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为何要写焦大这个人物(不是骄大是)

红楼梦为何要写焦大这个人物(不是骄大是)(1)

作者

黄富芝

《红楼梦》中,焦大是个地位卑微的小人物,全部文字不过一千有余,可谓稍纵即逝,对宁国府的一通醉骂,使读者把他铭心刻骨,再也难忘。他骂顶头上司赖二主事不公欺软怕硬,骂少东家贾蓉不知报恩使主子性儿。骂到兴处,口无遮拦,连贾珍都说出来,把宁国府最见不得人的丑事抖落的一干二净。其后果是:众小厮听了这些没天日的话,吓得魂飞魄散,立马冲上把他“揪翻捆倒”,用土和马粪填了他一嘴;凤姐和贾蓉遥遥的闻得,都装作没有听见。宝玉倒是觉的新鲜有趣,很想弄清 “爬灰”是什么意思,可话一出口,就立即被凤姐立眉嗔目断喝了一顿。

正是因为这场好似“昙花一现”的醉骂,持续引起了诸多学者和读者对焦大这个人物一再分析和探究的兴趣。每个人思考和研究问题的角度不一,自然在对焦大的认识上有着不同的观点和解析。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褒奖的有之,批评的也很多。倘若仅就人品德性来讨论,我是难以接受一些人把“持功而骄、一味托大”这顶帽子强扣在焦大头上的。语言粗俗借醉骂人是事实,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处在社会底层的赤贫老奴,身份地位决定他说话不可能像诗书礼仪之族那样文雅得体委婉动听,罔顾事实文过饰非不是他的本性,虚伪做作粉饰太平他做不到。如果谈一点对焦大的看法,我认为不称其“骄大”而称其 “大焦”倒更为合适。

《红楼梦》中人物众多,曹雪芹在设计每个人物时大量使用谐音双关的手法,人物姓名或寄寓其角色定位、或寓指其德能品性、或暗示人物命运、或标志情节发展、或表现风俗人情。焦大的谐音是“骄大”,这就难免一些人望文生义,主观臆断就是暗喻骄傲自大、目空一切,再加酒壮怂人胆,焦大确实在醉酒后口不择言,很不理智地说了一通实话浑话,也就更坚定了这些人对他“持功而骄、一味托大”的人品认定。

其实,这样的推断本身就有失偏颇,存在误区。尤氏和凤姐下面的对话有助于我们做进一步分析。

尤氏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也不理他。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天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地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以后不要派他差事,只当他是个死人,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到底是你们没主意,何不远远地打发他到庄子上去,就完了。”

这段对话,寓意深刻,发人深思,为我们正确认识、评价焦大提供了大量信息和依据。

焦大是谁?是宁国府的一个下人,其身份虽然为奴,但他是宁国府建功立业的英雄,重生再造的功臣。他从小随宁国公厮杀疆场,浴血奋战,每当危难之际,总是置自身安危于度外,将生的希望让给主子。可以说,没有焦大,就没有宁国公的生命,就没有宁国府近百年的繁荣昌盛。

按理说,凭着这样不赏之功,在宁国府被朝廷分封赏赐发迹富贵后,主子应该论功行赏,让焦大随他们一样过上锦衣玉食、香车宝马的奢华生活。因为就是常人尚知“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贾府这样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族。然而,实际中的焦大,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感恩和回报。他既没有升迁发财,也不是衣食无忧,照样每天拱在奴才堆里,顶风冒雨、起早贪黑,干着接送主子家人亲朋等最为低贱的差事,拿着仅够养家糊口的微薄工资。

看看贾府的其他奴才,周瑞家的女人作为王夫人陪房,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周瑞只管春秋两季的地租,闲时带着小爷们玩耍。他们工作轻松、悠闲自在、名利双收,家里还雇佣了丫鬟,虽然身份也为奴才,过的却是离开贾府就是主子的惬意的生活。再看赖氏家族,赖家嬷嬷只因服侍过贾府的老主人,就有了“老封君”般的身份,他的两个儿子赖大、赖二,就分别当上了荣、宁两府的管家。赖大的奴仆身份仅是名分,连贾府的嫡玄孙都称他为“赖爷爷”;赖二倚仗权势,飞扬跋扈,总是对焦大等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赖氏一家虽然也是奴仆,但其家里的丫鬟、婆子、奶妈成群结队,住房是楼阁厦亭,还修建了十分齐整宽阔的“赖大花园”。赖家的孙子赖尚荣一出生,贾府就开恩将他放了出来,也是公子哥似的读书写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侍奉长大。他花的银子,能照他的样子打出一个银人儿。在二十岁那年,蒙贾府的恩典,许他捐了个前程;三十岁时,又是贾府运筹,选出做了县官。

焦大对贾府的功劳远远超过周、赖等家,可主子何曾给过他这样的待遇? 他何时享受过这样舒适安逸的生活?

就说这次醉骂,作为宁国府三世功勋的焦大,实际年龄应在七十岁以上,和他同龄的贾母早已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而他还在为了生计不惜身体、疲于奔命。唐代杜甫《曲江二首》中有:“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此时的焦大纵然身板还是硬朗,其体力精力也难与年轻时相匹。可以想象,天色如漆的傍晚,一个年过七旬眼睛昏花的老人,佝偻瘦弱不堪的身子,在黑暗中吃力的赶着马车送人,那是一幅令人何等心酸落泪的画面。更何况,尤氏明明吩咐先派两个小子将秦钟送回家去,可是惯看主子眼色行事的管家赖二,硬是放着闲着的小子不用,“又”将这个苦差派给了焦大。这种一而再、再而三,明显就是欺负老人的安排,怎能不引起焦大勃然大怒。也许是贾蓉的偏袒指责更加激起了焦大的恼火,借着酒劲,这次他不仅重提了自己的功劳,大骂了管家的不公,还将宁国府祖孙三代挨个数落了一遍,特别是那句“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一下戳中了贾府这群道貌岸然伪君子的痛点。

如果由此就断定焦大骄傲自大,那是对这个敢说真话老人的严重曲解。焦大有功,概莫能否。说他“持功而骄、一味托大”,明显违背既有事实。焦大不是圣人,时有酒后失态发些牢骚,甚至出言不逊、满口爆粗,那也不过是借此宣泄长期淤积在胸的愤懑和不满。言为心声,不平则鸣。谁让他的主子对他那样的薄情和不公!

为什么焦大应是“大焦”

红楼梦为何要写焦大这个人物(不是骄大是)(2)

“大”即很, “大焦”就是很焦急、很焦虑、很焦心。把焦大理解是“大焦”,符合作者设计人物时使用的谐音双关手法,符合书中的故事情节,很能体现这个人物的实际状况和心态。

在书中,作者描写焦大醉骂的文字,散开分布在三个段落。焦大痛骂的主要对象,一是宁国府的管家赖二,二是宁国府的祖孙三代。这些人是否该骂?其言行品德给我们提供了清晰的答案。

先说宁国府管家赖二,他是赖氏家族的重要成员,祖孙三代作者都有做过详细介绍。赖氏家族的发达,贯穿于整个贾府发展的始终。母亲赖嬷嬷和贾母同龄,赖二和哥哥赖大分别管理着宁、荣两府的重要事务,几乎参与了整个贾府的一切重大活动。如建造大观园时,从审查地方、设计殿宇、资金筹措到施工建设、项目管理等各个环节,兄弟二人都担任了重要的角色。赖二的儿子还和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二位清客相公,共同参与了由贾蔷负责的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和置办乐器行头等工作。再如,宁国府秦可卿、贾敬的两场丧礼,不管是声势浩大还是相对简约,场场都有赖二在中活动的身影。不容置疑,赖氏家族参与的每一样工作,都是能够从中大把捞钱的肥差。

赖家在贾府很有权势,很得面子。赖嬷嬷每见贾母,都有坐的凳子;赖家请客,贾母都带着全家前去捧场;赖嬷嬷开口求情的事,就是凤姐这个说一不二的主子,都会收回成命。赖家就是整个贾府的豪奴。正如在为凤姐过生日时,赖嬷嬷想拿份子钱比少奶奶们少些时贾母所说:“这使不得,你们虽然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果位虽低,钱却比她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赖家一没有田庄收入,二没有经营生意,凭什么就能成为贾母都要高看一眼的财主?显而易见,他家盖楼阁、建花园、捐县官、请戏班子等银子,都是从贾府这块大蛋糕上切下来的。正如他们的名字寓意,赖大即依赖贾府发达,赖升即依赖贾府升腾,赖尚荣即依赖上了荣国府。赖氏一家,就是依赖在贾府身上的寄生虫,就是一群正在掏空贾府的贪得无厌的硕鼠。表面上,他们俯首听命、竭尽忠诚,暗中却一直趁着贾府管理上的漏洞和混乱,邀宠升腾、从中渔利,借机积累自家的财富。

再说宁国府祖孙三代。贾敬是宁国公的孙子,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的次子,贾珍的父亲,整个贾府的族长。在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科举年代,贾敬金榜题名高中进士,足以证明他绝非才思愚钝、酒囊饭袋之鼠辈。作为整个贾府开天辟地、绝无仅有的进士,他具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本领,是贾府自宁国公后,最为聪明能干的男丁。可他一味沉迷于修道炼丹,早早就将世袭的职位和族长的位子让给了儿子,只在都中城外观中和道士们胡羼,家中的事不闻不问,任由子孙们胡作非为。贾敬的出家不是真正大彻大悟,并非如甄士隐等经受磨难、看破红尘后的超然解脱,也并非如他自称那样“不愿意到那些是非场中闹去”。实际上,是他剑走偏锋,欲望膨胀,梦幻追求虚无缥缈的神仙们的“红尘”。

贾敬对家族的不担当和缺位不为,给子孙们树立了极坏的榜样。贾珍霸占儿妻,勾引小姨,寻欢作乐,败家毁业,无所不为。秦可卿死后,他作为与之有着暧昧关系的公爹,毫不避讳,在众人面前放声痛哭,如丧考妣,并恣意奢华,一掷千金,为她办了一场风光无限的丧礼。贾敬死后,贾珍不顾还在守孝的封建礼仪规矩,带领儿子和子侄以习射为名,喝酒赌博,放荡淫乱,已经忘记了遮羞布为何物。上梁不正下梁歪,尽管贾珍在众人面前摆出老子面孔,多次一本正经的教育子侄,可哪里有“只许老子放火,不许儿子点灯”的道理。贾珍的行为严 重影响了儿子,在荒淫无耻方面,贾蓉可谓对其一脉相承,与之不相上下、“比翼齐飞”。作为宁国府的长房长孙,他犹如祖、父之辈,一样的不思进取,一样的不守祖业。他声色犬马,生活糜烂,把自己置身于混乱的情感关系之中。贾珍和他媳妇通奸,他就对尤二、尤三两个姨母上下其手,同时,还和自己婶娘一起做着暧昧不休的游戏。贾琏曾说过:“贾珍和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一言倒出,其父子就是一对丧尽人伦的衣冠禽兽。

家奴伺机侵吞、贪得无厌,子孙不思谋划、骄奢淫逸,宁国府已渐呈颓势,很快走上衰败的轨道。荣国府也受到了严重影响。正如冷子兴所言:“如今的这荣、宁两府,也都萧条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秦可卿判词和《好始终》唱词中有:“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更是一针见血,直言宁国府是整个贾府衰败的罪魁祸首。

焦大是宁国府的开山鼻祖老奴,宁国府的江山是他和主子一起用汗水、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他见证了宁国府的起步、发展、壮大和昌盛,尤如见证了一个孩子的呱呱坠地、讪讪学步、茁壮成长和事业有成,这中间,有他倾注的心血,有他付出的感情,他不愿看到来之不易的基业被葬送。他为之担忧,为之焦急,心急如焚,痛骂疾呼。焦大的骂,表面上看,是为受到的不公喊冤叫屈,实际上,忠言逆耳,是恨铁不成钢,为宁国府的未来在担忧。他想用自己的骂,唤起糊涂主人的警觉,力挽贾府这座大厦于将倾。这应是作者要表达的深层含义。

“大焦”的本质是愚忠

红楼梦为何要写焦大这个人物(不是骄大是)(3)

中国自古重视 “忠”的教育,古时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要求臣子对君主要忠、儿子对父亲要忠、妻子对丈夫要忠。臣子对君主的忠,自然也包括奴才对主子的忠;当今社会讲忠诚可靠担当,要求个人对祖国要忠、对党要忠、对人民要忠、对事业要忠、对爱情要忠。撇开阶级立场不论,其义是相近相通的。但是,有“忠”必有 “情”,“忠”可以是单向的,由此所产生的“情”必须是双向的,否则,那就是没有意义、毫无价值的愚忠。

《红楼梦》中,作者描写“忠”的事例很多,如:“勇晴雯病补孔雀裘”、“慧紫鹃情辞试莾玉”、“鸳鸯女殉主登太虚”,都体现了奴才对主子的忠和情。与此相对应,他们付出的忠和情,主子也给予了的深情回应。

晴雯烂漫天真,任性率直,语言犀利,“风流灵巧招人怨”,在王善保家等谗言下,被王夫人逐出荣府,抱病含恨而亡。但是,在荣国府时,他过得却是小姐般的生活。宝玉到宁国府吃饭,不忘让人给她送回一份豆腐皮包子。宝玉见酥酪好喝,也吩咐要给她留上一碗。晴雯开玩笑说喜欢听扇子被撕破时悦耳的脆音,宝玉就递上一把把扇子任她随性。晴雯死后,宝玉白天没能亲自相送,晚上就为她写了《为芙蓉女儿诔》,对着大观园内芙蓉花进行祭奠。这篇祭文,情真意切,文采飞扬,林黛玉称它是“可以和《曹娥碑》并传了。”紫鹃是贾母派给林黛玉的丫鬟,聪颖灵慧,是贾府中除贾母外唯一支持宝黛爱情的人,也是极少数真正关爱黛玉的人,一心一意为黛玉着想,黛玉对她的情也远远超过了从小跟着她的雪雁,和她是最知心的,待她如亲妹妹一般。鸳鸯是贾母的大丫头,在贾府是最大的办公厅主任,贾母对她很是信任,很是倚重,玩牌时叫她坐在旁边当个参谋,喝酒时让她入席充当令官。在她“誓绝鸳鸯偶”时,贾母强力支持,让她逃脱了色鬼贾赦的魔掌。正因贾母的庇护和抬举,她才在贾府丫鬟中有着很高的地位。平儿对凤姐,也是奴才对主子忠、情双全的典型,凤姐对平儿,自然也有着绝非一般的情愫。这些生动感人的事例,很好诠释了忠的价值和含义。

至于秦可卿死后,瑞珠“触柱而亡”,宝珠愿为义女并“请任摔丧驾灵之任”,实际是两丫鬟在天香楼撞破宁国府翁、熄乱伦奸情后的惧怕,既不是出自于心,也不是发乎于情,这种被迫而表现出的虚情假意,实在不能纳入的忠的范围。赖家对贾府奴颜婢膝,曲意逢迎,投之以桃,贾府对赖家很是看重,委以重任,报之以李。但是,赖家是损主子而利己,所以赖家对贾府,也根本就谈不上忠。还有,金哥自缢、守备之子投河而死,司琪舍身撞墙、表哥用刀自刎等,则属于对爱情忠诚的事例,今天暂且不做讨论。

焦大对宁国府的忠,发自于肺腑,无私心杂念,无过分奢求,是不折不扣奴才对主子的忠。但他的忠心耿耿、赤胆忠心,并没有赢得贾府的情。他对主人越是忠心,主人对他越是冷落和疏远,认为他是目无主人、不知尊卑、以下犯上,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有祖宗时,宁国府对他尚能另眼相待,现在的贾敬、贾珍不搭理他,贾蓉视他为玻璃人,女主人尤氏更把他看成死人。这一次醉骂,主子让他遭受了身体上的惩罚和人格上的侮辱。为了不让亲友知道笑话,王熙凤还给贾蓉下令: “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

至此,难免想起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岳飞从小接受母亲“精忠报国”思想教育,统帅岳家军纵横沙场,历经百战,所向披靡,令敌丧胆,连对手金军都赞叹:“撼山易,憾岳家军难。”因壮志未酬,他慨然写下《满江红-怒发冲冠》这一千古绝唱的爱国诗篇;为收复中原,他振臂发出“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激励将士的豪言壮语。但是他的一片忠心,也同样没有得到宋高宗的理解和支持。在秦桧等的谗言陷害下,十二块金牌强令班师回朝,他和儿子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在风波亭下。史书《忠愍谥议》对岳飞做有这样的评价:“人谓中兴论功行封,当居第一。”可悲,可叹,就是这样一个功高盖世、四海皆知、不畏奸邪的忠臣,最后落的是“英雄无觅风波亭”的悲惨结局。

焦大与宁国府,尤如岳飞与南宋。他们对主子的忠的死心塌地,主子却对他们却无情无义。如果客观来做一个评价,他们对主子的忠,只是无意义、无价值的“愚忠”。

鲁迅在《伪自由书-言论自由的界限》中,对焦大有过这样一段论述:“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写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鲁迅把焦大比为屈原,是看到两人都愤世嫉俗、敢于直谏,有着为主人好的共性。但焦大是很有别于屈原的,在出身、地位和思想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差异。焦大身份为奴,无缘接受良好的教育,根本不可能像屈原那样妙笔生花,把自己的委屈、愤慨和担忧变换成《离骚》那样优美典雅的抒情政治诗句来。屈原家族显赫,他的血脉里流淌着楚国贵族的血,本身就是统治阶级的一员,有着敏锐的政治眼光和远大理想抱负。他的恨、怨、忧,还有为革弊而提出的改革思路,无一不是为了维护本阶级的统治。他本身就是统治阶级既得利益者,其冤屈,只是英雄失了用武之处。

焦大则不同,在贾府人眼中,他不过是个会说话的工具,这样的工具在农奴市场随手可得,无须珍惜。阶级地位决定,他对贾府的忠心,从开始就是徒劳无益、毫无价值的,本就不该奢想得到善意的回报。何况,他又是宁国府的功臣,功高而震主。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像他这样的人,历史上有几个得了善终?事实已经证明,贾府从一个做包衣的寒门小户,变成威震金陵的名门望族,从中他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依然孤身一人、没人牵挂,依然还是最低等级的奴才,像骡马一样任由驱使。同样,贾府从烈火烹油、赫赫扬扬之繁盛,走向悲惨凄凉之衰败,最终 “树倒猢狲散”、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的生活也不会波澜起伏,跌入深渊。他本来就是被统治阶级,就生活在渊底,到那时,至多也不过是从贾府的奴才,转变为张府或李府的奴才。

从这一点来比较,焦大应该比屈原更冤屈,更不值,更愚蠢。

在《红楼梦》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中,探春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的。”

倘若焦大能清醒认识,不再杞人忧天,任由贾府从家里自杀自灭,关键时,还能借酒高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并勇敢的冲上去,刚猛的打出一套组合醉拳,彻底将贾府仍至整个封建社会砸个稀烂,那他,必定会成为人人啧啧赞叹的英雄。

一点思考和启示

红楼梦为何要写焦大这个人物(不是骄大是)(4)

在宁国府诸多奴才中,功劳最大的当属焦大,混得最为窝囊、憋屈的,无疑也是焦大。这里并非焦大智商不够。倘若焦大只是一介莽夫,他不可能仅凭运气,就能多次在战场厮杀中全身而退,并将太爷从死人堆里背出;倘若焦大只是一个酒徒,他怎能一针见血指出主子家中存在的致命问题?他对主子的忠心,也没几个奴才能出其右。那又是为什么,始终不能得到主子青睐赏识呢?掩卷深思,愚以为,除了阶级对立和性格耿直等因素外,缺失为人处世方面的修为,也是导致其人生失败的主要原因。

在宁国府立业过程中,焦大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本是一笔很好的政治资本,若他谨守为人低调原则,主子即便不赏他一个管家职位,也会让他做个部门主管。可他总把功劳挂在嘴上,时不时在主子跟前唠叨几句,好像唯恐人家忘却似的。尽管他说的都是实话,岂不知主子对他的不爽和厌恶也恰恰是因为说了实话。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哪一个主子会容得奴才在他面前摆功逞能?若江山都是奴才打下来的,主子岂不成了坐享其成的废物。其实,就在焦大身边,懂得为人低调的榜样有很多,如林如海,本是贾雨村为复出求他托贾政说清,反低调的说 “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还有李纨、周姨娘等。 反观赵姨娘,依仗给贾政生下一双儿女的功劳,争强好胜,事事攀比,结果是惹的是主人厌、丫头欺,最终落了个孤死在寺庙的悲惨结局。可惜,焦大没有从林如海等身上得到启发,也没有从赵姨娘身上吸取教训。

焦大不忍看到宁国府的衰败,多次劝谏虽然出于忠心,但却不懂有效的劝谏需要一定艺术。历史上的比干之死、晁错腰斩,就是因为不谙此道,给自己造成了杀身之祸。魏征是史上最负盛名的谏臣,一生向唐高宗直言进谏五十余次两百多事,从来没有因进谏而引火烧身,就是他熟稔的掌握了时间选择、语言表述和情绪控制的艺术。有时犯颜直谏,皇上也能理解是为自己好。劝人是个艺术活,薛宝钗也可称为劝人的高手。金钏含耻辱投井而死,王夫人为此深感内疚,宝钗几句话就把王夫人劝的释然一切。黛玉在行酒令时,随口说出《西厢记》中张生唱词“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突破了封建礼教对深闺小姐的要求。宝钗为让黛玉知错而改,是在事后单独来到黛玉房间,在让丫鬟全都退出的情况下,才推心置腹和她谈了这个问题。她这样做,既给黛玉留了面子,又达到了有效劝谏的目的,至此,钗、黛合一,成了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姐妹。焦大则不然,他劝谏总是不分场合,直来直去,还大多选择在酒后,主子若不理解,他便污言秽语,破口大骂,揭丑亮短,好像他就是天王老子。这样粗鲁的劝谏方式,就是他再好心,哪怕讲的是绝对真理,主子也决不会领他的情。对他冷落、疏远还是看他曾经有功的情分,没有让他卷铺盖走人已是万幸。

酒是人情交往的润滑剂,利用得当,做人做事均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赵匡胤就是利用一场酒宴成功收回兵权的,虽然更多的是强迫,但也不可否认酒在其中的作用。焦大好酒,每每劝谏主子都选择在酒后,可他总是胡言乱语,毫无章法。喝酒看人品,一个人在酒场上的表现,可以看出他为人处世的素养。酒能成事,也能败事,关键在于是否掌握喝酒、说话和做事、做人的艺术。书中史湘云有过醉酒,那醉卧花下、红香散乱、蜂围碟绕、香梦沉酣以及呓语“泉香酒洌,扶梦归----”的场景,体现的是她生来豪爽、富有浪漫的独特个性,给人留下的是一张无限美好的“海棠春睡”仕女图。呆霸王薛蟠、醉金刚倪二也曾酒醉,薛蟠酒后调情,结结实实挨了柳公子一阵狂揍;倪二对贾雨村一翻痛骂,自己遭受的是牢狱之苦。回看焦大,虽然是为主子好,不当的方式让自己体验了进马圈和吃马粪的滋味。

焦大不会为人处世,还表现在一味固执,不识时务。谁都不想被批评,喜欢被追捧和奉承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焦大死缠硬磨式的劝谏,被主子认为是对贵族尊严的冒犯。宝玉对“文死谏、武死战”的评论,折射的也正是贾府主子对焦大的心态。此时的焦大如果能知难而退、择机再进,亦可能就不是这样的人生。书中的小红比焦大聪明。她虽在怡红院当差,却只能干烧茶炉子喂喂鸟雀的活计,秋纹、碧痕等同辈在她与宝玉之间构筑了屏障,只因给主子倒了一杯茶,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在这样的环境中,就是她再勤奋,也难得有出人头地的日子。就在心灰意冷之际,她机智的抓住了一个传话送东西的机会,果断地离开宝玉投靠了凤姐,反而得到了欣赏和重用。俗语说: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换一个主子可能就是另一幅风景。可焦大没有这样的辩证思维。

为人处世是一种智慧,是一种艺术,是一种辩证的哲学。焦大没有悟透它,没有掌握并用来指导自己的实践,是他人生失败的原因,也是我们应该汲取的教训。

芸芸众生中,能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寥若晨星,上下级身份在许多人身上同时并存,在做上级时,对手下的焦大,要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宽容,多一份慈悲;为下级时,应摆正位子,约束自身,谨言慎行,千万不要把自己变成现在生活中的焦大。这是我们应该得到的启示。

成稿于2017年9月21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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