死去。

临终前,他写下绝笔《临路歌》。诗里,他又一次用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自比。他悲哀且不甘地承认,由于时运不济,大鹏从中天陨落了。他自信,像他这样的天才,将“馀风激兮万世”,只是,人世茫茫,后代还有谁能像孔子识别不世出的麒麟那样,为他这只大鹏而哀伤追怀呢?

李白的担心是多余的。在他逝去后的一千多年里,他的名字从未被人遗忘,他的诗文被一代代读者传诵,他赞叹过的山川,后人一次次登临并临风怀想。重访李白之路,庶几,我们可以辨识出一个更真实更生动的李白。

故乡: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

三月的大地被几场细雨唤醒,成都平原春深似海。

灰白的高速公路笔直伸向远方,阳光下,发出质地坚硬的白光,像一柄长剑,把无边无际的油菜花一剖为二,而连绵的花香和忙碌的蜜蜂,又试图把它再次缝为一体。

为了李白,我又一次从成都前往江油。江油是四川盆地北部一座安宁的小城,视野尽头俱是青黛的山,仿佛要向所有到达这里的人暗示:成都平原和川西高原在此过渡。涪江和昌明河为城市带来了生机,一年四季,绵绵流水总是不慌不忙地从城中流过。当油菜花从眼前消失,接踵而来的是碧绿的杨柳,它们在春风中苏醒。

新世纪之初,当我第一次来到江油时,它的宁静和古老让我惊讶:早上走出宾馆,从杨柳夹岸的街道那头,竟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抬头看,是一匹吃苦耐劳的矮种川马,在一个农夫的驱赶下,拉着一车水灵灵的蔬菜往农贸市场而去。如果不是宾馆高大的楼房,你会以为时光重新回到了唐朝,一个叫李白的少年很可能就从马车背后飘然而过。

在江油,几乎所有我熟悉的人——至少30个——都众口一辞地说:李白就是江油人。江油出生,江油成长,直到24岁才离开。

与之相应的,是不少学者的另一种意见:李白是5岁那年随父来到昌明的——昌明是唐代的一个县,后改称彰明,再后来合到江油。李白的出生地,不在江油,甚至不在今天的中国,而是在遥远的中亚碎叶,即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

即使李白真的不是出生在江油,而是中亚古城碎叶;即使他真的5岁才随父迁居昌明,到24岁永别家山,他在江油仍然长达20年,江油仍然是他一生中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20年里,李白在故乡读书——偶尔也到附近州县走一走,顺便修道、学剑——一流的诗人外,他还是二流的剑客和三流的道士。

青莲是江油以南的一座小镇,唐时,名为青廉,地处绵阳到江油之间。零乱的街道散漫地分布在涪江冲积成的小平原上,大多是两三层的小楼,在中国的乡镇乃至一些县城随处可见,似乎出自同一个想象力贫乏的建筑师之手。

李白生活了大约20年的故居陇西院,就在青莲镇外的一座小山脚下。如今,由于发展旅游,山上建了一座高大的仿古建筑,名曰太白楼。楼下,是一方方题刻着李白诗作的石碑。宽阔的游客中心和人迹稀少的停车场,把记忆里原本曲径通幽的陇西院衬托得很微型。

就像许多名人故居其实都是后人通过追思与怀念新建的一样,李白故居也不可能是唐代的初版——李白离家数十年后,陇西院沦为寺庙。宋代,首次重建。明清鼎故之际,四川遭逢千古未有之变局,几乎所有老建筑都毁于兵火。今天,我看到的陇西院是清朝乾隆年间所建。

总体上说,李白并不是一个有多么厚重乡土观念的人,他甚至很少怀念故乡,他生命中的那份豪爽与洒脱,决定了他是一个唐代的暴走族,他的根在远方,诗在远方,梦想也在远方。只是,如同任何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都有涓涓细流的源头一样,李白这条大河的源头就在江油。

得天地英才而育之,这是江油的幸运。

陇西院是一座川西民居风格的三合院,院子里,有一间李白书房――当然也是后人想象的产物。书桌上,陈列着笔墨纸砚,一把硬木椅子放在桌前,灰尘让它有一种历尽沧桑的错觉。这些文人书房里最普通的必需品指向了一个博大精深的时代。当它们各自散落时,它们是普通的,也是廉价的,但当人们把它们和一个叫李白的诗人联系在一起,它们又是华贵的,特殊的。面对历史的忘川,后人的确需要用许多模拟之物,去假想天才和一个时代的紧张与松弛,光荣和梦想。

站在小小的书房前,春天的午后有一种令人眩晕的寂寞与感伤:恍然之间,你会以为那个叫李白的少年才刚刚出门,或许在溪边看桃花李花的风景,或许在山上放一只扎了彩带的风筝。总之,你没感到岁月已经流逝了1300多年,你也没感到那个叫大唐的时代早就杳如黄鹤。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许多年后,当李白因永王之乱被流放夜郎时,客居成都的杜甫又一次怀念他毕生敬重的老友,并为他的命运担忧。他希望,漂泊天涯的李白,能够在暮年重归故里,重归昔年读书的匡山。

查《江油县志》可知,江油市区西北面的匡山,因“山石方隅,皆如筐形”,故名筐山;又因筐与匡同音,再称匡山。此外,它还有另一个名字:戴天山。从青莲到匡山,有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据说李白就是沿着这条曲折如蛇的小路,往来于陇西院和匡山书院。一来一往的时间长达十年,小径经行的村落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都见证了那个稚嫩的少年,如何一天天成长为风华正茂的青年。

今天,通往匡山的路依旧崎岖。山不算高,林不算茂,风景却有殊胜之处。三月的微风暖如熨斗,吹得人心里发痒。远远的农舍隐在大山的皱纹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温柔的鸡鸣狗吠,旋即又淹没于无边的宁静中。

李白的读书处在一座寺庙内,唐时称为大明寺。清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龙安知府蒋德钧感于李白匡山读书旧事,发起乡绅捐款,重建匡山书院。匡山书院最好的模范当然是李白,因此原有的李祠、太白楼、双杜堂和中和殿也联为一片,成为当地最具人文气质的地方。然而,蒋知府的善举没能长久地维持,时过境迁,高大的建筑早就沦为残垣断壁。

我前往匡山走的是公路。由江油市区西出,沿302省道行驶几公里后北折,不远处那些耸立的黝黑山峰就是匡山,父老口耳相传的李白读书台,便在其中一座山顶的平旷处。

李白出川前的诗作只留下不多的几首,其中一首写他去拜访山中道士不遇: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我眼前的匡山依旧森林密布,山道崎岖,虽然没有野鹿踪迹,但带露的桃花,飞挂的山泉,云中的翠竹却比比皆是。

这首诗也暴露了李白的秘密:从少年时起,他就对修道十分感兴趣。培养了李白这种兴趣的,固然有李唐推崇道教的时代背景,也和江油境内的一座道教名山不无关系。

道教名山即窦团山。

与匡山相比,窦团山名气大得多。虽然只有区区几平方公里,却因奇险闻名。远远望去,三座山峰笔直冲向蓝天,除了其中一座有小路可蜿蜒而上外,另外两座均无路可通。三座山峰之间,架设着沉重的铁索桥。方志表明,早在李白的时代,铁索桥就有了。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更换新的铁索。最近一次更换是清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近三百载光阴后,今人已经不知道祖先是如何在又高又陡的悬崖上架设铁索的了。

窦团山原名团山。唐代之前,山上就有不少道观,旺盛的香火和虔诚的香客,使这一脉既不算高、也不算大的山远近闻名。唐初,彰明县主簿窦子明弃官隐居山上。据说他苦心修炼,后来得道成仙。为了纪念窦神仙,团山更名窦团山。

李白从小受的是儒家教育,但他毕生好道,求仙得道曾是他念念不忘的追求。

道教圣地近在咫尺,李白与窦团山相遇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令人惊讶的是,与描绘读书十年的匡山不同,李白给窦团山留下的诗作只有短短十个字,甚至不能称为完整的作品,更像一个突如其来的片断:

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

相较入世的儒家和出世的佛教,产生于我国本土的道教追求的是修炼成仙,白日飞升。普天之下,得道升天的事谁见过呢?不过,对李白这种浑身长满浪漫主义骨头的诗人而言,道教的追求却天然地契合了他生命中的浪漫元素。

那位居住于戴天山的李白访之不遇的道士不详其人,另一个道士却对青少年时的李白产生过重要影响。他就是盐亭赵蕤。

赵蕤长李白42岁,二人的年龄相当于祖孙的差距。几十年里,尽管朝廷多次征召,赵蕤俱不应。他隐居蜀中,潜心道术、帝王学和纵横术。作为他最得意的弟子,李白悉数继承了赵蕤的衣钵——不仅思想,还包括人生观和处世态度。是故古人把师徒并称为蜀中二杰,所谓“赵蕤术数,李白文章”。

李白初访赵蕤时,令他感到非常神奇的是,赵蕤养了上千只不同种类的鸟儿,他一呼唤,鸟儿就会飞到他身上——不久,李白也能像老师一样和鸟儿打成一片了。

中亚富商的家庭出身,汉夷杂处的生活环境,长途迁徙的童年漂泊,熟读儒家经典的少年时代,学道击剑的青年时期……诸种落差巨大的生活,造就了李白复杂甚至对立的性格:他既入世又出世,既好文又尚武,既醉心山水又热爱红尘,既好高骛远又脚踏实地,既乐观豪迈又忧郁敏感……总之,他是唐代诗人中罕见的异数。其他诗人太像诗人,如杜甫、王维、孟浩然,而他更像一个闯入诗坛的侠客、醉汉、浪荡子和道士,同时还是一个满怀政治热情的治国空想家。

终其一生,李白一直在儒与道之间摇摆。当人生出现顺境和希望时,他立即豪情万丈,仰天大笑出门去,相信或者说幻想他能“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能“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尔后功成身退,像范蠡那样浪迹烟波五湖。然而,一旦现实不顺,挫折当头,他马上回到了道家,修仙炼丹,寄情山水,“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飘飘然如方外之士。

已故文学评论家李长之认为,李白“的确想当一当宰相,把天下治得太平,功成身退,就学范蠡和张良。这是在他一生的诗文里都一贯地这样表示着的。可是他也有学道的心,想当神仙,那也是同样很诚意的。在他政治的热心上升时,他就放弃了学道;在他政治上失败时,他就又想学仙;自然,他最后是两无所成,那就只有吃酒了。我们现在要指出的是,他的从政,的确有种抱负,那就是要治国平天下,所以做官要做大的,同时也不只是功名富贵的个人享受就满足。这一种比较成熟的政治愿望,是他在壮年时形成的。这一种学仙与从政的根本矛盾,此后支配他一生。”

我以为,李先生的论述相当精准。李白大约属于○型血,激情四射而又容易感到倦怠,热情似火而又无法持久。他是一个摇摆不定的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真实得有些任性的人。

不过,在江油时,李白才20出头,还没遭受过任何人生挫折,不可能像老师赵蕤一样隐居山林,以野鸟琴书为伴。他要出山,要建立一番不世的功业。

自唐以降,学而优则仕,读书人想释褐做官,似乎只有科考一途。但唐代科举成型未久,虽最为重要,但尚有其他道路可走。比如举荐,比如献赋。

京师重臣或封疆大吏一旦向朝廷举荐,常常事半功倍。至于献赋,那是汉代以来的惯例。如杜甫屡试不第,先后两次献赋,终因《三大礼赋》而授京兆府兵曹参军。

不仅举荐和献赋可得官,甚至隐居有名也可得官,如称赞李白仙风道骨的司马承祯,他隐居天台山,名气甚大,从武后起,朝廷就屡次征召,死后还追赠银青光禄大夫。

要想获得举荐,就必须干谒。在唐代,为了获得达官贵人举荐,读书人——尤其是以诗文擅长的诗人,几乎都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干谒。

干谒的字面意思是有所企图而求见显达者。具体到唐人干谒,就是为了在科场胜出或是直接入仕而拜访显达者,希望通过向他们展示才华,赢得好感,得到举荐。为此,甚至产生了一种称为干谒体的诗歌品种——说白了,这些文辞典雅的诗作,类似于当代的自荐信。如孟浩然的《临洞庭湖赠张丞相》,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皆如是。

李白的干谒生涯自19岁开始。那是开元八年,即公元720年春天。当匡山上的草木又一次吐出亮晶晶的新芽时,他前往彰明以南的成都。在成都,他拜访了益州长史苏颋。苏曾官至宰相,是一个温厚的长者。按李白后来的说法,苏很赏识他,指着李白对手下官员说,“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令人疑惑的是,即便如此,苏颋却没有举荐他。不知苏颋是出于客气才待李白以布衣之礼,还是多年后李白的追述有所修饰?

拜访苏颋没结果,李白又沿着成渝古道去了渝州(重庆)。在渝州,他拜访了刺史李邕。李邕之父李善乃《文选》的注释者,此书是包括李白在内的年轻学子使用的教材,李邕本人则是知名书法家。但是,李邕对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礼貌而拒绝——他令手下一个复姓宇文的官员把李白打发走。

成渝干谒,李白唯一的收获就来自宇文——他送了满脸失望的李白一只桃竹制成的书筒。

冬时,李白重又回到家乡,回到匡山,并在诗作里流露出归隐林泉、终老青山的念头。其实,李白才20多岁,所谓归隐,所谓林泉,俱不可能落到实处。就像几百年后侯方域下第,煞有介事地写文章表示从此杜绝儒士,闭门隐居一样,皆不过是有口无心地发发牢骚而已。

远方: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天文学上有个词叫红移,意指光源远离观测者时,观测者接收到的光波频率比其固有频率更低,即向红端偏移,故称红移。天文学家告诉我们,整个宇宙中的其他星体都在红移。也就是说,从浩瀚的空间看,地球和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变得越来越孤独,因为所有星体都在远离我们。

如果把红移这个词借给历史,历史上的人和事也同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红移。祖先离我们越来越远,他们的呼吸和欢笑早已在风露中凝固。他们曾经的苦难与欢乐,以及难以逾越的艰难苦恨,到如今,都不过是旧籍里了无生意的文字。

幸好,依凭文字,我们也许还能想象并还原他们的生活。关于李白,我们也只能依凭他留下的几百篇诗文以及同时代和稍晚者的记述,而我一直相信,对这些先贤人生轨迹的重访,尽管由于时过境迁,很多地方不仅名字变了,甚至连地貌也发生了变化,但仍有可能让我们在想象并还原他们的生活时,更多一些真实与妥贴。

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李白24岁。春天,他买舟东下,写下了平生第一首民歌风的作品: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

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按古人说法,人生的机缘与遭遇是前定的,于诗人,就有诗谶一说——诗人灵感所至写下的诗句,完全可能在日后兑现,成为他们对命运的自我预言。李白这首《巴女词》似乎就有诗谶的意味: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是啊,远去的巴蜀儿郎,你几时才会回来?终其一生,除了流放夜郎时溯江而至巫山外,李白漂泊的脚步如同暗夜远去的灯盏,再也没照亮过沉寂的故乡。

检阅李白留下的全部诗文,回忆故乡的篇什并不多,与同时代或不同时代那些忆起故乡就涕泗纵横的诗人相比,李白对故乡似乎缺少更多的眷爱。我曾经奇怪于这样一种现象,那就是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古代,我们的祖先却更有勇气踏上漫漫征途。他们壮岁的游历,动辄三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山川阻隔,故乡和亲人杳如黄鹤,他们却义无反顾地匆匆上路了。长亭与短亭之间,名山和大川之间,古人意气风发的样子令人嫉妒。

反观今日,古人一年半载才能走完的路,飞机几个小时就可安然抵达,但多少现代人有过诗意的远行呢?两千年前的司马迁自述“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今人虽交通便利,可几人能重复太史公的足迹?对古人来说,渺不可知的远方不仅是一种诱惑,更是一种激情燃烧的生活方式。

李白的轻舟在开元十三年春天驶出了故乡巴蜀,东去的浪花顶托起那叶小小的木船。江流浩荡,春暖花开,眼前的景象令第一次出远门的李白心旷神怡,他的内心深处是否天真地认为:从此,人生之路也将顺水行舟一样写意而美满?

出川后经停的第一站是江陵。在江陵,李白认识了道教大师司马承祯。司马承祯对李白很有好感,称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还年轻,既没名气也没影响,除了梦想和才华一无所有。司马的称赞对李白便很重要,好比我们对一个孩子的表扬往往会改变他的人生一样,司马的表扬也令李白激动。为此,他写下了《大鹏遇希有鸟赋》,把自己比喻为大鹏,把司马比喻为希有鸟。那只李白想象中“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的大鹏,从此成为李白坚定不移的精神自况——终其一生,他是如此渴望像大鹏那样搏击云天,扶摇万里。

黄鹤楼向来被看作武汉的地标,它与湖南岳阳楼、江西滕王阁和山西鹳雀楼并称中国四大名楼。初次漫游的青年李白由江陵来到江夏(武昌),耸立于长江之滨的黄鹤楼,自然不会忽略。

今天的黄鹤楼是一座钢筋水泥的高大建筑,尽管竭力修饰出古意,但粗糙与仿冒感依然扑面而来。李白登临的黄鹤楼自然不是如今的样子,甚至也不在如今的位置,而是更靠长江——20世纪修建大桥,黄鹤楼楼址作了移动。我曾看过日本人常盘大定拍摄于一个世纪前的黄鹤楼。它矗立在一大堆高高低低的民居中,虽然最高,却不像现在这样鹤立鸡群。当然,常盘大定拍摄的黄鹤楼也不是李白登临的黄鹤楼。这座始建于三国时期的名楼命运多舛,多次被毁,又多次重建。灾难就像它的名声一样鲜有出其右者。1884年,黄鹤楼毁于大火,此后一百余年,黄鹤楼只是一个令人追思的遗址。我们现在见到的黄鹤楼重建于1985年。三楼一座大厅,墙上绘有众多登临黄鹤楼的名人,李白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一位。

登临送目,必然有诗。李白读了壁上所题的崔颢的七律后,竟然没动笔,感叹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个故事说明两点,其一,崔颢的诗的确好,至少这首黄鹤楼,令诗仙也扼腕称赞;其二,后人认为李白一生自负,几乎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以他对崔颢作品的表现观之,并非如此。

自从有了遥感技术,人类就得以从渺远的高空俯瞰自己的大地。对这些从太空发回的照片,我有一种莫名的敬畏:原本辽阔的山河被浓缩到一张小小的照片上。虽然地图也能缩地千里,却没有遥感照片的真实具体。

在一千公里高空,当卫星对着中国大地拍摄时,我看到了一片赭黄中夹杂着一些淡蓝,淡蓝中的一个小分部,静静地淌在湖南北部。当卫星更靠近,这片淡蓝的小分部变大了,略似于一只扭曲的葫芦。这就是洞庭湖。

古人云:“四渎长江为长,五湖洞庭为宗。”意思是说长江、黄河、淮河、济水四水,数长江最长;洞庭、鄱阳、太湖、巢湖、洪泽五大淡水湖,以洞庭为首。这不仅就洞庭湖当时面积最大而言,也与洞庭湖在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有关。这片浩荡的湖水和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韩愈、李商隐、孟浩然、范仲淹等光辉的名字连在一起。作为中国第二大淡水湖,即便在湖区不断缩减的今天,面积依然超过两千平方公里,相当于两个县辖地。

李白漫游的脚步数次抵达洞庭湖,他的目光几度注视八百里洞庭浩渺的烟波。

第一次是他出蜀后的壮游。在荆楚期间,他遇到了同样来自蜀中的友人吴指南,于是结伴而行,同游潇湘。

愉快的旅程很快因吴指南的暴死戛然而止。抚摸着同伴的遗体,李白大放悲声,他第一次感觉到生死如影随形。擦干眼泪后,他把吴指南暂葬于湖边,尔后东下。三年后,李白再次前往洞庭湖,把吴指南的遗体取出来,骨肉还没分离,他就亲手用刀把骨头剔下来,背着它徒步走了几百里,安葬在武昌附近。

很多年过去了,当李白不再年轻,他龙钟的脚步还将重合青春的脚步。那是他被流放夜郎遇赦后,他还会来到洞庭湖边,登临那座古老的楼。

就像黄鹤楼业已走进丰沛的中国文学史一样,岳阳楼的光辉也笔直地烛照千秋。自从开元初年张说在洞庭湖畔筑楼起,一千多年间,它多次遭受重创倒下,又多次倔强地重新站立。

时至今日,几度兴废的岳阳楼依旧屹立于洞庭湖边。登楼远眺,眼前还是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描绘过的景象:“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崖,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当李白初次登楼时,那种带着惊讶的喜悦在他诗里触手可及。是的,那时他还年轻,年轻得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年轻得有些目中无人。然而,命运始终是一个不讲游戏规则的对手,它最擅长的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多年以后,当年的翩翩少年须发如雪,洞庭湖仍旧水光接天。在与时间的比赛中,除了大自然,没有人能获胜。李白如此,我们亦然。

同为大诗人的杜甫一直是李白身后的小兄弟,这位命运比李白还要乖张的诗人,青壮年时代的颠沛流离没有换来晚岁的安宁与幸福。相反,他的晚岁生涯甚至比青壮年时代还要凄凉。

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李白已去世六年,杜甫也是风烛残年,要不了多久,他的生命亦将终结。那一年,杜甫登上了李白数次登临的岳阳楼,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五律: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君山是洞庭湖无数岛屿中最知名的一个,从岳阳楼望过去,它像是在水天交接处浮动。虽然海拔不过几十米,面积也不足一平方公里,却是整个洞庭湖人文风光和自然风光最引人入胜者。

然而在李白看来,举目风景的君山还是不要为好——把它刬掉的话,湘水就畅行无阻地平铺远流了;整个洞庭湖倘若用来盛酒,足以醉杀无边无际的秋天。

奇特的想象不减当年。虽然遭遇了人生的种种苦难与不测,李白依然葆有一颗孩童般的好奇之心。与杜甫的沉郁悲壮相比,李白把人生的苦难统统过滤掉了,他让我们只看到了自然的瑰丽与想象的高远。

暂厝了吴指南后,李白独自上路。种种迹象表明,李白此次壮游有一个大致的目的地,那就是剡中。当他从湖北境内又一次出发时,他在诗里写道:“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

剡中是哪里呢?即历史上的剡县,也就是今天浙江嵊州及周边地区。这一带山海相接,景色清幽,尤其自魏晋以来,高人逸士多汇于此。如李白一生最敬佩的先辈诗人谢灵运,其家族就在这里有大片庄园。

李白并不是直奔目的地而去的。他顺江东下,一路走走停停。首先,来到庐山,在感叹了庐山瀑布乃银河落九天后,来到金陵,即今天南京。关于金陵,或者说南京,作家叶兆言的说法深合余意。他说,“南京在历史上不断地被破坏,被伤害,又不断地重生和发展,这个城市最适合文化人到访。它的每一处古迹,均带有深厚的人文色彩,凭吊任何一个遗址,都意味着与沉重的历史对话。”

一生中,李白多次前往金陵,也多次凭吊不同的江山遗迹。流放夜郎遇赦后,已进入生命倒计时的李白又一次来到金陵,他登上了一座著名的古台。那就是因他的诗篇而名扬至今的凤凰台。

凤凰台的得名,据说是南朝刘宋时期,有三只凤凰飞临城西的小山。为了纪念这一祥瑞,人们修建了一座高台,称为凤凰台。凤凰台所在的小山,称为凤凰山——今天南京南部的百家湖边,有一座圆形高台,上面树着三只巨大的红色凤凰雕塑,人们把它称为凤凰台。但它并非李白所游的凤凰台。李白的凤凰台遗址在夫子庙西侧的秦淮河畔——更具体的位置,有人说在一所校园内。那年,李白登罢凤凰台,留下了七律: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浮云蔽日,长安不见,人生的种种不得意让豁达的诗仙也未免愁闷滋长。当他历尽沧桑,脚步遍及大半个中国却一无所获时,他终于生出了三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的恍惚。

不过,第一次到金陵时,李白还年轻,有的是时光,有的是金钱,也有的是豪情和酒兴: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南京之后是扬州。扬州之后,李白深入剡中。镜湖、若耶溪、王右军故宅,到处都留下了他的屐痕。726年晚秋,李白从剡中回到扬州,兴尽悲来,陷入了此前很少有过的忧伤中。原来,年轻的他,因家境殷实,带着大笔盘缠,甚至还有一个书童随行服侍。一路上,他纵情挥霍,“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这么一笔巨款,除了自己消费,还仗义疏财:“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

没想到,这么大手大脚,很快就千金散尽。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雪上加霜的是,钱花得差不多时,人也病了。窘迫中,他突然怀念他的老师赵蕤。然而老师远在故乡,根本没法帮他。

最终,帮李白的是一个叫孟荣的朋友。孟荣系江都县丞,李白尊称他孟少府。孟少府给了李白一笔钱,并请医生为他诊治。在病中,豪放的李白也变得敏感,那个深秋的夜晚,他独看天上明月,不由思念故乡,以及故人的亲人: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着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孟少府不仅解了李白的燃眉之急,还为他指明了另一条更长远的路:他给李白介绍了一门婚事。他觉得,26岁的李白应该结束漫游成家立业了。

李白听从了孟少府的建议,于727年春天离开扬州。烟花繁茂的江南远了,他的客船溯江而上,去往一个叫安陆的小地方。

(小标题)蹉跎:美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

十多年前,围绕谁才是名副其实李白故里,江油和安陆有过一次影响甚大的争论。我的朋友老蒲是当事人之一,说起此事,至今犹自愤愤不平。在这个江油人眼里,只有江油,才是货真价实的李白故里。当年工商部门却判定:安陆使用李白故里不侵权。之后不久,甘肃又提出李白故里在天水——加上吉尔吉斯坦,李白故里一下有了四个。其情其景,让人想起古稀之年自杀的大思想家李贽曾经的感叹:“呜呼!一个李白,生时无所容入,死而千百余年,慕而争者无时而已。余谓李白无时不是其生之年,无处不是其生之地。”

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则一针见血地说,“李白就像一个大蛋糕,每个人都想分一块。即使李白现在没有死,我想他自己也会笑死的。”

是的,犹如许多在世时不为人重,死后却被封神的大师一样,李白亦如此。同样的例子,梵高在阿尔发疯,可怜的他用剃刀割下一只耳朵,作为礼物送给一个妓女。阿尔居民联名请愿,要求将梵高赶走。而今天,阿尔却以梵高而自豪。

人类的悲哀就在这里:必须等到那些怀才不遇的大师已成为天地间的过客后,才会在怀念与伤感中想起未曾把他应得的景仰与尊重给他。凯撒的归了凯撒,上帝的归了上帝,大师的却没有归大师。

如同江油一样,安陆也是一座小城。历史上,安陆忽而称安州,忽而称安陆,忽而为州治,忽而为郡治——不论哪一种,大多时候,其行政级别都比今天的县级市要高。并且,唐宋时,安陆处于繁忙的交通线上,它“北控三关,南通江汉,居襄、樊之左腋,为黄、鄂之上游。水陆流通,山川环峙。”

江汉平原边缘的安陆,其西、北和东北都是隆起的山地。如果从空中鸟瞰,平原与山地交错,就像一个人摊开的手掌,掌心是平原,指头是山地。

同样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我出了安陆城,向西北而行,不到二十公里,就进入了翠黛的山中。

山名白兆山,但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碧山。不仅碧山更富诗意,并且,它本身就来自李白在这里写下的一首诗: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如今的碧山,或者说白兆山,建成了李白文化旅游区——当然,必须的标配是纪念馆。纪念馆是供人凭吊和缅怀的,而眼前的青山绿水,尽管和唐时相比肯定有了变化,但应该大体相差不多。一千多年前,李白从扬州来到碧山,居于山中。不久,他按之前孟少府的介绍,作了许家的女婿。然后,又回到山中。

许氏是李白一生中有据可考的四个女人之一。这四个女人,分别是两位正室,即许氏和后来的宗氏;另两位没有名份,仅为同居关系,一个姓刘,称刘氏,还有一个姓也没留下,因是鲁郡人,后人称鲁妇。

安陆周遭几百里,许家都是声名最显赫的官宦世家。许氏的祖父许圉师曾官至宰相,许圉师的父亲、祖父、曾祖以及儿子,也做到了刺史一级。许圉师的六世孙——算起来,比李白晚三辈——乃晚唐著名诗人许浑,“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就是他的名句。

可以说,李白一生都在寻找前途,为他的远大政治理想寻找前途。按理,唐代科举已成型,学而优则仕乃社会共识,李白应该像他同时代的王维、崔颢、祖咏、王昌龄等人那样应科考,在金榜题名后取得入仕机会。奇怪的是,李白从未参加过科考。

原因其实很简单。唐朝规定:“刑家之子,工商殊类”不得参加科考,李白的商人家庭出身,决定了李家虽然有钱,却没有社会地位,连科考的资格也不具备——我们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家财万贯的商人,其社会地位反倒不如一个躬耕垄亩的农夫。但重农抑商的时代确乎如此。只有农业才是本,其它都是末。

所以,对王维年纪轻轻就高中状元,李白只有羡慕的份儿。他必须另谋出路,另辟蹊径——这蹊径竟然一辈子也没有辟出来。他一生都在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中循环,直到垂垂老去。

无论怎么看,李白的两次婚姻,都带着浓厚的功利色彩,正是他试图另辟的蹊径之一。

许家累代官宦,许氏的祖父更是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李白一介布衣,出身卑微。这样的婚姻,显系高攀。作为对高攀的回应,许家并不让李白娶走许氏,而是入赘许家。

赘的本意指多余之物,入赘就是男子就婚女家,相当于女家的多余之物,称为赘婿。在我老家四川南部,入赘称为倒插门,为人鄙夷。绝大多数时代和地方,赘婿地位都很低下。不仅自己要随女家生活,生下孩子,也要随女家姓。秦朝时,常把逃亡捕获者、商人和赘婿抓去服徭役。如《史记·始皇本纪》云:“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

尽管赘婿名声不好,地位低下,唐代却很流行——其中很大一部分赘婿都是出身寒微的读书人,“权贵之家,往往以女招赘士人,而士之末达者,亦多乐于就赘,藉为趋附之梯。”

李白也希望通过入赘许家,获得一张趋附之梯,从而实现他自比管、乐和诸葛的政治理想。

入赘许家前,李白去了一趟距安陆不远的襄阳。襄阳位于汉水中游的唐白河汇入处,交通极为发达。水路而言,从襄阳出发,既可溯汉水达陕西,也可顺汉水进长江,还可逆唐白河上中原。陆路而言,襄阳是南襄隘道和荆襄驿道的连接点。水陆枢纽的便利,为襄阳赢得了南船北马交集地的美誉。与襄阳城一江之隔的汉水东岸,有一片连绵的低山,望之蔚然而深秀。李白时代,山中住着一个著名隐者,即田园诗人孟浩然。

李白由安陆到襄阳,就是为了拜访孟浩然。其时,比李白年长十二岁的孟浩然已是成名大诗人,作品风靡天下,骄傲如李白,也毫不掩饰对他的敬仰: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查李白全集可知,他一共为孟浩然写了五首诗。孟浩然集中,却找不到回赠李白的。不过,这并不妨碍孟浩然在李白心中的崇高地位——因为,隐逸的孟浩然,其实代表了李白人生目标的另一半——一半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一半是功成身退,弄舟江湖。孟浩然,正是后一半的代表。

见过孟浩然后,李白回到安陆与许氏成婚。这一年,李白二十七岁了,算是标准的晚婚青年。

李白对许氏的颜值很满意。他带着新婚妻子到安陆南边的应城泡温泉,并称赞许氏“气浮兰芳满,色涨桃花然”。但是,新婚燕尔的李白似乎并不快活。不快活的主要原因是许氏的堂兄对他充满敌意,不断诋毁他,算计他。李白只好说服许氏,从城中的许氏大宅搬到白兆山。

李白希望借助许家人脉进入仕途的梦想,最终看来,也只是梦想罢了。唐代以安陆为中心,既设置过安州,又设置过更重要的安州都督府。按李白后来的自述,首任安州都督马公很欣赏他,“一见尽礼,许为奇才”,并对手下长史李京之说,“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而“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句句动人”。

李白的自述有夸大嫌疑。首先,马都督乃一介武夫,尽管好文,未必真的发自内心推崇李白。且马公身寄封疆,原本有权向朝廷推荐李白,而这也是李白干谒他的目的,马公却没有这样做。不久,马公调离。按李白的说法,马公的长史李京之,曾听到过马公对他的称道,但李京之对李白却没什么好感——甚至,李白还曾为一点小事得罪他,令李长史耿耿于怀。

李白毕生好酒,几乎是饮者的代名词。在安陆时,一天晚上,李白与友人喝醉了酒,午夜才回家。路上,他看到李长史的车驾,冒失地冲上去想打个招呼,不想,马受了惊,差点把李长史丢翻在地。李白的冒失行为,不仅冲撞长官,而且违反宵禁。当然,由于许家的声望和李白本人的名气,他没有受皮肉之苦,却不得不写了一篇低三下四的书信向李长史认罪。这就是收录在李白全集中的《上安州李长史书》。

大多数人固有印象里,李白不畏权贵,狂放不羁,用杜甫的说法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如果读了他给李长史的信,这种印象将为之颠覆——你甚至怀疑,这些诚惶诚恐的文字,真的出自李白之手吗?他在信中自贬妄人,“南徙莫从,北游失路”,偶然遇到老朋友喝高了,不小心冲撞了长史车驾,只有“敢昧负荆,请罪门下”。如果李长史原谅他的“愚蒙”,“免以训责”,那他将不惜性命回报,以此“谢君侯之德”。

卑辞曲意的信使李白免受了李长史的训责,但也使李白在后人印象中大大减分。幸好,此事不久,李长史调离了,裴长史来了。李白赶紧又给裴长史写了一封信,希望他向朝廷举荐自己。

给裴长史的信中,李白回顾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并不无夸大地自我表扬了一番。然后是对裴长史的吹捧,这些吹捧今天读来仍感肉麻:“伏惟君侯,贵而且贤,鹰扬虎视,齿若编贝,肤如凝脂,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而高义重诺,名飞天京。四方诸侯,闻风暗许。”

吹捧是全方位不留死角的。但即便从李白带有褒义的描写看,裴长史也非善类:“月费千金,日宴群客。出跃骏马,入罗红颜”——差不多就是一个不理政事,天天狂喝滥饮,左拥右抱的酒色之徒。到了李白的笔下,他不仅“贵而且贤”,更有甚者,李白还编造民谣把吹捧进一步深化:“宾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门。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须驱马将华轩”——颇像他后来吹捧韩朝宗时编造的另一句民谣:“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无须为尊者讳。海子诗云: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园。古今中外,概同此理。我猜李白写这些比等因奉此的公文更无聊的作品时,心情多半是恶劣的――公文至少不用肉麻地放弃尊严吹捧长官。但李白必须写,他企图用这种方式给自己的人生带来转机。

转机却没到来。裴长史毫无反应,李白又一次失望了。

李白留下的作品中,有一篇不到一百五十字的散文,却最能体现他的人生态度。那就是《春夜宴桃李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作,何申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在桃李芬芳的园子里饮酒赋诗,兴尽悲来,叫人想起人生的短暂和世界的偶然,最后,只有劝君更进一杯酒。情绪的起承转合,意境的大起大落,于李白的一生,都能找到佐证。

这座美丽的桃李园就在安陆,这里见证了他的快乐和忧愁。这时的李白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古人寿命不比今天,而立之年不再年轻。然而功业未建,只能写些不能安邦济世的诗文,这于从小就渴望出将入相的李白而言,桃李花开的春夜未必尽是欢乐。或者说,欢乐的尽头是莫名的忧郁。

安陆这个小地方看不到希望,那就只有去首都长安了。就像在给裴长史的信中说的那样:“西入秦海,一观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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