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庄是谁创造的(走出未庄记)

(长篇 小说)左联盟主著,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未庄是谁创造的?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未庄是谁创造的(走出未庄记)

未庄是谁创造的

(长篇 小说)

左联盟主著

一一走出未庄,进入桃源。过往已逝,未来可盼。

网络出版站

二O二一年九月

作品简介

走出未庄,长篇小说,左联盟主著。

作者简介。左联盟主即鲁迅的另一称号。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字豫山、豫亭,后改名为豫才,浙江绍兴人。1918年5月,首次以“鲁迅”作笔名,发表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他的著作以小说、杂文为主,代表作有: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散文集《朝花夕拾》(原名《旧事重提》);散文诗集《野草》;杂文集《坟》、《热风集》、《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南腔北调集》、《三闲集》、《二心集》、《而已集》、《且介亭杂文》等;文学论著《中国小说略史》等18部。中国左舅作家联盟简称左联的创始人、盟主、领导人、代表人物和名义领袖。是中国伟大的文学家,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更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位巨人,他的《狂人日记》是中国第一部现代意义的白话小说。毛泽东主席评价,他是伟大的无产阶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也被称为“民族魂”。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鲁迅一生著述叵丰,计约一千万字。也著有三部小说集,其中一篇为中篇小说,其余均为短篇小说。但在其丰厚的文学遗产中,竟没有一部长篇小说,这可让不少人深感遗憾。其实,鲁迅曾有过三部长篇小说的写作计划。1921年,已经构思写一部历史小说《杨贵妃》。1932年5月,准备写一部红军题材的长篇小说《飘落的红云》。1936年6月,还想写一部反映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的长篇小说。

结果尽人皆知,三部长篇小说终于都没有如愿完成。其中原因,有十分具体直接的。鲁迅生前的好友许寿裳、冯雪峰、茅盾等人都认为,是因为鲁迅从事了太多的工作,时间、精力不够;再就是当时的时代、社会需要比长篇小说更迅速、更有力的杂感。总而言之,鲁迅终于未能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

鉴于以上,为弥补鲁迅先生之缺憾,完成鲁迅先生未竟之事业,本人撷取鲁迅先生的有关小说及相关文章,连续性地串穿中一起。可以看出,这样也就构成了一部长篇小说。

本长篇小说为相关的故事连缀而成。既然是连缀,自然有一个时间演进的过程。为一般化,本部小说就从孩提时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开始。然后接以少年时期的《社戏》。然后再继续青年时期和其后时期的种种故事。可以看出,这为我们展现了一幅中华民族从封建社会后期到辛亥革命、从军阀混战到抗日战争,这段约为半个世纪的生活映象,是一幅中国人民反封反帝的历史画卷,也是一幅作品人物从逆来顺受到自我安慰、从奋起反抗到谋求解放的渐醒足迹。并对未来,描绘了一幅令人向往的美好图景。

目录

前言

一、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朝花夕拾》

二、社戏

《呐喊》

三、故乡

《呐喊》

四、孔乙己

《呐喊》

五、祝福

《彷徨》

六、狂人日记

《呐喊》

七、阿Q正传

《呐喊》

八、地火

《野草.题辞》

九、药

《呐喊》

十、纪念刘和珍君

《华盖集续编》

十一、这样的战士

野草

十二、一件小事

《呐喊》

十三、好的故事

《野草》

后语

前言

鲁迅是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的创始人、盟主、领导人、代表人物和名义领袖。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主将,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是中国伟大的文学家。更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位巨人,他的《狂人日记》是中国第一部现代意义的白话小说。

但是鲁迅一生并没有创作长篇小说。其中篇小说是《阿Q正传》,短篇小说包括《呐喊》中的:《白光》、《故乡》、《孔乙己》、《端午节》、《明天》、《风波》、《社戏》、《狂人日记》、《头发的故事》、《鸭的喜剧》、《一件小事》、《药》、《兔和猫》十三部短篇小说;包括《彷徨》中的:《祝福》、《示众》、《弟兄》、《肥皂》、《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伤势》、《离婚》、《孤独者》、《高老夫子》、《长明灯》十一部;还包括《故事新编》中的:《铸剑》、《理水》、《起死》、《奔月》、《补天》、《出关》、《非攻》、《采薇》八部。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鲁迅一生共创作了三部短篇小说集、两部散文集和一、二十部杂文集,还有一部小说史《中国小说略史》和大量的日记、书信、翻译作品等。计约一千万字。但在鲁迅丰厚的文学遗产中,竟然没有一部长篇小说,这可让不少人深感遗憾。

其实,在鲁迅的创作生涯中,曾有过三部长篇小说的写作计划。

第一部是历史小说《杨贵妃》。1921年,也就是写作《阿Q正传》的那一年,鲁迅已经构思好了写杨贵妃的长篇小说,拟从长生殿上杨贵妃和安禄山初次相见,写到唐玄宗授意军士杀死杨贵妃。预计全书约20万字,分为18个章节。为了创作这部小说,1924年,鲁迅的想法是,借西北大学邀请到西安讲学的机会,沿途好好考察一番,并实地考察了唐朝的故都,回来后再完成长篇小说《杨贵妃》。关于这个写作计划,鲁迅曾多次向郁达夫、许寿裳等人提及。但是,等鲁迅从西安回来后,却说不写了。理由是,他到西安后发现,西安的天空已经不是唐朝的天空了,艺术感觉全部都被破坏了。

第二部是关于红军的故事。1932年5月,鲁迅在上海结识了因腿部受伤而住院治疗的红军将领陈赓。其间,他听陈赓将军讲述了红四方面军在鄂豫皖边区反“围剿”的许多故事,激动不已,马上向陈赓索取了相关的油印材料,决定写一部红军题材的长篇小说,题目拟用《飘落的红云》,预计15万字。冯雪峰回忆说,鲁迅准备写这样一部小说。并说,鲁迅谈到,“要写,只能像前苏联战争小说《铁流》似的写”。据说已经写了个开头,瞿秋白读过之后,认为“虽是小说,却颇真实”。但是,鲁迅此时忽然接到母亲生病的电报。返回北京探望后,他又应了几所高校的讲学邀请。于是,这部关于红军的小说,也终于未能写成功。

第三部是反映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的长篇小说。1936年6月,鲁迅大病后,想写一部反映中国四代知识分子生活的长篇小说。据冯雪峰回忆,鲁迅当时说,他要写一部长篇小说,讲四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一代是章太炎先生他们;其次是鲁迅先生自己的一代;第三,是相当于例如瞿秋白等人的一代;最后就是现在如我们似的这类年龄的青年。”冯雪峰还说,“大约过了一星期,一晚再去访问的时候,鲁迅先生说道:‘那天谈起的写四代知识分子的长篇,倒想了一下,我想从一个读书人的大家庭衰落写起……’又说,‘一直写到现在,分量可不少。不过一些事情总得结束一下,也要迁移一个地方才好。’”可惜的是,这个计划最后也没有完成。

结果尽人皆知,三部长篇小说终于都没有如愿完成。其中原因,有十分具体直接的。《阿Q正传》需要加工修订、出版,忙于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授课,等等,使得写杨贵妃故事的计划搁浅;母亲生病,需要赴京探视,应邀到北京、上海几所高校演讲,参与宋庆龄、杨杏佛等人发起的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活动,等等,使得写红军故事的计划夭折。也有诸如此类,反映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的计划也未实现。

鲁迅为什么没有写出长篇小说?对此,人们有许多不同的解释。鲁迅生前的好友许寿裳、冯雪峰、茅盾等人都认为,是因为鲁迅从事了太多的工作,时间、精力不够;再就是当时的时代、社会需要比长篇小说更迅速、更有力的杂感。

但是,这些具体直接的原因,远非三部长篇小说未能问世的全部原因。鲁迅先生固然诸事繁忙,享寿不永,但抽出完成这三部长篇小说的时间,是没有问题的。显然,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今天的学者则更多倾向于认为这和他的创作观念和个性志趣有关系。概括起来,鲁迅没有写出长篇小说,或许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一,客观条件限制。鲁迅写狂人日记时已经是37岁了,直到55岁逝世,他只有18年的创作时间……这段时间内时局动荡,他要搞设计,大量翻译外国优秀小说,写短篇杂文,和人笔战,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搞长篇小说。

二,内部原因。对于鲁迅,面前紧要的是以文艺唤醒国民,长篇小说便成为次要的考虑。

三,缺少编辑的监督。鲁迅最长的小说是阿Q正传,但那也是催更狂魔孙伏园的督促下完成的,等到孙外出,鲁迅就把阿Q正传给完结了……

总而言之,鲁迅终于未能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鉴于以上,为弥补鲁迅先生之缺憾,完成鲁迅先生未竟之事业,本人撷取鲁迅先生的有关小说及相关文章,连续性地串穿中一起。可以看出,这样也就构成了一部长篇小说。

将这部小说取名为走出未庄,是因以下的考量。我们知道,未,wei,象形。多义。基本义,没有;不。未字否定过去,不否定将来。相当于不曾、尚未。未是地支之一,为地支的第八位。未月为农历六月。五行里未代表土,阴阳学说里未为阴。人们将每一地支顺序对应每一生肖,未和十二生肖的羊搭配。考虑到这些作品本身的内容,特别是鲁迅先生在《阿Q正传》中,描写道:“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在这里,鲁迅先生描写了未庄。未庄虽然只是鲁迅先生虚构的村庄,在当时的绍兴大地上,是找不到的,但《阿Q正传》是鲁迅先生小说类的代表作,未庄也是鲁迅先生提出的。未庄虽然是虚构的,但其所描写的境况却是很美的。因此,未庄这个名字还是可取的。

新未庄坐落于浙江绍兴县柯岩街道。新未庄由绍兴县投资2亿元建成,总面积为464亩,由471幢建筑总面积达21万平方米的民居楼和社区设施组成。于2002年2月20日建成。新未庄重现了鲁迅小说《阿Q正传》中描述的未庄风情,具有浓郁的江南水乡民居特色。已成为当地近千户搬迁农民落户的新家园。是我国最大的仿古水乡民居村落。

在后面将看到,和这里的未庄相对应,将有一个好的故事里的故村。未庄是虚拟的。虽然其自然景观是很美的,但在后面可看到,其社会状况却是相当丑陋的。虽然故村也是虚拟的,但其自然景观却是美好的,其所显现的社会状况也是平和的。因此,走出未庄,进入故村,是作者所希冀的。考虑到未庄和故村的特点,和整个故事过程的发展,故本人将此长篇小说取名为《走出未庄》。

一、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本长篇小说为相关的故事连缀而成。既然是连缀,自然有一个时间演进的过程。为一般化,本部小说就从孩提时期开始吧。对于这样的故事,本部小说就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说起。《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1926年写的一篇有关童年有趣生活的回忆性散文,此文被收入散文集《朝花夕拾》中。虽说是散文,却是故事性的,故也类似于小说,可谓是一篇小说类的散文。为此,权且将此文作为这部小说的开始。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光滑的石井栏;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一个故事给我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和他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关于闰土,在故乡的一章中,再作具体的介绍。)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40,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45,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46,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48到五言,终于到七言了。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哪里去了!”

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语出《幼学琼林·身体》),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语出《易经》,原为初九潜龙勿用),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 (语出《尚书》中的《禹贡》) ……。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语出《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是清末诗人刘翰所作的一首诗词)。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 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为要钱用,卖给了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吧。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八日

此篇最初发表于十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九期。后来编入散文集《朝花夕拾》。

词语注释

1 并:连同。

2 朱文公:即朱熹(1130~1200),南宋哲学家、教育家。1919年,周家将绍兴周家新台门卖给东邻朱阆仙,故作者戏称为“朱文公的子孙”。

3 确凿(záo):确实。

4 菜畦(qí):菜地。

5 皂荚树:绍兴俗称“肥皂树,即无患子。无患子科,无患子属,落叶性乔木。其果皮可代肥皂,根果可入药。

6 桑葚:桑树的果实。

7 长吟:长声鸣叫。

8 轻捷(jié):轻快。

9 叫天子(云雀):一种形状像雀的鸟,飞得很高,叫得很响亮,喜欢捕食小虫。

10 云霄:极高的天空;天际。

11 油蛉:就是“金钟儿”,也叫“铃虫”,形状像西瓜子,黑色,昼夜都叫。

12 斑蝥:一种昆虫,颜色美丽,爱捕食小虫。这里说的斑萤是类似瘫蝥的“行夜虫”,欲称“放屁虫”。

13 倘若:如果。

14 后窍:肛门。

15 何首乌:多年生蔓草,根粗大,可以做药。

16 木莲:一种蔓生的常绿灌木。

17 缠络:缠绕在一起。

18 莲房:莲蓬。

19 臃肿:这里形容何首乌块根的粗大。

20 覆盆子:一种落叶灌木,有刺,开淡红色花,果实可食,又可入药。

21 珊瑚珠:珊瑚制成的珠子。

22 攒(cuán):凑在一块儿。

23 长妈妈:鲁迅小时候家里的女工,常给鲁迅讲故事。下文的“阿长”也是指她。

24 纳凉:乘凉。纳,享受。

25 机关:计谋;心机。这里是秘密的意思。

26 道:说。

27 高枕而卧:安心睡觉。

28 敛:收拢。

29 罗汉:佛教的一种修行得道者。

30 鉴赏:鉴别、欣赏。

31 人迹罕至:少有人来。迹:足迹,脚印。罕:稀少。

32 觅食:寻找食物。觅,寻找。

33 秕谷:长得不饱满的谷粒。

34 张飞鸟:即鹤鸽。鹤鸽科,鹊鸽属。因头部圆黑,前额纯白,形似舞台上张飞的脸谱,故名。

35 叉袋:一种装粮食的布袋或者麻袋,袋口有叉角,可以打结。

36 书塾:就是私塾。

37 无从:没法。

38 Ade: 德语,再见的意思,相当于Auf Wiedersehen。

39 先生:指三味书屋塾师寿怀鉴(1849~1930),字镜吾,是一个学问渊博的学者。

40 方正:正派。

41 东方朔(前154~前93),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东北)人。西汉文学家,性格诙谐幽默,善辞赋。

42 渊博:知识很广、很多。

43 怪哉:传说的一种奇怪的虫。据说汉武帝在路上遇见这种虫,不认识是什么,就问东方朔,东方朔说,这种虫是秦朝冤死在牢狱里的老百姓的化身,是忧愁结成的,放在酒里就会溶解。这种说法是不科学的。“怪哉”的意思是“希奇啊”。

44 消释:溶解。

45 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听先生)讲完新课,(我)将要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书塾里,老师教新课叫“上生书”。上生书的时候,学生走到老师旁边,站在那里听老师讲,听讲完毕,回到自己座位上去,所以说“退下来”。

46 宿儒(rú):书念得很多的老学者。宿,年老的,长久从事某种工作的意思。儒,指读书人。

47 对课:旧时学习词句和准备做诗的一种练习。例如老师说“雨”,学生对“风”;老师说“柳绿”,学生对“桃红”。

48 言:这里是“字”的意思。

49 蝉蜕:蝉的幼虫变为成虫时脱下的壳。

50 同窗:旧时称同学为“同窗”,意思是同在窗下念书的。

51 戒尺:书塾里的教师用来责罚学生(打手心)的尺子。

52 人声鼎沸:人声喧闹。鼎沸:本意是锅里的水烧开了,发出响声。

53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语见《论语·述而》。《论语》是记载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书,后来列为儒家经典之一。学生念的这一句和下边几句,都是古书上的一些话。老师念的是一篇赋里的话,语末三个语气词是老师读时加的。

54 倜傥(tì tǎng):洒脱;不拘束。

55 拗:这里是用力弯曲的意思。

56 盔甲:古代军人打仗时穿戴的护身的战衣。头上戴的叫“盔”,身上穿的叫“甲”。

57 荆山纸:一种竹纸,薄而略透明。绣像:明清以来附在通俗小说卷首的书中人物的白描画像。

58 影写:把纸蒙在贴上照着描。

59 荡冠志:清朝俞万春著的诬蔑农民起义的小说。

60 锡箔:把锡碾得很薄,粘在纸片上,叫“锡箔”。旧时迷信的人祭奠死者烧锡箔,说是死者能当钱用。

61 绅士:指旧时地方上有地位、有势力、有功名的人,一般是地主或退职官僚。

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刘翰,清末武进人,曾在南菁书院读书,著有《南归日记》。南菁书院刊行的《清嘉集初编》收录其《李克用置酒三垂岗赋》。因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引用了改作中“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做皆惊;金叵罗,颠倒淋漓,千杯未醉。”而广为人知。

二、社戏

少年时期是连结童年和青年的桥梁。《社戏》刻画了少年时期的生活景况。此文收入小说集《呐喊》中。此文虽为小说,但多抒情,恰如一篇散文型的小说。在此散文型的小说中,就讲一讲少年时期的一些趣事吧。

1 中国戏

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过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看,因为没有看戏的意思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于是都兴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喤喤的响着了,用了心,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地位来。这所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分之二。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去,原来他也被我带出来了。他很诧异的说,“怎么总是走,不答应?”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响,并没有听到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还没有死。捐法是两元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本是对开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喤喤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也因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点钟才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一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连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我左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龚云甫!”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的等候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的喘气,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而使我省悟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我同时便机械的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终于出了大门。街上除了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大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堆人站着并不看什么。我想,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来……

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而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2 社戏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好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来,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那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

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建,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

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

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决没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邻村去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来。

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怕外祖母要担心。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没有的。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

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

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而况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

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

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这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哈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

3 罗汉豆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双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抛入船舱中。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

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蹋坏了不少。"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这是应该的。"于是对我说,"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说"小小年纪便有见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十二号。后来编入小说集《呐喊》中。

词语注释

1 谭叫天(1847—1917):即谭鑫培,又称小叫天,当时的京剧赏,擅长老生戏。

2 目连:释迦牟尼的弟子。据《盂兰盆经》说,目连的母亲因生前违犯佛教戒律,堕入地狱,他曾入地狱救母。《目连救母》一剧,旧时在民间很流行。

3 龚云甫(1862—1932):当时的京剧演员,擅长老旦戏。

4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语见《诗经·小雅·斯干》。据汉代郑玄注:“秩秩,流行也;干,涧也;幽幽,深远也。”

5 社戏:“社”原指土地神或土地庙。在绍兴,社是一种区域名称,社戏就是社中每年所演的“年规戏”。

6 罗汉豆:即蚕豆。

三、故乡

作者自17岁开始离家,先至南京求学,后又到日本留学。回国后,又先后到杭州教书和到北京任职。期间虽然回家乡任教过,但时间并不长。这次终于找机会,又回到久违的家乡来了。这时的故乡,人民、特别是农民日益贫困化,过着饥寒交迫和毫无权利的生活。孩提时期亲如兄弟的朋友,如闰土,也产生隔膜,相互之间已经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闰土成了一个神情麻木的人。作者不由感到,在身边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悲凉的气氛。

1 回故乡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啊!这是不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2 在故乡

第二日清早,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好吧。”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祭器很讲究,供品很多,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啊!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哪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桥,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是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啊!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啊,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啊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会,终于就了坐。他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所有破旧大小粗细的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3 离故乡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低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带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故乡》创作于1921年1月,最初发表于《新青年》杂志第九卷第一号。后来编入小说集《呐喊》。

词语注释

1 既然:这里是已然的意思。

2 阴晦(huì):阴沉昏暗。

3 萧索:荒凉、冷落的意思。

4 影像:这里是印象的意思。

5 心绪:心情。

6 聚族而居:同族各家聚在一处居住。

7 谋食:谋生。

8 寓所:寄居的房子。

9 猹(chá):作者1929年5月4日给舒新城的信中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

10 大祭祀的值年:大祭祀,指旧社会大家族全族对祖先的祭典。值年,大家族分若干房,每年由各房轮流主持祭祀活动,轮到的叫“值年”。

11 五行(xíng)缺土:五行,即金木水火土。旧时迷信说法,人的生辰八字要五行俱全,才吉利;五行缺土,不吉利,补救的办法是,用土或土字作偏旁的字取名。

12 弶(jiàng):一种捉鸟或鼠的简单装置。

13 检:同“捡”,拾取。

14 鬼见怕:和下文的“观音手”都是小贝壳的名称。旧时浙江沿海的人把这种小贝壳用线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脚踝上,说是可以“避邪”。这类名称就是根据“避邪”的意思取的。

15 獾(huān)猪:即猪獾,头长嘴尖,样子像猪,喜在夜间活动,损坏庄稼。

16 如许:这么些。

17 潮汛(xùn):定期上涨的潮水。

18 苏生:苏醒,重现。

19 髀(bì):大腿外面靠上的部位。

20 愕(è)然:吃惊的样子。

21 西施:春秋时越国一个美女的名字,后来用作美女的代称。

22 鄙夷:看不起。

23 嗤(chī)笑:讥笑。

24 拿破仑(1769—1821):即拿破仑·波拿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军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担任共和国执政。一八〇四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称拿破仑一世。

25 华盛顿(1732—1799):即乔治·华盛顿,曾领导美国的独立战争,历时八年,打败英国殖民主义者,取得了独立,当选为美国第一任总统。

26 道台: “道”是清朝地方行政区划名,长官称为 “道台”。文中“放了道台”,即做了大官的意思。

27 八抬的大轿:八个人抬的大轿。

28 吓(hè):感叹词。

29 瑟索:即瑟缩,身体因寒冷、受惊等而蜷缩或兼抖动。

30 黛:青黑色。

31 惘(wǎng)然:心里好像失去了什么的样子。

32 高底:从前裹脚女人的鞋往往装上木质的高底。

33 隔膜:彼此思想感情不相通。

34 展转:这里形容生活不安定,到处奔波。

35 恣睢(zìsuī):放纵,放任。

四、孔乙己

在《故乡》中曾讲到,其中的闰土在贫困饥寒的生活重压下,在中国传统的一套封建礼法关系的束缚下,和在这种礼法关系所维系着的封建等级观念的影响下,一改少年时的活泼有趣,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神情麻木的人。在这里,小说《孔乙己》描写了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精神的毒害,和封建腐朽思想的“吃人”过程,造成孔乙己在生活上四体不勤,穷困潦倒,在精神上迂腐不堪,麻木不仁,在人们的嘲笑戏谑中混度时日,最后被封建地主阶级所吞噬,结束了悲苦凄惨的一生。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了,——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惟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本文初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这是一篇很拙的小说,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时的意思,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但用活字排印了发表,却已在这时候,——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说,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大抵作者走人暗路,每每能引读者的思想跟他堕落;以为小说是一种泼秽水的器具,里面糟塌的是谁。这实在是一件极可叹可怜的事。所以我在此声明,免得发生猜度,害了读者的人格。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记。”

写于一九一八年冬

完稿于一九一九年三月

本篇创作于1918年冬,最初发表于1919年4月《新青年》月刊第六卷第四号,后编入小说集《呐喊》。这是作者在“五四”前夕继《狂人日记》之后写作的第二篇猛烈抨击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的小说。小说不足三千字,却生动而深刻地表现了辛亥革命前,一个下层知识分子孔乙己的复杂性格和悲惨的一生。

词语注释

1 短衣帮:旧指短打衣着的劳动人民。

2 阔绰(chuò):阔气。

3 羼(chàn):混合,掺杂。

4 荐头:旧社会以介绍佣工为业的人,也泛指介绍职业的人。

5 声气:这里指态度。

6 满口之乎者也:意思是满口文言词语。这里用来表现孔乙己的书呆子气。

7 描红纸:一种字帖,印有红色楷体字。旧时最通行的一种印有“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等。这样一些包含各种笔画而又比较简单的字,三字一句,似通不通。这类描红纸供乡学学童临仿习字用,主要是供儿童摹写毛笔字用。在唐代以前已存在,明代以前“孔”作“丘”。

8 君子固穷:语见《论语·卫灵公》。“固穷”即固守其穷,不以穷困而改变操守的意思。固,安守。

9 进学:明清科举制度,童生经过县考初试,府考复试,再参加由学政主持的院考(道考),考取的列名府、县学籍,叫进学,也就成了秀才。秀才或监生参加三年举行一次的乡试(省一级考试),取中的就是举人。举人集中到北京会试,考取的就是进士,予以分派官职。

10 营生:谋生,筹划如何生活。

11 钞:现写作“抄”。

12 回字有四样写法:“回”字过去一般只有三种写法:“回”、“囘”、“囬”,极少有人用第四种写法(外部一个偏旁“囗”中间加上一个“目”字)。孔乙己这种深受科举教育毒害的读书人,常会注意一些没有用的字,而且把这看成学问和本领。

13 “多乎哉?不多也”:语见《论语·子罕》:“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这里与原意无关。

14 服辩:又作“伏辩”,即认罪书。这里指不经官府而自行了案认罪的书状。

15 年关:年底。旧社会年底结账时,债主要向欠债的人索债,欠债的人过年如同过关,所以叫“年关”。下文的端午和中秋,在旧社会里也是结账的期限。

五、祝福

中国的男子,普通要受三种有系统的权力的支配。三种有系统即:一,由一国、一省、一县以至一乡的国家系统——政权;二,由宗祠、支祠以至家长的家族系统——族权;三,由阎罗天子、城隍庙王以至土地菩萨的阴间系统和由玉皇上帝以至各种神怪的神仙系统,总而称之为鬼神系统——神权。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种权力的支配以外,还要受男子——夫权的支配。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妇女的四条极大的绳索。

祥林嫂是个淳朴善良而且安分耐劳的农村妇女。她只想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一个生活的权利。但仅此也不能如愿。她不仅在身体上,受尽了封建社会政权、族权、神权和夫权的重重压迫,还在精神上,受尽种种封建礼教和世俗观念的折磨和摧残。小说《祝福》通过祥林嫂一生的悲惨遭遇,反映了封建社会末期中国社会的各种矛盾,深刻地揭露了地主阶级对劳动妇女的压榨和迫害,揭示了封建礼教在灵魂上、精神上残酷虐杀生灵的吃人本质。较之孔乙己,祥林嫂的命运是更加的凄苦和悲惨。

祝福是一种悠久的民间习俗。在鲁迅的笔下,在浙江绍兴过年时,通过仪式,再现了祝福这种传统的民俗。而在《祝福》中,祥林嫂的悲惨命运,也始终和其中的三次祝福活动,关联在一起。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正是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丕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完全是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祝福的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佯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年纪大约二十六七,头上扎着白头绳,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蓝夹袄,月白背心,乌裙。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贸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地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婶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有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蓝夹祆,月白背心,乌裙。脸色青黄,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初还踌躇,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只不过是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下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后来怎么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男人的死鬼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的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彷徨》

词句注释

1 送灶:汉族节日民俗和民间宗教的活动之一。腊月二十三这天俗称小年,是“灶王爷上天”之日,要祭灶神。灶神爷要在廿五日向玉皇大帝汇报主家一年的功过,做年终总结。所以,廿四夜主家烧香送灶。

2 绞(jiǎo)丝:把散丝绞成丝束。此处指状态。

3 烟霭(ǎi):指云雾,烟气等。

4 瓦楞( léng):瓦屋屋顶一行一行的瓦铺成的凹凸相间的行列。

5 朱拓(tà):用朱红色的颜料从碑刻上印下文字或图形。

6 间(jiàn)或:偶尔。

7 不更(gēng)事: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8 怨府:大家怨恨所集中的对象。

9 谬(miù)种:①坏东西。②错误的言论。

10 俨然(yǎn rán):形容整齐的样子。

11 形骸(xíng hái):(多指人的)形体。

12 沸反盈天:声音像锅中水开一样翻滚,充满了空间。形容人声喧闹,乱成一片。

13 新正(zhēng):农历新年正月。

14 茡荠(bí qí):莎草科植物,地下匍匐茎先端膨大的球茎,扁圆球形。

15 山坳(ào):通常指在跨越分水岭山脉高处的要隘;山间平地,两山间的低下处。

16 草窠( kē ):方言,草丛。

17 桌帷(wéi):办婚丧事或祭祀时,悬挂在桌子前面用来遮挡的东西,多用布或绸缎制成。

18 讪( shàn);①讥讽。②难为情的样子。如:讪笑,讪讪(难为情)。

19 怔怔(zhèng zhèng):在文中是指因吃惊而失神愣住的样子。

20 拗(niù):固执,不驯服,不随和,文中是扭的意思。

21 蹙(cù)缩:皱缩。

22 强(jiàng):固执,不驯服。

23 惴(zhuì)惴:忧惧不安的样子。

24 歆(xīn):羡慕,在文中是指神享用祭品。

25 醴(lǐ):①甜酒。②甘甜的泉水。

六、狂人日记

小说《狂人日记》通过一个被迫害者的自述,深刻揭露和抨击了封建礼教和封建家族制度对社会的毒害,揭示了封建礼教 “吃人” 的本质,生动塑造了一个封建礼教叛逆者“狂人”的形象,号召人们起来,反抗“吃人”封建礼教和腐朽的封建文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著名的彻底反封建的新文学作品。也就是说,狂人不再象前面的孔乙己和祥林嫂那样,逆来忍受,而是要站立起来,进行反抗。

狂人日记序

这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篇现代型短篇白话小说。其主要内容如次。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1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一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2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3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4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一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一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5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糊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

6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狐狸的狡猾,兔子的怯弱,……​

7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8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崭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9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10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惭愧的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佃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一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11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12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13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作者首次采用了"鲁迅"这一笔名。它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猛烈抨击"吃人"的封建礼教的小说。此篇编在小说集《呐喊》中。作者除在本书《呐喊》《自序》中提及它产生的缘由外,又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指出,它"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可以参看。

注释

1 候补:清代官制,通过科举或捐纳等途径取得官衔,但还没有实际职务的中下级官员,由吏部抽签分发到某部或某省,听候委用,称为候补。

  2 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这里比喻我国封建主义统治的长久历史。

  3 "本草什么":指《本草纲目》,明代医学家李时珍(1518—1593)的药物学著作,共五十二卷。该书曾经提到唐代陈藏器《本草拾遗》中以人肉医治痨的记载,并表示了异议。这里说李时珍的书"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当是"狂人"的"记中语误"。

  4 "易子而食":语见《左传》宣公十五年,是宋将华元对楚将子反叙说宋国都城被楚军围困时的惨状,"敝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5 "食肉寝皮":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晋国州绰对齐庄公说:"然二子者,譬于禽兽,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二子"指齐国的殖绰和郭最,他们曾被州绰俘虏过。)

  6 "海乙那":英语hyena的音译,即鬣狗(又名土狼),一种食肉兽,常跟在狮虎等猛兽之后,以它们吃剩的兽类的残尸为食。

  7 易牙:春秋时齐国人,善于调味。据《管子·小称》:"夫易牙以调和事公(指齐桓公),公曰惟蒸婴儿之未尝,于是蒸其首子而献之公。"桀、纣各为我国夏朝和商朝的最后一代君主,易牙和他们不是同时代人。这里说的"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也是"狂人""语颇错杂无伦次"的表现。

  8 徐锡林:隐指徐锡麟(1873—1907),字伯荪,浙江绍兴人,清末革命团体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一九O七年和秋瑾准备在浙、皖两省同时起义。七月六日,他以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学堂监督身份为掩护,乘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之机,刺死安徽巡抚恩铭,率领学生攻占军械局。弹尽被捕,当日惨遭杀害,心肝被恩铭的卫队挖出炒食。

  9 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指"割股疗亲",即割取自己的股肉煎药,以医治父母的重病。这是封建社会的一种愚孝行为。《宋史·选举志一》:"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

七、药

在《狂人日记》里,狂人已经提到,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吃人,一直吃……,一直吃到徐锡林……,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狂人日记》里提到的徐锡林隐指徐锡麟。徐锡麟于1873年12月17日出生。1907年7月6日,在安庆举行反清起义。失败后于1907年7月7日被清廷杀害,时年35岁。

《狂人日记》里还提到的夏瑜,实为近代民主革命志士秋瑾的形象。秋瑾,1875年11月8日出生。1907年7月6日,秋瑾在绍兴准备呼应徐锡麟起义事泄。1907年7月15日凌晨,秋瑾从容就义于绍兴轩亭口,时年仅32岁。而《狂人日记》中讲的 “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就是这里要讲的《药》中的故事。

小说《药》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这一历史时期中国社会的面貌。通过茶馆主人华老栓夫妇为儿子小栓买人血馒头治病的故事,暴露了在长期封建社会的影响和毒害下,人民群众的愚昧无知和麻木落后,斥责了封建统治的黑暗和罪恶。暗中颂扬了反清志士夏瑜不屈不挠和为民族民主而英勇献身的革命精神。也指出了辛亥革命未能贴近人民群众的时代局限性,批判了当时的革命党人脱离人民群众的固有缺点。与此同时,展示了“食人民族”的愚昧和先觉者的隔膜与对立,“庸众”之愚和“先觉者”启迪蒙昧的努力无果、反被“庸众”所疾视的历史悲剧。但在次年的清明,却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夏瑜那尖圆的坟顶。暗示了总会有后人在悼念民主革命的志士、革命也总是会后继有人的前景。这种悼念,有着振奋人心的重大作用。作品在结构安排上,以华老栓夫妇给儿子买药治病为明线,以革命者夏瑜反清而被军阀杀害为暗线,前者顺写,后者倒叙,夏瑜暗线的终端,正是华老栓明线的开端。把两件事件容纳在一个共同的艺术架构里,双线交织,构思精巧。在现代小说的历史上,使用这种双线结构的叙写方式,鲁迅属于第一人,而为人们所称诵。

  1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 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 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 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的前进。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陽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2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贴住了脊 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 ——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 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3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 了。这一回我可是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赏了夏三爷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 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现出很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4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和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在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却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 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 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 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本篇写于一九一九年四月。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后来编入小说集《呐喊》。文中 “古□亭口” 读作“古某亭口”。其实,鲁迅先生故意省略掉的字“□”是“轩”,也就是秋瑾就义时的古轩亭口。

注释

  1 篇中人物夏瑜:隐喻清末女革命党人秋瑾。秋瑾在徐锡麟被害后不久,也于一九O七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杀害,就义的地点在绍兴轩亭口。轩亭口是绍兴城内的大街,街旁有一牌楼,匾上题有“古轩亭口”四个字。

  2 洋钱:指银元。银元最初是从外国流入我国的,所以俗称洋钱。我国自清代后期开始自铸银元,但民间仍沿用这个旧称。

  3 号衣:指清朝士兵的军衣。军衣前后胸背都缀有一块圆形白布,上有“兵”或“勇”的字样。

  4 鲜红的馒头:即蘸有人血的馒头。旧时迷信,以为人血可以医治肺痨,刽子手便借此骗取钱财。

  5 化过纸:纸指纸钱,一种迷信的用品。旧俗认为把它火化后,可供死者在“阴间”使用。下文说的纸锭,是用纸或锡箔折成的元宝。

八、阿Q正传

《阿Q正传》是一部中篇小说。该小说创作于1921年底。

封建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采取暴力镇压和精神奴役的政策。利用封建礼教、封建迷信和愚民政策,多方残害广大的人民群众。《阿Q正传》以辛亥革命前后闭塞的农村小镇未庄为背景,描写了未庄流浪雇农阿 Q的生活境况。在阿Q身上,可以看出封建精神奴役的“业绩”和被奴役者严重的精神“内伤”。他处于社会的最底层,无家无地无固定职业,以出卖劳力为生。虽然干起活来“真能做”, 但却一无所有,甚至连名姓都被人所遗忘,备受剥削和压迫,陷于贫穷悲惨的境地。

阿Q的阶级地位决定他欢迎革命 ,也曾起来“做”了革命党,起来“造反”过。但他不能意识自己的可悲地位,认识糊涂,并不了解革命。阿Q是个落后的农民,他的目的也是为了私利。而反动势力竭力扼杀他,和 “革命党”有联系的“假洋鬼子”则不许他革命。阿Q精神麻木,却以“精神胜利法”,自我安慰,自我陶醉。他从盲目的自尊自大到可悲的自轻自贱,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环境里的典型性格。虽是这样,但他仍然难逃厄运。最后被革命政权以和新生政权为敌,抓进县大牢,而被枪决了。

不管怎么说,阿Q还是想革命,想造反,这和《药》中那逆来顺受、愚昧麻木的老华栓相比,还是有所不同、较强一些的。

《阿Q正传》的“针对性” 和“现实意义”也还没有减退, “阿Q精神”也还随处可见。《阿Q正传》就是一把解剖刀,剖析着中国人的国民性格和精神危机。

第一章 序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接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别传”,而文豪迭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和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和古人所撰《书法正传》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和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优胜记略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瘦伶仃的懒洋洋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和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荣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阿Q的钱便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但他既然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孔庙里的太牢一般,虽然和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阿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的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大踏步走了过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若敖之鬼馁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五六年前,他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

  三、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五、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 生计问题

阿Q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破夹袄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槛,——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Q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这小D,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所以阿Q这一气,更和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唱道:“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D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么议论。而阿Q 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破夹袄,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有裤子,却又万不可脱的。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的。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和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阿Q迟疑了一会,四面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乌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脚也索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捡了几块小石头,但黑狗却并不再现。阿Q于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寻,不如进城去……。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

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人们都惊异,说是阿Q回来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阿Q前几回的上城,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而未庄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数,何况是阿Q。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无从知道了。

但阿Q这回的回来,却和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所以掌柜,堂倌,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豁,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这老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来就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在这人的府上帮忙,那当然是可敬的。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

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这一节,听的人都凛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什么语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阿Q,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伊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买,也许有点好东西罢。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油灯干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飘忽,或怨邹七嫂不上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

  “太爷!”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说。“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那么,明天拿来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

  “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秀才听了这“庭训”,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消了驱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七嫂,请伊千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可是确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其次,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嚓”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子了。

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经验来。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外接东西。有一夜,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他便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村人对于阿Q的“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实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

   第七章 革命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魆魆中荡来,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动摇。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党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识,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的情谊。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党,有的说便是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和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赵白眼惴惴的说,似乎想探革命党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赵白眼回家,便从腰间扯下搭连来,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钢鞭,板刀,三尖两刃刀,钩镰枪,炸弹,洋炮,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饿。他想着,想不起什么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步,有意无意的走到了静修庵。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一样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人来开门。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并无黑狗从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么事?”伊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么?……”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那还是上午的事。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咸与维新”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为老尼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尼姑待他们走后,定了神来检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

  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

  第八章 不准革命

  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听说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儿,弄得不像人样子了。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因为未庄人本来少上城,即使偶有想进城的,也就立刻变了计,碰不着这危险。阿Q本也想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一得这消息,也只得作罢了。

  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几天之后,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了。早经说过,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后来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或者打一个结,本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现在是暮秋,所以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盘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改革了。

  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看见的人大嚷说,“豁,革命党来了!”

  阿Q听到了很羡慕。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但总没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样做。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学样的意思,定下实行的决心。他用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迟疑多时,这才放胆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么话。阿Q当初很不快,后来便很不平。他近来很容易闹脾气了。其实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艰难,人见他也客气,店铺也不说要现钱。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况且有一回看见小D,愈使他气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万料不到他也敢这样做,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小D是什么东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辫子,并且批他几个嘴巴,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来做革命党的罪。但他终于饶放了,单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这几日里,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赵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渊源,亲身去拜访举人老爷的,但因为有剪辫的危险,所以也中止了。他写了一封“黄伞格”的信,托假洋鬼子带上城,而且托他给自己绍介绍介,去进自由党。假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庄人都惊服,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抵得一个翰林。赵太爷因此也骤然大阔,远过于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所以目空一切,见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

阿Q正在不平,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鬼子。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了。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阿Q便怯怯的躄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惊。只见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Q曾经领教过的棍子,已经留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

  阿Q轻轻的走近了,站在赵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党也不妥,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N 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

  “唔,……这个……”阿Q候他略停,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爱管闲事的,便在暗中直寻过去。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他正听,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阿Q一看见,便赶紧翻身跟着逃。那人转弯,阿Q也转弯,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后面并无什么,看那人便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D气喘吁吁的说。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说了便走,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但他究竟是做过“这路生意”,格外胆大。于是躄出路角,仔细的听,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时候一般太平。阿Q站着,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会,这才定了神,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Q 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

第九章大团圆

  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逾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便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来便愤愤。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有时本来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道,“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你又来迂。不成!这是我管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罢!”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照例还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有时本来也未免要杀头的。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有时本来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了。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啕了。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啕了。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阿Q正传》是鲁迅创作的中篇小说,创作于1921年12月。本篇最初分章发表于北京《晨报副刊》,自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起至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二日止,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署名巴人。作者在一九二五年曾为这篇小说的俄文译本写过一篇短序,后收在《集外集》中。一九二六年又写过《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收在《华盖集续编》中。都可参看。《阿Q正传》后收入小说集《呐喊》中。

注释

  1 “立言”:我国古代所谓“三不朽”之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鲁国大夫叔孙豹的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2 “名不正则言不顺”:语见《论语·子路》。

  3 内传:小说体传记的一种。作者在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给《阿Q正传》日译者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昔日道士写仙人的事多以‘内传’题名。”

  4 “正史”:封建时代由官方撰修或认可的史书。清代乾隆时规定自《史记》至《明史》历代二十四部纪传体史书为“正史”。“正史”中的“列传”部分,一般都是著名人物的传记。

  5 宣付国史馆立“本传”:旧时效忠于统治阶级的重要人物或所谓名人,死后由政府明令褒扬,令文末常有“宣付国史馆立传”的话。历代编纂史书的机构,名称不一,清代叫国史馆。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及国民党政府都曾沿用这一名称。

  6 迭更司(1812—1870):通译狄更斯,英国小说家。著有《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等。《博徒别传》原名《劳特奈·斯吞》,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1859—1930)著。鲁迅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八日致韦素园信中曾说:“《博徒别传》是RodneyStone的译名,但是C·Doyle做的。《阿Q正传》中说是迭更司作,乃是我误记。”

  7 “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指白话文。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给日本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引车卖浆’,即拉车卖豆腐浆之谓,系指蔡元培氏之父。那时,蔡元培氏为北京大学校长,亦系主张白话者之一,故亦受到攻击之矢。”

  8 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九流,即九家。《汉书·艺文志》中分古代诸子为十家: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并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是以君子弗为也。”

  9 《书法正传》:一部关于书法的书,清代冯武著,共十卷。这里的“正传”是“正确的传授”的意思。

  10 “著之竹帛”:语出《吕氏春秋·仲春纪》:“著乎竹帛,传乎后世。”竹,竹简;帛,绢绸。我国古代未发明造纸前曾用来书写文字。

  11 茂才:即秀才。东汉时,因为避光武帝刘秀的名讳,改秀才为茂才。后来有时也沿用作秀才的别称。

  12 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指一九一八年前后钱玄同等人在《新青年》杂志上开展关于废除汉字、改用罗马字母拼音的讨论一事。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在给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主张使用罗马字母的是钱玄同。这里说是陈独秀,系茂才公之误。”

  13 《郡名百家姓》:《百家姓》是以前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之一,宋初人编纂。为便于诵读,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郡名百家姓》则在每一姓上都附注郡名,一一郡为古代地方区域的名称,一一表示某姓望族曾居古代某地,如赵为“天水”、钱为“彭城”之类。

  14 胡适之(1891—1962):即胡适,安徽绩溪人,买办资产阶级文人、政客。他在一九二O年七月所作《〈水浒传〉考证》中,自称“有历史癖与考据癖”。

  15 “行状”:原指封建时代记述死者世系、籍贯、生卒、事迹的文字,一般由其家属撰写。这里泛指经历。

  16 土谷祠:即土地庙。土谷,指土地神和五谷神。

  17 “文童”:也称“童生”,指科举时代习举业而尚未考取秀才的人。

  18 状元:科举时代,经皇帝殿试取中的第一名进士叫状元。

  19 押牌宝:一种赌博。赌局中为主的人叫“桩家”;下文的“青龙”、“天门”、“穿堂”等都是押牌宝的用语,指押赌注的位置;“四百”、“一百五十”是押赌注的钱数。

  20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据《淮南子·人间训》:“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胡中,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马良,其子好骑,堕而折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控弦而战,塞上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21赛神:即迎神赛会。旧时的一种迷信习俗。以鼓乐仪仗和杂戏等迎神出庙,周游街巷,以酬神祈福。

  22 《小孤孀上坟》:当时流行的一出绍兴地方戏。

  23太牢:按古代祭礼,原指牛、羊、豕三牲,但后来单称牛为太牢。

  24 皇帝已经停了考:光绪三十一年(1905),清政府下令,自丙午科起,废止科举考试。

  25 哭丧棒:旧时在为父母送殡时,儿子须手拄“孝杖”,以表示悲痛难支。阿Q因厌恶假洋鬼子,所以把他的手杖咒为“哭丧棒”。

  26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语见《孟子·离娄》。据汉代赵岐注:“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27 “若敖之鬼馁而”:语出《左传》宣公四年:楚国令尹子良(若敖氏)的儿子越椒长相凶恶,子良的哥哥子文认为越椒长大后会招致灭族之祸,要子良杀死他。子良没有依从。子文临死时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意思是若敖氏以后没有子孙供饭,鬼魂都要挨饿了。而,语尾助词。

  28 “不能收其放心”:《尚书·毕命》:“虽收放心,闲之维艰。”放心,心无约束的意思。

  29 妲己:殷纣王的妃子。下文的褒姒是周幽王的妃子。《史记》中有商因妲己而亡,周因褒姒而衰的记载。貂蝉是《三国演义》中王允家的一个歌妓,书中有吕布为争夺她而杀死董卓的故事。作者在这里是讽刺那种把历史上亡国败家的原因都归罪于妇女的观点。

  30 “男女之大防”:指封建礼教对男女之间所规定的严格界限,如“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礼记·内则》),“男女授受不亲”(《孟子·离娄》),等等。

  31 “诛心”:犹“诛意”。《后汉书·霍〔言胥〕传》:“《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诛心、诛意,指不问实际情形如何而主观地推究别人的居心。

  32 “而立”:语出《论语·为政》:“三十而立”。原是孔丘说他三十岁在学问上有所自立的话,后来就常被用作三十岁的代词。

  33 小Don:即小同。作者在《且介亭杂文·寄〈戏〉周刊编者信》中说:“他叫‘小同’,大起来,和阿Q一样。”

  34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这一句及下文的“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都是当时绍兴地方戏《龙虎斗》中的唱词。这出戏演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和呼延赞交战的故事。郑贤弟,指赵匡胤部下猛将郑子明。

  35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语出《三国志·吴书·吕蒙传》裴松之注:“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刮目,拭目的意思。

  36 三十二张的竹牌:一种赌具。即牙牌或骨牌,用象牙或兽骨所制,简陋的就用竹制成。下文的“麻酱”指麻雀牌,俗称麻将,也是一种赌具。阿Q把“麻将”讹为“麻酱”。

  37 三百大钱九二串:即“三百大钱,以九十二文作为一百”(见《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旧时我国用的铜钱,中有方孔,可用绳子串在一起,每千枚(或每枚“当十”的大钱一百枚)为一串,称作一吊,但实际上常不足数。

  38 “庭训”:《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按:即孔丘的儿子)趋而过庭”,孔丘要他学“诗”、学“礼”。后来就常有人称父亲的教训为“庭训”或“过庭之训”。

  39 “斯亦不足畏也矣”:语见《论语·子罕》。

  40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四日,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后的第二十五天。据《中国革命记》第三册(一九一一年上海自由社编印)记载:辛亥九月十四日杭州府为民军占领,绍兴府即日宣布光复。民军是对辛亥革命时期反抗清政府的起义军队的通称。

  41 穿着崇正皇帝的素:崇正,作品中人物对崇祯的讹称。崇祯是明思宗(朱由检)的年号。明亡于清,后来有些农民起义的部队常用“反清复明”的口号,来反对清朝的统治。因此直到清末,还有人认为革命军起义是替崇祯皇帝报仇的。

  42 宁式床:浙江宁波一带制作的一种比较讲究的床。

  43 “咸与维新”:语见《尚书·胤征》:“旧染污俗,咸与维新。”原意是对一切受恶习影响的人都给以弃旧从新的机会。这里指辛亥革命时革命派和反对势力妥协,地主官僚等乘此投机的现象。

  44 宣德炉:明宣宗宣德年间(1426—1435)制造的一种比较名贵的小型铜香炉,炉底有“大明宣德年制” 的字样。

  45 把总:清代最下一级的武官。

  46 “黄伞格”:一种写信格式。这样的信表示对于对方的恭敬。

  47 柿油党的顶子:柿油党是“自由党”的谐音,作者在《华盖集续集·阿Q正传的成因》中说:“‘柿油党’……原是‘自由党’,乡下人不能懂,便讹成他们能懂的‘柿油党’了。”顶子是清代官员帽顶上表示官阶的帽珠。这里是未庄人把自由党的徽章比作官员的“顶子”。

  48 翰林:唐代以来皇帝的文学侍从的名称。明、清时代凡进士选入翰林院供职者通称翰林,担任编修国史、起草文件等工作,是一种名望较高的文职官衔。

  49 刘海仙:指五代时的刘海蟾。相传他在终南山修道成仙。流行于民间的他的画像,一般都是披着长发,前额覆有短发。

  50 洪哥:大概指黎元洪。他原任清朝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的协统(相当于以后的旅长),一九一一年武昌起义时,被拉出来担任革命军的鄂军都督。他并未参与武昌起义的筹划。

51 羲皇:指伏羲氏。传说中我国上古时代的帝王。他的时代过去曾被形容为太平盛世。

九、地火

地火是散文诗集《野草》的《题辞》,即是《野草》的前言。在本部小说里插入这一《野草》的《题辞》,是因为小说进行到此处,似乎应该发一番感慨。这在小说类的作品中,似乎也不少见。

这篇《题辞》以“野草”作为全篇构思的中心线索。在这里,“野草”、“地面”和“地火”自然而然地引出了象征的意义。野草象征一种革命精神,“地面”象征黑暗的、动荡的社会,地火则象征潜在的革命洪流。作者渴望“地火”喷射而出,将“地面”上的一切全部烧掉。也就是将剥削、欺压和残害孔乙己、祥林嫂和阿Q等人民群众的一切黑暗势力与传统恶习,统统摧毁和消灭。充分体现了他摧毁旧世界的决心,和对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运动的信赖。现将《野草》的《题辞》录用于下: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和暗,生和死,过去和未来之际,献于人和兽,友和仇,爱者和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人和兽,友和仇,爱者和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和朽腐更其的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

注释

  1 题辞:本篇作于广州。《地火》即是《野草》的《题辞》。这篇《题辞》是该书结集时所写的,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七月二日北京《语丝》周刊的第一三八期上,是一篇用散文诗写的序文。当时正值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和广州发生“四一五”反革命大屠杀后不久。鲁迅在这篇《题辞》中,抒发了他的满腔悲愤和对国民党黑暗政治势力的强烈不满,同时也表达了同旧世界彻底决裂、渴望革命新时代迅速到来的心声。本篇在《野草》由北京北新书局最初几次印刷时,都曾印入。一九三一年五月上海北新书局印刷第七版时,被国民党书报检查机关抽去。一九四一年上海鲁迅文集出版社出版《鲁迅三十年集》时,才重新收入。

2 散文诗:散文诗是一种现代文体,一种兼有散文和诗歌特点的抒情文学体裁。它融合了散文描写性和诗的表现性的某些特点。它跟散文一样,不分行,也不一定押韵,但比较注意语言的节奏性;篇幅通常不大,语言凝练,具有诗的意境。

散文诗一般表现作者基于社会和人生背景的小感触,注意描写客观生活触发下思想情感的波动和片断。这些特点,决定了它在题材上的丰富性,也决定了它在形式上的短小灵活性。

中国现代散文诗从1918年产生,到《野草》于1926年完成,共经历了八年的时间。经过鲁迅的努力开拓,新生的现代散文诗走过了由幼稚到成熟的一段路程。《野草》在中国现代散文诗的发展中具有开山的意义,是中国现代散文诗走向成熟的第一个里程碑。《野草》将诗意和哲理相结合,为新的文学形式带来了特有的艺术光彩。它不再借助于诗的韵脚,使散文诗从新诗中完全独立出来。《野草》成为中国现代哲理散文诗的良好开端。它开创了现代文学中象征主义的道路。《野草》以不虚夸、不粉饰的严峻的自我解剖,开阔了现代散文诗抒情艺术的前景。它还启示人们,要把个人的诗情和整个时代的斗争紧密联系起来。

3 《野草》:《野草》是作者的一本散文诗集。本书所收的二十三篇散文诗,写于1924年9月15日至1926年4月10日。最初都曾陆续发表于1924年12月至1926年4月的《语丝》周刊上。发表时的署名均为鲁迅。《野草》是中国现代散文诗中的精品。于1927年4月由作者亲自编定,于1927年7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印行,列为作者所编的《乌合丛书》之一。

本书皆作于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作者在一九三二年回忆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又在一九三四年十月九日致萧军的信中说:“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其中某些篇的文字较隐晦,据作者后来解释:“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可以看出,《野草》反映了作者在险恶环境下的悲愤心情和革命信念。

4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作者在广州作的《怎么写》(后收入《三闲集》)一文中,曾描绘过他的这种心情:“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香,加味。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5 大欢喜:佛家语,指达到目的而感到极度满足的一种境界。

  6 根本:草木的根须。“本”,即所谓“根须”之本,“本末”之本。

  7 陈死人:指死去很久的人。见《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塞。……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8 地面:比喻黑暗的旧社会。作者曾说,《野草》中的作品“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野草)英文译本序》)。

  9 地火:地下的火。在此文中,地火则象征潜在的革命洪流。

10 白云楼:在广州东堤白云路。据《鲁迅日记》,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作者由中山大学“移居白云路白云楼二十六号二楼”。

十、纪念刘和珍君

1926年3月,奉系军阀在日本帝国主义支持下进兵关内,冯玉祥率领的国民军同奉军进行作战。日本帝国主义公开援助奉军,派军舰驶入大沽口,炮击国民军。国民军开炮还击。日本帝国主义纠合英、美、法、意、西、荷、比等国驻北京公使,借口维护八国联军入侵时和清政府签订的《辛丑条约》,提出种种无理条件,并且在天津附近集中各国军队,准备武力进攻。3月18日,北京人民为了反对帝国主义侵犯我国主权,在天安门前集会抗议,并于会后到执政府前请愿。段祺端竟命令卫兵向请愿群众开枪,并用大刀铁棍追打砍杀,打死打伤二百余人,制造了屠杀爱国人民的“三·一八惨案”。刘和珍等爱国青年都是在当时遇害的。

然而,当时的反动文人却在一些刊物上发表文章,对爱国的热血青年进行中伤和诬蔑。面对反动文人的无耻行径,作者感到无比的悲哀和愤恨。

刘和珍(1904一1926),女,江西南昌人,先后就读于南昌女子师范学校、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她积极参加学生爱国运动,带领同学们向封建势力、反动军阀宣战,是北京学生运动的领袖之一。1926年在“三·一八”惨案中遇害,年仅22岁。鲁迅先生在参加刘和珍的追悼会之后,亲作《记念刘和珍君》一文。鲁迅痛斥反动政府的凶残行径,揭露反动文人的丑恶嘴脸;追忆这位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学生,痛悼“为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歌颂“虽殒身不恤”的“中国女子的勇毅”,指出烈士死难的深刻意义。

《记念刘和珍君》是一篇散文。此文列入这部小说,是因为一方面,刘和珍的革命事迹非同凡响,类似故事。另一方面,是因为发生这种惨烈的案件,对反动军阀的残忍程度,常人简直是无法想象的。这种事情,似乎也只有在故事中,才会出现。这也如地火中所说的,反动军阀如同地面的腐败的事物,而刘和珍等同学则如地火,涌上地面,熊熊燃烧,在烧毁无恶不作的反动军阀等一切反动腐朽的东西。

1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2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3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和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4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5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啊!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的脸上有着血污……。

6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7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于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四月一日

《记念刘和珍君》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七十四期。后收录在《华盖集续编》中。

词语注释

  1 段祺瑞:段祺瑞(1865年3月6日—1936年11月2日)原名启瑞,字芝泉,安徽省庐州府合肥县(现安徽省合肥市)人。中华民国时期皖系军阀首领首领,号称“北洋之虎”,孙中山“护法运动”主要的讨伐对象。1916年至1920年为北洋政府的实际掌权者。1924年至1926年为中华民国临时执政。1926年3月18日,发生了段祺瑞政府镇压北京学生运动的三·一八惨案。“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曾胁迫段祺瑞去东北组织傀儡政府,段严词拒绝。1936年11月2日,段祺瑞因胃病,病逝于上海宏恩医院。

2 九一八事变:又称“柳条湖事件”。1931年9月18日晚上22时许,在日本关东军的安排下,日本铁路守备队自行炸毁沈阳北郊柳条湖附近南满铁路的一段路轨,反过来诬陷中国军队破坏日本铁路。并以此为借口,日本铁路守备队600余人突然袭击东北军驻地北大营。此时,北大营有8000东北守军。几个小时候,日本铁路守备队仅以2人阵亡的代价,轻松占领整个北大营。战斗打响后,周边早已准备好的日军便进攻沈阳城。其时,关东军在东北只有约四、五万人。日本关东军仅用了3个月时间,就占领了整个东北,近百万平方公里土地全部沦陷,3000多万同胞沦为亡国奴。此后,日本在东北建立傀儡政权。再后,便是全面侵华的战争,中国人民受尽了日本侵略的痛苦和灾难。

“九·一八事变”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起点,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序幕。自此,中国经历了长达14年之久的抗日战争,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整个抗日战争期间,大半个中国被日军践踏,930余座城市先后被占,4200万难民无家可归。中国军民伤亡3587.9万余人,其中军人伤亡413万余人;被侵华日军强掳的中国劳工致病、致残、致死925万余人,其中大陆劳工800万余人;在被掠往日本的4万多名中国劳工中,近7000人死在了日本。日本在侵华战争期间,公然违反国际法,对中国军民大肆使用化学武器,地域遍及18个省,有准确记载的战例就达2000多次,造成数以万计的中国军民伤亡。日军从中国掠走的钢铁达3350万吨,煤炭5.86亿吨,木材1亿立方米。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达1000亿美元,间接经济损失5000亿美元。

在中国战场上,共毙、伤、俘日军155万余人,占日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军队伤亡人数的75%以上。日本在海外的侵略军共352万人,向中国投降的日军约128万人,超过东南亚和太平洋各岛日军的总和。经过14年的浴血奋战,终于取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天皇向全日本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1945年8月21日,今井武夫飞抵芷江洽降。1945年9月2日上午9时,在停泊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主甲板上,日本外相重光葵代表日本天皇和政府、陆军参谋长梅津美治郎代表日军大本营,在投降书上签字。日本投降的签字仪式,标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日本签订投降书后,于9月3日正式生效。至此,真正从法律意义上确定了日本的投降,同时也标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彻底的结束,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1945年9月3日,当胜利的消息传来,举国欢腾。国民政府宣布全国放假一日,举国悬旗庆祝。纪念活动持续了三天。在9月3日的《新华日报》上,专门刊登了毛泽东同志的亲笔题词:“庆祝抗日胜利,中华民族解放万岁!”1945年9月9日上午,中国战区受降仪式在南京中央军校大礼堂举行。1945年10月25日,中国国民政府受降仪式在台湾举行。这成为抗日战争取得完全胜利的重要标志。

(参见:青小小中国青年网教育频道官方帐号,74年前的今天,我们胜利了,[EB/OL].http://edu.youth.cn,2019-09-03。)

中国虽然没有法定的国耻日,但“九·一八”和1915年“五·九”民国政府签订二十一条与1937年“七·七” 事变一起,却被中国人称之为“国耻日”。而很多国人则认为,最让人耻辱的,就是“九·一八事变”。因此,“九·一八事变”作为14年抗战开始的标志性事件,“九·一八事变”应当是中国的国耻日。

3 刘和珍:刘和珍(1904—1926),江西南昌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英文系学生。

4 杨德群:杨德群(1902—1926),湖南湘阴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国文系预科学生。

  5 程君:指程毅志(1902—待统一台湾后再行查补),字孝密,河南襄城人,原籍湖北孝感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育系学生。毕业后获教育学士学位。历任北平市教育局督学、河北省教育厅督学,和中学教员、大专教授,计二十余年。曾当选为立法院立法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去台湾,任“立法委员”,并参加“立法院”教育委员会。

6 正告:此处不是“严正告诉”之意,而是“郑重劝告”之意。

7 《莽原》:文艺刊物,鲁迅编辑。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创刊于北京。初为周刊,附《京报》发行,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第三十二期休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改为半月刊,未名社出版。一九二六年八月鲁迅离开北京后,由韦素园接编,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四十八期停刊。这里所说的“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指《莽原》半月刊。

8 销行(xíng):(货物)销售。

9 菲薄(fěi bó):微薄。

10 杨荫榆:杨荫榆(1884—1938),女,江苏无锡人。她一生坎坷,早年不幸的婚姻使得她终生不再嫁人,致力于学术。她曾留学异乡,颇受现代知识的熏陶,学成归国,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女大学校长。但在治校过程中,因教育理念不同,并屡显独裁之风,最终遭免职。但在抗日战争中,她不畏艰险,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同胞,最终命丧日寇之手。

11 杨荫榆开除六个学生: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的风潮中,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杨借召开“国耻纪念会”为名,强行登台做主席,但立即为全场学生的嘘声所赶走。下午,她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阴谋迫害学生。九日,杨假借评议会名义,开除许广平、刘和珍、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姜伯谛等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

  12 刘百昭:刘百昭(1889年5月25日—1933年6月21日),字可亭,湖南武冈人,1893年(清光绪十九年)生。曾留学英国。回国后,于1925年4月任北京政府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1926年1月去职后,任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东北大学文德学院院长等职。

13桀骜(jié ào):比喻一个人性情倔强,不被驯顺。

14 宗帽胡同:反对杨荫榆的女师大学生被赶出学校后,偏安于西城宗帽胡同,租赁房屋作为临时校舍,于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开学。当时鲁迅和一些进步教师曾去义务授课,表示支持。

  15 赁(lìn):租。

16 学校恢复旧观:女师大学生经过一年多的斗争,在社会进步力量的声援下,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迁回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原址,宣告复校。

  17 不惮(dàn):不怕。

18 张静淑:张静淑(1902—1978),湖南长沙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育系学生。受伤后经医治,幸得不死。

  19 攒(cuán)射:集中射击。

20 屠戮(lù):杀害。

21 寥寥:极小。

22 陶潜:陶渊明(约365~427年),字元亮,晚年更名潜,字渊明,别号五柳先生,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东晋末到刘宋初杰出的诗人、辞赋家、散文家,被誉为“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派之鼻祖”,是江西首位文学巨匠。曾任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彭泽县令等职。最末一次出仕为彭泽县令,八十多天便弃职而去。从此归隐田园。有《陶渊明集》流传于世。

23 “亲戚或余悲……”:陶渊明《挽歌·其三》18行诗中的最后四句。

24 殒身不恤(yǔn shēn bú xù):牺牲生命也不予顾惜。

十一、这样的战士

行文至此,又要插入一些抒情内容了。前面插入的《地火》,侧重于待发。前文在《纪念刘和珍君》中,反映了学生和群众的请愿也是一种斗争,但女学生徒手的请愿,却遭到了反动政府的军人的棍击和枪杀。而此处插入的《这样的战士》,则侧重于正战。要用投枪来战斗,消灭一切反动腐朽的势力和人民群众的敌人。

此文是载于《野草》中的一首散文诗。因此,抒情色彩较重。重点刻划了一位革命战士的正面形象,高度赞颂了这位战士勇于战斗和善于战斗的精神,充分展现了这位战士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崇高境界。其文于此: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著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衹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君子,雅人,青年……。头下有各样的外套,绣出各式的好花样:道德,学问,国粹,民意,公义,逻辑,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著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衹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样的外套,各种的旗帜……。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语丝》周刊第五十八期。后编入散文诗集《野草》中。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说:“《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

实际上,鲁迅始终对一切黑恶分子、反动势力和帝国主义都疾恶如仇,"只要还有一口气,都要拿着武器去对抗。"

(参见:中国风文学网,邓文浩纪念鲁迅:只要还有一口气,都要拿着武器去对抗,[EB/OL].https://m.sohu.com,2017-11-30。)

  词语注释

1 毛瑟枪:指德国机械师毛瑟弟兄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设计制造的一种单发步枪,是当时较为先进的武器。

2 绿营兵:一作绿旗兵。清朝兵制:除正黄、正白、正红、正蓝、镶黄、镶白、镶红、镶蓝等“八旗兵”(以满族人为主)外,又另募汉人编成军队,旗帜采用绿色,叫做绿旗兵。清代中叶以后,绿旗兵渐趋衰败,终被裁废。

3 盒子炮:即驳壳枪,连发手枪的一种,外有特制的木盒,故名。

4 甲胄(zhòu):古代军人用皮革或金属做成的护身衣服,叫作“甲”;“胄”即盔,军人作战时用以保护头部的帽子。

5 投枪:一种可以投掷出去杀伤敌人或野兽的标枪。

6 无物之阵:分明有一种敌对势力包围,却找不到明确的敌人 。

7 猛士:勇敢而有力气的人。

8 东方文明:“五四”运动前后,帝国主义者和封建复古主义者鼓吹的口号之一,目的在于维护封建道德和封建文化,反对近代科学文明和民主改革。

9 护心镜:古代战衣胸前部位镶嵌的金属圆片,用以保护胸膛。

10 戕(qiāng):伤害,杀害。

十二、一件小事

《一件小事》是作者的一篇短篇小说。这篇小说讲述一位人力车夫撞到人,但并没有其他人看见,且在冒着可能会被讹诈的情况下,还去帮助老人的故事。文章通过对“一件小事”和“我”的思想情感前后变化的叙述,歌颂了普通劳动者人力车夫的正直、善良、无私、勇于负责的高尚品质,表现出“我”勇于自我批评,严于解剖自己的精神,进而揭示出知识分子必须向劳动人民学习的深刻的社会主题。并进而期望,创建一个以劳动人民为主体和以劳动人民为楷模的平和的正常社会。

《一件小事》写出了身穿皮袍的“我”的阶级性,强化了满身灰尘的人力车夫他们深厚的阶级友爱。具有一种阶级分析的社会价值。《一件小事》是第一次把城市工人作为正面主人公加以歌颂的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乃至整个文学史上,都具有其重要的地位。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就在路上走。一路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辆人力车,教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的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也跑得更快。刚近S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且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搀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你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据报刊发表的年月及《鲁迅日记》,本篇写作时间当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报·周年纪念增刊》。一九二O年七月,编入小说集《呐喊》中。

注释

1 伊:彼,他,她。

2 装腔作势:故意装出一种腔调,做出一种姿势。用来比喻故意做作。

3 踌躇:犹豫。

4 诧异:感觉奇怪。

5 巡警:旧时指警察。现在特指执行巡逻任务、维持社会治安的警察。

6 刹时:极短的时间。

7 威压:表现出使人敬畏的气魄。

威:威力,威风,权威。凭借力量或势力:威胁,威逼。

压:压力。从上面加力:压住。用威力制服、镇服:镇压,压服,压迫。逼近:大兵压境。

8 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小”,来自《Q版语文》的说法!“小”指的就是男人有女人没有的东西啊!《Q版语文》是2004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图书。

如果用英语,或可用UNSPOKEN NEEDS来表述。UNSPOKEN 不言而喻的 ; 心照不宣的 ; 未说出的 ; 未表达的 ; 默契的。NEEDS需要,需求。UNSPOKEN NEEDS则为潜需求,不言而喻的需求。

“皮袍”带有一定的艺术色彩,而反衬得“小”更加的刺眼。这“小”,指的究竟是什么?老师有个解释,可敏感而多疑的少男少女们,显然对常规的答案觉得不满足。而越是隐晦的东西,越使他们的眼睛发亮。大家在课堂上面面相觑。交碰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在闪烁。

或者按百度快照,可以说,是小心眼的意思。

一般采用1980年前后人教版《语文》课本(例如初中二年级第三册中的课文——鲁迅的《一件小事》)对这个"小"字的注解。也就是说,这里的“小”,可以理解为自私、卑劣、渺小的 “小人”。这里的“大”, 可以理解为勤劳善良、正直无私、敢负责任的高大形象。作为对比,用自私自利之人的“小”,来对应人力车夫的“大”。 也就是以具有光鲜的“外衣”——皮袍而内心却为“灰暗”的人,来映衬虽是满身灰尘却为心地纯正、形象高大的车夫。也是作品中的人物“我”,对车夫崇高品质的自惭形秽。

9 凝滞(níng zhì):拘泥,粘滞,停止流动,犹困阻。指疑难,聚结。出自《楚辞·渔父》:“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10 “子曰诗云”:“子曰”即“夫子说”,“诗云”即“《诗经》上说”。泛指儒家古籍。这里指旧时学塾的初级读物。

十三、好的故事

前面所述的未庄是虚构的。这篇好的故事也是虚构的。《好的故事》是现代文学家鲁迅于1925年创作的一首散文诗。 此文写于1925年。当时的中国极其混乱,帝国主义正在迫害中国,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极其艰苦。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通过对梦境中“好的故事”的描绘,反映了作者在希望和失望的矛盾中,启示人们毁掉“昏沉的夜”、实现充满“好的故事”的生活的强烈愿望,表现了作者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歌赞,对理想的热烈的憧憬。全文景物写得真实而细致,且写得景中有情,景中有意。

前面虚构的未庄是美丽的。这里虚构的好的故事也是美丽的。现在从前面虚构的未庄走出来,再走进这里虚构的好的故事。和前面的未庄相对应,这个好的故事的发生地就称之为故村吧。这个故村,是广大劳动人民对美好生活的一种期待,也是作者对美好未来的一种希望。既然是一种故事,尽管是一种好的故事,自然也可以视之为小说之类,列入这部作品的内容之中了。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野花,新禾,丛树和枯树,竹,茅屋,塔,伽蓝,和尚,农夫和村妇,村女,蓑笠,晒着的衣裳,鸡,狗,天,云,……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如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村女,狗,茅屋,塔,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村女,狗,茅屋,塔,云里去。

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1925年1月28日

这首散文诗写于1925年1月28日,最初发表于1925年2月9日《语丝》周刊第13期。关于这篇散文诗的写作时间,作者鲁迅在编成《野草》集子的时候,文章的末尾注的是“1925年2月24日”,这个时间,比此篇散文诗在《语丝》杂志上发表的时间晚了两个多周,这应是鲁迅的误记。查《鲁迅日记》,其中明确有关写作《野草》各篇的记载,只有一次,是在1925年1月28日这一天的项下,记有“作《野草》一篇。”这一天,正是中国旧历新年的正月初五,和文章的开头相吻合。这首散文诗后来编入散文诗集 《野草》中。

词语注释

1 石油:这里指煤油。

2 《初学记》:30卷,中国古代的“类书”,唐朝徐坚等撰。取材于群经、诸子、历代诗赋和唐初诸家作品。

3 膝髁(kē):膝盖,膝上骨;大腿骨。

4 错综:纵横交叉。

5 云锦:锦,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云锦,云彩像锦一样美丽。

6 山阴道: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风景优美的地方,在绍兴城的西南。《世说新语》的《言语》第二:“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7 乌桕(jiù):即乌臼,乔木,高二丈余,夏开黄花,子可制油。

8 伽(qié)蓝:梵语僧伽蓝摩的略称,意译为“众园”或“僧院”。佛教寺院或寺庙的通称。

9 澄碧:清而明净。

10 参差(cēn cī):意为不整齐。

11 水银色焰:水中的倒影在日光的照射下,发出银色的光。

或说——

水银:汞(Hydrargyrum)的俗称。

汞:元素符号或化学符号为Hg,在化学元素周期表中位于第6周期、第IIB族,第80位。还有“白澒、姹女、澒、神胶、元水、铅精、流珠、元珠、赤汞、砂汞、灵液、活宝、子明”等别称。是常温常压下唯一以液态存在的金属。(从严格的意义上说,镓,符号Ga,31号元素,29.76℃;和铯,符号Cs,55号元素,28.44℃。它们在室温下,也呈液态。)

汞是银白色闪亮的重质液体,化学性质稳定。汞能微溶于水,在有空气存在时,溶解度可增大。其不溶于酸也不溶于碱。汞在常温下即可蒸发。汞蒸气和汞的化合物多有(慢性)剧毒。汞使用的历史很悠久,用途很广泛。 在中世纪炼金术中,和硫磺、盐共称炼金术的神圣三元素。

闪点(flash point):在一稳定的空气环境中,可燃性液体或固体表面产生的蒸气在试验火焰作用下,开始燃烧时的最低温度。

汞的闪点:232°F。

°F:华氏度。华氏度°F是温度的一种度量单位。1724年,德国人华伦海特(Gabriel Daniel Fahrenheit,1686—1736)发现,液体金属水银比酒精更适宜制造温度计。并以水银为测温介质,发明了玻璃水银温度计。选取氯化铵和冰水的混合物的冰点温度为温度计的零度,人体的温度为温度计的100度。在标准大气压下,冰的熔点为32℉,水的沸点为212°F。将中间分为180等分,每1等分为1度,记作“1°F”。这种温度以发明者华伦海特之名,命名为华氏度。“华氏温标”是经验温标之一。

华氏温标°F和摄氏温标°C之间的换算关系为:F=C×1.8 32和C=(F-32)÷1.8。

或又说——

银:银的元素符号或化学符号Ag,来自于银的拉丁文名称Argentum,是“浅色、明亮”的意思。为过渡金属的一种。银在自然界中含量不多,少量以单质形式存在,但绝大部分是以化合态的形式,存在于银矿石中。银的理化性质均较为稳定,质软,具有良好的柔韧性和延展性,延展性仅次于金,可以碾压成只有0.3微米厚的透明薄片箔,1克重的银粒就可以拉成约两公里长的细丝。导热、导电的性能都很好,在金属中,名列前茅。白银具有较高的感光性和发光特性,其对光的反射性极高,可达91%以上,有着许多重要的用途。

白银:即银,纯白银颜色白,有金属光泽。是白色有光泽的金属。因为银的颜色是白色,所以被称为“白银”。和黄金相对。掺有杂质后变硬,颜色呈灰、红色。白银是一种金属单质。纯白银(20℃)密度或比重为10.5。熔点960.5℃,沸点2212℃。常温下,银能和卤素即卤族元素缓慢地化合,生成卤化银。银不和稀盐酸、稀硫酸与碱发生反应,但能和氧化性较强的浓盐酸与浓硝酸产生化学反应。溶于盐酸、硝酸中。

白银是古代发现的一种重要金属之一,是古代就已知并加以利用的贵金属之一。自古以来,白银就作为市面上流通手段。并一直就和黄金一起,被作为财富的象征。和黄金相比,白银价值较低,但供应较充足,故更早且更多地应用于造币,进入流通领域。现在很多国家均建立银本位制,把银币作为主流的货币。古代做通货时称白银。现在有关其单质形式所涉及的,如价格、收藏等社会意义的方面,亦称之为白银。

色焰:比喻色之无实,如阳焰,故名为焰。

阳焰:亦作“阳燄”,亦作“阳焱”。指浮尘为日光所照,远望时,所呈现的一种如雾似水的自然景象。佛经中常用以比喻事物之虚幻不实者。语本《楞伽经》卷二上:“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燄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隋智顗《摩诃止观》卷一下:“集既即空,不应如彼渴鹿驰逐阳燄。”唐元稹《遣春》诗之四:“阳焰波春空,平湖漫凝溢。”唐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膏明诱闇蛾,阳焱奔痴鹿。”许地山《缀网劳蛛·无法投递之邮件》:“这又是一种渴鹿趋阳焰的事,即令它有千万蹄,每蹄各具千万翅膀,飞跑到旷野尽处,也不能得点滴的水。”

阳焰亦指炽热的阳光。

12 一丈红:即蜀葵。为宿根草本植物。每年初春,早于各种植物,最先长出地面。高六七尺。夏秋开花,单瓣、复瓣均有。有红、淡红、斑红、黄、蓝、紫、白等色,鲜艳夺目,且花期很长。且种子落地,可随处生根发芽,自生自长,不用浇水施肥,不怕干旱和病虫害。可以说是平民化的观赏植物。

13 缕缕:很细,接连不断。

14 晕:日月四周之光气,或光影四周的模糊者,都叫晕。

15 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大红花映在水中,被水的荡漾拉长了,在水里形成了一条红色的锦绣带子。随着水的奔迸波动,作泼剌的声音。

16 奔迸:奔涌。

17 皱蹙:皱缩。

后语

这是一部从鲁迅作品中、撷取有代表性的部分文章而成的长篇小说。计约十万字。鲁迅先生虽曾先后打算,要写三部长篇小说,但由于种种原因,终未能成。不禁令人有所失望。这部长篇的出现,也许可以聊补以上的缺憾。

这部小说从鲁迅叙述的童年开始,到叙述的成年为止,跨度历时约半个世纪。大体反映了鲁迅先生描述的思想发展和艺术追求的历史轨迹。我们从中可以看出,鲁迅不但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也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一位伟大的社会革命家。他通过艺术手法,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应有的、美好的社会图景。

这部长篇小说只是一种尝试。未必完好。但是,鲁迅的文章独具特色,对于批判,冷峻犀利,文如白刃,刀刀见血。对于赞赏,深沉隽永,文若春风,字字沁心。从这部长篇小说中也可以看出,鲁迅作品本身中的这部分文章,既有批判,也有赞赏,就具有这样的特色。因此,这是一部分外美妙的长篇小说。

正是:

从小而来多历练,

遍经社会炎与凉。

广闻世上不平事,

袤看人间灾与殃。

于无声处听惊雷,

我以我血荐轩辕。

且用椽笔作匕首,

唤起兵民投长枪。

杀尽内外反动派,

争得自在一片天。

劳苦大众当自主,

好的故事乃故乡。

二O二一年九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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